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断粮的风
风刮起来,带着一股子铁锈和灰烬的腥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痒。窗户纸早八百年就烂透了,冷风裹着外面那种死气沉沉的黄沙,呼呼地往屋里灌。李小梅缩在墙角,把身上那件磨得发亮、打着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袄又裹紧了些,还是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她弟李小松蜷在炕上唯一还算厚实的破毯子里,小脸憋得发青,喉咙里像塞了个破风箱,发出嘶啦——嘶啦——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又猛地瘪下去。
妈…妈…药…小松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一只小手无意识地在炕沿上抓挠,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母亲赵秀英坐在炕沿,背对着孩子们,瘦削的肩膀绷得死紧。她手里攥着个空得能照出人影的小塑料药瓶,攥得指关节都发了白,指甲深深掐进瓶身里。她没回头,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再忍忍,小松,再忍忍…药,快没了。
那个快没了,轻飘飘的,砸在地上却沉得要命。
屋里只剩下小松拉风箱似的喘息和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刺耳的吱呀,像垂死之人的呻吟。父亲李卫国裹着一身冰冷的沙土和浓重的寒气撞了进来。他身上的破棉袄湿了大半,沾着泥浆,肩膀处被什么东西刮破了,露出里面灰败的棉絮。他脸上带着几道干涸的血痕,嘴唇冻得乌紫。他反手死死顶住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用后背的力量把它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沙和刺骨的寒冷。屋里昏黄的煤油灯光跳了一下,映着他疲惫却异常锐利的眼睛。他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
小松的喘息声骤然急促起来,带着溺水般的绝望。
李卫国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他几步跨到炕边,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迫。他解开破棉袄最里面一层,从贴肉的、唯一还算干燥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温热、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有些僵硬笨拙,他一层层剥开那浸透了汗水和雨水的布片,动作却异常坚定。
终于,里面露出几板铝箔封着的药片。虽然只有可怜的四板半,但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小小的白色药片却像钻石一样,瞬间攫住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
药!赵秀英猛地转过身,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扑过来,一把抓过药,冰凉的指尖碰到李卫国同样冰凉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缩。她急切地掰开一板,抠出两粒,又手忙脚乱地去够炕头一个磕碰得满是伤痕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浑浊冰冷的凉水。
李卫国默默看着妻子把药片塞进儿子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小松艰难地吞咽着,每一次喉咙的滚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但慢慢地,那可怕的抽气声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紧绷的小身体也微微松弛了一点。
李卫国紧绷的下颚线这才稍微松动了些。他走到墙角,那里堆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他弯腰,从一堆破布烂铁下面,费力地拖出半袋灰扑扑的、看着像泥土的东西——那是他们全家最后的、也是最劣质的混合口粮,树皮、草根磨碎后混着一点点不知名的、可能含有毒素的植物粉末。
就这点儿了赵秀英喂完药,看着那袋子,心沉到了谷底。
嗯。李卫国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像含着沙子。他抓起一把那灰褐色的粉末,粗糙的手掌上青筋毕露,配给点…抢空了。打起来了,死了好几个。
他顿了一下,没说怎么打起来的,也没说那几板药是怎么从混乱和死亡边缘抠出来的。他用那把粉末,就着刚才喂小松剩下的那点脏水,胡乱地往嘴里塞。
赵秀英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又看看手里那几板珍贵的药,最后目光落在儿子依旧痛苦但似乎平稳了一些的小脸上。她把药板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着儿子的命,也攥着某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屋外,风声更紧了,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
2
配给点的枪声
第二天,风沙小了些,但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铅灰色。社区中心那栋还算完整的旧仓库前,黑压压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汗臭、绝望和一种一触即发的疯狂气息。人们伸长脖子,像一群等待施舍的饿殍,眼睛死死盯着仓库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楣上方,一个歪歪扭扭的喇叭挂在那里,偶尔发出刺耳的电流噪音。
李卫国一家挤在人群边缘。他让小梅紧紧抱着依旧虚弱、但呼吸勉强平稳下来的小松,自己则和赵秀英一起,用身体在人群中艰难地隔开一小块空间。赵秀英一只手死死按着怀里藏着药片的内兜,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小梅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女儿单薄的棉衣里。她的脸色苍白,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张焦躁扭曲的脸。
嗡——!刺耳的喇叭噪音猛地响起,震得人头皮发麻。
一个穿着件还算体面、但明显大了几号旧制服的男人出现在仓库门口的高台上,手里拿着个同样破旧的扩音喇叭。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带着一种虚假的、公式化的平静:都听着!非常时期!配给调整!按人头,每户……每日口粮,减半!药品……限量供应,凭危重证明!
什么!
减半!那点树皮粉够塞牙缝吗
凭证明谁开证明人都快死光了!
放屁!仓库里肯定还有粮食!你们想饿死我们!
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像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绝望的咒骂、愤怒的嘶吼、女人孩子的哭喊声猛地爆发出来,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冲击着摇摇欲坠的仓库大门。人群开始疯狂地向前涌动、推搡。
操他妈的!跟他们拼了!不知谁在人群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混乱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有人开始捡起地上的砖块、木棍。人群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向仓库大门。守卫的几个人慌了神,挥舞着木棒试图阻拦,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潮淹没、推倒。仓库那扇锈蚀的铁门在疯狂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走!快走!李卫国脸色骤变,一把将抱着弟弟的小梅用力往人群外推,同时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死死顶住涌来的人潮,像一块礁石试图阻挡怒涛。他朝着赵秀英嘶吼:秀英!护好药!带孩子们走!快!
赵秀英被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小松差点脱手。她死死搂住儿子,另一只手拼命去抓小梅的胳膊,想跟着丈夫杀出的缝隙往外挤。就在这混乱到极点的时刻,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有道狰狞疤痕的光头壮汉,像头蛮牛一样硬生生挤开前面的人,目标明确地直扑赵秀英!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赵秀英因为护着孩子而明显鼓起的衣襟内袋。
药!这娘们身上有药!
光头壮汉狞笑着,一只粗黑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抓向赵秀英的胸口!
滚开!李卫国目眦欲裂,怒吼着,一拳狠狠砸向那光头的侧脸。拳头砸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光头壮汉被打得头一偏,但没倒。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沫,眼中凶光大盛,反手就从后腰抽出一根磨尖了的粗钢筋,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李卫国狠狠捅去!
卫国!赵秀英发出凄厉的尖叫。
李卫国反应极快,侧身险险避开要害,钢筋擦着他的肋骨划过去,带起一串血珠和布片。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旁边又窜出两个同伙,一左一右猛地扑向赵秀英!一个人粗暴地扭住她的胳膊,另一个人那只脏手已经蛮横地撕开了她胸前的衣襟!
啊——!赵秀英尖叫着挣扎,不顾一切地用身体护着怀里的儿子和藏药的口袋。混乱中,那几板用命换来的药片从撕裂的口袋里滑落出来,在肮脏的地上闪了一下。
药!光头壮汉眼尖,贪婪地大叫,也顾不上李卫国了,弯腰就去抢。
妈!小梅看着母亲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扭住胳膊,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小梅!跑!带弟弟跑!赵秀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了调,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狼,拼命扭动着身体,用指甲去抓挠撕扯她的人。
光头壮汉一把将地上的药片抄在手里,脸上露出狂喜。他看了一眼被同伙死死按住的赵秀英,又瞥了一眼远处正捂着伤口、挣扎着要冲过来的李卫国,以及那个抱着小崽子、吓得发抖的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算计。他狞笑一声,猛地一挥手:妈的!这娘们一起带走!当人质!看这当兵的不老实!
两个同伙立刻会意,粗暴地拖着还在奋力挣扎、撕咬的赵秀英,跟着光头就往人群更混乱、更黑暗的巷子深处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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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李卫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拖走,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他拼命想冲过去,但肋下的伤口剧痛无比,混乱的人群像一堵移动的墙,死死地挡住了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绝望挣扎的身影,连同那几板救命的药,一起消失在弥漫的烟尘和疯狂的人影之后。
妈——!小梅抱着弟弟,瘫软在地,发出凄厉的哭喊。
3
人质换药
家,这个在废墟中勉强支撑起的、唯一能称之为窝的地方,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窟。李卫国背靠着那扇被风吹得嘎吱作响的破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身上的伤口简单处理过,用撕下的破布条紧紧缠着,但深色的血迹还是顽固地洇了出来,在灰败的棉衣上晕开一片暗红。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锃亮、闪着寒光的军用刺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那片被尘土和绝望笼罩的废墟,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冰冷而疯狂。
小梅缩在炕角,怀里紧紧抱着昏睡的小松。弟弟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而浅薄,小脸再次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又迅速被寒冷的风吹干,留下紧绷绷的泪痕。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屋外,风声呜咽,偶尔夹杂着远处模糊不清的惨叫或零星枪响,每一次声响都让屋内的空气更加凝滞。
咚咚咚!
沉重的、带着恶意的砸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撕碎了屋内的死寂。不是敲,是砸!门板剧烈地颤抖着,簌簌落下灰尘。
李卫国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站直身体,刺刀横在身前,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谁!
门外传来光头壮汉那嘶哑嚣张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李卫国!听着!你老婆在我们手上!想她活命,就乖乖照老子说的做!
李卫国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刺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爸!小梅惊恐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
门板哐当一声被更大的力量撞击,震得门框都在呻吟。光头的声音更加清晰,像毒蛇吐信:把你家藏着的药!所有的药!都给老子扔出来!就现在!别耍花样!老子数到三!看不到药,就等着给你老婆收尸吧!一!
李卫国浑身都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致的愤怒和痛苦在灼烧他的理智。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妻子此刻的处境。他牙关紧咬,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
二!门外的催促如同催命符。
卫国!别管我!别给他们药!小松——门外突然传来赵秀英凄厉的喊声,那声音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但只喊了一半,就变成了一声痛苦的闷哼,像是被人狠狠捂住了嘴或是重击了一下。
妈!小梅发出一声泣血的哭喊。
李卫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眼前发黑。妻子那半声呼喊,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猛地回头,看向炕上呼吸越来越困难、小脸青紫的儿子,又仿佛看到了门外妻子绝望的眼神。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被逼到了悬崖的最边缘。
三!光头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
等等!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嘶吼,声音干裂得像沙漠里的枯木。那声音里饱含着巨大的痛苦和屈辱。他握着刺刀的手,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最终,那绷紧的、代表军人最后尊严和反抗意志的弦,在妻子和儿子双重生命的重压下,彻底崩断了。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暴。他冲到墙角,疯狂地翻找着。那里有一个极其隐秘的缝隙,是他最后藏匿应急物资的地方。他粗暴地掀开掩盖的破砖烂瓦,掏出一个同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看也没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小包从破窗户那糊着破纸的破洞里扔了出去!
包裹落在门外干燥的尘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药!是药!门外传来光头同伙兴奋的嚎叫和争抢的嘈杂声。
哈哈!算你识相!光头壮汉得意地狂笑,开门!让老子看看你还有没有藏着掖着!
李卫国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门边。那只没有握刀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抽开了那根顶门的粗木栓。门栓落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4
枪口的选择
门栓落地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李卫国的手,那只刚刚放下武器的手,还停留在冰冷的门闩上,微微颤抖着。门外,光头壮汉嚣张的狂笑和同伙争抢药包的嘈杂声浪猛地涌了进来。
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股汗臭、血腥混合的体味,瞬间灌满了狭小的屋子。为首的光头壮汉像一堵墙似的堵在门口,脸上横肉堆叠,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凶残。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把锈迹斑斑、枪管粗短的土制手枪,黑洞洞的枪口肆无忌惮地扫过屋内,最终定在李卫国身上,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他身后,两个形容猥琐的同伙也挤了进来,其中一个正迫不及待地撕扯着刚抢到手的油布包,脸上是饿狼见到血肉般的狂喜。屋内昏黄的煤油灯光被门外的风卷得剧烈摇曳,将这几个闯入者扭曲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
搜!给老子仔细搜!看看这当兵的还藏了什么好东西!光头壮汉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枪口朝屋里点了点。
两个同伙立刻像鬣狗一样散开,粗暴地翻箱倒柜。破旧的桌椅被掀翻,仅有的几件破陶罐被摔得粉碎,墙角那点可怜的混合口粮被粗暴地扬得到处都是。屋里一片狼藉。
李卫国僵立在门口,背对着屋里的一切。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岩石,紧握的拳头藏在身后,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物品被毁坏的碎裂声,听到小梅压抑的、恐惧到极致的抽泣声,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的枪口像毒蛇的信子一样舔舐着他的后背。愤怒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但妻子还在对方手里!他只能死死地咬着牙,牙床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卫国…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李卫国猛地一震,霍然转头。
赵秀英被光头壮汉的一个同伙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站在屋子中央。她的头发散乱,脸上有明显的淤青和擦伤,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血痕,身上的棉袄被撕扯得更破了。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那双看向李卫国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泪水,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近乎透明的决绝光芒。那光芒像针一样,狠狠刺穿了李卫国被愤怒和绝望蒙蔽的心。
卫国,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混乱的屋子里,盖过了所有的翻找声和狞笑,带孩子们走!她的目光飞快地、深深地扫过缩在炕角、抱着弟弟瑟瑟发抖的小梅,还有小梅怀里那个呼吸微弱、命悬一线的儿子。那一眼,仿佛用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温柔和眷恋。
下一秒,异变陡生!
赵秀英一直低垂着、看似无力被反剪的双手,不知何时竟然挣脱了束缚!她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爆发出生命最后、最惊人的力量!她猛地向前一扑,目标不是别人,正是光头壮汉握着土枪的那只手!她的动作快得超出所有人的反应!
你他妈——!光头壮汉惊怒交加,下意识就要扣动扳机。
但赵秀英已经用整个身体撞了上去!她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光头握枪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旁边猛地一拧!同时,她的头狠狠撞向光头的下巴!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灼热的弹丸擦着李卫国的头皮飞过,狠狠钉入他身后的土墙,激起一片烟尘!
混乱中,那把土枪竟然在剧烈的撕扯下脱了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零点一秒。
赵秀英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力而踉跄了一下,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把掉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的、还冒着青烟的土枪!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像扑向火光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弯腰去抢!
臭娘们找死!光头壮汉从震惊中回过神,暴怒地一拳狠狠砸向赵秀英的后背!
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和骨头断裂的细微咔嚓声几乎同时响起。赵秀英身体剧震,猛地向前扑倒,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溅出来,染红了身下肮脏的地面。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然而,就在这扑倒的瞬间,她的手指,那沾着血污和泥土的手指,却无比精准地、死死地握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土枪枪柄!
妈——!小梅发出凄厉到变形的尖叫。
李卫国目眦欲裂,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秀英!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身体本能地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赵秀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声音因为剧痛和涌上的鲜血而变得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她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着,握着枪的手却稳得可怕。枪口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猛地调转,死死顶住了她自己的下巴!
这个动作,让所有暴徒的动作都僵住了!连暴怒的光头壮汉也骇然地停住了脚步。
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
赵秀英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微微抬起,目光越过暴徒,越过惊呆的丈夫,直直地落在炕角那一双年幼的儿女身上。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剜心剔骨的痛,有永世诀别的不舍,更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岩浆般滚烫的守护意志。
走啊——!她用尽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嘶喊。
那嘶喊,是命令,是哀求,是燃烧生命发出的最后光芒。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在丈夫的嘶吼冲口而出之前,在暴徒们惊恐的眼神聚焦之前——
她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砰——!
第二声枪响,沉闷,压抑,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血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5
余烬
那一声枪响,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李卫国的太阳穴上。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一片刺目的猩红。他看到妻子倒下的身体,看到她额角那个瞬间洇开的、刺目的深色窟窿,看到她最后望向孩子们那凝固的、仿佛盛满了整个破碎世界的眼神。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猛地压缩。
操!疯子!这他妈疯子!光头壮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的自戕彻底震住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惊骇和一丝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大哥!枪…枪还在她手里!一个同伙惊恐地指着赵秀英依旧紧握着土枪的手。
妈的!晦气!快走!光头壮汉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当机立断。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在原地的李卫国,又扫了一眼炕上那两个吓傻了的孩子,最终目光落在赵秀英脚边那个沾血的油布药包上。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那个药包,像是抓着一块烫手的烙铁,又像是抢到了最后的战利品,低吼道:撤!快撤!
三个暴徒像受惊的鬣狗,仓惶地撞开还站在门口、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李卫国,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外,瞬间就消失在门外弥漫的烟尘和废墟的阴影里。
屋里只剩下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浓烟,死寂,以及两个吓傻了的孩子粗重的喘息。
呃…啊…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呻吟从炕上传来。
是小松!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李卫国被巨大悲痛和空白占据的大脑!
爸…弟弟…弟弟他…小梅抱着弟弟,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语无伦次。
李卫国猛地一个激灵!他像一头从噩梦中惊醒的困兽,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在儿子青紫的小脸上。儿子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可怕的、窒息的抽气声,比任何枪炮声更能撕裂他的心脏!
他动了!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几步冲到妻子倒下的地方,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躯体。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妻子身周那片被血染红的、狼藉的地面上疯狂扫视!
药!最后的希望!
在哪里!
突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赵秀英紧握着土枪的那只手!在她沾满血污、微微蜷曲的手指缝隙里,一点刺眼的白色露了出来!
不是药板!是一片!仅仅一片孤零零的白色药片!它被赵秀英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隐秘地攥在了手心!那小小的白色药片,沾着她温热的血,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微弱的、却无比倔强的信号灯。
李卫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极其轻柔又无比坚定地掰开妻子冰冷僵硬的手指,将那枚染血的、小小的白色药片抠了出来。药片沾着血,黏糊糊的,带着生命的余温,也带着死亡的冰冷。
小梅!水!李卫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切。
小梅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在炕头摸索,抓起那个唯一的、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里面还有小半缸浑浊的凉水。
李卫国冲到炕边,动作近乎粗暴却又带着一种极致的轻柔。他一手小心地托起小松的后颈,另一只手捏着那枚染血的药片,毫不犹豫地塞进儿子因窒息而微微张开的嘴里。然后,他接过小梅递来的缸子,将里面浑浊冰冷的水,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喂进儿子口中。
小松的喉咙艰难地滚动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卫国和小梅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小松的脸。
终于,仿佛过了千年万年,小松喉咙里那可怕的抽气声,极其微弱地、一点点地…平缓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虽然小脸依旧苍白,但那层要命的青紫色,终于开始缓慢地褪去。他小小的胸膛,开始有了微弱但持续的起伏。
李卫国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虚脱。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转过身。
妻子赵秀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一大片暗红的、逐渐凝固的血泊。她的眼睛微微睁着,似乎还残留着最后望向孩子们的那一丝牵挂,但瞳孔里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了。那把夺走她生命的土枪,依旧被她无力的手指虚握着。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李卫国。他踉跄着走到妻子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伸出粗糙、沾满灰尘和血污的大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合上了妻子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那温度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心脏。他俯下身,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撕扯着屋内死寂的空气。
小梅抱着终于平稳呼吸的弟弟,呆呆地看着父亲跪在母亲身旁那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母亲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红。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终于冲垮了堤坝,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哭得撕心裂肺。
李卫国的呜咽声渐渐停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粗粝得像砂轮打磨石头。他抬起手,用沾满血污的袖子,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去泪水,也抹去脸上纵横的血迹和尘土,只留下通红的、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睛。
他站起身,动作不再踉跄,反而带着一种被痛苦淬炼过的、钢铁般的沉重。他走到炕边,看了一眼昏睡中呼吸虽然微弱但已平稳的小松,然后目光落在小梅脸上。他伸出手,那只刚刚合上妻子眼睛、还沾着血的手,轻轻抚上女儿被泪水浸得冰凉的脸颊,动作笨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别怕。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妈用命…换来的。他的目光移向小梅一直下意识紧紧攥着的右手。
小梅茫然地松开拳头。在她小小的、汗湿的手心里,赫然是另一片白色的药片!那是混乱中,赵秀英在被掳走前,拼死挣扎时塞进女儿手里的最后一片!一直被小梅在极度的恐惧中死死攥着,攥得几乎要嵌进肉里!
李卫国看着女儿手心那片小小的、同样沾了灰尘和汗水的药片,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枚染血的药片。他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死海。
他小心翼翼地从女儿手中接过那片药,和自己的那片放在一起。然后,他弯下腰,在妻子冰冷的遗体旁,沉默地收拾起一个破旧的小包袱。他动作很慢,却很稳。他把那两片比钻石还要沉重的药片,用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仔细包好,放进包袱最深处。又把墙角那所剩无几的混合口粮袋子扎紧口,塞进去。最后,他拿起那把曾属于他、沾着暴徒和自己鲜血的刺刀,插进腰间的破布条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妻子身边,脱下自己那件破烂但还算厚实的棉袄,轻轻地、极其温柔地盖在妻子身上,遮住了那张苍白冰冷的脸和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红。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片刻,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墓碑。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软弱和悲痛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取代。他走到炕边,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抱起还在昏睡的小松,用一条破毯子仔细裹好。
小梅,他看向女儿,声音低沉而清晰,背上包。
小梅看着父亲那双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某种她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安心的火焰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胡乱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她背起那个小小的、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包袱。
李卫国抱着儿子,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被棉袄覆盖的身影,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勉强称之为家的、如今只剩下冰冷和死亡气息的破屋。他的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片被大火烧灼过的荒芜。
我们走。他嘶哑地说,声音不大,却像宣誓。
他抱着儿子,率先踏出了那扇再也无法为他们遮风挡雨的门。屋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废墟,是弥漫着死亡和未知的荒野。寒风卷起尘土,扑打在他们脸上。
小梅紧紧跟在父亲身后,一步也不敢落下。她的小手死死抓着包袱的带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破屋的门洞,里面一片昏暗,只有地上那盖着父亲棉袄的轮廓,在摇曳的阴影里显得异常孤寂。
她猛地转回头,咬紧了嘴唇,加快脚步,紧紧跟上父亲那在寒风中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沉重的背影。父亲抱着弟弟,一步一步,坚定地、沉默地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灰黄色的荒野深处。寒风卷起他们的衣角,猎猎作响。
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只留下一个用碎砖勉强压住的、小小的空药板,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微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