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墨迹未干 > 第一章

>七夕社团联动,我替他编辑了那条官宣说说。
>书法课他装萌新学弟骗我手把手教他写字。
>操场醉酒他冲下楼却只敢隔着五步距离护送。
>毕业前夜他仓惶逃离我身边的背影。
>多年后朋友圈刷到他官宣恋情,配图是他和女友共写的书法:余生是你。
>那晚我翻出当年他初学的作品,墨迹旁一行小字:你教的,永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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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在黑暗里猝然亮起,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我指尖猛地一缩。朋友圈那个刺眼的红点,底下是陈屿的头像。心口毫无预兆地一抽,某种预感沉甸甸地压下来。我点开,一张照片毫无缓冲地撞进眼底——昏黄温暖的灯光下,两只手共同握着一支毛笔,悬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写着四个字:余生是你。
下面一行小字配文:终于,是你。
指尖瞬间冰凉,仿佛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我盯着那四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蘸着陈年的旧墨,又涩又重地刻在我眼底。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酸。原来他也可以这样,把温柔和笃定,如此坦荡地交付给另一个人
鬼使神差地,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动,像在寻找某种早已被时间掩埋的遗迹。手机微弱的光晕里,手指划过一张张尘封的照片,最终停在一张色调泛黄、带着毛边的合影上。那是很久以前了,书画协会和青荻文学社的骨干们,挤在图书馆前有些斑驳的石阶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涩又张扬。照片中央,我和陈屿之间隔着一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大活人——他的室友,也是我们协会里跟我关系最好的哥们,张扬。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那时的陈屿,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身形清瘦挺拔,像一棵沉默的竹子。他微微侧着头,视线似乎低垂着,并没有看向镜头。阳光穿过梧桐枝叶的缝隙,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嘴角抿着,那弧度我后来才读懂,是藏得很深的紧张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笨拙的欢喜。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最终没有点开那张照片。我猛地摁灭了手机,房间陷入一片沉重的黑暗。可那四个字——余生是你——却在黑暗里灼灼发亮,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无声地燃烧着。
记忆的闸门,被这灼人的光猛地冲开。
时间哗啦啦倒流,退回那个燥热又带着点莫名甜腻的夏天尾巴。空气里浮动着新割过的青草气息和阳光暴晒后柏油路面的焦糊味。七夕节快到了,作为书画协会新上任的会长,我正焦头烂额。
会长!青荻那边宣传部问我们七夕联动的官宣说说文案好了没!干事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从手机听筒里炸出来。
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电脑屏幕上青荻文学社宣传部那边发来的、文绉绉到让人牙酸的初稿,感觉血压蹭蹭往上飙。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纤云弄巧,这发出去谁会看啊不行不行,我对着手机叹气,太端着了,没人味儿。我们自己重写吧。
小雅在那边哀嚎:会长,饶了我吧!我只会写通知!这活儿不是该他们宣传部搞吗
他们那边……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想起那个据说极其严谨但效率低得令人发指的文学社宣传部长,指望不上。算了,我来弄。
我认命地挂了电话,对着电脑屏幕深吸一口气,指尖噼里啪啦敲打起来。没有那些酸掉牙的辞藻,只有我们两个社团一起办过的活动照片,图书馆抢座位的战友情,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有点傻气的联谊活动的预告。最后配上一句:书画青荻,七夕不孤!线上留言配对,线下笔友见面,等你来玩!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我心里还有点忐忑。没想到,这条说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评论区和转发量疯狂上涨,甚至被顶上了校内热门。各种哈哈哈终于接地气了、文案鬼才、已报名求配对!的评论刷了屏。
手机嗡嗡震动,是张扬发来的消息,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那副看好戏的促狭嘴脸:[大拇指][大拇指]
林大会长,深藏不露啊!这文案绝了!我们陈大部长看了,脸都绿了,哈哈哈哈哈!
陈大部长陈屿我愣了一下。那个据说古板得像块旧石头的文学社宣传部长这条说说……最后署名是书画协会和青荻文学社官方账号。他大概……并不知道是我这个隔壁协会会长越俎代庖了吧
一丝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心虚的涟漪,轻轻荡过心头。
时间晃晃悠悠地滑到深秋。协会的传统活动墨韵笔会在略显老旧的社团活动室热热闹闹地开场。宣纸铺开,墨香浮动,空气里洋溢着一种轻松又专注的氛围。
会长!看我新收的徒弟!
张扬的大嗓门突兀地响起,像颗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他胳膊一伸,把身后一个清瘦的身影拽到了我面前。
那人穿着干净的白色连帽卫衣,身形挺拔,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些许眉眼,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他手里拿着一支崭新的兼毫毛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人透着一股生涩的紧绷感。
喏,陈屿,张扬用力拍了下他的背,拍得他身体明显一晃,差点没站稳,我们文学社的,死活想学毛笔字,求我带他来开开眼!纯萌新,会长大人,给个机会呗
张扬冲我挤眉弄眼,一脸看我多够意思给你拉壮丁的表情。
陈屿那个传说中高冷古板的宣传部长我有些意外地打量他,这副拘谨又无措的样子,倒真像个刚进大学、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学弟。心里那点因为张扬咋呼而升起的不耐烦,莫名地淡了下去。
行啊,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欢迎来玩。想学什么字体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一触即离,声音也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都……都行。会长方便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那就颜体吧,基础点,也大气。
我顺手拿过一张裁好的毛边纸铺在桌上,又递给他一支我常用的狼毫,来,先教你执笔。
他靠过来,身上带着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秋风的微凉。我绕到他身侧,伸出手去纠正他过于僵硬的手指姿势。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指节,他像被电了一下,整个手臂瞬间绷直。
放松点,我忍不住笑出声,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手腕悬空,靠手指发力,这样……
我示范性地捏住他的手指,带动毛笔在纸上落下第一个笨拙的横画。他屏着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只有被我引导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对,就这样,稳住……
我耐心地引导着,看着他笔下那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的笔画,心里莫名地柔软下来,有种带新人的成就感。他学得很认真,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仿佛在攻克什么世界难题。
学弟悟性不错嘛!
我看着他笔下逐渐有了点模样的一字,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
他握着毛笔的手指猛地一顿,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小小的乌云。他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低低地嗯了一声,耳根似乎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那时我满心以为自己慧眼识珠,收了个天赋不错的学弟,丝毫不知道这天赋背后,藏着一个早就练过多年书法、此刻却甘愿在我面前扮演笨拙萌新的骗子。
后来张扬那大嘴巴才无意中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哎,林溪,上次笔会你教陈屿那小子写字,他回来可嘚瑟了!说你手把手教得特认真!
张扬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不过你也真行,他那字儿在我们寝室墙上挂着呢,装得跟真不会似的!
我正端着水杯,闻言手一抖,温水差点泼出来。一股热气腾地冲上脸颊,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他早就会!
声音都变了调。
可不是嘛!从小练的!不过,张扬嘿嘿一笑,促狭地眨眨眼,他说你教得特别好,跟以前老师教的感觉都不一样。
滚烫的羞窘之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点甜意的涟漪,悄悄在心底荡开。原来是这样。那个在众人面前一丝不苟、甚至有些古板的陈部长,在我面前,笨拙地藏起了他的翅膀,只为了……让我能教他
这念头一起,连带着后来几次两个社团的联合活动,再遇到陈屿时,感觉都变得微妙起来。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穿着熨帖的衬衫,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着,偶尔发言,言简意赅,逻辑清晰。可我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他。他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他发言时微蹙的眉头,透着一股认真的可爱;他偶尔抬眼,目光与我短暂相接时,那瞬间的闪烁和迅速移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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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旧叫他学弟,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故意的亲昵。他总是低低地应一声,也不反驳,只是耳根会悄悄泛起薄红。他像一座沉默的冰山,而我,却隐约窥见了冰层下涌动的暖流。
熟络起来后,张扬曾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痛心疾首地数落他室友:陈屿这人吧,自律得像个机器人!每天雷打不动六点起,跑步,看书,练字,写东西……活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对谈恋爱张扬夸张地一拍大腿,他说那是浪费生命!不如搞钱实在!
搞钱我撇撇嘴,心里却有点莫名的失落。是啊,他那么优秀,目标明确,自律到近乎苛刻。而我呢考试周临时抱佛脚,社团活动能摸鱼就摸鱼,最大的理想是毕业后找份清闲工作混吃等死。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偏偏,又忍不住想靠近。像在寒冬里发现了一小簇温暖的火苗,明知道不属于自己,却还是贪恋那一点点的光和热。
一次,高中死党阿雯晚上十一点多突然杀到学校找我,电话里带着哭腔说跟家里吵架了。我急得不行,偏偏那天晚上导师临时抓了壮丁在实验室改数据,根本走不开。深更半夜,让阿雯一个人打车过来我越想越慌。
手机通讯录翻来翻去,指尖最终停在陈屿的名字上。他靠谱,人就在校内,而且……他应该不会拒绝吧心里打着鼓,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陈屿……是我,林溪。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慌乱,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有个好朋友,女生,现在在火车站,情绪不太好,一个人打车过来我不放心……我这边临时有事走不开,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接一下她送到我宿舍楼下就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会觉得我莫名其妙吗会觉得我把他当跑腿的吗
好。
他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干脆利落,哪个出站口她穿什么衣服电话发我。
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一股暖流涌了上来。他真的……答应了。明明我们线上聊得多些,线下接触寥寥无几,他甚至不认识阿雯。
后来阿雯安全到了,电话里对我啧啧称奇:溪溪!你那朋友太靠谱了吧!话不多,但做事贼稳!大半夜的,他居然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出站口等我!还给我带了瓶热的奶茶!天,绝世好男人啊!
我握着手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心里有个角落,像是被那瓶热奶茶熨帖过,暖融融的。
大四的时光像指缝里的沙,溜得飞快。离愁别绪像潮湿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某个春末夏初的夜晚,空气里浮动着玉兰花的甜香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宿舍里空荡荡的,室友们都出去享受毕业季最后的狂欢了。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刷着手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空虚感突然袭来。
鬼使神差地,我又点开了陈屿的对话框。指尖犹豫着,最终还是敲下了一行字:在干嘛宿舍好空,无聊得快长蘑菇了。[叹气]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我盯着屏幕,心里有点后悔,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过了大概十分钟,手机才震动了一下。
在写东西。
他回得很简短。
我鼓足勇气:出来走走就在宿舍区后面那条小路上一个人待着快发霉了。
发完,心跳得有点快。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长了。屏幕上方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又消失。我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
嗯。等我一下。
他终于回复。
我几乎是跳下床的,胡乱抓了件外套就冲下楼。夜风带着暖意,吹在脸上痒痒的。远远地,看到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形被昏黄的光线拉得长长的。可等他走近了,我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有点眼熟的男生,是文学社的一个学弟。
心里那点隐秘的欢喜,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瘪了下去。原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是怕尴尬还是……根本不想和我独处一丝难堪悄然爬上心头。
咳,
陈屿似乎有些局促,指了指旁边的学弟,刚好碰见小杨,就……一起了。
小杨学弟倒是很热情:林溪学姐好!晚上散步有益健康!
笑容灿烂得有点晃眼。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啊。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三个人并排走着,我和陈屿之间隔着一个聒噪的小杨学弟。他像一道无形的墙。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社团,论文,毕业去向。陈屿的话依旧很少,只是偶尔应和几句。大多数时候,他沉默地走在靠边的位置,目光落在前方模糊的树影里,侧脸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安静。
好几次,我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看着他那疏离的侧影,又咽了回去。夜风里玉兰的香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
走了大概半圈,远远地,看到我室友小雅和另一个女生拎着烧烤,嘻嘻哈哈地迎面走来。
溪溪!小雅眼尖,大声招呼。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身边的陈屿却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几乎是立刻停下了脚步。
你室友来了,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仓促,那我……先回去了。
他甚至没等我说出一个完整的字,只匆匆朝小雅她们的方向点了下头,就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在路灯下被拉长,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迅速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我站在原地,那句一起再走走啊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一声无声的叹息。夜风吹过,带来他身上残留的那一点干净皂角味,很快又被烧烤的油烟气冲散了。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像是被那阵仓惶的风,吹走了一块。
小雅她们已经走近了,好奇地看着陈屿消失的方向:哎那不是文学社的陈部长吗跑那么快干嘛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说话。只是觉得这初夏的夜风,吹在身上,竟有些凉。
毕业的气氛越来越浓,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迷茫。协会几个关系铁的朋友约着一起晨跑,说是用健康的姿态告别大学。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陈屿。那个自律得像精密仪器的人,晨跑对他而言,大概像喝水一样自然吧
我点开他的头像,编辑消息:喂,学弟![龇牙笑]
我们协会几个朋友约了明早六点操场晨跑,一起不生命在于运动!
消息发过去,心里有点打鼓。他会觉得我太自来熟吗会拒绝吗
隔了几分钟,手机震动。
好。
简洁得一如既往。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空气带着露水的清新。我们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到了操场,远远地,就看到跑道起点处那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身影。他独自做着拉伸,动作标准而流畅,清晨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
看到我们,他停下动作,朝这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哟!陈部长真早!
协会的姐妹笑着打趣。
我笑着跑过去:学弟够积极啊!待会儿比比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你们跑吧,我习惯自己跑。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晨露的凉意。
说完,他便迈开长腿,朝着跑道的另一头,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跑开了。步伐沉稳,节奏均匀,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很快就和我们这边叽叽喳喳、跑得七零八落的队伍拉开了距离。
我看着他独自奔跑的背影,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有些寂寥,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打扰的专注和坚持。他始终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风景线。我们跑内圈,他跑外圈;我们停下来喘气,他匀速掠过;我们说说笑笑,他沉默如风。
每一次他经过我们附近,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有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跑道,下颌线绷紧,嘴唇抿着,带着一种心无旁骛的认真。阳光渐渐升高,在他奔跑的身影上镀了一层流动的金边。那个身影,专注、自律、沉默,带着一种我永远无法企及的稳定感。
我努力跑着,呼吸变得粗重,双腿像灌了铅。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那点想要靠近的念头,像晨雾一样,在阳光下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我们终究是跑在两条不同轨道上的人。他的世界,目标清晰,步伐坚定;而我的,充满了随性和散漫。我喜欢的,究竟是那个优秀的、闪闪发光的他,还是……那个在我面前会紧张、会假装笨拙的真实的他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空气里充斥着啤酒、眼泪和放肆的笑声。操场成了宣泄的海洋。我们协会一群人和隔壁几个社团的混在一起,围坐在塑胶跑道上,中间堆满了啤酒罐、零食袋。
我也喝了不少,头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有重影。心里像是堵着一团湿棉花,闷得难受。笑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撞击着耳膜。不知谁在嘶吼着跑调的歌,有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说着以后常联系的醉话。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操场边的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晚风吹来,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和身体的虚浮。
林溪!你没事吧
朋友想过来扶我。
我胡乱地挥手,像个固执的醉鬼:别……别碰我……我自己能走……
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推开所有伸过来的手,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瘫倒。脚下像是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宿舍方向挪。没走几步,腿一软,整个人就朝旁边歪倒下去,膝盖重重磕在粗糙的跑道上,火辣辣地疼。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光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旋转。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忽上忽下。就在我摇摇晃晃,准备再次尝试站起来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宿舍楼的方向,朝着这边疾步跑来。
是他
他跑得很急,在离我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脚步。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我身上,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焦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扶我。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离我的手臂只有寸许距离,指尖微微蜷缩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林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穿透周围的嘈杂,清晰地落在我混乱的意识里。
我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他脸上。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和……一种近乎无措的紧张他离得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带着奔跑后的微热。
你……还好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我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挣扎和关切,心里某个地方突然酸软得一塌糊涂。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想抓住他的手,想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想靠近那份触手可及的温暖……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酒后的固执和莫名的自尊心占了上风。
没……没事!
我用力挥开他停在半空的手,动作大得差点把自己再次带倒。我避开他灼人的目光,声音大得像是要说服自己,我……我自己能行!
我咬着牙,手脚并用地再次试图撑起身体,可刚站起来,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向旁边歪倒。
这一次,没有摔在地上。一双手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肢窝,把我架了起来。
啊!
我痛呼出声。他扶的位置太靠上,胳肢窝被卡得生疼,骨头都要被捏碎似的。那点疼痛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烦躁和委屈,我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用力扭动着身体挣扎,痛!放开!说了我自己走!
他似乎被我的反应惊到了,手臂的力道瞬间松了些,却又不敢完全放开,怕我摔倒。他扶也不是,放也不是,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窘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带着一丝受伤和浓浓的无奈。
就在这尴尬僵持的时刻,小雅和另一个室友终于摆脱了人群跑了过来。
溪溪!我的天!你怎么醉成这样了!
小雅赶紧上前,从另一边架住我,熟练地避开我敏感的胳肢窝。
感觉到熟悉朋友的支撑,我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一点,不再挣扎,但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嘟囔:我自己……能走……
陈屿的手,在小雅接过去的那一刻,悄然地、迅速地收了回去。他后退了半步,目光在我们几个女生身上扫过,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未褪去的担忧,有被拒绝的黯然,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那……你们送她回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比平时更低哑一些,小心点。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过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快步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像一滴水落回了大海。
我被小雅她们架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混沌的意识里,只残留着他最后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还有那双停在半空、最终只能收回的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委屈、懊恼,还是别的什么。直到被室友塞进被窝,沉沉睡去的前一刻,那个带着焦急和克制奔跑而来的身影,依旧固执地盘旋在模糊的视野里。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晃得眼睛生疼。昨晚的记忆像摔碎的镜子,只剩下一些零星的、闪着寒光的碎片:呕吐的狼狈、摔倒的疼痛、嘈杂的人声……还有……一个朝着我跑来的身影
我揉着太阳穴,努力拼凑着。是他吗陈屿他真的下来了吗还是我醉糊涂了的幻觉
我试探着在只有我们协会几个人的小群里发了一句:昨晚……谢谢各位大佬抬我回来啊![捂脸]
断片了,没出大丑吧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就震了一下,是张扬私聊我,语气带着点调侃和邀功的意味:[坏笑]
谢错人了林大会长!昨晚最后关头,可是我们陈大部长英勇现身!他正好在楼上看见你摔得七荤八素,门禁前最后一分钟冲下来的!啧啧,你是没看见他那着急样儿……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原来……是真的。他真的下来了。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他冲破了门禁,冲下了楼。
一股温热的暖流,细细密密地涌过干涩的心田,带着点后知后觉的甜意和酸楚。他真的下来了。这证明……在他心里,我至少是重要的朋友吧值得他打破规则冲下来的那种重要这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毕业离别的灰烬里,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带来一丝渺茫的暖意和慰藉。
只是这暖意,终究没能支撑太久。毕业的洪流汹涌而来,拍散了所有人。散伙饭吃了,学位服穿了,照片拍了,宿舍楼空了。我和陈屿,像两粒被风吹散的沙子,落入了不同的城市地图。偶尔在QQ上聊几句,话题也仅限于无关痛痒的问候和工作近况。对话框越来越冷清,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未说出口的试探、深夜的冲动、操场上的目光……都随着毕业的列车呼啸而去,被远远地抛在了时光的站台。
朋友圈那条官宣,像一道冰冷的界碑,斩断了所有藕断丝连的念想。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有些失神的脸。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城市夜晚永不疲倦的喧嚣隐隐传来。
心口那股闷闷的、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湿痕,清晰又顽固。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更像是一种迟来的确认——确认那个在泛黄记忆里奔跑的身影,那个在墨香中低垂的侧脸,那个在路灯下仓惶逃离的背影,终究是彻底地、永远地走出了我的世界。从此,他的余生,他的温柔,他的笃定,都将属于另一个名字。
那点毕业前夕因他冲下楼而燃起的微弱火种,在这一刻,被现实彻底浇熄,只余一缕淡淡的青烟。
不知在黑暗里坐了多久,直到手脚都有些发麻。我站起身,走到书柜前。角落里,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硬纸筒。那是毕业打包时,从宿舍墙上拆下来的、没舍得扔的纪念品。
我抽出里面的卷轴。宣纸有些泛黄变脆,带着岁月特有的干燥气息。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是几行颜体的字。笔画明显带着初学者的生涩和犹豫,横不平,竖不直,墨色也深浅不一。是当年笔会上,我手把手教学弟陈屿写的。其中一张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是《兰亭序》的开篇。
目光扫过那些稚嫩的笔画,仿佛又看到了他那时绷得紧紧的手臂和屏住的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粗糙的纸面,停留在边缘一处空白。那里,似乎有极淡、极小的墨迹。我凑近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辨认。
一行小字,用极细的狼毫小楷写成,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教的,永不敢忘。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指尖下的墨迹冰冷而干燥,早已褪尽了初落时的湿润。可那行小字,却像一把淬了时光冰棱的匕首,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所有强装的平静。
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我在教他时那份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成就感。知道我把他当作需要照顾的学弟时,那份带着点亲昵的傻气。甚至……他或许也知道,我后来那些笨拙的、带着试探的靠近
所以,在操场边,他才仓惶逃离所以,在醉酒那晚,他的手伸出又收回所以,那句你室友来了,不是解脱,而是……退却
毕业前夕,我曾在某个辗转难眠的深夜,点开过他的对话框。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良久,删删改改,最终也只发出去一句无关痛痒的毕业快乐。那时我以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他那句只想搞钱的宣言,是张扬曾横插进来的告白带来的微妙尴尬,是我自己都理不清的、对他那份优秀的向往是否等同于喜欢。
直到此刻,看着这行藏在时光角落里的、沉默的告白,我才明白,那层窗户纸,或许从来都只是我以为的薄。在他那里,早已被我一次次无心或刻意的靠近所捅破。只是他,选择了沉默地藏起,藏在一滴凝固的墨迹旁,藏在一个学弟笨拙的伪装下,藏在那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和仓惶转身里。
永不敢忘。
不敢忘的,是那节书法课还是……那个教他写字的、迟钝又莽撞的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胀得发痛,几乎无法呼吸。迟来的顿悟排山倒海般砸下,带着时光赋予的、千钧的重量。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映亮了半边夜空。屏幕暗下去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桌面上,锁屏上,还残留着他朋友圈那条刺眼的官宣截图。
我缓缓地将那张泛黄的宣纸重新卷起,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了沉睡多年的旧梦。指尖拂过冰凉的纸面,最终停留在那行小字的位置,久久停留。
墨迹已干。
余生是他人的。
只有这行凝固在岁月边缘的小字,无声地证明着,那些笨拙的靠近、仓惶的逃离、无声的守护……都曾真实而滚烫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