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底窜起一股糊味。
我猛地掀开锅盖。
白粥粘了底。
黑黄黑黄一片。
操。
又糟蹋粮食。
这破煤油炉子,火候太难伺候。
我手忙脚乱地舀水浇进去,刺啦一声,白烟混着焦糊气直冲房梁。
呛得我直咳嗽。
眼泪都咳出来了。
不是被烟呛的。
是心里憋得慌。
怎么就回来了呢
回到这四面漏风的土坯房。
回到这缺油少盐的八零年。
回到这具十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的身体里。
上辈子,我田甜,累死累活,给人当牛做马半辈子。
好不容易攒了点钱,盘下个小铺面,眼看日子有点盼头。
一场车祸。
全没了。
再睁眼。
煤油灯昏黄的光。
墙上糊的旧报纸。
还有这烧糊的粥。
操蛋的老天爷。
玩我呢
甜丫头!甜丫头在家不
院门被拍得啪啪响。
声音又急又亮。
我抹了把脸,胡乱用袖子蹭掉眼角的湿气。
深吸一口气。
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站着个半大小子。
个头已经窜得挺高,快赶上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了。
就是瘦。
蓝布褂子洗得发白,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少年稚气,但眉眼间那股子倔和亮,藏不住。
周明。
我们田家村有名的扫把星。
克父克母。
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小子。
上辈子,我跟他没什么交集。
只隐约记得,这人后来好像出息了,成了大老板,名字还上过报纸。
但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
那会儿我正陷在自己的烂泥潭里挣扎,哪有心思管别人的风光。
周明我嗓子还有点哑。
他喘着粗气,脑门上亮晶晶一层汗。
甜丫头,快!快跟我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气挺大。
带着汗湿的热气。
干啥我往后缩。
刚回来,脑子还乱着,不想沾事儿。
你奶!你奶在村口河边洗衣裳,滑水里了!周明急得跺脚,扑腾得厉害!快淹着了!
我脑子嗡地一声。
奶!
上辈子,奶就是今年夏天没的。
也是落水。
发现得太晚。
捞上来,人已经硬了。
那是唯一真心疼我的人。
走!我反手拽住周明,拔腿就往外冲。
忘了脚上还穿着露脚趾头的破布鞋。
忘了锅里还糊着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
再快点!
不能让奶没了!
周明腿长,跑得快。
我被他拖着,几乎脚不沾地。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
土路硌得脚底板生疼。
村口那条小河沟就在眼前。
浑浊的水流打着旋儿。
岸边几块光滑的大青石,是村里女人捶衣服的地方。
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在水里沉沉浮浮,两只枯瘦的手胡乱地拍打着水面。
奶——!
我嘶喊出声,声音劈了叉。
想都没想,就要往水里跳。
胳膊被一股大力死死拽住。
你找死啊!这水看着浅,底下全是烂泥坑!周明吼我,眼睛瞪得溜圆。
他飞快地扫视岸边。
旁边扔着几根长长的竹竿,是晾衣服用的。
他抄起最粗最长的一根。
奶!抓住!抓住竿子!他半个身子探出去,把竹竿拼命往水里递。
我扑到岸边,嗓子眼发紧,也跟着喊:奶!伸手!抓竿子!
浑浊的水花里,奶的头又冒了一下。
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她看到了竹竿,求生本能让她拼命伸出泡得发白的手。
抓了一下。
滑脱了。
又沉下去。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再往前!往前一点!我急得去推周明的背。
周明咬紧牙,腮帮子绷出硬硬的线条。
他整个人又往前探了一大截,脚下松软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奶!抓稳了!他吼着,竹竿尖再次精准地递到奶胡乱挥舞的手边。
这一次,奶死死抱住了!
像抓住救命稻草。
拉!快拉!我赶紧扑上去,和周明一起攥住竹竿的另一头。
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拽。
竿子那头传来的力道死沉死沉。
奶在水里扑腾,反倒增加了阻力。
脚下湿滑的泥地根本吃不住力。
我和周明被拖得往前滑。
不行!脚蹬住!周明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脚狠狠蹬住岸边一块凸起的石头。
我也学他,用脚死死抵住另一块石头。
一!二!三!拉——!
两人一起发力。
竹竿绷得紧紧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水里的人,一点点被拖向岸边。
近了。
更近了。
当奶湿透的、沾满泥浆的身体终于被拖上浅水滩时,我和周明同时脱力,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大口喘着粗气。
肺里火烧火燎。
奶趴在泥水里,剧烈地咳嗽,呕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
脸色青白,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连滚带爬扑过去。
奶!奶你怎么样别吓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上辈子没了的亲人,此刻就在眼前。
冰凉,颤抖,但活着。
甜……甜丫头……奶睁开浑浊的眼,气若游丝,没……没事……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紧紧抱住她冰冷湿透的身体。
后怕像冰冷的蛇,缠得我喘不过气。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
快,先把人弄回去,湿衣服得换下来,要着凉!周明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泥点。
他力气大,弯腰把奶背了起来。
我赶紧在旁边扶着。
三个人,一身狼狈,跌跌撞撞往家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回到家。
烧热水。
给奶擦身,换上干爽的旧衣服。
灌下去一碗滚烫的姜糖水。
折腾了好一阵,奶总算缓过劲,沉沉睡去。
我瘫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
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灶膛里还有余烬,映得脸发烫。
周明没走。
他坐在门槛上,背对着我,望着黑黢黢的院子。
昏黄的煤油灯光,勾勒出他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锅里……粥糊了。他忽然闷声说。
我这才想起来。
可不是,那锅糊粥还在灶上。
焦糊味更浓了。
糟蹋了。我叹了口气,起身去看。
锅底黑乎乎一层。
刮都刮不下来。
心疼。
粮食金贵。
还能吃。周明站起来,走到灶台边,拿起锅铲,用力刮着锅底边缘没糊透的部分,刮掉糊的,底下还能对付。
他动作麻利,刮下来小半碗勉强能看的粥。
又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倒进锅,泡着糊底。
给。他把那碗稀稀拉拉的粥递给我。
我看着他沾着黑灰的手指头,和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清亮的眼睛。
你吃吧。我把碗推回去,今天……谢谢你。
要不是他。
奶就没了。
我的重生,开局就是一场空。
周明没接碗,也没看我,视线落在墙角堆着的几个蔫巴巴的萝卜上。
甜丫头。

想不想……挣点钱
我一愣。
抬头看他。
他侧着脸,鼻梁挺直,嘴唇抿着,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东西。
像暗夜里蛰伏的兽,在寻找出路。
钱我下意识重复。
这年头,钱难挣,屎难吃。
尤其是我们这种半大孩子。
嗯。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试探,我……我知道个路子。
啥路子我来了点精神。
上辈子穷怕了。
重活一回,不能再穷。
我前些天,去镇上给我叔送东西,周明舔了下干裂的嘴唇,看见车站口,有人偷偷摸摸卖东西。
卖啥
吃的。煮鸡蛋。茶叶蛋。他眼睛亮了一下,用个小煤炉子煨着,热乎乎的。一个鸡蛋,卖一毛五!比供销社贵五分!
我倒抽一口凉气。
一毛五!
供销社凭票买鸡蛋,一个才一毛。
还得有票。
这无本的买卖,直接贵一半
有人买我有点不信。
咋没有周明有点急,好些等车的,饿肚子的,还有那些跑车的司机,掏钱快着呢!我蹲了半个钟头,看见那人卖出去七八个!
七八个
那就是一块多!
顶一个壮劳力干两天活的工分了!
我的心,咚咚跳起来。
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那是投机倒把!我下意识压低声音,想起上辈子那些被割尾巴的惨状,抓到了要游街的!
周明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亮起更执拗的光。
我知道。所以得小心。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我们不在镇上卖。我们去矿上!
矿上
嗯,东边那个小煤窑,你知道吧新开的,外地的工人多,吃饭的地儿少。中午放工那会儿,乌泱泱的人出来,啃冷馍馍的多的是。他语速快起来,我们弄点热乎的,不用多,一天卖个十来个,就比在生产队挣工分强!
我看着他。
他眼里的光,热切,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儿。
像荒野里饿急了的狼崽子。
这哪是印象里那个沉默寡言、人人避之不及的扫把星
这分明是头小狼。
嗅着肉味了。
本钱呢我直接问最关键的。
卖鸡蛋,得有鸡蛋。
周明挠了挠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
我……我攒了半年,偷偷捡碎煤核、帮人跑腿,攒了三毛八。他声音低下去,够买……两三个鸡蛋的。
三毛八。
两三个鸡蛋。
这就是他的全部本钱。
我沉默着。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噼啪一声,灭了。
屋里更暗了。
只有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
我走到墙角,挪开一个破瓦罐。
从底下抠出一个瘪瘪的旧手帕包。
一层层打开。
里面躺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最大的一张是五毛。
这是我全部的积蓄。
上辈子留下的抠门习惯,让我习惯性藏点钱。
奶不知道。
数了数。
一共一块二毛三分。
加上周明的三毛八。
一块六毛一。
能买十几个鸡蛋了。
我攥着这些汗津津的票子。
手有点抖。
这点钱,是我和周明,还有躺在里屋的奶,目前全部的身家。
也是我们唯一可能抓住的,改变那操蛋命运的机会。
干不干我抬起头,看向周明。
声音有点哑。
但很稳。
周明盯着我手里的钱,又猛地看向我的眼睛。
那眼神,像燃着的炭。
干!
一个字。
砸在地上。
邦硬。
说干就干。
第一步,搞鸡蛋。
供销社有,但凭票。
我们没有鸡蛋票。
只能另想办法。
我知道谁家可能有富余。周明脑子转得快,村西头王寡妇家,她养鸡是把好手。还有后山坳的李老根,他家鸡散养,下的蛋多。
天刚蒙蒙亮。
露水很重。
我和周明踩着湿漉漉的草,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坳摸。
李老根脾气怪,嘴还馋。周明低声提醒,跟他换东西,得投其所好。
他好啥
好酒。二两烧刀子,能让他乐半天。

我皱了皱眉。
家里倒是有奶藏的半瓶散酒,过年都没舍得喝完。
但奶刚缓过来,拿她的酒……
周明像是看出我的犹豫。
我有办法。他指了指前面一片野林子,那里面有野酸枣,熟透了,齁甜。李老根就好这口零嘴儿。
行。
摘枣子。
酸枣树带刺。
扎手。
我忍着疼,和周明摘了满满两衣兜。
又红又亮。
到了李老根那破院子外。
篱笆稀烂。
几只芦花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
周明清清嗓子,喊:李大爷!李大爷在家不
好半天,一个干瘦的老头趿拉着破鞋出来。
眯缝着眼,一脸警惕。
干啥
李大爷,周明堆起笑,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红艳艳的酸枣,刚摘的,可甜了,您尝尝
李老根眼睛一亮。
抓过一把就塞嘴里,嚼得啧啧响。
嗯,甜!算你小子有良心。
李大爷,跟您商量个事儿。周明凑近点,我们想跟您换几个鸡蛋,成不
鸡蛋李老根眼珠子转了转,吐出枣核,金贵着呢!拿啥换
您看,我赶紧接话,掏出准备好的一块二毛钱,按供销社的价,一毛一个,我们换十二个,行不
李老根瞥了眼钱,又瞥了眼周明手里剩下的酸枣。
供销社供销社那蛋有我家的好我家的鸡,吃的都是活虫!蛋黄都更黄!他撇撇嘴,一毛二一个!少一分不换!
心真黑!
供销社一毛,他开口就要一毛二!
周明按住我,脸上笑容不变。
李大爷,您看,我们小辈儿也不容易。一毛一,行不就当您照顾照顾我们,以后有甜枣子,我们还给您送来!
好说歹说。
磨破了嘴皮子。
最终,一块二毛钱,换了十个鸡蛋。
李老根还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
亏了亏了!要不是看在小明子面上……
王寡妇那边顺利些。
周明嘴甜,一口一个王婶子,夸她家鸡养得精神,鸡蛋个头大。
王寡妇被他哄得眉开眼笑。
三毛八分钱,换了三个半大的鸡蛋,还额外饶了小半碗盐。
十三个鸡蛋。
小心翼翼用稻草裹了,放进垫了软布的破篮子里。
像捧着金疙瘩。
第二步,煮茶叶蛋。
家里有粗茶梗子,不值钱。
八角没有。
桂皮更没有。
只有墙角挂着的一串干辣椒,还有几瓣蒜。
凑合吧。我看着寒酸的调料,总比白水煮蛋强。
支起家里唯一的小铁锅。
添水。
把鸡蛋小心放进去。
水开,煮几分钟。
捞出来,挨个敲出细密的裂纹。
重新下锅。
加盐。
抓一把粗茶梗子丢进去。
掰两个干辣椒。
拍两瓣蒜。
这就是全部香料了。
煤火慢煨。
锅里咕嘟咕嘟。
褐色的汤汁翻滚着。
茶香、微辣的辛香,慢慢飘出来。
有点诱人。
我和周明蹲在灶膛前。
眼巴巴守着。
像守着什么稀世珍宝。
闻着……还行周明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吃着咋样。我心里没底。
天快擦黑。
蛋煮好了。
捞出来。
褐色的纹路爬满蛋壳。
剥开一个。
蛋白染成了漂亮的浅褐色,带着细密的纹路。
咬一口。
咸香。
带着茶叶的微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辣。
味道……居然不赖!
好吃!周明眼睛亮了,几口就干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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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吃了一个。
肚子里有了热乎食儿,心也定了些。
成了!我看向周明。
他用力点头。
成了!
第三步,卖!
目标,东边小煤窑。
天不亮就得动身。
二十多里地。
全靠两条腿。
周明背着一个破旧的竹背篓,里面垫着厚厚的稻草和破棉絮,中间塞着装茶叶蛋的小瓦罐,周围塞满破布保温。
我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家里唯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当量杯用。
还有用纸包好的一小撮粗盐。
万一蛋凉了,可以加点盐热水泡热乎。
深秋的凌晨,冷得刺骨。
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土路坑洼不平。
我们走得飞快。
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
谁也没说话。
沉默地赶路。
心里揣着一团火。
到了地方,天刚蒙蒙亮。
小煤窑像个巨大的怪兽,趴在山坳里。
黑洞洞的井口。
低矮的工棚。
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汗馊混合的味道。
工人们还没下井。
三三两两蹲在工棚外,啃着冰冷的窝头或者硬邦邦的饼子。
看到两个半大孩子背着背篓过来,都有些好奇地打量。
哥,新煮的热乎茶叶蛋!香着呢!来一个不周明扯开嗓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穿透清冷的空气。
他胆子大,直接走到一堆工人旁边。
我有点紧张,跟在他身后。
茶叶蛋一个满脸煤灰的汉子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啥价钱
一毛五一个!热乎的!我赶紧接话,掀开背篓盖子。
一股混合着茶香、咸香和微辣的热气,猛地窜出来。
在这冰冷的、充满煤灰味儿的早晨,这股香气格外霸道。
几个汉子都凑了过来。
嚯!真香!
啥味儿还有点辣
一毛五……供销社才一毛呢!
供销社那白水煮蛋,能跟这比这味儿多窜!周明麻利地剥开一个蛋,露出里面诱人的褐色蛋白,直接递到离得最近的一个汉子鼻子底下,叔,您闻闻!尝尝味儿!不好吃不要钱!
那汉子被热气一熏,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行!给老子来一个!尝尝你这小崽子的手艺!
周明利索地用树叶包好一个蛋递过去。
汉子三两口就下了肚,眼睛一亮。
嘿!别说!够味!咸香!还有点辣乎劲儿!提神!再来一个!
开了张!
我和周明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激动。
给我也来一个!
我也尝尝!
小丫头,给我俩!
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滚烫的茶叶蛋,在这冰冷的、劳累的清晨,成了最抢手的热乎食儿。
一毛五一个,没人再嫌贵。
背篓里的十三个蛋,不到半个钟头,就见了底。
最后两个,是卖给一个工头模样的人。
他尝了一个,直接包圆了剩下的。
明儿还来不他问。
来!肯定来!周明响亮地回答。
多弄点!这味儿正!工头抹抹嘴,走了。
卖完了!
我和周明找了个背风的土坡后面。
一屁股坐下。
累。
腿像灌了铅。
但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我掏出那个破搪瓷缸。
把兜里的钱全倒进去。
毛票,钢镚儿。
哗啦啦响。
周明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启明星。
我们俩头碰着头。
一张张数。
一毛,两毛……五毛……
一块,一块五……
两块……两块三毛五!
十三颗蛋。
成本:十三个鸡蛋,一块五毛三(李老根十个一块二,王寡妇三个三毛八,算下来平均一毛一毛八一个),加上点盐、柴火,算一毛七分成本。
卖了两块三毛五!
净赚一块一毛八分!
一天!
顶在生产队干半个月!
我们俩看着缸子里那堆皱巴巴的票子。
呼吸都屏住了。
成了!周明猛地一拳捶在旁边的土坷垃上,眼睛红红的。
嗯!成了!我用力点头,嗓子发紧。
第一步。
算是迈出去了。
收好钱。
小心藏进衣服最里层。
背起空背篓。
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太阳升起来了。
金灿灿的。
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明天,多弄点蛋!周明盘算着,我看,得弄二十个!
嗯!还得想办法弄点正经香料,八角桂皮啥的,味道能更好!我也在琢磨。
我去想办法!周明拍胸脯,镇上黑市……我溜进去瞅瞅。
小心点!我叮嘱。
知道!
走到村口。
看见二流子田大富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靠在那棵歪脖子枣树下。
看见我们背着空背篓回来,他眯缝着眼,上下打量。
哟,明小子,田甜,这一大早的,干啥去了背篓都空了他阴阳怪气地问。
周明脚步没停,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进山拾柴火去了。
田大富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拾柴火空着背篓去哄鬼呢!他眼珠子滴溜溜转,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我鼓囊囊的衣襟上(里面藏着钱)。
那眼神,像嗅到腥味的耗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田大富,是村里有名的滚刀肉,偷鸡摸狗,游手好闲。
被他盯上,准没好事。
周明也察觉到了,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我前面。
大富哥,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拉屎放屁我们干啥,碍着你了周明语气冷了点。
田大富被噎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
小兔崽子,跟谁说话呢皮痒了是吧他撸着袖子就要上前。
大富!你干啥呢!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是生产队长田满仓,扛着锄头正要去上工。
田大富立刻蔫了,赔着笑:满仓叔,没啥,跟小明子他们闹着玩呢。
闹着玩我看你是闲得腚疼!还不滚去上工!田满仓眼睛一瞪。
田大富缩着脖子,灰溜溜地跑了。
临走前,那阴恻恻的眼神,在我和周明身上又转了一圈。
田满仓走过来,看了看我们。
小明子,田甜,大清早的,干啥去了
周明还是那套说辞:进山拾柴火了,满仓叔。
田满仓也没多问,只是点点头:嗯,手脚勤快点是好事。不过……别走太远,注意安全。最近……不太平。
他话里有话地提醒了一句,扛着锄头走了。
看着田满仓的背影,我心里沉甸甸的。
田大富那个眼神。
田满仓那句不太平。
像两块石头,压在了刚刚挣到钱的喜悦上。
周明脸色也沉了下来。
田甜,他低声说,钱藏好。田大富那狗东西,怕是闻到味儿了。
嗯。我用力点头,把衣襟里的钱袋子又往里掖了掖。
看来,这钱,没那么好挣。
得小心。
非常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紧了发条。
天不亮就出发。
背着小二十个煮好的茶叶蛋。
走二十多里地去小煤窑。
卖完。
再走回来。
下午还要去割猪草,挣点工分,免得惹人眼。
累。
真累。
腿肚子天天转筋。
脚底板磨出了水泡,又变成厚厚的茧子。
但看着藏在瓦罐里的钱一点点多起来。
累也值了。
周明果然有门路。
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了几颗干瘪的八角,一小块皱巴巴的桂皮。
虽然少,但加进锅里煮蛋,那香味儿,立刻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生意更好了。
工人们口口相传。
都知道每天清早,有两个半大孩子来卖香掉牙的辣乎茶叶蛋。
有时候不到放工,就有人提前来等着。
小老板,今天多煮几个啊!昨天没抢着!
就是!多弄点!
我和周明脸上笑着答应,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田大富。
那家伙最近总在我们家附近转悠。
眼神鬼祟。
有一次,还假装串门,想往灶房里钻。
被奶抄起烧火棍撵了出去。
甜丫头,奶身体好多了,但眼神里带着忧虑,你和明小子……是不是在倒腾啥可不敢犯错误啊!
奶,放心,我们就是捡点山货,帮人捎带点东西,挣个跑腿钱。我含糊地应付。
奶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她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天,我们卖完蛋回来。
比平时晚了一点。
刚走到村口那片小树林。
斜刺里冲出三个人影。
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正是田大富。
他旁边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生面孔,一看就不是本村的。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忙人嘛!生意不错啊田大富叼着根烟卷,皮笑肉不笑。
周明立刻把我护在身后,眼神锐利。
田大富,你想干啥
干啥田大富吐了个烟圈,小明子,田甜,你们吃肉,也得让哥几个喝点汤吧天天起早贪黑往东边跑,挣了不少吧
他旁边一个黄毛混混嘿嘿笑着:富哥,跟他们废什么话!把兜里的钱交出来!孝敬孝敬哥几个!
另一个刀疤脸也上前一步,一脸凶相。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手紧紧攥着衣襟里的钱袋子。
周明身体绷紧了,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田大富,光天化日,你想抢钱周明声音冷得像冰。
抢多难听!田大富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哥几个手头紧,借点花花!识相的,乖乖拿出来,省得受皮肉之苦!
他使了个眼色。
黄毛和刀疤脸狞笑着逼了上来。
跑!周明猛地推了我一把,自己却迎着那两人冲了上去!
周明!我惊叫。
周明像颗小炮弹,狠狠撞在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没防备,被撞得一个趔趄。
黄毛一愣,随即骂骂咧咧地挥拳打向周明。
周明个子没他们高,力气也吃亏。
但他灵活,像条泥鳅。
躲开黄毛的拳头,反手一拳捣在黄毛的软肋上。
嗷!黄毛疼得弯了腰。
刀疤脸缓过劲,从后面一把勒住周明的脖子!
小明子!我急疯了。
抄起路边一根胳膊粗的枯树枝,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狠狠砸在刀疤脸的后背上!
操!刀疤脸吃痛,松开了周明。
周明趁机挣脱,拉起我就跑!
追!妈的!给老子弄死他们!田大富气急败坏地吼。
我们俩在林子里狂奔。
树枝刮破了衣服,脸上也划出血痕。
后面叫骂声和脚步声紧追不舍。
往河边跑!周明喘着粗气喊。
我知道他的意思。
河边芦苇荡深。
容易藏人。
我们一头扎进茂密的芦苇丛。
冰冷的河水浸湿了裤腿。
猫着腰,屏住呼吸,在齐腰深的芦苇里穿行。
后面的叫骂声近了。
妈的!跑哪去了
肯定在芦苇里!搜!
芦苇被拨动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和周明紧紧靠在一起。
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周明的手很凉。
但很稳。
他悄悄从河滩上摸起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
眼神凶狠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手里也死死攥着那根枯树枝。
手心全是汗。
紧张得快要窒息。
脚步声就在我们藏身的芦苇丛外停下。
妈的,钻哪去了是田大富的声音。
富哥,这芦苇太密了,不好找啊。黄毛抱怨。
找!给我一寸寸地搜!妈的,敢打老子的人,今天非扒了他们一层皮!田大富恶狠狠地。
一只穿着破胶鞋的脚,拨开了我们面前的芦苇!
黄毛那张猥琐的脸露了出来!
他看到我们,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狞笑。
在这……呃!
他后面的话没喊出来。
周明像头小豹子,猛地扑了上去!
手里的石头,狠狠砸在黄毛的小腿上!
嗷——!黄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抱着腿滚倒在地。
操!刀疤脸和田大富闻声冲了过来。
周明拉起我,转身就往更深的河汊子里跑!
河水越来越深。
很快漫到了胸口。
冰冷刺骨。
后面的追兵也追到了水边。
妈的!有种别跑!田大富站在岸边骂。
有本事你下来!周明回头吼了一句。
田大富看着浑浊湍急的河水,有点犹豫。
刀疤脸却是个狠角色,啐了一口:怕个卵!老子会水!
说着就跳下水,扑腾着追过来。
河水阻力大。
我们跑不快。
眼看刀疤脸越来越近。
他那张带着疤的脸,在水汽里显得格外狰狞。
小兔崽子!把钱交出来!他伸手就来抓周明的背篓。
周明猛地一矮身,躲了过去。
同时,他脚下一绊!
像是被水里的石头还是水草绊倒了。
整个人向后倒去,正好撞在扑过来的刀疤脸身上!
噗通!
两人一起摔进更深的水里!
水花四溅!
周明!我的心猛地一沉。
只见水里一阵翻腾。
周明和刀疤脸扭打在一起。
刀疤脸力气大,水性也好,眼看就要把周明按进水里!
情急之下。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伤了周明!
我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的枯树枝,狠狠捅向刀疤脸的眼睛!
没有捅中眼睛。
但戳中了他的脸。
啊!刀疤脸吃痛,下意识松开了周明。
周明趁机挣脱,反手死死抱住刀疤脸的腰,把他往深水里拖!
放开!妈的!放开!刀疤脸慌了,拼命挣扎。
周明却像块石头,死死缠住他。
两人在水里沉沉浮浮。
岸上的田大富和黄毛也急了。
疤子!快上来!
小子!快松手!你想淹死他啊!
我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浑身冰冷,看着那翻滚的水花,手脚发软。
突然。
周明猛地从水里冒出头,大口喘气。
刀疤脸却没了动静。
像是被呛晕了,软绵绵地浮在水面上。
周明拖着昏迷的刀疤脸,吃力地往岸边游。
田大富和黄毛赶紧七手八脚地把刀疤脸拖上岸。
刀疤脸像条死狗一样趴着,咳出几口水,醒了。
他惊恐地看着水里慢慢走上岸的周明,像见了鬼。
周明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
脸色苍白。
但眼神冷得像冰。
一步一步走向田大富他们。
田大富和黄毛看着周明那眼神,再看看半死不活的刀疤脸,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想干啥田大富声音发颤。
周明没说话。
只是盯着他们。
那眼神,带着狼一样的凶狠和野性。
田大富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算……算你狠!我们走!他色厉内荏地喊了一句,和黄毛架起还在咳嗽的刀疤脸,灰溜溜地跑了。
看着他们狼狈逃走的背影。
我双腿一软,差点瘫在河滩上。
周明走过来,伸手扶住我。
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冰凉。
没事了。他声音沙哑。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还有手臂上被刀疤脸抓出的血痕。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吓死我了……我哽咽着。
周明沉默了一下。
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背。
不怕。
他说。
声音不大。
却像块石头,砸在我心口上。
那天之后。
田大富他们再没敢来找麻烦。
听说疤子回去后病了一场,见着水就哆嗦。
村里隐隐有风声。
说周明这小子,看着蔫,骨子里狠着呢。
惹不起。
暂时安全了。
但我和周明都知道。
靠卖茶叶蛋,不是长久之计。
田大富虽然暂时被镇住了,但保不齐还有别人眼红。
而且,天天走几十里路,太累,风险也大。
得换个地方。周明说,镇上人多,但查得严。
矿上虽然好卖,但路太远。我也发愁。
要不……周明眼睛转了转,我们弄个固定点
固定点放哪我疑惑。
就放村里!周明语出惊人。
村里谁买啊我觉得他异想天开。
村里人,谁舍得花一毛五买个鸡蛋
不是卖鸡蛋。周明摇头,卖别的。
卖啥
卖热乎的!带汤水的!周明眼睛发亮,你想,冬天快到了,地里活少了,那些老爷们闲着干啥聚在谁家打牌!一打就是半天,又冷又饿!
他越说越兴奋:我们弄个炉子,煮一大锅热乎的汤面片!加点辣子,加点咸菜丝!一碗卖五分钱!或者拿粮食换!薄利多销!
汤面片
我脑子里飞快盘算。
面粉,家里有,粮本上能抠一点出来。
菜,地里有萝卜白菜,腌的咸菜疙瘩也有。
柴火,更不缺。
成本不高。
关键是,这玩意儿顶饿,热乎,便宜!
五分钱一碗,或者一小碗玉米面换,大家都能接受。
而且就在村里,安全!
行!我一拍大腿,试试!
说干就干。
家里有个废弃的旧陶罐,刷洗干净。
支在院子里,用石头垒个小灶。
周明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缺了口的铁皮水桶,当煮锅用。
第一次试验。
我擀面片。
周明烧火。
奶坐在灶房门口晒太阳,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折腾。
水开了。
下萝卜丝,白菜帮子。
煮软了。
揪面片进去。
加点盐。
最后撒一把切碎的咸菜疙瘩,再淋点辣椒油。
热气腾腾一大锅。
香味儿飘出去老远。
哟,甜丫头,煮啥呢这么香邻居田婶子端着簸箕路过,忍不住伸头看。
田婶,煮点面片汤,您尝尝我盛了一小碗递过去。
田婶子也没客气,接过来呼噜噜喝了两口。
嗯!香!咸淡正好!这大冷天的,喝一碗真舒坦!她赞不绝口,咋卖的
五分钱一碗,或者一小碗玉米面也成!周明赶紧说。
成!给我盛一碗!我回家拿钱去!田婶子爽快地答应了。
开了个好头。
陆陆续续,有在附近闲逛的汉子被香味吸引过来。
老田家煮啥呢香死个人!
面片汤五分一碗给我来一碗尝尝!
嘿!真不赖!热乎!顶饱!再给我盛一碗!
拿玉米面换行不家里钱不凑手。
行!
小小的院子,很快热闹起来。
破陶罐咕嘟咕嘟冒着泡。
周明负责烧火、收钱收粮。
我负责盛面片。
一碗接一碗。
忙得脚不沾地。
心里却热乎乎的。
比走几十里路去卖鸡蛋,轻松多了!
关键是,就在家门口。
安全。
奶坐在门口,帮着招呼熟人,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第一天下来。
算算账。
面粉用了大概一斤(按粮本价算一毛二),萝卜白菜咸菜不值钱,柴火算五分。
成本大概一毛七。
卖出去二十三碗汤面片!
收了一毛一毛五分钱,还有八小碗玉米面(能换差不多一斤多玉米面,值一毛多)。
净赚至少一毛多!
虽然比卖茶叶蛋少,但胜在稳定、安全、省力!
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成了!周明看着那堆零钱和小碗的粮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嗯!成了!我也笑了。
日子,似乎有了奔头。
汤面片摊子在村里扎下了根。
成了老爷们打牌、闲聊时最爱的去处。
五分钱一碗,或者一小把粮食。
就能换来一碗热腾腾、咸香微辣、带着家的味道的汤面片。
没人觉得贵。
都觉得划算。
我和周明配合越来越默契。
他管火候,管收钱,管和那些汉子们插科打诨。
我管和面,管煮,管添料。
奶精神头好的时候,就坐在门口,帮我们看着摊子,跟老姐妹们唠唠嗑。
小小的院子,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气。
藏在瓦罐里的钱,也一点点厚实起来。
我们没敢张扬。
钱都换成整的,分开藏好。
但村里人眼睛是亮的。
老田家那丫头,和明小子,是真能干!
是啊,听说那面片汤摊子,一天能挣不少呢!
啧啧,这俩孩子,有出息!
羡慕的有。
眼红的,肯定也有。
但碍于周明上次在河边凶名在外,加上田满仓队长似乎也默许了我们这种小打小闹,暂时没人敢来找茬。
这天傍晚。
摊子收了。
我和周明在灶房数钱。
今天生意特别好,卖了三十多碗。
正算着。
院门被推开了。
田满仓队长走了进来。
我和周明心里都是一紧。
满仓叔。周明站起身。
我也跟着站起来,心里打鼓。
田满仓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看了看我们那个简陋的炉灶和煮锅。
没说话。
气氛有点压抑。
满仓叔,您……有事我小声问。
田满仓停下脚步,看向我们。
眼神有点复杂。
小明子,田甜,他开口,声音不高,你们这摊子,支了有小半个月了吧
嗯。周明点头。
听说……生意不错
混口饭吃,满仓叔。周明回答得很谨慎。
田满仓沉默了一下。
村里……有些人,有意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来了!
周明眉头皱起:满仓叔,我们一没偷二没抢,凭力气挣口饭吃,碍着谁了
话是这么说。田满仓叹了口气,可有人眼红啊。告到大队部去了,说你们……搞资本主义尾巴,挖社会主义墙角。
这帽子扣得太大!
我气得脸发白。
我们卖碗面片汤,咋就挖墙角了我们用的粮食,也是粮本上自家的份额!我忍不住反驳。
就是!五分钱一碗,比国营饭店一碗阳春面便宜一半还多!我们这是方便群众!周明也梗着脖子。
田满仓摆摆手,示意我们别激动。
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他看着我们,眼神里有种无奈,上头……政策紧一阵松一阵。现在风头又有点紧。大队那边……压力也大。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给你们透个风。公社刚下了通知,要整顿‘无序小商贩’。你们这个……怕是撞枪口上了。
整顿
我和周明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刚刚燃起的希望。
眼看就要被掐灭
满仓叔……周明声音有点哑,一点活路……都不给
田满仓看着我们俩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又叹了口气。
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活路……也不是没有。
他把那张纸递过来。
周明疑惑地接过。
展开。
我凑过去看。
是一份印刷的表格。
抬头印着几个大字:
《XX公社个体工商户临时经营登记申请表》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试行办法。
个体工商户
临时登记
我和周明都懵了。
这词儿,太陌生了。
田满仓看着我们茫然的样子,解释道:上头新下来的文件,试点。允许个人,在限定范围内,搞点小经营。但要登记,要交一点管理费。
他指了指表格:填好这个,交到公社工商所去。审核通过了,给你们发个证。有了证,你们这摊子,就算……合法的了。
合法
有证
我和周明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
像在漆黑的夜里,突然看到了一颗星星。
真的满仓叔周明声音发颤。
文件在这,还能有假田满仓指了指表格,不过,能不能办下来,得看人家工商所批不批。还有,得交钱,登记费,管理费,一个月……估摸得几块钱。
几块钱!
对我们来说,是笔巨款!
但比起被取缔,这点钱,值!
我们办!我和周明异口同声。
田满仓点点头:想办就抓紧。风声紧,早办早安心。填表……得找个识字的人。
他看了看我们。
我上辈子那点文化底子还在。
我……我识字。我小声说。
田满仓有点意外,但也没多问:行。那你们抓紧填。地址就写村里。经营范围……就写‘小吃食摊’。其他的,看着填。
他又叮嘱了几句,背着手走了。
留下我和周明,对着一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
田甜,周明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我们有证了!
嗯!我用力点头,鼻子有点酸。
填表!明天就去公社!
填表不难。
名字:田甜,周明(合伙人)。
经营地址:田家村,田甜家院外。
经营范围:零售小吃食(面片汤)。
资本额:我们咬着牙,填了拾元整。
第二天。
揣着填好的表。
揣着从瓦罐里取出的、捂得热乎的五块钱(登记费加第一个月管理费)。
我和周明,踏上了去公社的路。
这条路,似乎比去小煤窑的路,更让人心潮澎湃。
公社不大。
一条主街。
工商所就在街尾。
一个挂着牌子的旧院子。
里面人不多。
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人坐在桌子后面看报纸。
我们忐忑地走进去。
同志……办……办证。周明把申请表递过去。
眼镜干部放下报纸,接过表,推了推眼镜。
个体工商户他上下打量我们两个半大孩子,你们
嗯。我紧张地点头。
卖啥
面……面片汤。周明回答。
眼镜干部皱了皱眉,拿起表仔细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终于放下表。
资本额十块
嗯,有的!我赶紧把准备好的五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这是登记费和管理费。
眼镜干部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们俩紧张又期待的脸。
没说话。
拿起公章。
啪!
一声轻响。
盖在了申请表上。
又开了一张收据。
行了。证过几天来拿。记住,合法经营,按时交费。他公事公办地说。
哎!谢谢同志!谢谢!我和周明忙不迭地道谢。
走出工商所的大门。
阳光刺眼。
我和周明站在公社的街道上。
看着手里那张盖着红章的申请表收据。
感觉脚下踩着的土地,都不一样了。
我们有证了!周明举着那张纸,对着太阳,笑得像个傻子。
嗯!有证了!我也笑了,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这张轻飘飘的纸。
像一道光。
劈开了我们头顶那片叫提心吊胆的乌云。
给我们的小摊子。
给我们那点微末却滚烫的希望。
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却至关重要的铠甲。
回到村里。
我们把那张盖着红章的收据,郑重其事地贴在了煮面片的陶罐旁边。
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田满仓队长背着手溜达过来,看了一眼。
没说话。
嘴角却似乎往上弯了一下。
村里那些探头探脑、等着看热闹的人,看到那张红章收据,眼神都变了。
羡慕还在。
但那股子等着看资本主义尾巴被割的幸灾乐祸,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惊讶。
有佩服。
还有一丝……蠢蠢欲动
哟,老田家丫头,明小子,这是……办下执照了有人试探着问。
嗯!公社批的!周明回答得很大声,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
乖乖!了不得!公家都认可了!
这以后,可是正经营生了!
议论纷纷。
我们的小面摊,生意更好了。
似乎那张纸,给我们的汤面片,也增添了几分官方认证的吸引力。
日子,像加了油的轱辘,平稳地向前滚着。
有了执照,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些。
周明的胆子,也更大了些。
田甜,一天收摊后,他蹲在炉灶边,看着咕嘟冒泡的锅,光卖面片汤,太单一了。
嗯我正刷锅,那还能卖啥
我看镇上,他眼睛亮亮的,有人卖炸油条!金黄金黄的,可香了!配着豆浆卖!早上生意好得很!
炸油条
我心头一动。
这玩意儿,香,顶饿,利润肯定比面片汤高!
你会炸我有点怀疑。
不会可以学啊!周明来了劲,我去镇上国营饭店门口蹲两天,看看人家怎么弄的!回来试试!
说干就干。
周明真跑去镇上偷师了。
几天后。
他扛着个小号的铁锅回来了。
还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油纸包。
喏,好东西!
打开。
是几块黄澄澄、像肥皂一样的东西。
碱块我认出来了。
嗯!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明矾!炸油条就靠它俩!
他还真弄明白了!
我们捣鼓起来。
和面。
加碱水。
加明矾水。
揉面。
醒面。
最后拉成长条,下油锅炸。
第一次。
油温没掌握好。
炸出来黑乎乎的,像烧火棍。
又硬又苦。
失败。
第二次。
碱和明矾比例不对。
炸出来软趴趴,不脆。
还是失败。
第三次。
周明眉头拧成了疙瘩。
盯着油锅,像盯着仇人。
火候!关键是火候!他喃喃自语。
这一次。
他更小心了。
油温烧到微微冒烟。
面剂子拉长,轻轻放入。
嗤啦——
白色的面剂子在滚油里迅速膨胀!
翻滚!
变成诱人的金黄色!
像变魔术一样!
成了!周明激动地喊。
捞出来。
沥干油。
一根根金黄、蓬松、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油条!
我掰了一小段。
烫手。
咬一口。
外酥里软!
带着碱和油脂混合的特殊香气!
好吃!我眼睛亮了。
周明也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成了!
油条摊,支起来了!
就在面片汤摊旁边。
一口小油锅。
一根根现炸的金黄油条。
五分钱一根。
或者一小碗豆子换(豆子可以磨豆浆)。
热油翻滚的香气。
比面片汤霸道十倍!
瞬间就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
我的天!油条!
老田家这是要发啊!
五分一根给我来两根!尝尝鲜!
真香!真脆!比镇上国营饭店炸的还香!
油条摊一开张。
简直火爆。
小小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和周明忙得像陀螺。
他负责炸。
我负责卖、收钱、收粮。
奶也坐不住了,帮忙维持秩序,收收碗。
一天下来。
手指头被油烫了好几个泡。
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但数着那堆明显厚实起来的毛票和粮食。
所有的累,都值了。
钱罐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
我们的小日子。
像那油锅里翻滚的油条。
迅速变得金黄、饱满、香气四溢。
盖起了两间敞亮的砖瓦房。
就在老屋旁边。
奶住进了亮堂的新房。
冬天不再漏风。
夏天不再闷热。
她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我们的小摊,也鸟枪换炮。
用攒下的钱,去镇上旧货市场淘换了一个带轮子的铁皮餐车!
刷上绿漆。
一边是煮面片的大锅。
一边是炸油条的小灶。
干净。
利索。
移动也方便。
成了田家村一景。
那张盖着红章的个体工商户执照,被我们镶在一个小镜框里,端端正正挂在餐车最显眼的位置。
像一枚闪亮的勋章。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
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两个瞎折腾的半大孩子。
而是带着实实在在的羡慕,甚至……一点尊敬。
甜丫头,明小子,有出息!脑子活!
看看人家!这才叫过日子!
公家都发证了!正经路子!
连当初告状的,也偃旗息鼓了。
甚至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来打听。
甜丫头……你们这……还招人不我家那口子,手脚麻利……
明小子,你看……叔也想支个小摊,卖点自家腌的咸鸭蛋……这证,好办不
我和周明对视一眼。
都笑了。
我们知道。
有些东西。
在悄悄地破土。
在生根发芽。
冬天过去。
春天来了。
河边的柳树抽了新芽。
一天傍晚。
收摊后。
周明没急着收拾。
他把我叫到新房子后面。
那里有棵老槐树。
刚冒出新叶。
田甜。他叫我名字,声音有点不同寻常。
嗯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用红布包着。
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块崭新的手表。
上海牌。
亮闪闪的表盘。
黑色的皮质表带。
在这个年头,是顶顶金贵的物件。
给你的。他把表递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
这……这太贵了!你……
拿着。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腕,笨拙地给我戴上。
表带有点凉。
贴着手腕的皮肤。
我能感觉到他手指微微的颤抖。
挣钱了,总得……总得有点像样的东西。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耳根有点红,你戴着……好看。
我看着手腕上那块崭新的表。
在夕阳的余晖下。
闪着温润的光。
再看看眼前这个少年。
个子比去年窜高了一大截。
肩膀也宽厚了些。
脸上褪去了不少稚气。
眼神却依然清亮。
像山涧的溪水。
干净。
执着。
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他不再是那个被人嫌弃的扫把星。
他是周明。
是和我一起从泥泞里挣出一条路来的周明。
是炸油条炸得全村飘香的周明。
是能扛起一个家、一个未来的周明。
心口。
有什么东西。
热热的。
满满的。
像刚出锅的油条。
蓬松。
滚烫。
带着让人踏实的香气。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
抬起手腕。
看着那块崭新的表。
秒针。
咔哒。
咔哒。
不紧不慢地走着。
像我们脚下延伸的路。
稳稳地。
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