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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武卖掉婆娘坐月子的老母鸡,凑钱换回一张地契时,金娥哭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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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赤脚踩在新买的田埂上,像抚摸婴孩般摩挲泥土:土地是命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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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千顷良田和水库被充公,粮仓满得快要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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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武却只能领到半碗熬粥的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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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枯瘦的手死死抠着粮仓木板,浑浊的眼睛瞪着发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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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老母鸡换来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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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人直挺挺倒在那座属于过他又不再属于他的巨大粮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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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的儿子才十岁,最小的女儿才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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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看着父亲倒下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捧被风吹散的黄沙。
1
李怀武的棺材,是拆了他亲自打造的大粮仓厚木板改的。村口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汉们,眯着昏花老眼,总爱拿这句话开头,仿佛那沉甸甸的木头里,浸透了他一生的盐分与苦碱。
早该用那木头了,他们咂摸着嘴用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空荡荡的田野,怀武摸粮仓的时辰,怕是比摸他婆娘金娥还多哩。
李怀武自己,又何曾料想是这般结局。多年前那个寒霜刺骨的清晨,怀武眼中只有掌心那张被体温烘得发软的纸。薄薄一张黄麻纸,折痕深如刀刻,上面印着红得刺眼的模糊官印。
这是他刚刚用家里那只羽毛油亮的老母鸡换来的,那本该是婆娘金娥坐月子时唯一的滋补指望。他攥着地契,仿佛攥着的不是纸,而是一条比他性命还要金贵的活物。
怀武!你疯魔了不成隔壁的婶娘拍着大腿,尖利的嗓音穿透薄雾,金娥身子还虚着,娃的口粮你都不顾了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像无声的嘲笑。
李怀武没回头,只是把那张纸更深地往怀里掖了掖,仿佛要把它塞进滚烫的胸膛深处去焐着。他的婆娘金娥,倚着冰冷的门框,脸色比糊窗的纸还要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双曾经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枯井,映着男人决绝而亢奋的背影。金娥是岭底下的姑娘,嫁给李怀武时,还是十二三的童养媳,哭哭啼啼,心里充满了恐惧,却还是被敲敲打打抬进了李家院子。
金娥娘和她说,家里太穷了,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养不起她了,嫁到岭上的李家比较殷实,有自己的地,不会饿肚子,还可以换一点粮食给弟弟妹妹吃。
后来八旬的金娥总是和孙辈唠唠叨叨说,每次回娘家,一下岭就很开心,一上岭就会眼泪婆娑。岭上和岭下成了分界线,岭下是她做姑娘的童真,岭上是她做媳妇的清苦。
金娥娘没有说错,李怀武用几年当牛做马攒下的微薄积蓄,东挪西借,终于咬牙买下了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地。地不大,只有三亩薄田,但那是他李怀武自己的!
立契那天,他一遍遍抚摸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名字,墨迹未干,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失而复得的半条命。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感受着它紧贴胸膛的温热,那种踏实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李怀武对土地的执念,深植于童年那场刻骨铭心的饥荒。那是光绪末年,老天爷像破了底的水缸,连月滴雨未降。河床干裂得如同龟甲,田里的禾苗枯焦卷曲,风一吹就簌簌地碎成粉末。饿殍的气息开始在村子上空弥漫。
李家早已断了顿。李怀武记得最深的,是爹娘那深陷的眼窝和蜡黄的脸颊上,最后一点生气是如何被绝望一点点抽干的。
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气息微弱得像游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只反复念叨着一个字:饿……饿……
爹佝偻着背,沉默地翻遍了屋里每一个角落,连耗子洞都掏过了,最后只摸出一把带着霉味的糠皮。
爹把糠皮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端到娘嘴边。娘勉强咽了一口,浑浊的眼泪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滴进那碗浑浊的汤里。娘推开了碗,枯瘦的手指向蜷缩在炕角、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小怀武。
爹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碗差点摔在地上。几天后,爹也倒下了。临死前,他死死攥着小怀武瘦得像鸡爪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
爹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拉破的风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几个字:地……有地……就有粮……,有粮……才活……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说完,爹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着低矮破败的屋顶,仿佛要透过那茅草,望见一片能结出粮食的、属于自家的田土。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成了李怀武此后数十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爹娘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像两片被风卷走的枯叶。小怀武守着两具冰冷的尸体,饿得连恐惧都麻木了,只觉得彻骨的寒冷,仿佛连灵魂都要冻僵。
最终是几个还有点力气的远房叔伯,草草用破席子卷了爹娘,抬到乱葬岗埋了。连一口薄棺都没有。那场饥荒,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将土地即性命的印记,深深烙在了李怀武幼小的灵魂深处。
小怀武活了下来,靠的是啃树皮、挖草根,以及村里人偶尔施舍的一点点残羹冷炙。他像野草一样顽强,但内心那片被死亡和饥饿烧灼过的焦土,却再也无法长出别的色彩。
他早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给人当长工、打短工,只要能挣到一点点糊口的粮食,再苦再累的活计他都肯干。他沉默寡言,眼神却像饥饿的狼崽子,死死盯着东家的田地,看着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看着饱满的谷穗沉甸甸地垂下。
他粗糙的手掌在帮人收割时,会不由自主地捻起几粒饱满的谷子,感受着颗粒坚硬圆润的触感,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望在心底疯狂滋长:这地,要是我的,该多好!谷子堆成山,再也不用挨饿!爹娘就不会死!
2
新婚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有了地,心里就有了底。金娥是个很能吃苦的女人,和他一起起早贪黑地在田里刨食。小日子像刚发芽的苗,虽然脆弱,却透着生机。
金娥怀孕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李怀武干活更有劲头了,他仿佛能看到未来的田埂上,自己的血脉在奔跑。为了给坐月子的金娥补身子,怀武特意用省下的几升好麦子,换来一只芦花老母鸡,养在院角的鸡笼里。
母鸡冠子鲜红,羽毛油光水滑,下蛋勤快,叽叽咕咕的叫声,给这个清冷的家增添了几分生气。金娥看着那母鸡,苍白的脸上,也难得有了点红润的笑意,那是她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还有未来生活的微小期盼。
然而,就在这时,升子山传来卖地的消息,大水塘边上那块五亩上好的水浇地要出手,消息像野火一样在村里传开了。那地土质油黑,灌溉便利,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肥田!
李怀武的心,瞬间被这消息攫住了。他像着了魔一样,有事没事就往地里跑,蹲在地头,痴迷地看着那黑得发亮的泥土,甚至忍不住抓起一把,放在鼻子底下贪婪地嗅着那肥沃的气息。
李怀武想象着这片土地属于自己后的景象:麦浪翻滚,谷穗垂金,粮仓堆满……那画面如此诱人,烧得他心头滚烫。可钱呢他翻遍了家底,连金娥压箱底的几枚铜板都算上,也远远不够。
巨大的失落和焦灼啃噬着他。白天在地里干活魂不守舍,夜里躺在炕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那片油汪汪的黑土地。怀武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饿兽,眼睛熬得通红。
终于,在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他听到了鸡笼里老母鸡发出的咕咕声。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他的心:卖掉它!这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像拉风箱。金娥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咋了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僵硬地躺着,身体绷得像块石头。窗外,月光惨白,冷冷地照进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寒风格外刺骨。李怀武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走到鸡笼边。老母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笼子里不安地扑腾着,咕咕声变得急促而惊恐。
他狠下心,一把抓住它温热的身体,母鸡挣扎的力道和体温烫得他手一哆嗦。他不敢看倚在门框上的金娥,脸骤然变得惨白,眼睛瞬间失去光彩。更不敢听婶娘刀子般的斥责:……金娥坐月子……吃什么……
他低着头,死死抱着那只还在扑腾的鸡,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家门,直奔镇上。用那只还在咕咕哀鸣的老母鸡,换回了一张带着陌生墨香和冰冷朱砂印泥的薄薄地契。当他攥着那张纸,感受着它冰凉的质地时,心脏却像被一只滚烫的手攥紧了,又痛又胀。
新置的田埂就在升子山大水塘边上,薄薄一层新土,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土腥气。李怀武几乎是扑过去的,甩掉脚上那双早已磨透了底的破草鞋,赤着脚,急切地踩进那冰冷稀软的泥地里。
寒气瞬间从脚心直冲头顶,他激灵灵打了个颤,那冰针扎刺般的痛楚,却奇异地催生出一股近乎狂热的暖流,在他干瘪的胸腔里左冲右突。
怀武弯下嶙峋的腰背,手指颤抖着,深深插进泥里,抠起一大把黑油油的泥土。那泥土凉得刺骨,却在他掌心不可思议地变得温顺厚重。他把它捧到眼前,鼻翼翕张,贪婪地嗅着那纯粹的、属于大地的气息,喉咙里滚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田埂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他反复摩挲着脚下这方新得的土地,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襁褓里的婴儿,一遍又一遍,沙哑的呓语在空旷的田野上低徊盘旋,散入凛冽的风中:根……这是命根子啊……扎下了,就死不了了……
这声命根子,从此成了箍住他整个魂魄的咒语。田埂上那冰冷的触感,泥土里那股生腥却无比诱人的气息,如同最烈的酒,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也烧干了他对这个家最后一丝柔软的牵念。
李怀武骨子里有股宝古佬闯荡的狠劲。他不甘心只守着那几亩薄田刨食。他瞅准了过年去隔壁的贵州走行商、送红纸和门神这路子。第一次出门,他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银元贴身藏好,又悄悄抓了半袋子金娥省下的苞谷面做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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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金娥摸索着起来,把几个还温热的杂面馍塞进他怀里,手指冰凉。路上……当心。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嗯了一声,不敢看她的眼,背上褡裢,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黎明前的浓雾里。
去贵州的路是真难走。翻山越岭,脚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他睡过破庙的草堆,啃过硬得像石头的干粮,也遇见过黑心的客商,差点把他辛辛苦苦背去的货物坑骗了去。他凭着宝古佬的机警和一股不服输的硬气,硬是咬牙扛了过来。
第一趟回来,褡裢里多了叮当作响的铜钱,还有一小锭压手的银子。他把那锭银子郑重地放在金娥粗糙的手心里。金娥捧着那点冰凉,看着男人黧黑瘦削的脸和磨破的肩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银子光滑的表面上。
那泪,是苦的,也带着一丝渺茫的甜。这点甜,旋即就被李怀武眼中更炽热的火焰吞没了,金娥,你看,怀武指着窗外黑沉沉的夜,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远方,这点钱,够咱再添两亩好田的边角!
怀武眼里跳跃的光,比油灯还亮,那光里映不出妻儿的面容,只有等待被征服的土地。金娥张了张嘴,那句给娃扯块布吧终究没说出口,咽了回去,化作喉头一块哽住的石头。
她默默地转身,把那锭还带着泪痕的银子,收进了炕头那个小得可怜的破瓦罐里,罐底铺着薄薄一层陈年旧粮。
3
一趟又一趟,李怀武的足迹沿着崎岖的商道,像蛛网般向更远的地方延伸。他的褡裢越来越沉,脚步却越来越快。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讨价还价,甚至学会了用些微薄的利钱,提前收拢贵州山里零散的桐油、生漆,囤积起来,伺机再高价抛出。
每一次归来,他都风尘仆仆,却精神亢奋。瓦罐里的银钱和地契,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他家的田,像滴在粗布上的墨迹,一小块一小块,艰难却持续地向外晕染着边界。
每当添置了新田,怀武必定要赤着脚,在陌生的田埂上来来回回走上无数趟,指尖深深抠进泥土里,感受那份沉甸甸的、带着寒气的归属感,如同朝圣。
然而,这根的疯长,是吸着这个家的血髓的。金娥月子里的油腥味彻底断了。她先后怀孕十八次,因为严重缺乏营养,只带大了四个。
刚会走路的小儿子,夜里饿得像只小狼崽一样呜呜地哭,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冰冷的炕角。李怀武的心,偶尔也会像被锥子狠狠扎一下,痛得他蜷起身体。
可每当鸡叫头遍,他摸着黑出门,赤脚踏过冰凉的露水走向他的田地,或是背起沉重的行囊,再次踏上行商路时,那份尖锐的痛楚,便奇异地被另一种更蛮横的东西压了下去。
那是土地无声的召唤,是财富积累带来的晕眩快感,是他血脉里日夜轰鸣的潮汐。他需要更多的田埂,需要更多攥在手心仿佛能渗出油脂的泥土。
为此,他甘愿榨干自己,也榨干身边的一切。家,成了他短暂歇脚、补充给养的驿站;妻儿,成了他庞大财富梦想里模糊而遥远的背景。
他成了村里人口中的武疯子。人们看着他披星戴月地赶路,看着他啃着最粗粝的干粮,看着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永远在属于他或即将属于他的田地里跋涉和丈量,或者风尘仆仆地消失在通往山外的路上。
怀武腰间常年缠着一根粗粝的草绳,那是他丈量土地的尺子,磨得油光发亮,像一条忠诚而沉默的蛇,紧紧箍住他日益干瘪的腰身。岁月如刀,在他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深壑,风霜染白了他的鬓角,唯有那双望向土地和财富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邪异的、不熄的光。
不知熬过了多少寒暑,李家的田产竟真的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直至连成了片。李怀武站在自家最高的田埂上,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几乎皆插着李记的界桩。
他不再满足于种粮。村后那条湍急的野河,雨季常泛滥成灾,冲毁下游的田地。李怀武盯着那浑浊的河水,一个更庞大的念头在他心中疯长。
他召集了人手,几乎是倾尽了多年行商积攒下的所有银钱,在野河上游狭窄的隘口处,开始修筑一道厚实的土石坝。那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工程,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
工地上,李怀武常一站就是一天,看着一筐筐泥土、一块块石头被夯进坝体,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那不是堤坝,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另一座不朽丰碑。
汗水混着尘土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形成一道道泥泞的印记。终于,大坝合龙,一个波光粼粼的水库在山谷间形成,像一块巨大的翡翠,稳稳地镶嵌在李家的田产中央。有了这水,下游那些曾经贫瘠的坡地,也变成了旱涝保收的膏腴之壤。
散发着新鲜木料和谷物混合气息的大粮仓,也终于在村头傲然矗立起来。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整个村庄。落成那日,李怀武独自在粮仓里待到半夜。
月光从高高的气窗斜斜地漏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金色尘埃。他背靠着小山般垒起的粮袋,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那些饱满坚实的麻袋,感受着里面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重量。
怀武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谷香,仿佛听到了土地深处传来血脉相连般的搏动。那一刻,怀武觉得自己终于把根,深深地、牢牢地扎进了这无垠的土地和财富的深处,再没有什么风浪能将他拔起。
他在粮仓最干燥、最安全的角落,用厚厚的麻袋铺了一张窄窄的床。累极了的时候,他会独自躺在那里,听着老鼠在谷堆深处窸窣跑过的声音,闻着那令人心醉的粮食气息,沉沉睡去,仿佛回到了最安稳的母腹。
粮仓的阴影越铺越长,李家门庭前也渐渐热闹起来。光靠自家人,再也侍弄不了这千顷良田和需要打理的水库。长工和佃户开始出现在李家的院子里。李怀武雇了七八个壮劳力。他给工钱不算刻薄,但要求极严,眼里容不得一粒偷懒的沙子。
李怀武自己依旧俭省到苛刻的地步,常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吃的也多是粗粮咸菜。唯有对着那日益增长的粮垛,看着越来越完善的地契簿册时,他脸上才会罕见地露出一丝满足的、近乎温柔的神情。
金娥的日子,却并未因大粮仓而变得丰盈。她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在宅院里旋转。要管束几个懵懂的孩子,要支应越来越多的长工短工的饭食,要浆洗堆积如山的衣物,还要小心翼翼地打理库房里那些丈夫视若珍宝的粮食。
丈夫的心,像被那粮仓牢牢锁住了。偶尔,她抱着最小的女儿,站在粮仓那扇厚重的大门边,听着里面丈夫低声清点谷物的声音,或是他疲惫的鼾声,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沉甸甸的谷香,对金莲而言,不再是丰饶的象征,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与丈夫之间越来越深的无形鸿沟。
4
那年夏天格外燥热。三岁的满女,不知何时挣脱了金娥的视线,独自溜达到了巨大的粮仓后面,在阴凉的墙根下玩耍。
粮仓巨大的木墙挡住了毒辣的日头,墙根下散落着些陈年的谷壳和麦粒。孩子大概是饿得慌了,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专注地捡拾着那些沾满灰尘的谷粒,一颗一颗塞进嘴里。
等金娥寻到时,满女小小的身子蜷在墙根下,脸色发青,嘴唇乌紫,小手还紧紧攥着几粒没来得及塞进嘴的脏麦子。金娥魂飞魄散,尖叫着抱起女儿,疯了一样拍打她的后背。
孩子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出的秽物里混着未消化的脏谷粒。金娥抱着气息微弱的满女,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跌跌撞撞冲进粮仓。
李怀武正指挥着几个长工,将新收的麦子灌袋、码垛。金黄的瀑布从风车口倾泻而下,发出沙沙的、如同下雨般的悦耳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新麦醉人的甜香。金娥抱着孩子,一头撞开挡在身前的麻袋,扑到李怀武面前。
他爹!满女!满女她……金娥的声音嘶哑破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怀里的孩子小脸惨白,气息微弱。
李怀武被打断了工作,眉头习惯性地拧紧,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他低头看了一眼金娥怀里的满女,又瞥见孩子嘴边残留的污秽,还粘着几粒脏谷壳,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的刀子。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压抑,透着不耐烦,又乱跑饿死鬼投胎仓里的粮是她能糟蹋的他的目光越过金娥涕泪横流的脸,严厉地扫向旁边几个停下手、不知所措的长工,看什么活干完了
金娥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一颤,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面色铁青的男人。她怀里抱着他们奄奄一息的满女,而他,只看到了糟蹋的粮食!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知觉。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恸和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噎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转身,抱着满女,踉踉跄跄地冲出了粮仓,冲进了外面白得刺眼的日光里,把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谷香和丈夫冰冷的斥责,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身后,李怀武的呵斥声再次响起,催促着长工们继续干活,那沙沙的灌麦声又响了起来,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金娥早已麻木的心上。
满女后来被村里的老郎中灌了草药汤,吐了个天昏地暗,总算捡回一条小命。李怀武没再提那日的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是粮仓那扇厚重的大门,从此对满女关得更紧了。
金娥的心,也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彻底凉透了。她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温情的期待,只是沉默地、像个影子一样,操持着这个外表光鲜、内里早已枯槁的家。
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座冰冷巨大的坟墓,埋葬了她所有的念想和温暖。日子一天天过去,粮仓里的谷物堆得越来越高,李家的地界也越来越广。
但村子里的风声却渐渐有些不对了。先是那些走乡串户的货郎来得少了,带来的针头线脑和城里新奇的小玩意儿也稀罕起来。接着,村头大槐树上挂着的那个生锈的铁钟,响得比往年频繁了许多。
每次钟响,总有穿着灰布制服、臂上箍着红袖箍的年轻人,拿着铁皮喇叭,站在土台子上,用带着外地口音的官话大声讲着什么合作互助大集体割尾巴。
那些词句像夏日的闷雷,滚过村庄的上空,炸得人心惶惶。李怀武起初并不在意,他忙着打理田产,巡视水库,盘算着秋粮的收成和年底行商的路子。
他固执地相信,他脚下踩着的每一寸地,粮仓里堆着的每一粒谷,都是他赤着脚、流着汗、担着命,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是他李怀武的命根子,天王老子也动不得。
然而,那酝酿已久的闷雷,终究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晌午,毫无征兆地炸响在李家大院的门前。那天,李怀武正带着王老五在粮仓里清点新入库的苞谷。
沉重的木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刺目的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仓内飞舞的金色尘埃。一群穿着崭新蓝布制服、臂戴红袖章的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陌生的年轻面孔,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李怀武同志!年轻干部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粮仓里激起嗡嗡的回响,根据上级指示,农村土地及大型生产资料,包括你这座粮仓,全部收归集体所有!实行统一管理,统一分配!这是文件!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硬纸,几乎戳到了李怀武的鼻尖。
李怀武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永远在丈量土地和财富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瞳孔深处映着那刺目的红印章,映着干部严肃的脸,以及粮仓门口,迅速被贴上的那张盖着血红大印的封条。
封条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着,像一道宣告死亡的符咒。李怀武积攒了一辈子的命根子,连同这傲岸的粮仓,顷刻间不再属于他了。封条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李怀武的心尖上。
不……这……这是我的……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四周堆积如山的粮袋,指向脚下这坚实的地面,地契……我的地契……
地契年轻干部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斥责,那是旧社会的剥削凭证!现在作废了!土地是国家的,是集体的!任何人不得私有!李怀武同志,你要认清形势,积极改造思想!
李怀武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粮垛才勉强站稳。金娥在一旁,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上前扶一把,却被干部严厉的目光逼退了。
5
看好粮仓!干部对着门外喊了一声。两个背着旧步枪的民兵,应声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站到了仓门口。黑洞洞的枪口,像两只冰冷的眼睛,彻底浇灭了李怀武心中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
他像一截被骤然抽去了所有生机的朽木,佝偻着背,被人半搀半架着,拖出了他耗尽一生心血建造的圣殿。身后,沉重的仓门轰然关闭,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怀武已然麻木的脸上。
令李怀武完全无法理解的是,村里的秩序,以一种的迅捷方式重新建立起来。粮仓被严格看管,每日按人头发放口粮。发放点就设在他那座被查封的大粮仓旁边。
曾经属于他的地方,如今成了他领取施舍的场所,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轮到李怀武时,他佝偻着背,沉默地排在队伍末尾,像一截被风干、被遗忘的枯树桩。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空荡荡地挂着,更显得形销骨立。他伸出枯枝般的手,递过去家里那口边缘豁了牙的粗陶碗。碗沿的豁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发粮的是个新来的年轻后生,脸上还带着几分生疏的公事公办。他用一个特制的长柄木勺,探进旁边一只半人高的粗陶缸里,舀起浅浅一勺金黄的小米粒。小米粒在木勺里松散地滚动着,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讽刺的金光。
喏,李怀武,年轻后生没什么表情,动作甚至带着点完成任务般的随意,你家今天的份例。浅浅一勺小米,哗啦一声轻响,落入李怀武豁了口的粗陶碗底。
米粒松散地铺开,刚刚勉强盖住碗底,形成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尖。碗,瞬间变得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李怀武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的米粒簌簌跳动了一下。
他没有去接那碗,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年轻后生的脸上,又缓缓移开,转向旁边那座沉默而庞大的粮仓——他的粮仓!
那新刷的桐油,在灰暗的天色下泛着死寂的幽光,封条在微风中发出嘲讽般的噗噗声。粮仓里塞满了粮食,饱满得似乎连厚重的木板墙壁,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随时要炸裂开来。
沉甸甸的谷物特有的甜香气,从每一道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无孔不入,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这属于怀武毕生心血的浓烈气息,与他手中粗陶碗里那点轻飘飘的、孤零零的金黄,形成了触目惊心、荒诞绝伦的对比。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堵得他眼前发黑。
那一年……李怀武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像是从一口干涸了百年的深井里,艰难地刮擦出来、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他如鹰爪般的干枯手指,猛地抬起来,不是去接碗,而是死死抠向旁边粮仓厚实的木板墙壁!指甲瞬间崩裂,沁出暗红的血丝,他却毫无知觉,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钉进那冰冷的木板里,钉进他那被夺走的命根子里!
怀武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浑浊的眼球上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直勾勾地、穿透般地刺向那个年轻的发粮员,又像是要穿透眼前的一切,望回那个卖掉老母鸡的冰冷清晨,望回他赤脚踩上新田埂的狂喜,望回他躺在粮堆旁闻着谷香安睡的每一个夜晚……
……金娥坐月子……那只鸡……换来的地啊……
那个啊字,像一声绝望的呜咽,又像一声耗尽生命所有余烬的质问,卡在了喉咙深处,再也吐不出来。他枯瘦的身体陡然绷直,如同一张被拉到极限骤然崩断的弓弦,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后仰倒下去。
砰!
一声沉闷的钝响,砸在粮仓前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豁了口的粗陶碗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嚓一声摔得粉碎。碗底那点可怜的金黄小米,四散溅开,如同卑微的星子,瞬间滚落进肮脏的泥土缝隙里,消失不见了。
人群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随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秋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呜的哀鸣。李怀武倒下的地方,正对着他那座被牢牢封死的大粮仓。
他枯槁的手指,还保持着向前抠抓的姿势,指尖残留着木刺和暗红的血迹,徒劳地、固执地指向那紧闭的、封条刺眼的仓门。
他大睁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瞳孔深处,最后凝固的影像,是粮仓那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和封条上那抹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红。像一尊凝固在永恒质问和绝望中的石雕,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荒诞与残酷。
粮仓巨大的、沉默的阴影,终于彻底地笼罩下来,将他枯瘦的躯壳完全吞噬。秋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碎裂的陶片和零星的、沾满泥土的米粒,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呜咽,像是这片土地为它最偏执的儿子,唱起的一曲苍凉挽歌。
那曾经象征着他毕生荣耀与梦想的粮仓,最终成了他冰冷的棺椁,将他连同他为之疯魔、为之献祭一切的土地信仰,一同封存埋葬。
爹——!凄厉的童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十岁的满子和七岁的满女,像两只受惊的小兽,从人群外猛地冲了进来。满女跑得太急,被地上的碎石绊倒,重重摔在李怀武倒下的地方,膝盖瞬间擦破了皮,渗出血珠。
她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到父亲身边,小手用力去推李怀武冰冷僵硬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爹!爹!你起来……起来啊爹……
小小的手指触到父亲抠在粮仓木板上的那只手,冰冷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随即又更用力地抓住,仿佛要把父亲从地上拉起来。
满子比妹妹高半个头,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扭曲的脸,那双死死瞪着粮仓的空洞眼睛,又看看地上那摊碎裂的陶片和消失无踪的小米,一股冰冷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打战,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像受伤的小狼,死死盯住那个还捏着木勺、一脸愕然的年轻发粮员,又扫过周围一张张沉默麻木、或带着复杂神情的面孔。那眼神里,是刻骨的恨,也是无边的茫然和恐惧。
6
金娥是最后赶到的。她拨开人群,脚步有些踉跄,却没有哭喊。她走到李怀武身边,慢慢蹲下身。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丈夫的脸,也没有去拉他僵硬的手,而是轻轻地、异常轻柔地,覆在了他那只死死抠着粮仓木板的手背上。那手背冰冷、僵硬,沾着泥土和暗红的血痂。
她的手掌粗糙、温暖,微微颤抖着。她就那样静静地覆着,低着头,看着丈夫扭曲的侧脸和瞪向粮仓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花白的鬓角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粉,却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死寂。周围的一切嘈杂都远去了,世界只剩下粮仓巨大的阴影,身下冰冷的土地,和掌心下丈夫那只至死也不肯松开的手。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缓慢地、沉重地,从她干涸的眼角滑落,无声地砸在李怀武冰冷的衣袖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尘埃,却又沉重得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气力。
李怀武的死,在村里激起短暂而微弱的涟漪。人们沉默地帮忙,用他视为命根子的粮仓厚木板,钉了一口薄棺。下葬那天,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
曾经在他家做过活的长工,大多远远避开了。只有几个本家的汉子,红着眼圈,默默地跟在金娥和两个孩子后面,帮着抬了棺材一角。
当第一锹黄土砸在薄薄的棺材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一直死死咬着嘴唇的满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孩童无法理解的巨大悲恸和恐惧。
满女却异常安静,她挣脱母亲的手,小小的身子扑到坟前,不顾泥土弄脏了衣服,伸出小手,拼命地去抓那些撒在坟头的新土,仿佛想把埋在地下的父亲挖出来。
金娥没有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怀里抱着那个豁口粗陶碗,摔碎后又被她勉强粘合起来的,正是李怀武死时摔碎的那个。
碗身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裂痕,像一张哭泣的脸。碗底,放着七粒金灿灿的小米,那是满女每天从自己那份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里,一颗一颗省下来的。孩子固执地相信,只要攒够了,爹就能吃饱了,就能回来了。
日子像磨盘一样,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碾着。守寡的金娥带着四个孩子,搬出了那个曾经象征着富足、如今却空荡冰冷的大宅院,挤进了村尾摇摇欲坠的废弃土坯房里。
生活的重担像山一样压在她肩上。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去队里干最苦最累的活,挣那几个可怜的工分。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还要缝缝补补,为一家人糊口熬尽最后的心血。
金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如同一株被风霜彻底摧折的老树,只剩下生存的本能。满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贪玩,小小的肩膀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重量。
他跟着大人下地,干着远超他年龄的农活,瘦小的身体在沉重的农具下显得那么单薄。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警惕。
只有在看着幺妹时,眼神里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记得父亲倒下时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记得她每天省下小米时那认真的模样。他暗暗发誓,要护着妹妹,再不能让她饿着肚子去捡地上的脏谷粒。
满女依旧抱着那个破碗。碗上的裂痕越来越多,金娥不得不用麻绳,小心地在外围缠了一圈又一圈,才勉强不让它彻底散开。
那七粒小米,始终躺在碗底,像七颗固执的、不肯熄灭的星子。每当夜深人静,满女会抱着这个破碗,蜷缩在冰冷的炕角,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她会想起那个巨大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粮仓,想起父亲躺在粮袋上睡觉时安详的侧脸,想起他最后倒下时抠着仓板的手……
那些画面混杂着饥饿的绞痛和对父亲模糊的思念,交织成一场场无声的梦魇。她会在梦里喃喃:爹……米……米……
粮仓巨大的阴影,并未随着李怀武的死去而消散。它像一个沉默的幽灵,笼罩着金娥和孩子们艰难求生的日子,也笼罩着整个村庄的记忆。
李怀武的逝去,很快变成了墙根下老汉们口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叹息,成了一个关于土地是命根子,粮仓作棺也成了宿命般荒诞与悲凉的注脚。
只有满女怀里那个粘满裂痕的破碗,和碗底那几粒永不减少的金黄小米,还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关于土地与饥饿的永恒故事,已经被时代巨轮碾得粉碎。
那碗,那米,是祭奠,也是幼小的灵魂,在无边无际的寒冬里,固执守护着的一点点微弱而冰凉的光亮,那是关于父亲和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