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永远不会停歇的叹息,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沉。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头撞开单元门那扇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门。
铰链发出濒死般的尖啸,在死寂的楼道里撞出令人牙酸的回声,又迅速被沉甸甸的、裹着灰尘和霉菌的黑暗吞噬。
凌晨三点十五分,酒吧里残留的廉价香水味、汗味和劣质酒精的气味,此刻混着楼道里特有的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类似烂菜帮子捂馊了的陈腐气息,一个劲儿地往我肺里钻,呛得人直犯恶心。
操……
我低骂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喉咙火烧火燎,是喊哑的。高跟鞋的细跟每一次落下,都像要把这摇摇欲坠的水泥楼梯凿穿,又像是在我酸胀的小腿骨上敲钉。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被掏空的疲惫。真想一头栽倒,就在这冰冷肮脏的台阶上睡死过去算了。
走到二楼转角,头顶那盏仅存的、半死不活的声控灯,如同坏掉的喉咙般滋啦一声,终于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消失,浓稠的黑暗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实质般的重量,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这破小区,连灯都是坏的。
我僵在原地,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指尖摸索着粗糙冰凉的墙壁,那上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东西,触感恶心。耳朵捕捉着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另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心跳淹没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清晰,黏腻,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节奏。像水珠,又不完全像。更像是……某种粘稠液体缓慢滴落的声响。
它从哪里来的头顶墙壁还是……更近的地方
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扶着墙的手,在黑暗里胡乱摸索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入手,屏幕亮起的那点微光,此刻成了唯一的救赎。我几乎是扑上去,手指颤抖着点亮了手电筒功能。
惨白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勉强劈开眼前的一小块混沌。
光柱首先扫过刚才扶过的墙壁。斑驳脱落的墙皮下,一块块深绿色的霉斑狰狞地蔓延,像某种活物的皮肤溃烂后长出的丑陋疮疤。它们比我记忆中几天前看到的,似乎又扩大、加深了不少,颜色绿得发黑。而在这些霉斑的间隙,一些湿漉漉、黏糊糊的暗色水渍正顺着墙壁往下淌,在墙角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污迹。那滴答声的源头,找到了。
我的目光顺着水渍滑落,最终定格在脚下那滩污迹的边缘。
光线照亮的地方,赫然印着几个小小的、边缘模糊的……手印。
不是成年人的大小。更像是……小孩的。污浊的泥水印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五指清晰可辨,扭曲地摊开着,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感。
它们就印在我鞋尖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湿漉漉的,新鲜得仿佛刚刚才按上去。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了。我猛地抬头,手电光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疯狂向上乱扫。楼梯上方,只有无尽的、吞噬光线的黑暗,深不见底。那滴答声,似乎也在我抬头的瞬间,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震得耳膜生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跑!
这个念头像高压电流一样击穿了我僵硬的四肢。我再也顾不上脚下的台阶是否湿滑,高跟鞋是否会崴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通往三楼的楼梯。手电筒的光柱在狭窄的楼梯间里疯狂跳跃、颤抖,将那些扭曲蔓延的霉斑和斑驳的墙壁切割成光怪陆离、不断晃动的碎片。身后,那令人心悸的滴答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又响了起来。
滴答。
滴答。
这一次,那声音仿佛带着重量,紧紧咬在我的脚后跟上。
我冲到三楼自家门口时,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吼着,钥匙在锁孔里剧烈地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好几次都差点掉在地上。该死的锁芯!该死的门!汗水模糊了视线,手抖得完全不听使唤。身后楼梯间的黑暗,此刻仿佛拥有了实体,带着冰冷的触感,正悄无声息地漫上来,舔舐着我的脚踝。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天籁。门终于开了条缝。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了进去,反手狠狠将门摔上,沉重的撞击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
砰!
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剧烈的喘息让整个胸腔都在疼痛。我滑坐到地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皮肤。门外,一片死寂。那如影随形的滴答声,似乎被这扇薄薄的门板隔绝了。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我瘫坐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身体筛糠似的抖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撞得肋骨生疼。过了好一会儿,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了一些,耳朵里嗡嗡的轰鸣也逐渐退去,只剩下自己粗重得不像话的喘息。这时,另一种声音才清晰地钻了进来。
滴答。
滴答。
微弱,但持续不断。就在……门里面
我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去。玄关顶灯昏黄的光线下,门板内侧靠近底部的位置,赫然印着几道湿漉漉的、向下蜿蜒的泥水痕迹。而在门板最下方边缘的缝隙处,一小滩浑浊的液体正慢慢渗出,积在门槛内侧的地砖上。那滴答声,正是这液体滴落在地砖上发出的。
它……它刚才就在门外紧贴着门板
一股寒意从脊椎深处炸开,比刚才在楼道里更甚。我连滚带爬地远离那扇门,手脚并用地退到客厅中央,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停下来,惊恐万分地盯着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板,仿佛它能随时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力量撕开。
这一晚,客厅的灯一直亮到了天色发白。我蜷缩在沙发最角落,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眼睛死死盯着玄关那扇沉默的门,竖着耳朵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直到窗外的天光艰难地挤过肮脏的窗玻璃,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短暂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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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变成了炼狱般的循环。
酒吧的喧嚣和浑浊的空气,像一层油腻的薄膜裹在身上。每晚三点,当我推开那扇沉重的单元铁门,踏入楼道那口熟悉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黑暗棺材时,那种被冰冷视线钉住的感觉就越发强烈。那视线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后颈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我不敢再扶着墙壁走路,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背后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那扇窗户——三号楼四层那扇该死的窗户——像一双永不疲倦的恶毒眼睛,每晚都在那个固定的位置准时亮起。惨白的光线,透过那条顽固的、从未改变过宽窄的窗帘缝隙,固执地刺破雨幕。缝隙后面,那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似乎站得更近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空洞的目光,像两条冰冷的蛆虫,黏腻地爬过我的皮肤,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那诡异的霉斑,如同获得了某种邪恶的生命力,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楼道里疯狂扩张领地。它们不再局限于墙角和水管附近,而是肆无忌惮地向上攀爬,爬满大块的墙壁,甚至开始向天花板上蔓延。深绿、墨绿、发黑……颜色越来越深,形态越来越狰狞,像无数只腐烂的、纠缠在一起的手掌,贪婪地覆盖着所能触及的一切表面。那股混合着泥土深层腐朽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腥气的味道,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淤泥。
手印。那些湿漉漉、边缘模糊的小手印,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楼梯台阶的侧面,扶手栏杆冰冷的铁管上,甚至有一次,我惊恐地发现一个湿漉漉的小手印,赫然印在我家那扇铁质防盗门正中央的位置。它们出现得毫无规律,却又无处不在,像某种无声的、恶意的标记,宣告着那个东西的存在感。每一次看到它们,都像有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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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神经,越收越紧。我开始失眠,即使白天也困倦不堪,神经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任何一点意外的声响——邻居开关门的哐当声,楼上掉落的物品声,甚至窗外野猫的嘶叫——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在酒吧里,我变得心不在焉,打碎了好几个杯子,经理阴沉着脸警告我的次数越来越多。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
第十天,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不再是叹息,而是变成了狂暴的鞭子,狠命地抽打着世间的一切。狂风在楼宇间呼啸穿梭,发出尖锐的呜咽,像无数怨鬼在齐声哭嚎。我裹紧单薄的外套,几乎是闭着眼冲进了单元门洞。身后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合拢,将狂暴的风雨暂时隔绝。楼道里一如既往的死寂和浓重的霉味,此刻却像某种冰冷的抚慰。
今晚,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爬那该死的、布满了印记的楼梯了。我宁愿赌一把那部老掉牙的电梯。它虽然慢得像蜗牛,运行时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嘎吱声,但至少,它能快速地将我送上去,缩短在这地狱般的楼道里停留的时间。
我快步走到电梯门前,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用力按下了那个磨损严重的上行按钮。
叮——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电子音在死寂中响起。头顶那个小小的、显示楼层的方形屏幕,红色的数字艰难地、一跳一跳地变化着:4……3……2……1……它下来了。
电梯井深处传来沉闷而拖沓的金属摩擦声,仿佛一个垂死的巨人在沉重地喘息。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墙壁,又反弹回来,钻进我的耳朵。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哐当一声闷响,电梯重重地停了下来,停在一楼。生锈的、布满划痕的银色金属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极其缓慢地向两边滑开。
门内,是那熟悉得令人作呕的狭小空间。惨白的光线从顶灯投射下来,照亮了布满污渍和可疑涂鸦的金属内壁。角落里似乎堆着些看不清的垃圾。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机油和……那股熟悉的、如同深埋地下的淤泥被翻搅出来的陈腐霉味扑面而来,比楼道里更甚。
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几乎是冲了进去。手指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戳向那个代表我家的数字3。快点!快点关上门!内心疯狂地呐喊。
电梯门发出沉闷的呻吟,开始迟钝地、极其缓慢地向中间合拢。就在两扇门即将彻底关闭、只剩下最后一道狭窄缝隙的瞬间——
啪!
一声沉闷的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卡住。紧接着,整个轿厢猛地一震!那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加剧,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嘎吱——嘎——!仿佛内部的钢缆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瞬间绷紧、扭曲。轿厢内那盏惨白的顶灯,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起来!光与暗疯狂地交替,像垂死之人的抽搐,将电梯内壁上那些污渍和涂鸦切割成无数跳动扭曲的鬼影,在我眼前疯狂旋转。
嗡……低沉的、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电机空转声取代了正常的运行声。电梯彻底停住了。狭小的空间被疯狂闪烁的灯光和刺耳的噪音完全占据。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我死死地贴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背脊僵硬得像块铁板,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徒劳地盯着那两扇纹丝不动的门缝,以及控制面板上那个孤零零亮着的、代表故障的红色三角警示灯!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猛地钻进我的鼻腔!
那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是那种深埋地下千年、早已腐败成泥的淤泥被翻搅出来的腥气,是潮湿棺木朽烂后散发的甜腻恶臭,是血肉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缓慢腐烂后产生的酸败气息……浓烈、霸道、带着死亡的温度,瞬间填满了整个狭小的轿厢,压过了原有的铁锈和机油味。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一种酷刑,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水。
我死死捂住口鼻,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恶心而剧烈颤抖。闪烁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金属壁上,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濒临崩溃的困兽。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气味和恐惧逼疯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气流,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拂过了我的后颈。
那感觉如此清晰!冰冷、黏腻,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生物呼吸般的微弱气流。就像有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紧贴在我身后,对着我的脖子,轻轻地、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嗬——!
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汗毛在刹那间全部倒竖!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惊骇让我如同被高压电击中,猛地向前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电梯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转过身,背靠着电梯门,面向轿厢内部那狭窄的空间,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疯狂地扫视着!
空无一人!
除了我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除了墙壁上自己那扭曲晃动的影子,整个狭小的电梯轿厢里,空空荡荡!惨白的灯光依旧在疯狂地闪烁、跳动,将那些污渍和涂鸦映照得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可那股冰冷的气息……那拂过后颈的触感……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谁谁在那儿!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被闪烁的灯光和刺耳的噪音切割得支离破碎。
没有回应。只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依旧霸道地充斥在每一次呼吸里。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撕碎的下一秒——
叮!
那盏疯狂闪烁的顶灯,猛地恢复了稳定!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控制面板上那个刺眼的红色三角警示灯瞬间熄灭!原本纹丝不动的电梯门,如同卡住的喉咙突然被疏通,带着一种迟滞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嘎吱…嘎吱…极其缓慢地向两边滑开了!
外面,是我熟悉的三楼楼道。昏黄的声控灯光,透过敞开的门缝,照射进来。
光!出路!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刚才那恐怖的气息是怎么回事,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像一颗被恐惧弹射出去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扑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了那口恐怖的金属棺材!
冲出电梯门的瞬间,我双腿一软,直接扑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我完全顾不上。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楼道里虽然依旧带着霉味、但至少没有那浓烈腐臭的空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惊魂未定地回头。
电梯门在我身后,正以一种近乎悠闲的缓慢速度,无声地、平稳地向中间合拢。惨白的灯光从逐渐变窄的门缝里透出来,照亮了轿厢内部——空无一物。只有光洁(相对而言)的金属内壁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仿佛刚才那一切——剧烈的震动、闪烁的灯光、刺耳的噪音、恐怖的腐臭、尤其是那拂过后颈的冰冷气息——都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可后颈那块皮肤上残留的、如同被冰水浸过的黏腻触感,还有鼻腔深处萦绕不散的腐臭余味,都在无声地尖叫着:那不是幻觉!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后背死死抵住自家冰冷的铁门,身体筛糠似的抖着,目光惊恐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逡巡。昏黄的灯光下,墙壁上那些深绿色的霉斑似乎又扩大了一圈,颜色更深了。安全通道指示牌那幽幽的绿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就在这时,我家隔壁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满是皱纹、睡眼惺忪的老太太的脸探了出来。是隔壁的王阿婆。她似乎是被刚才电梯的噪音和我的动静吵醒了,浑浊的眼睛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探究,上下打量着我狼狈的样子。
小姑娘,大半夜的……搞什么呢这么大动静王阿婆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
电……电梯……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身后那部已经恢复平静的电梯,刚才……刚才在电梯里……有东西!它……它碰我!就在里面!
王阿婆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部沉默的电梯,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形容的神情。那神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但绝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了然或者说是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深埋的忌讳
电梯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浑浊的眼睛里那点被打扰的不悦似乎更深了,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者说是……疏离她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又像是在警告:
小姑娘,你是不是太累了那电梯是旧,老出毛病,吵是吵了点……但里面能有什么东西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走廊尽头,那个被阴影笼罩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对禁忌话题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再说了……那三号楼四楼……早就没人住了啊!空了快……快十年喽!听说那家……
她的话突兀地停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忌讳莫深的光,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情,她摆了摆手,仿佛要驱散某种不祥的气息,算了算了,深更半夜的,别说这些。你肯定是太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不等我再说什么,王阿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迅速缩了回去,砰的一声,隔壁的门关上了。楼道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我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三号楼四楼……没人住了空了十年那……那每晚准时亮起的灯光呢窗帘缝隙后面那个模糊的人影呢
一股比电梯里那冰冷气息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全身。恐惧非但没有因为回到安全的楼道而消散,反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更紧,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第二天,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给这破败的小区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金色。昨晚的狂风暴雨暂时停歇,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落叶和湿漉漉、反着微光的地面。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眼皮上,神经却依旧高度紧张,像一根绷到了极限、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王阿婆那句早没人住了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我必须知道真相。那个灯光,那个人影……到底是什么
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走向小区门口那个小小的、被烟熏得发黄的保安亭。亭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褪色保安制服的老头正缩在椅子里,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慢悠悠地看着一份皱巴巴的报纸。他是老张,小区里公认的老住户,据说在这干了快二十年。
张师傅……
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老张慢悠悠地从报纸上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我苍白憔悴的脸,眉头微微皱起:哦,苏晚啊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他放下保温杯,语气带着点长辈式的关心。
张师傅,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恐惧,我想问问……三号楼……四楼靠西边那个单元……现在有人住吗
三号楼四楼老张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眉头皱得更紧了,西边那个单元……401嘶……他咂了咂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户啊……没人喽,早没人喽!
我的心猛地一沉。
老张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语气带着一种讲述陈年旧事的唏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那家……唉,惨啊。十年前的事了。好像是家里的女人……得了很重的病,拖了好些年,最后人还是走了。就剩下一个男人带着个小女娃……那男人看着挺老实,谁知道……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听说后来是受不了打击还是欠了债,走投无路了,人……就没了。就在那屋里头,煤气……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做了个模糊的手势,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惋惜和一丝忌讳,可怜了那个小女娃啊……才多大点,跟着也没了……造孽啊!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煤气……都没了十年了那……那灯光……
那……那房子后来呢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后来老张耸耸肩,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房子产权不清不楚的,又有那种事……就一直空着呗。谁敢租谁敢买门都锁死了,钥匙估计都找不着了。这么多年了,那层楼晚上都是黑灯瞎火的,死气沉沉……唉,提起来都晦气。他放下杯子,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担忧,苏晚啊,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三号楼的方向。
没……没什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喉咙发紧,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是……就是晚上回来,好像看到那窗户……有点亮光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亮光老张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电闸估计早八百年就拉了!哪来的光肯定是你看错了,或者是对面楼的灯光反射啥的。小姑娘家家的,别自己吓自己。他摆摆手,重新拿起了报纸,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保安亭。老张的话像冰锥,一根根扎进我的心里。电闸拉了门锁死了十年没人住……那每晚亮起的灯光是什么窗帘后的人影又是什么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被过度的疲惫和恐惧扭曲了的感官
不!不可能!那灯光,那人影的注视感,还有昨晚电梯里……那股冰冷的呼吸……都那么真实!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混乱的大脑——监控!电梯里有监控!
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猛地转身,再次冲回保安亭。老张被我煞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吓了一跳。
张师傅!电梯!昨晚大概三点半左右,三号楼一单元那部电梯!它出故障了!我想看看……看看昨晚的监控录像!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尖锐。
老张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和为难:电梯监控苏晚啊,不是我不帮你……那玩意儿,就是个摆设!线路老化,图像糊得跟马赛克似的,时好时坏,根本看不清啥。再说了……他指了指墙角一台蒙着厚厚灰尘、屏幕黑着的旧电脑,那主机……去年就彻底罢工了,一直没修。看不了,看不了喽!
最后的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在我眼前彻底破灭。巨大的失落和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浑浑噩噩地回到昏暗的出租屋。狭小的空间此刻也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我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窗外的天光被厚厚的窗帘阻隔,屋子里一片昏暗。我需要一点光,一点能驱散心底无边寒意的光。
我挣扎着起身,走向角落那个小小的梳妆台。台子上立着一面椭圆形的旧镜子。我伸出手,摸索着按下台灯开关。
啪嗒。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亮起,柔和地洒满了小小的梳妆台区域。光线驱散了眼前的黑暗,也驱散了一丝心头的阴霾。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一下狂乱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镜子里。
镜面有些模糊,映出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凌乱的头发,还有眼神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疲惫。狼狈不堪。我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抬手整理一下额前散乱的发丝。
就在我的目光掠过镜中自己影像的瞬间——
镜子里,那个苍白憔悴的倒影,嘴角的肌肉,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开来。
那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终形成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笑容!
嘴角咧开,几乎要扯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镜中的我,眼神空洞,深不见底,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冰冷!那笑容扭曲、僵硬,完全不属于人类!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猛地撕破了房间的死寂!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整个人触电般向后猛弹开!巨大的力量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是疯狂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撞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痉挛,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咯的声响。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面镜子!
镜子里,倒影依旧是我。苍白,惊恐,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睁得巨大,嘴唇在剧烈地颤抖。那个诡异的、非人的笑容……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我的幻觉是光线折射是过度恐惧下神经错乱产生的幻视
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浸透了全身的衣衫,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瘫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目光惊恐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总觉得在那片昏暗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地注视着我,带着那镜中倒影般的、冰冷而恶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我的小腿肚外侧,传来一阵突兀的、湿冷的触感。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米白色的居家裤脚上,赫然沾着一小片湿漉漉的、深褐色的……淤泥。
那淤泥粘腻,冰冷,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如同深埋地底的腐烂物被翻搅出来般的……泥土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