金红的夕阳熔化了半边天,懒洋洋地泼洒在李云昊乱糟糟的书桌上。
他蜷在电竞椅里,手指烦躁地划着手机屏幕,眼神却像是被强力胶死死粘在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上。
啧……一声充满鄙夷的咂舌从他齿缝里挤出来,这什么狗血剧情皇子送去和亲李云昊居然跟我同名同姓
他越看越窝火,胸腔里像是塞了团浸了油的破棉絮,闷得发慌,又随时要炸出火星,
作者脑子被门夹了吧为了标榜女权就硬凹送皇子去和亲就能撕下男尊女卑的遮羞布了
这他妈分明是换个姿势跪着!还弄出个女帝明空,踩着废太子和他生母的血上位……
最离谱的是,这和自己同名的炮灰‘李云昊’,路上就被自己‘后妈’女帝给剁了工具人也没这么用的吧
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指尖几乎要在屏幕上凿出洞来,要把那满腹的槽点和无名火一股脑喷薄在评论区里。
他打得太快,太投入,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和唾沫星子,仿佛要用这虚拟的战场把那个荒谬的书中世界彻底焚毁。
突然,一股难以抗拒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后脑。
眼前斑斓跳动的屏幕瞬间扭曲、拉长,化作一团疯狂旋转、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旋涡。
书桌、房间、窗外城市的喧嚣……整个世界被粗暴地撕扯、剥离,卷入那深不见底的旋涡中心。
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只来得及捕捉到手机屏幕上那个扎眼的李云昊三字,随即意识彻底沉沦。
……
刺骨的寒意,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属于庞大建筑群的阴冷石气,瞬间穿透了李云昊单薄的衣衫。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意识像被冰水狠狠泼醒。
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不再是那局促熟悉的卧室,眼前是广阔得令人心慌的空间。
高耸得几乎要刺破穹顶的巨柱,每一根都需要数人合抱,支撑着同样高得令人目眩的殿顶。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墨色巨石,冰冷坚硬。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昂贵的沉水香竭力燃烧着,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中心的铁锈般冰冷的血腥气,以及某种陈年老木被时光蛀蚀的腐朽味道。
这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正跪坐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位置靠后,淹没在一大片与他一样穿着繁复华丽、绣着各色禽兽图案袍服的男子中间。
前方,一道朱红如血的丹陛拔地而起,上面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就是女帝明空。
她并未穿着想象中的龙袍,而是一袭近乎墨色的深紫常服,其上用极细的金线盘绣着展翅的凤凰暗纹,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
只有当她极其轻微地移动时,那凤凰才倏然一闪,带着冰冷的华贵,如同蛰伏于暗影中的掠食者。
她姿态闲适地倚靠在宽大的御座里,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
她的面容并不显老,保养得宜,甚至称得上秀丽,但那双眼睛——李云昊只敢飞快地瞥了一眼。
那双眼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无波无澜,却仿佛能瞬间洞穿人心,攫取魂魄,里面沉淀着淬炼过无数阴谋与鲜血的冷酷。
那目光偶尔扫过丹陛之下跪伏的群臣,如同寒冰滑过脊骨,带来一片死寂的臣服。
赤骁部可汗长女,已至婚配之年。
女帝明空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却像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破殿内令人窒息的沉寂,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其父赤骁可汗,草原枭雄,有统御群狼之姿。为结北疆之好,永固边陲……
她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丹陛之下,朕意,择一宗室子,封王,遣往和亲。
轰!
死水般的寂静瞬间被无形的巨浪击碎。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凝滞后,朝堂如同被投入滚烫石块的冰湖,轰然炸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那些身着朱紫的朝臣脸上扭曲变幻。
有人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又在对上御座投下的冰冷目光时,触电般缩回。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一个洪亮、急切,带着破音的声音猛地撕裂了混乱的空气。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着绯色仙鹤补服,挣扎着从后排匍匐上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墨玉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那是礼部尚书周敦儒,三朝老臣,素以刚正闻名。
和亲之举,古已有之,然皆是迫于无奈,以宗室女远嫁,换取喘息之机!今我大凤,国富兵强,四夷宾服,岂有屈尊降贵,以皇子之躯委身蛮夷部落之理
此非和亲,实乃国耻!有违圣贤之道,悖逆祖宗成法,更将使我堂堂大凤男儿,沦为天下笑柄!陛下三思!万万三思啊!
他的声音悲怆,带着泣血般的绝望,老泪在深刻的皱纹里纵横。
在他身后,更多的朝臣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纷纷拜倒,额头触地,一片压抑的呜咽和附和声浪般涌起:
陛下三思!礼法不可废啊!国体尊严为重!
哦女帝明空眉梢微挑,那抹弧度锋利如刀。
她缓缓坐直了身体,深紫的袍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腕。
指尖捻动玉珠的速度依旧不疾不徐,哒、哒、哒……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国耻笑柄
她轻轻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冷厉。
朕倒要问问诸位卿家!送公主去那黄沙莽莽、腥膻遍地的蛮荒之地,换得边境几年苟安,你们便称颂是‘巾帼不让须眉’,是‘为国分忧的盛举’!怎么,轮到皇子了,就成了‘屈尊降贵’,成了‘国耻’成了‘笑柄’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下方每一个战栗的头顶,这男尊女卑的遮羞布,你们还打算捂多久
她猛地一拂袖,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冷风。
至于祖宗成法
女帝明空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近乎残酷。
朕能坐在这龙椅之上,难道不是先例朕既能开这女帝临朝的先河,为何就不能再开这皇子和亲的新例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周敦儒猛地抬头,老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历朝历代和亲,皆是国力衰微,迫不得已!如今我大凤……
够了!女帝明空厉声打断,那声音并不震耳欲聋,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威严。
她俯视着下方,如同俯视一群聒噪的蝼蚁。
朕意已决!此事关乎北疆百年安宁,非尔等腐儒能妄议!退下!那冰冷的退下二字,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试图反驳的朝臣心头。
周敦儒浑身剧震,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那挺直的脊梁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折的老松。
他喉头滚动,最终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绝望的叹息,颓然地将额头重新贴回冰冷的地面,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渗入墨玉的缝隙。
他身后那些附和的大臣们,也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了脖子,所有争辩的勇气在女帝那冰封万物的目光下彻底冻结、粉碎,只余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以及一片死寂中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呼吸声。
死寂重新笼罩了奉天殿,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只有女帝指尖玉珠相碰的哒哒轻响,规律而冷酷,像在丈量着某种不可逆转的进程。
李云昊跪在冰凉刺骨的地面上,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女帝那番先例之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太子哥哥!废后生母!那血腥而隐秘的宫廷政变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棺盖,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彻骨的恨意,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穿书认知。
这冰冷的墨玉石地,这令人窒息的龙涎香与血腥混合的气息,这高踞御座、眼神如刀的女帝……
一切都是真的!他就是那个被强行送去和亲、注定死在半路的炮灰皇子李云昊!
原书剧情闪电般掠过脑海:和亲队伍,荒凉驿道,伪装成沙匪的致命伏击……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能死!绝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路上!他必须活下去!
那被废黜、被消失的太子哥哥的血仇,生母被构陷、被褫夺后位含恨而终的冤屈,还有他自己这条命……都要讨回来!
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如同冰与火,在他胸中激烈地冲撞、交融。
他猛地低下头,将眼中瞬间燃起的野望和刻骨的冰寒深深埋藏。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那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懦弱皇子的模样。
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和亲之路,是死路,但或许……也是唯一的生路一个模糊而疯狂的念头,在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滋生。
圣都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褪色模糊的旧画。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枯燥的声响,一路向北。
起初还能见到零星的村落和田埂,很快,视野便只剩下无边无际、被风沙反复揉搓的荒凉。
天空是褪了色的灰蓝,大地是单调的土黄,天地相接处,一片苍茫死寂。
李云昊靠在摇晃的马车厢壁上,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大部分风沙,也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车厢内弥漫着尘土、皮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远行的疲惫气息。
他闭着眼,仿佛在假寐,实则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捕捉着车外每一丝异常的动静——风声的节奏,马蹄的踏点,随行护卫铠甲摩擦的细响,甚至远处偶尔掠过的飞鸟惊鸣。
原书里那场致命的截杀,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殿下,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谄媚和不易察觉试探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是女帝指派的护卫统领陈彪,前方就是野狐岭了,地势险要,按例要加速通过,您坐稳了。
那险要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来了!
李云昊眼皮下的眼珠骤然转动。
野狐岭,正是书中那个炮灰皇子殒命的坐标!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懵懂懦弱,只有冰冷的锐利。
他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扁平的油纸包,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几样东西:
一小块硝石,一小撮硫磺粉,还有一小包碾磨得极细的木炭粉——这是他利用在圣都最后几天,凭着穿越前那点可怜的化学知识,偷偷摸摸搞出来的原始火药。
分量不多,威力有限,但足够制造一场混乱。
他又飞快地从袖中摸出另一枚小小的蜡丸捏碎,将里面刺鼻的粉末迅速混入火药中。
知道了。
李云昊的声音刻意带着一丝不耐和旅途的疲惫,听起来毫无防备。
他悄然将混合好的火药捏在掌心,另一只手则紧紧扣住了袖中一把冰冷的、用于切割熟肉的短刃。
马车猛地加速,颠簸骤然加剧。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野狐岭的地貌如同狰狞的兽口,两侧是风化严重的陡峭土崖,怪石嶙峋,官道在中间变得狭窄扭曲。
风穿过嶙峋的石隙,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般的怪响。
就在马车冲入隘口最狭窄处的瞬间——
呜——!一声凄厉尖锐、绝非自然形成的唿哨撕裂了呜咽的风声!
杀!
拿下皇子!
两侧土崖之上,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暴起!数十道身影裹挟着浓烈的杀意和尘土猛扑而下。
他们穿着杂乱的皮袄,脸上蒙着粗布,刻意模仿沙匪的打扮,但手中的刀光却异常雪亮整齐,动作迅猛而训练有素,目标直指李云昊所在的马车!
敌袭!保护殿下!
陈彪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一种表演般的惊怒,但他本人却勒马猛地向后退去,甚至有意无意地阻挡了外围几个真正试图靠近马车的护卫!
几乎在同一刹那,李云昊动了!他猛地掀开车帘,在刺客们惊愕的目光中,并未退缩。
而是将手中那包混合了刺鼻粉末的火药狠狠砸向车辕下方干燥的草堆!另一只手中的短刃寒光一闪,精准地划破了挂在车辕旁的一个皮囊!
嘭!一声闷响伴随着刺目的火光和大量浓密呛人的白色烟雾骤然在车辕下炸开!那烟雾带着强烈的刺激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不仅遮蔽了视线,更呛得人涕泪横流,剧烈咳嗽!
咳咳咳……什么鬼东西!
眼睛!我的眼睛!
扑到近前的刺客首当其冲,被烟雾和粉末糊了一脸,动作瞬间变形,攻势为之一滞。
被划破的皮囊里,大量腥膻的羊油哗啦啦流了一地。
李云昊毫不犹豫,一脚重重踏在那滑腻的油污上,整个人借力向侧面猛地一扑,狼狈不堪地滚入官道旁一处被风沙侵蚀出的浅沟里。
他在那边!
别让他跑了!
混乱中有人嘶喊。
嗖!一支冷箭擦着李云昊翻滚的后背钉入他刚才藏身的浅沟边缘,箭羽兀自嗡嗡震颤。
他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停留,手脚并用,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野兔,利用地形和混乱的烟雾、羊油的滑腻,在沟壑和乱石间拼命翻滚、腾挪。
沙石磨破了锦袍,尖锐的石子刺入掌心,火辣辣地疼,但他浑然不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混乱的厮杀声、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在身后交织成一片血腥的地狱图景。
李云昊头也不回,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离官道、更加荒僻的野狐岭深处亡命奔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卷起沙粒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
身后那浓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肺叶火辣辣地疼。
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沙砾。
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提醒着他尚未脱离险境。
他扑倒在一丛低矮、带刺的沙棘后面,剧烈地喘息着,警惕地竖起耳朵。
官道方向的喊杀声似乎已经微弱下去,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规律、更加沉重的声响——如同闷雷滚过大地,由远及近。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带刺的枝条,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一片巨大的阴影正缓缓移动过来,遮蔽了西斜的残阳。
那是由无数高大健硕的身影组成的庞然队伍。
他们骑着同样雄壮、鬃毛飞扬的骏马,马鞍旁悬挂着长弓、弯刀和套马索。
皮袍厚重,颜色驳杂,不少地方还沾染着风干的油污和尘土。
队伍前方,竖立着一杆巨大的旗帜,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深红的底色,用金线绣着一只栩栩如生、作势欲扑的狰狞狼首。
狼眼锐利,獠牙毕露,透着一股原始而凶悍的力量感。
旗帜中央,是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赤骁!
赤骁部落!可汗的使团!
李云昊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敌是友还是……新的未知
就在这时,队伍中一骑越众而出。
那匹通体如墨、四蹄踏雪的骏马神骏异常,马背上的身影纤细却挺拔,包裹在合身的火狐皮裘中。
风帽被吹落,露出一张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的面孔——肤色是草原阳光亲吻过的健康蜜色。
鼻梁高挺,唇线清晰饱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罕见的琥珀色,如同蕴藏了草原最清澈的湖泊和阳光。
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探究,直直地投向沙棘丛后狼狈不堪的李云昊。
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扫过他沾满尘土和草屑的锦袍,扫过他脸上被沙石划破的血痕,最后落在他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闪烁着不屈与警惕光芒的眼睛上。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仿佛发现稀世珍宝般的亮光。
喂!
清脆的嗓音,带着草原特有的爽利,打破了风沙的呜咽。
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荒原里像只迷路的……小羊羔
她微微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眸里流转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唇角勾起一个明快的弧度。
李云昊紧绷的心弦,被这直率的目光和毫不做作的话语奇异地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努力挺直了因奔逃而佝偻的脊背,沙哑地开口:大凤王朝,皇子李云昊。
他顿了顿,迎着那双琥珀色眼眸中骤然放大的惊异,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奉女帝陛下之命,前往赤骁部落……和亲。
和亲
那少女,赤骁可汗的长女阿史那云雀,脸上的惊讶瞬间被一种更加明亮、几乎称得上惊喜的光芒取代。
她猛地一夹马腹,墨色骏马向前踏了几步,距离更近。
她俯视着李云昊,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如同在欣赏一件突然出现的、极其有趣的猎物。
你就是那个……要嫁给我的皇子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新奇和毫不掩饰的兴奋。
哈!有意思!真有意思!快,把他带上!小心点,别弄伤了!
她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个彪悍的赤骁骑士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围了上来。
他们的眼神如同鹰隼,带着审视和草原人特有的警惕,但动作还算克制,并未粗暴对待。
李云昊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扶起自己。
在阿史那云雀那充满兴味的注视下,他艰难地爬上其中一匹备用的马背。
坐稳的瞬间,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野狐岭的方向。
官道上,烟尘似乎已经落定,只有一片死寂。
那场精心策划的截杀,终究未能得逞。
一丝冰冷的、混杂着疲惫和庆幸的笑意,在他沾满尘土的嘴角一闪而逝。
草原的风,带着青草、泥土和远处畜群特有的气息,粗粝地掠过脸颊。
赤骁部落的王庭金帐,矗立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海中心,宛如一座巨大的、用无数块坚韧牛皮和华丽毛毡缝合而成的金色堡垒。
阳光洒在上面,反射出温暖而威严的光芒,帐顶飘扬着那面深红狼首金旗,在蓝天下猎猎招展,宣示着无上的权力。
巨大的金帐内部,空间开阔得惊人。
脚下是厚厚的、织着繁复花纹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
帐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挂毯,描绘着狩猎、战争和祭祀的场景,线条粗犷有力。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酥油茶香、烤肉的焦香,以及皮革、毛毡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浓烈、原始、生机勃勃。
可汗巴图尔,就坐在金帐最深处的主位上。
那是一张巨大的、铺着完整虎皮的石座。
巴图尔的身躯如同用草原最坚硬的岩石雕琢而成,壮硕如山。
他并未穿着多么华丽的服饰,只是一件深褐色的、边缘磨损的旧皮袍,敞开的领口露出古铜色、布满虬结肌肉和几道狰狞旧疤的胸膛。
他有着一张典型的草原雄主的面孔,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鼻梁如同鹰喙般挺直,下颌的线条刚硬如铁。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风霜染白了他的虬髯鬓角,但那双眼睛——如同草原上最苍老的鹰,瞳孔是沉静的灰蓝色。
深处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野性火焰,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
当李云昊被引入金帐,在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张虎皮石座时,巴图尔的目光就牢牢锁定了他。
那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冰冷、精准、带着千钧重量,扫过他一路风尘仆仆、略显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扫过他脸上尚未完全愈合的细小伤痕,最后,深深刺入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在那双年轻的、经历了生死奔逃和巨大变故的眼睛里,巴图尔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恐惧、茫然或屈辱。
他看到的是如同地下奔涌的熔岩,是压抑在平静海面下的滔天巨浪,是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名为野心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那火焰如此炽烈,如此纯粹,几乎要破瞳而出!那绝不是一只待宰羔羊的眼神,而是属于一头……渴望撕咬猎物的孤狼!
巴图尔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沉静的火焰骤然跳动了一下,仿佛被投入了新的薪柴。
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弧度,在他刚硬的嘴角缓缓勾起。
有趣,这个来自南边富庶王朝的皇子,比他想象中要有意思得多。
李云昊顶着那如同实质般的巨大压力,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石座前丈许之地。
草原的规矩,他早已从阿史那云雀叽叽喳喳的介绍中知晓。
他没有犹豫,更没有屈膝行中原的大礼。
在巴图尔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在满帐赤骁贵族或惊愕或嘲弄的注视下,他猛地撩起沾满风尘的锦袍下摆,右膝重重砸在厚实温暖的地毯上!
咚!
沉闷的声响在金帐内回荡。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毫无畏惧地迎向石座上那双苍鹰般的灰蓝眼眸。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击碎了帐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岳父大人在上!
他朗声道,声音在金帐的穹顶下激起微弱的回音。
小婿李云昊,别无他求!
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的渴望尽数倾吐。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黑眸死死盯住巴图尔,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唯愿——登临帝位!一统山河!此志,魂牵梦萦,无一日敢忘!我……我太想当皇帝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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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昊那颤抖的嗓音,让整个金帐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巨石,瞬间沸腾!
狂妄!
不知死活!
南蛮子痴心妄想!
整个大帐中充满了讥讽和难以置信的嗤笑声如同滚雷般炸开。
就连一直饶有兴趣打量着李云昊的阿史那云雀,此刻也惊愕地捂住了嘴,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唯有石座之上的巴图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在和李云昊对视一眼之后似是就明白一切一般。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湖,只是深处那跳动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下方、脊背挺得笔直的年轻皇子,足足沉默了数息。
这数息之间,金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怒火在无声地碰撞。
终于,巴图尔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对着侍立在一旁的老仆挥了挥。
老仆会意,立刻转身,从金帐后方一个巨大的、包着黄铜角的檀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
巴图尔站起身,那魁伟如山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走下石座,厚重的皮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走到李云昊面前,如同铁塔般矗立。
然后,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亲自接过了那件衣物。
那是一件外袍。
颜色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明黄!在帐内燃烧的牛油火把照耀下,那黄色如同流动的阳光,耀眼夺目。
袍子的样式并非中原龙袍的繁复,而是带着鲜明的草原特色——剪裁利落,线条简洁硬朗,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深金色的丝线勾勒出连绵的、象征坚韧的卷草云纹。
质地厚重,触手生温,显然是极上等的毛料。
在满帐死寂和无数道惊疑、愤怒的目光聚焦下,巴图尔亲手抖开了这件明黄色的外袍。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沉稳地将它披在了李云昊因跪地而略显单薄的肩头。
温暖的重量骤然压下,那明黄的色泽,如同火焰般灼烧着李云昊的皮肤,也灼烧着在场每一个赤骁贵族的神经!这颜色,在草原或许只是尊贵,但在中原,在李云昊来处的那个世界,它所代表的意义,足以让江河倒流、天地变色!
披好外袍,巴图尔的手并未收回。他又从老仆手中接过一顶帽子。
帽子用最上等的白羊羔绒精心鞣制而成,洁白柔软如云朵,帽顶正中,镶嵌着一颗足有鸽卵大小、切割粗犷却光芒四射的深红色玛瑙,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像一滴沉甸甸的鲜血。
巴图尔将这顶白帽,稳稳地、带着某种庄重意味地,戴在了李云昊的头上。
金帐之内,落针可闻,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所有愤怒的喧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死寂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首领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解。
可汗这是什么意思这明黄的袍子,这白帽红玛瑙……是接纳是戏弄还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默许
巴图尔做完这一切,灰蓝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李云昊一眼。
那一眼,复杂无比,有审视,有估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更有一道清晰无比的界限——如同在告诉他:路,我给你指了;袍子,我给你加了;帽子,我给你戴了。
但能不能走到你魂牵梦萦的位置,能不能配得上这身颜色和这颗玛瑙的重量,得看你自己的骨头有多硬,血有多热!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布满老茧、曾握弯过无数刀弓的大手,在李云昊披着明黄袍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咚!
沉闷的拍击声,如同战鼓的第一声擂响,在死寂的金帐中久久回荡。
李云昊的身体在这股巨力下微微晃动,但他跪着的膝盖如同焊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他抬起头,迎向巴图尔的目光,没有感激涕零的表演,只有一片沉静如渊的火焰在眼底无声燃烧。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路,我走定了!这重量,我担了!
草原的朔风如同最无情的刻刀,年复一年地刮过辽阔的草海,卷走枯黄,又催发新绿。
五年时光,在风雪的呼啸和烈日的曝晒中倏忽而过。
曾经只能依靠简陋土法提纯、苦涩难咽的青盐,如今已被雪白晶莹的颗粒取代。
巨大的盐池在靠近盐湖的营地边缘一字排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衣衫褴褛的奴隶和眼神专注的工匠在其中忙碌,水流沿着精心挖掘的沟渠流淌,利用阳光和风的力量,高效地析出纯净的盐晶。
这雪白的财富,不仅满足了赤骁部自身的需求,更如同无声的血液,流向草原其他二十七个部落,换取了急需的牛羊、马匹和忠诚。
而真正改变草原力量格局的,是那几座日夜喷吐着滚滚黑烟、如同匍匐巨兽般的炼狱。
它们矗立在背风的谷地,用坚硬的粘土和石块垒砌,内部燃烧着从露天煤矿采掘来的乌黑石炭。
在李云昊带来的、超越时代的知识指导下——精确的鼓风技术被应用,炉温被提升到足以熔化最坚硬矿石的程度。
不再是依靠运气敲打出的、杂质遍布的脆弱铁片,而是炽热、通红的铁水从炉口奔涌而出,注入模具。
锻造工坊里,沉重的锻锤在精壮工匠的操纵下,日夜不息地起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四溅的火星和铁块延展时痛苦的呻吟,淬火的冷水池白雾蒸腾。
最终诞生的,是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钢!百炼钢被锻造成统一的制式:弧度完美、利于劈砍的弯刀;
三棱锥形、带着倒钩、专为破甲而生的箭镞;以及……覆盖马匹全身要害、关节活动处用坚韧皮索巧妙连接的……马铠!
当第一支完全由这种钢铁武装起来的千人重骑兵,在赤骁王庭外的草场上集结列阵时,整个草原都仿佛为之窒息。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汁,泼洒在连绵起伏的草海上,也泼洒在那片钢铁丛林之上。
骑士们端坐在披挂着厚重鳞甲的战马上,人马皆覆甲,只露出锐利的眼睛。
他们手中的弯刀斜指苍穹,刀刃反射着落日最后的光芒,汇聚成一片令人胆寒的死亡森林。
三棱破甲箭密密麻麻地插在鞍袋里,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冷光。
没有喧嚣,没有嘶吼,只有一片死寂。
战马偶尔不安地踏动铁蹄,沉重的蹄铁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如雷的咚、咚声。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在远处观礼的、其他部落使者和首领们的心口上。
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只有风掠过冰冷甲叶时发出的细微唰唰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这不再是草原上散漫的骑射,这是一支为碾压和毁灭而生的钢铁洪流!
力量的展示,是草原永恒的法则。
接下来的岁月里,这钢铁的洪流挟裹着李云昊日益成熟的权谋和赤骁部本就彪悍的武力,如同不可阻挡的飓风,席卷了整个草原。
白狼部,盘踞在狼山险隘之后,凭借地利和剽悍的狼骑兵,曾让无数部落铩羽而归。
他们的首领乌恩,有着狼一样的眼睛和残忍的名声。
面对赤骁部劝降的使者,他狂笑着割下了使者的耳朵,将染血的耳朵扔给使者带回,并扬言要将李云昊的头骨做成酒碗。
决战在狼山隘口外展开。
白狼骑兵如同灰色的潮水,嚎叫着发起冲锋。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赤骁重骑兵沉默如山岳般的推进。
披甲的战马如同移动的堡垒,无视白狼骑兵射来的软弱箭矢。
当两股洪流轰然相撞时,清脆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和沉闷的骨裂声响成一片!赤骁骑士手中淬炼过的钢刀轻易劈开了皮甲,斩断了弯刀,撕裂了血肉。
白狼骑兵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和凶悍,在绝对的力量和防御面前,脆弱得如同枯草。
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乌恩被一支三棱破甲箭贯穿了肩膀,钉死在他引以为傲的狼首大纛之下。
残余的白狼部战士跪倒在血泊和钢铁丛林之前,颤抖着放下了武器。
腾格里部,占据着最丰美的水草之地,拥有最庞大的畜群和最傲慢的祭司阶层。
他们信奉长生天,认为自己是天选之民,对赤骁部推行的工匠贱业和奇技淫巧嗤之以鼻。
大祭司哈丹,宣称赤骁部触怒天神,必遭天谴,他们纠集了附近几个同样守旧的部落,组成联军,意图用庞大的骑兵数量淹没赤骁部。
决战在腾格里部世代祭祀的圣湖——天泪湖边展开,联军骑兵铺天盖地,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哈丹在高台上狂热地祈祷,祈求长生天降下神罚,然而,回应他的,是赤骁军阵中腾起的十几道带着刺耳尖啸的火龙!
那是李云昊秘密研制、威力尚不稳定但足以骇人视听的原始火药武器——被命名为雷火矢的火箭弹。
它们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如同地狱的使者,精准地砸入联军最密集的冲锋队列!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巨大的冲击波和飞溅的铁砂、碎石瞬间清空了一片区域!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原本气势如虹的冲锋阵型被硬生生撕裂,战马受惊,疯狂地践踏着混乱的士兵。
惊恐的尖叫和绝望的哀嚎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号角,硝烟尚未散尽,赤骁的重骑兵如同从地狱中踏出的魔神,踏着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和燃烧的草甸,发起了冷酷无情收割冲锋。
钢铁的洪流轻易碾碎了联军残存的抵抗意志,哈丹的祈祷声变成了绝望的哭嚎,他亲眼看着自己供奉的金身神像被一匹失控的惊马撞倒,摔得粉碎。
沙暴部、黑水部、金雕部……一个又一个曾经桀骜不驯、甚至与赤骁世代为仇的部落,在绝对的实力碾压和巧妙的分化拉拢下,要么在战场上被彻底击溃,要么在见识了钢铁洪流和天罚之火后,明智地选择了臣服。
他们的首领,或死,或降,或被取代。象征部落荣耀的图腾旗帜被降下,取而代之的,是那面深红底色、金色狼首的赤骁大旗!一面又一面,如同燎原的星火,插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当最后一面属于顽抗部落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落,被赤骁战士踩在脚下时,李云昊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
他穿着那件五年前巴图尔亲手为他披上的明黄袍子,头戴白帽红玛瑙。
五年的风霜雨雪,草原的烈日和寒风,早已洗去了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深宫皇子的文弱,留下了如同刀削斧劈般的刚毅轮廓。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历经风暴的海洋,平静之下蕴藏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身后,是绵延到天际、如同钢铁森林般的二十八部联军!刀枪如林,甲胄映日,沉默中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柄用最新炼出的精钢锻造、象征统帅的狼首金刀。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牛角号声,如同来自远古洪荒的呼唤,连绵不断地响起,瞬间压过了草原上呼啸的风声,传遍四野八荒。
紧接着,是成千上万匹战马同时踏动铁蹄的轰鸣!如同无数面巨大的战鼓同时擂响,大地为之颤抖!
最后,是二十八部战士发自肺腑、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撕裂苍穹的洪流:
大乾!大乾!大乾!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震散了天边的流云!
李云昊手中的金刀,在如血的残阳下,划出一道冰冷而决绝的轨迹,刀锋直指南方!
那里,是大凤王朝的圣都,是女帝明空盘踞的巢穴,是他血仇的根源,也是他魂牵梦萦、必须夺回的帝座所在!
五年饮冰,血债当偿!他低沉的声音,通过特制的铜皮喇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战士的耳中,点燃了他们眼中嗜血的火焰,随我——南下!复我河山!重铸大乾!
复我河山!重铸大乾!
复我河山!重铸大乾!
震天的怒吼,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滔天巨浪,裹挟着五年的隐忍、积蓄的力量和刻骨的仇恨,轰然爆发,向着南方席卷而去!草原的钢铁洪流,终于启动了。
目标——圣都!
圣都,奉天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刻却弥漫着一股病态的、令人不安的亢奋。
空气里昂贵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份虚张声势的浮躁。
女帝明空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她精心保养的面容上刻下多少痕迹,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里,沉淀的冷酷和掌控欲愈发浓重,如同凝固的寒冰。
她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金凤朝服,珠翠环绕,在殿内通明的灯火下熠熠生辉,却更像一层精心装饰的冰冷铠甲。
她的指尖,依旧习惯性地捻着那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哒、哒、哒……节奏平稳,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阶下,朝臣们分列两班,气氛诡异。
一部分老臣,如礼部尚书周敦儒,眉头紧锁,眼窝深陷,忧心忡忡地垂着头,目光躲闪,仿佛预见了某种无法挽回的灾难。
另一部分,尤其是近年来被女帝提拔的新贵,则难掩兴奋之色,交头接耳,脸上洋溢着一种盲目的、近乎愚蠢的乐观。
陛下洪福齐天!兵部侍郎王焕,一个面皮白净、眼神活络的中年官员,出列朗声道,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谄媚。
那李云昊,不自量力,妄称什么大乾正统,不过是在北地纠集了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子!如今陛下天威浩荡,一道圣旨,他们必定乖乖俯首,必会将那李云昊押解回朝!此乃陛下圣德感召,威服四夷之明证!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仿佛要用力说服自己,也说服所有人。
不得不说,女频小说里的人物果然是个人物,到了如今,他们都还在认为女帝掌控着一切。
王侍郎所言极是!
立刻有人附和。
草原蛮夷,乌合之众,岂知我天朝上国礼仪法度李云昊僭越称帝,实乃跳梁小丑!此番押解回京,必要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正是!正是!陛下圣明!
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在殿内回荡,周敦儒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吹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太了解北境传回的那些零碎却触目惊心的军报了:坚不可摧的铠甲、无坚不摧的刀箭、还有那如同天罚般的巨响和火焰……那绝不是乌合之众!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开口提醒,但目光触及御座上女帝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眼神,以及她指尖那串捻动得越来越快的佛珠时,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头埋得更低,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嗯。女帝明空终于淡淡地应了一声,打断了朝臣的喧闹。
而收到圣旨的李云昊缓缓抬起手,不是拔剑,也不是握拳,而是如同在宴会上举杯邀饮一般,优雅而随意地做了一个虚托酒杯的动作。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浅淡的弧度。
女帝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如同穿越空间直达圣都一般。
圣旨,我收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天穹,投向了更远的南方,又似乎只是落在了明空那张死灰般的脸上。
咱们……
……圣都玄武门见。
明空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扫过下方,在那几个兴奋的新贵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周敦儒那死灰般的头顶,最终落在一个格外年轻的官员身上。
那是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柳文清,以文采风流、善于揣摩上意而迅速得宠。
柳爱卿,女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如同猫戏老鼠。
迎使宴席,当奏何乐,以彰我大凤威仪,震慑那北地归囚
柳文清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一种自矜的、急于表现的笑容:回禀陛下!臣以为,当奏《秦王破阵乐》!
《秦王破阵乐》女帝明空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正是!柳文清声音清朗,侃侃而谈,全然不顾周围几位老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
此乐气势恢宏,金戈铁马,最能彰显我天朝武德之昌隆!更妙的是,此乐乃前朝……呃,前大乾太宗皇帝亲征时所创,用以激励将士,破阵杀敌!今陛下令奏此乐,一则可显我大凤承前启后,气度恢弘;二则……呵呵,
他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得意。
正好告诉那李云昊,还有那些随他前来的北蛮看看,何为真正的王者之师!何为天命所归!让他们在煌煌天威之下,自惭形秽,魂飞胆丧!此乃诛心之策,妙不可言啊陛下!
诛心之策……女帝明空低声重复着,指尖捻动佛珠的动作倏然停止。
一丝极其冰冷、近乎残忍的笑意,如同毒蛇般缓缓爬上她的嘴角,在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好!好一个诛心之策!柳爱卿,深得朕心。
她缓缓点头,目光扫过下方,传旨,迎使宴上,奏《秦王破阵乐》!务必要……气势磅礴!让北地归囚,好好听听,何为天朝正音!
陛下圣明!柳文清激动得声音发颤,深深拜倒。
周敦儒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
完了!他心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绝望地呐喊。
《秦王破阵乐》!那是大乾太宗皇帝的军魂!是大乾旧臣心中最神圣的图腾!女帝……她这是疯了吗
她要在那些本就心怀故国、被强行压服的大乾旧臣心上,再狠狠捅上一刀还要用这刀,去羞辱那个携着灭国之势归来的……李云昊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大厦将倾的轰然巨响,御座上的女帝,却犹自沉浸在用前朝军乐羞辱前朝皇子、彰显自身威仪的扭曲快意之中,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如同死神的烙印。
圣都城头,残阳如血。
往日熙攘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也无,仿佛整座城市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城楼上,象征大凤王朝的玄鸟旗帜还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垂死的哀鸣。
守城的将领,是大凤王朝的定远侯,冯铮。
他身披重甲,手按剑柄,站在城楼最前方。
然而,他握剑的手,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北方地平线,那里,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潮正缓缓涌来。
那不是潮水。
那是沉默的、移动的钢铁丛林!
数不清的骑兵,人马皆覆重甲,如同钢铁浇筑的雕像。
夕阳的余晖落在那些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甲叶上,反射出亿万点冰冷刺目的寒光,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光之海洋。
黑色的甲胄,在如血的残阳下呈现出一种暗沉沉的、令人绝望的暗红。
无数长矛如林耸立,矛尖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没有喧嚣,没有呐喊,只有成千上万匹披甲战马踏动大地时发出的、沉闷而整齐的咚!咚!咚!声,如同天神擂响的灭世战鼓,一声声,沉重地砸在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坎上。
大地在呻吟,城墙在颤抖!
一股无形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恐怖压力,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圣都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城楼上,不少年轻的士兵脸色惨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握着长矛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无边无际的钢铁洪流,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绝对的静止!如同汹涌的狂潮瞬间冻结!
这极动到极静的转换,带来的压迫感更甚于冲锋!城头的守军被这诡异的寂静骇得几乎魂飞魄散。
死寂之中,大乾军阵中央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缓缓裂开一条通道。
一匹通体如墨、四蹄踏雪的神骏战马越众而出,马背上,端坐一人。
正是李云昊!
五年的草原风霜,将李云昊彻底淬炼成型。
他穿着那身象征至尊的明黄战袍,式样已非当年巴图尔所赐的草原样式,而是融入了中原帝王衮服的庄重元素,金线盘绣的龙纹在残阳下熠熠生辉。
头上戴着的,依旧是那顶镶嵌着深红玛瑙的白羊绒帽,如同凝固的王冠,他的脸庞轮廓更加分明,如同刀削斧劈,古铜色的皮肤下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足以焚毁整个大凤王朝的滔天烈焰。
他只是静静地策马而立,目光淡漠地扫过城楼,扫过城楼上那些惊惶失措的面孔,最后落在紧闭的城门上。
无需言语,无需动作,仅仅是他出现的那一刻,仅仅是他那平静目光的扫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王者威压便轰然降临!
城楼上,定远侯冯铮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身边的亲兵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李云昊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那沉默的钢铁洪流,轻轻做了一个手势。
呜——呜——呜——
低沉雄浑、带着草原苍茫气息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不再是冲锋的激昂,而是如同宣告某种终结的审判长音,在死寂的天地间回荡。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时,圣都城内,皇宫深处,那场精心准备的迎使宴会上,也骤然爆发出宏大、激昂、充满金戈杀伐之气的乐声!
《秦王破阵乐》!
编钟洪亮,钟磬铿锵,鼓点密集如雨!弦乐急促,管乐嘹亮!恢弘磅礴的乐音穿透宫墙,直冲云霄!
那熟悉的、曾激励无数大乾将士浴血沙场的旋律,此刻在奉天殿内疯狂奏响!
女帝明空端坐御座,嘴角噙着那抹冰冷残酷的笑意,享受着这诛心的瞬间。
柳文清等新贵面带得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北地归囚在这煌煌天威下瑟瑟发抖的景象。
然而,这激昂的乐声传入奉天殿内那些被迫赴宴的大乾旧臣耳中,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最辛辣的讽刺!
铮!一声脆响。
一位须发皆白、曾官至大乾太傅的老臣,手中的玉箸被他生生折断!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淋漓而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布满老年斑的脸庞因极致的悲愤而剧烈抽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御座上那个盛装华服的身影,目眦欲裂,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噗!
另一位曾是大乾兵部侍郎的官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落在面前的珍馐之上!
他身体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节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死死压抑着冲天的恨意!《秦王破阵乐》!
太宗皇帝的军魂!大乾将士的荣耀!如今竟被这篡位弑君、鸠占鹊巢的毒妇,用来……用来羞辱他们真正的君主!用来震慑他们寄予厚望的复国希望!奇耻大辱!万死难赎!
死寂!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在旧臣的席位上蔓延开来。
没有哭泣,没有叫骂,只有那喷溅的鲜血,那折断的玉箸,那无声的、剧烈颤抖的身体,和一双双充血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泪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刻骨铭心的仇恨!
城外的号角,城内的破阵乐!在这一刻,形成了最荒诞、最致命的对冲!
奉天殿内,乐声依旧在喧嚣,掩盖了旧臣席位上那无声的滔天巨浪。
女帝明空沉浸在扭曲的快意中,柳文清等人还在为这妙计沾沾自喜。
他们浑然不知,那城外静默的钢铁洪流,那城内被彻底点燃的旧日怒火,已经交织成一张致命的巨网,即将轰然收紧!
就在《秦王破阵乐》演奏到最高亢、最激昂的乐章,那象征破阵杀伐的鼓点密集如狂风骤雨之时——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猛地撕裂了恢弘的乐声,刺穿了整个奉天殿!
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甲胄破碎的禁军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御阶之下,脸上是见了鬼般的极致恐惧:
陛……陛下!不好了!定远侯冯铮……反了!他打开了……打开了玄武门!叛军……叛军杀进来了!
轰隆!
如同晴天霹雳在奉天殿顶炸响!
恢弘的《秦王破阵乐》戛然而止!乐师们手中的乐器跌落在地,发出刺耳的杂音。
女帝明空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瞬间冻结、碎裂,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僵硬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她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宽大的袍袖带翻了案几上的金樽玉盏,琼浆玉液泼洒一地!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雍容,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冯铮!他怎敢!
话音未落——
杀!诛杀篡国逆贼!迎大乾皇帝陛下!
杀!迎陛下!
匡扶正统!就在今日!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由远及近,瞬间冲破了奉天殿厚重的宫门!
无数愤怒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那不是城外叛军的声音!那是来自殿内!来自殿外!来自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席位上,那些刚刚还因《秦王破阵乐》而悲愤欲绝、吐血颤抖的大乾旧臣们,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
珍馐美酒、金盘玉器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他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赤手空拳地、状若疯虎地扑向了御座周围那些惊呆了的侍卫和新贵朝臣!
有人甚至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断掉的桌腿当作武器!
保护陛下!
反了!都反了!
柳文清等新贵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抱头鼠窜。
殿门被轰然撞开!率先冲进来的,正是定远侯冯铮!他身后,是无数双眼血红、如同出闸猛虎般的禁军士兵!
这些士兵,许多人的父兄祖辈,本就是大乾旧部!那一声《秦王破阵乐》,彻底点燃了他们心中压抑了五年的怒火和忠诚!
他们不再是大凤的禁军,他们是归鞘五年、今日终于出鞘的大乾之刃!
诛杀明空逆贼!迎陛下入宫!
冯铮须发戟张,手中长刀染血,发出雷霆般的怒吼,一马当先,朝着御座方向杀去!
兵刃撞击声、惨叫声、怒吼声、器物碎裂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奉天殿!华丽的宴会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女帝明空站在高高的御座上,身体僵直,脸色惨白如白纸。
她精心策划的诛心盛宴,此刻成了埋葬她自己的坟墓!那恢弘的《秦王破阵乐》余音似乎还在殿内萦绕,却成了为她敲响的丧钟!
她看着下方疯狂的厮杀,看着那些曾经匍匐在她脚下的臣子如同野兽般撕咬,看着冯铮带着染血的刀锋冲破一层层侍卫的阻拦,越来越近……那双幽深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恐惧和绝望的阴影。
她精心构筑的帝国,在她愚蠢的刺激下,从内部轰然崩塌了!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自语,指尖那串捻了多年的羊脂玉佛珠,啪嗒一声,线断珠落,晶莹的珠子滚落丹陛,混入血污之中,瞬间被践踏得粉碎。
奉天殿内的厮杀还在继续,但胜负已无悬念。
当殿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鼓点般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殿门外时,殿内残余的抵抗彻底瓦解。
高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夕阳最后一丝血色的光芒投射进来,拉长了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
李云昊迈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件明黄的龙纹战袍纤尘不染,白色的羊绒帽上,那颗深红的玛瑙在殿内摇曳的火光下,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他踏过满地的狼藉——碎裂的器皿、倾倒的案几、翻倒的珍馐、还有那渐渐冰冷凝固的暗红血迹。
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靴底踏在血污和碎玉之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奉天殿内一片死寂,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是浴血奋战的大乾旧臣和倒戈禁军,还是幸存下来、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女帝党羽,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空气凝固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李云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混乱血腥的殿堂,最终,落在了御阶之上。
女帝明空依旧站在那里,只是早已不复片刻前的雍容威严。
独属于她的女帝朝服依旧雍容华贵,只是发髻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惨白的脸颊上。
她挺直着脊背,仿佛还想维持最后的尊严,但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死灰的眼眸,彻底暴露了她内心的崩塌。
她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李云昊,看着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云昊在丹陛前停下脚步,并未立刻登阶。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与御座之上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相遇。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刻骨的咒骂,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
御座之上,女帝明空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中。
那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映照着下方跳动的火光,如同两潭燃尽后的死灰。
圣都,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