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宏刚跟着龙楚雄踏进木材厂,铁门“吱呀”一声还没完全合上,戴安全帽的老郑就端着刨子从木料堆后钻了出来。
看见段景宏的瞬间,他手里的刨子“哐当”砸在地上,木柄磕在钢筋上,震得虎口发麻。
这是从便衣支队借调到专案组的,上周还去茶馆扮收废品的人来着。
“段老板!您可回来了!”老郑弯腰捡刨子的工夫,右手拇指飞快地在食指上点了三下,这是“你安全吗”的暗语。
他的袖口沾着松木的黄浆,那是今早特意蹭上去的,为了让这身“工人”打扮更像那么回事。
段景宏没应声,目光越过老郑往院里扫。
堆在墙角的酸枝木比昨天矮了半截,最上面那根的树皮被削出个斜角,露出里面泛红的木芯。
他心里微微发沉,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仓库门口的阴影里,叶澜沧正蹲在那里给电锯上油。
她穿的蓝布工装袖口卷到肘部,小臂上那道去年追逃犯时留下的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四目相对的刹那,叶澜沧握着油壶的手顿了顿,琥珀色的机油在地上洇出个圆斑,像滴凝固的泪。
她很快低下头,抹布在电锯链条上反复擦拭,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实则是在确认他身上是否有伤。
“瞎嚷嚷啥?”段景宏抬脚踹了脚旁边的废料堆,松木碎屑溅了老郑一裤腿,“我去谈了笔生意,耽误了两天。”
他特意往仓库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批酸枝木的树皮赶紧扒了,下午我让客户过来验货。”
“验货”两个字咬得格外重,眼角余光正瞥见叶澜沧的抹布在链条上划了三道。
这是“收到,确认你安全”的回应。
龙楚雄跟在后面,摸着下巴打量院里的木料:“小龙你这生意做得扎实,酸枝木堆得跟小山似的,比聚宝斋后院那批还像样。”
“都是辛苦钱。”段景宏往值班室走,路过叶澜沧身边时,故意踩翻了地上的木楔子。
“啪”的脆响里,他感觉裤脚被轻轻碰了一下,低头时,叶澜沧已经蹲回原位,手里捏着木楔,指尖的铅笔灰蹭在他的裤缝上。
那是张叠成木片形状的纸团。
进了值班室反锁门,段景宏立刻展开纸团。
铅笔字歪歪扭扭:“安全否?需支援?”
墨迹还带着潮意,显然是叶澜沧见他回来,临时在仓库货架上找了半截铅笔写的。
他往窗外瞥了眼,老郑正背对着这边刷漆,实则在放哨,便迅速从床底拖出个木箱。
箱底铺着几件的确良褂子,他挑了件月白色的穿上,扣纽扣时特意留了最下面两颗,下摆往左边掖了掖。
这是“我很安全,无需支援”的暗号。
脱下来的花格子衬衫被他往椅背上一搭,领口歪到一边,露出里面缝着的细铁丝。
那铁丝是他藏密信的地方,此刻完好无损,等于告诉外面“信息传递渠道安全”。
“小龙,快点换,换完了哥带你去泡个澡,泡澡去晚了可没好位置!”龙楚雄在门外喊,声音撞在铁皮门上,震得墙上的日历纸簌簌响。
段景宏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看见自己眼底的红血丝,突然想起叶澜沧耳后别着的铅笔。
呵,自己才卧底了多长时间,咋就开始有点怀念以前安稳的生活了?
推开门时,老郑正蹲在地上给木料刷清漆,刷子在木头上扫出个“s”形,清漆在阳光下泛着亮,是“明白”的信号。
很明显,他们已经知道了段景宏安全的消息。
叶澜沧已经不在仓库门口,料是去通知其他伙计了。
段景宏冲老郑踢了脚废料:“刷快点,下午客户要来,别让人看了笑话。”
“哎,好嘞!”老郑头也不抬地应着,刷子在木头上添了道横线。
清漆画出的线笔直,代表“我们会守好这里”。
龙楚雄笑着拍段景宏的肩膀:“你这厂子规矩挺多,连刷漆都有讲究。”
“干咱们这行的,规矩就是饭碗。”段景宏往院外走,路过仓库时,瞥见门缝里露出半截红绳。
那是叶澜沧的记号,红绳没打结,代表“无需担心后方”。
他心里彻底松快,脸上却摆出不耐烦的样子,“走了走了,泡澡去,最好再来个捏脚的,昨天被那伙人折腾得浑身骨头都散了。”
龙楚雄被他逗得直乐,拽着他往巷口走:“放心,我认识个老师傅,捏脚的力道能把骨头缝里的酸气都捏出来!”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段景宏回头望了眼木材厂,叶澜沧正站在仓库门口,手里举着根木料往板车上搬,木料的截面朝着他。
那截面被削得平平整整,是“等你消息”的意思。
巷口的风卷着槐花香吹过来,段景宏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片,那是今早从废弃大厦捡的,上面用指甲刻了个“安”字,本想塞给叶澜沧,现在看来倒不必急了。
他跟着龙楚雄拐进巷子,听见木材厂方向传来刨木机的嗡鸣,那声音踏实得像伙计们的心跳。
有他们守着,他就能安心往前闯。
二人很快便到了龙楚雄推荐的澡堂子,澡堂子的玻璃门刚推开,一股混着硫磺和肥皂水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段景宏眯眼瞅了瞅,池子里没几个人,只有两个老爷子靠着池壁搓泥,瓷砖地上的水洼映着头顶昏黄的灯,晃得人眼晕。
“先泡透了再说。”龙楚雄扯掉绸褂,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上面还留着几处小时候烫伤的疤。
他“扑通”跳进温水池,溅起的水花打在段景宏脸上,“这池子的水是温泉引过来的,泡着解乏。”
段景宏脱了月白褂子,露出精瘦的身板,肩膀上还带着昨天被麻绳勒出的红痕。
他慢慢往池子里坐,热水漫过胸口时,舒服地叹了口气:“比那破仓库强多了,昨晚差点没冻僵。”
龙楚雄往他身边凑了凑,舀起一捧水往脖子上浇:“晚上去聚宝斋,你得有点心理准备。”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孟莲那人,性子烈得像炮仗,尤其护着思茅妹子。”
段景宏往身上搓着澡巾,泡沫沾在勒痕上有点疼:“我知道,沐思茅是跟我在一块儿被抓的,她记恨我也正常。”
“不是记恨,是怀疑。”龙楚雄压低声音,眼睛瞟着周围,“思茅和孟莲都是六爷的义女,两人情分不一样。”
他往池子里扔了块香皂,看着它在水面打转,“孟莲总觉得,思茅被抓是你给警察报的信。”
段景宏嗤笑一声,往墙上靠了靠,瓷砖的凉意透过后背传过来:“她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那天警察冲进来的时候,我不也被按在地上了?胳膊还被枪托砸了下。”他抬胳膊让龙楚雄看,肘弯处果然有块青紫色的瘀:“更何况我还想让沐思茅跑来着,我还替她跟警方打仗了呢!”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龙楚雄拍了拍他的胳膊,“但孟莲那脾气,今晚肯定得给你使点绊子。”
“她要是问你话,你别跟她呛着,顺着她点。”
正说着,搓澡师傅拎着个木盆走过来,毛巾甩得“啪啪”响:“两位老板,搓澡不?保证给你们搓得掉层皮。”
龙楚雄笑着摆手:“等会儿再说,先蒸个桑拿。”
他拽着段景宏往桑拿房走,木门一推开,热浪“呼”地涌出来,里面已经坐着个赤膊的汉子,正用毛巾扇风。
两人在木凳上坐下,龙楚雄拿起个水桶往滚烫的石头上一浇,“滋啦”一声,白气瞬间弥漫开来,把对面人的脸都遮得看不清了。
“六爷今晚也会试探你。”龙楚雄的声音在蒸汽里发闷,“他那人,看着笑眯眯的,心里跟明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