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妻子突然忘记如何使用门把手。
三天后,大学教授忘记讲课,司机忘记刹车,母亲忘记喂奶。
当军队开始忘记装填子弹时,世界彻底崩溃。
我牵着退化到孩童心智的妻子,走向人类最后的记忆方舟。
守卫却用枪指着我:方舟只接收保存完整记忆的人。
她必须遗忘,这是规矩。
我盯着守卫头盔下稚气哼歌的嘴角,突然笑了:那你们呢
---
雨,下疯了。
不是那种诗意的江南烟雨,是北方的、初冬的、带着冰碴子狠劲砸下来的冷雨。豆大的雨点撞在窗户玻璃上,炸开一片模糊的水花,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晕被扭曲成诡异晃动的鬼影。风声在楼宇间尖啸,像无数冤魂挤过狭窄的缝隙。屋里暖气开得足,可陈默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里往上爬,冻得他指尖发麻。
他站在玄关,看着妻子苏晚。
苏晚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客厅中央,背对着他,微微佝偻着腰,面对着那扇通往阳台的玻璃推拉门。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室内灯下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僵硬。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雕像。只有她垂在身侧的手,几根手指正无意识地、神经质地绞着睡裙柔软的棉质布料,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窗外狂风骤雨的咆哮和雨水砸在窗台上那令人心头发紧的噼啪声。
晚晚陈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阳台窗户关好了吗
苏晚的背影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声音从某种深沉的梦魇里硬拽了出来。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怪异的滞涩感转过身。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陈默无比熟悉的脸,清秀,温婉,此刻却写满了茫然。那双总是带着笑意、像盛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吓人,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她的视线似乎没有焦点,茫然地在陈默身上扫过,又落回她自己绞紧的手指上,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纯粹的、婴儿般的困惑。
陈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强压下那股瞬间攫住他的恐慌,往前走了两步,更靠近她一些,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刻意的、哄孩子般的轻松:怎么了是不是风太大我再去检查一下他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胳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睡衣袖子的瞬间,苏晚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受惊小兽的慌乱。紧接着,她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极其突兀地重新转向了那扇推拉门。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门把手上——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银色长条形金属把手。
她的右手抬了起来,伸向那个门把手。
动作笨拙得令人心慌。她的手指先是悬在把手前方几厘米的空气中,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寻找一个落点。然后,她尝试着把手掌整个贴上去,掌心盖住了光滑的金属表面,却没有任何握的动作。她只是用手掌笨拙地蹭着、推着那个冰冷的金属块,像是试图用体温去融化一块冰。
门纹丝不动。
一次,两次,三次……她固执地重复着这个无效的动作。手掌心在光滑的金属上徒劳地摩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每一次尝试,她眼中的茫然就加深一分,那层浓雾后面,开始翻涌起一种原始而纯粹的恐惧。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门把手,而是一个超出她理解范畴的、充满恶意的神秘装置。
陈默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血液正一点点冷下去,冻结成冰。刚才那股不祥的预感,此刻像冰冷的毒蛇,彻底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清晰地看到苏晚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到她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的掌心,看到她眼神里那份越来越清晰的绝望。她忘了。
她忘了如何打开一扇门。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陈默,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快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猛地伸出双手,一手紧紧抓住苏晚还在徒劳推着门把手的右手腕,另一只手则飞快地、稳稳地握住了那个冰凉的金属把手,用力向旁边一拉——
咔哒。
门锁滑开的声音,在此刻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股裹挟着冰雨腥气的狂风立刻倒灌进来,吹得陈默一个激灵,也吹散了苏晚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
苏晚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呆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陈默那只正牢牢包裹着她右手的手,又看看那只刚刚被轻松拉开的门把手。她的眼神在陈默的手和门把手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在艰难地处理着无法理解的信息。茫然,困惑,然后是更深、更无助的恐惧,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淹没她的瞳孔。她甚至忘了把手抽回来,只是任由陈默握着,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晚晚……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在摩擦,看着我。他用了一点力,试图让她转过来。
就在这时,陈默放在玄关鞋柜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刺破了室内凝重的昏暗。不是来电,不是短信,而是一条手机系统自动弹出的紧急通知,带着刺目的红色边框和尖锐的蜂鸣声,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死寂:
**【紧急通告!全国启动公共卫生一级响应!发现未知认知功能障碍传播现象!症状为阶段性记忆丧失,尤其影响程序性记忆(如工具使用、基本操作等)!重复:非接触传播,感染途径不明!请所有公民即刻居家避险,锁好门窗,保持镇定,等待进一步通知!】**
红色的文字在屏幕上疯狂滚动,那刺耳的警报声如同丧钟,一遍又一遍,无情地敲打着陈默已然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握着苏晚手腕的手,无法控制地收紧了。苏晚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惊吓到,猛地瑟缩了一下,眼神更加惊惶地看向那闪烁着红光的屏幕,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怪兽。
冰冷的现实,裹挟着窗外倾盆的冷雨,终于彻底淹没了他们小小的家。
***
三天。
仅仅三天。
城市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揉碎、抛弃,然后迅速在遗忘的瘟疫中腐烂。三天前那场疯狂的冷雨早已停歇,留下的是一个死寂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世界。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低低压着残破的楼宇轮廓,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灰尘、垃圾腐烂的酸臭、某种若有似无的甜腻焦糊气,还有……死亡的气息。像无数看不见的蛆虫,无声地啃噬着这座曾经被称为家园的废墟。
陈默背着一个半满的登山包,一手紧握着一根从消防栓箱里拆下来的、沉重的金属撬棍,另一只手,则死死地、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般牵着苏晚的手。他们沿着一条堆满扭曲撞毁车辆的街道边缘,小心翼翼地移动。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扭曲的金属片和不知名的污秽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细碎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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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紧紧贴着他,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茫然,更多时候是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和怯生生的依赖。她不再会说话,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啊、嗯声。她走路的样子也变得笨拙,时常会踉跄,需要陈默用力拉住才不至于摔倒。她身上的衣服是陈默胡乱给她套上的,显得有些臃肿和不协调。她的世界,似乎已经坍缩到只剩下陈默的手心所传递的那一点可怜的温度和牵引。
街道两旁,文明的痕迹正在被遗忘的力量加速腐蚀。曾经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此刻窗户大多碎裂,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髅的眼窝。巨大的广告牌残骸歪斜地挂在半空,画面撕裂,露出后面锈蚀的骨架。一家便利店的玻璃门碎了一地,里面的货架东倒西歪,散落的商品被踩踏得不成样子。陈默的目光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饼干、薯片、罐头……它们还在那里,却失去了意义。几天前,它们还代表着一个有序世界里的商品和便利;现在,它们只是一堆颜色鲜艳的垃圾。人们不再认识它们,不再理解它们的用途。饥饿驱使着一些人本能地抓起它们,却无法打开包装,只能徒劳地啃咬、撕扯,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愤怒的咆哮。
一声尖锐刺耳的、完全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惨叫,从不远处一条小巷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瞬间划破了死寂的空气。那叫声太过凄厉,苏晚吓得浑身一抖,猛地往陈默身后缩去,几乎要把脸埋进他的后背。
陈默的心脏也骤然缩紧,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他加快了脚步,攥着苏晚的手更用力了些。他知道那叫声意味着什么。几天来,类似的场景他见过太多。一个曾经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对着一个掉在地上的打火机又踢又咬,最后跪在冰冷的雨水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嚎啕大哭——他忘了怎么点火。一个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孩,坐在一辆撞毁的公交车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遍遍喊着妈妈,眼神空洞得吓人。还有一个年迈的老人,蜷缩在银行冰冷的自动取款机角落里,反复用手去抠那个插卡口,指甲都劈裂出血,嘴里喃喃着钱…我的钱…——他忘了如何操作机器,也忘了钱的意义。
遗忘,不仅仅抹去了技能,更抽走了人格的骨架,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打回了蒙昧混沌的原形。
转过一个堆满垃圾桶的街角,一阵沉闷而怪异的声响传来。陈默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将苏晚护在身后,警惕地望向前方十字路口。
那里曾经是一个繁忙的路口,此刻却成了遗忘瘟疫的展示台。几辆扭曲变形的汽车撞在一起,冒着缕缕青烟。就在这片钢铁残骸的中心,一场荒诞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正在上演。
一个穿着皱巴巴藏蓝色制服、肩上还挂着几道模糊不清的肩章的男人,显然是警察。他正跪在湿漉漉的、满是油污的地上,双手死死抓着一把黑色的手枪。他的动作笨拙而疯狂,像一个刚拿到新奇玩具却又完全不得其法的孩子。他试图把弹匣塞进握把底部,但方向完全不对,弹匣口对着冰冷的柏油路面,徒劳地戳着。他急得满头大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眼神里充满了暴戾的狂躁和一种深刻的、无法理解的挫败感。他忘了如何装填子弹。
在他周围,另外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警察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一个拼命地拍打着一辆警车完全变形的车门,似乎想进去。另一个则对着腰间那个本该插着警棍的空皮套,一遍遍做着拔取的动作,手里却空空如也,脸上是纯粹的茫然。还有一个,正对着一个掉在地上的对讲机残骸,把它捡起来,放在嘴边,像吹口琴一样用力地吹气,腮帮子鼓得老高,发出噗噗的滑稽声响,眼神却空洞得令人心寒。
他们忘记了构成他们身份的一切技能,只剩下身上那套象征暴力的制服,以及制服下那被瘟疫催生出的、原始的、无法自控的破坏欲和恐惧。那个跪在地上的持枪者,在又一次失败的尝试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陈默和苏晚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理智,只有纯粹的、被挫败感点燃的疯狂杀意!
陈默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把苏晚往旁边一堆倒塌的广告牌废墟后面一推,同时自己矮身向侧前方一个歪倒的报刊亭后扑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撕裂了死寂的空气!
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几乎是擦着陈默刚才站立位置的边缘呼啸而过,狠狠打在后面一辆废弃大巴车的铁皮车厢上,发出当啷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巨大的声响和瞬间弥漫开来的硝烟味,让苏晚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像受惊的小动物。她蜷缩在广告牌后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个开枪的警察似乎也被自己弄出的巨大声响和枪械的后坐力吓到了,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手里的枪差点脱手。他茫然地看着枪口冒出的青烟,又看看远处躲藏的陈默,脸上暴戾的疯狂被瞬间的困惑取代,似乎完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也停止了各自荒谬的行为,呆呆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他躲在报刊亭后,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脸颊。他死死盯着那几个失魂落魄的制服身影,握着撬棍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军队……或者曾经的军队、警察……他们也开始忘记了。
忘记了如何装填子弹,忘记了如何协同作战,忘记了他们守护的秩序和意义。当最后一丝维持暴力的组织性也被瘟疫抹去,这个世界彻底滑向了无序深渊的边缘。
恐惧像冰冷的毒液,顺着脊椎蔓延。但他不能停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趁着那几个被枪声震懵的警察还没反应过来,他猛地从报刊亭后探出半个身子,朝着苏晚藏身的广告牌废墟方向低吼:晚晚!跑!快跑!跟着我!
苏晚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极度的惊恐,但听到陈默的声音,那眼神里懵懂的依赖瞬间压倒了恐惧。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废墟后爬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陈默。
陈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再看十字路口那几个茫然的身影,拉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与枪声相反的方向,向着城市更深处那片象征着最后希望的阴影——那个被无数幸存者口耳相传、称之为记忆方舟的庞大建筑群,亡命奔逃。
***
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蚁巢,在遗忘的瘟疫中无声地腐朽。陈默拉着苏晚,在断壁残垣和废弃车辆的迷宫中穿行。每一步都踩在文明的骸骨上,每一步都踏碎一点残存的幻想。
他们最终抵达了城市边缘。视野骤然开阔,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比逼仄的废墟更令人窒息。
一片庞大的建筑群,如同从地狱里生长出的钢铁堡垒,突兀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高耸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围墙,像巨龙的脊骨,将内部的一切严密地包裹起来,只留下几个黑洞洞的、如同怪兽咽喉般的入口。围墙顶端,密集的探照灯如同巨大的、永不眨动的眼睛,无情地扫视着墙外这片绝望的焦土。冰冷的白光柱切割着污浊的空气,每一次扫过,都让地上那些蜷缩、蠕动、如同蛆虫般的影子无所遁形。
墙外,是地狱。
目之所及,是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人头。成千上万的幸存者,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到这里,又像被无形的堤坝阻挡在外。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神空洞或充满癫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排泄物、腐烂的食物、伤口化脓的气息、绝望本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死亡瘴气。
哭声、喊声、无意义的嘶吼、疯狂的咒骂、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虚弱的乞求……各种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令人耳膜刺痛、精神崩溃的声浪,持续不断地冲击着那冰冷的高墙。有人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合金大门,手掌拍得血肉模糊。有人跪在泥泞里,对着墙上的探照灯方向磕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坐着或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像一堆被榨干了最后汁液的枯草。
苏晚被这恐怖的人间炼狱景象吓坏了,死死地抓着陈默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她整个人缩在陈默身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抖得厉害。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方舟的森严和墙外的惨状,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对比。但他没有退路。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腐臭的空气,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中的寒意,一手紧紧护着身后的苏晚,一手握紧那根冰冷的撬棍,开始在绝望的人潮中艰难地向前挤去。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嘈杂声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淹没。没人理会他。绝望的人群像一堵堵移动的肉墙,麻木而沉重。推搡、踩踏无处不在。他必须用撬棍格开一些过于疯狂的推挤,用肩膀强硬地撞开挡路的躯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淌下泥泞的痕迹。
不知挤了多久,就在陈默感觉体力快要耗尽,肺部火辣辣地疼时,他们终于靠近了围墙下那片稍微开阔一些的区域。这里离那巨大的合金闸门更近,能看到闸门两侧延伸出去的、同样厚重的围墙根部,每隔一段距离,就开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的金属小门。每个小门上方,都亮着一盏刺目的红灯。
小门前,排着几列相对有序的队伍。之所以说有序,是因为队伍里的人虽然同样狼狈,眼中却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光——那是希望的光芒。他们紧紧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小门,脸上混合着极度的紧张和卑微的祈求。队伍旁边,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守卫。
这些守卫的装束,让陈默的心猛地一抽。
他们穿着覆盖全身的、哑光黑色的重型防护服,关节处包裹着硬质装甲,脸上戴着完全遮住面容的、有着深色目镜的全覆盖式头盔。手里端着造型奇特、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突击步枪。他们站立的姿态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和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唯一能证明他们是人的,是防护服胸前那一个醒目的、血红色的船锚标志——记忆方舟的徽记。
一个守卫站在队伍前端,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大小的仪器,上面延伸出一根探针。他机械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对着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命令道:手,伸出来。
中年男人颤抖着,伸出污黑皲裂的手。守卫将仪器的探针粗暴地刺入男人的指尖,仪器屏幕瞬间亮起复杂的波纹和数据流。几秒钟后,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从守卫头盔里传出:认知评估:程序性记忆严重缺损,工具使用能力低于阈值。拒绝准入。
不!求求你!我…我会学!我能干活!男人瞬间崩溃,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哀求。回答他的,是旁边另一个守卫抬起枪托,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肩膀上,将他打翻在地,拖离队伍。男人痛苦的哀嚎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刺耳。
队伍一阵骚动,恐惧和绝望在无声地蔓延。下一个轮到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她同样被刺破指尖,几秒后,冰冷的判决响起:认知评估:基础逻辑能力丧失,无法理解指令。拒绝准入。
女人浑身一颤,没有哀求,只是绝望地低下头,看着怀里毫无动静的襁褓,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轮到陈默和苏晚了。陈默把苏晚护在自己身前,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
守卫走过来,那股冰冷的、带着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压迫感十足。目镜后的视线似乎没有任何温度,扫过陈默,最后落在苏晚身上。那根探针伸了过来,指向苏晚的手指。
她…她不行!陈默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哑,她害怕!我来!评估我!
守卫的动作顿住,头盔转向陈默。目镜的深色反光里,映出陈默紧张而倔强的脸。冰冷的电子音响起:个体独立评估。无关人员退后。语气不容置疑。
陈默的心猛地揪紧。他看着苏晚惊恐无助的眼神,看着她下意识往自己怀里缩的动作,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咬着牙,一点点松开护着苏晚的手,艰难地后退了半步,目光却死死锁在苏晚身上。
探针再次伸向苏晚。她似乎被那冰冷的金属尖端吓到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想把手缩回去。
别动!守卫的声音通过电子合成,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和严厉。
苏晚被这声音吓得浑身僵住,不敢再动,只是睁大了眼睛,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委屈。
探针刺破了她的指尖。一滴暗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苏晚疼得嘶了一声,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求助般地看向陈默,扁着嘴,无声地抽噎着。
守卫手中的仪器屏幕快速闪烁,复杂的波纹图剧烈跳动。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耳朵:
评估对象:苏晚。认知评估结果:程序性记忆、陈述性记忆严重退化,工具使用能力、逻辑推理能力低于基础阈值。判定:深度感染。拒绝准入。
不!陈默几乎是吼了出来,一步上前,再次挡在苏晚身前,将她护在身后,面对着那个冰冷如机器的守卫,她是我妻子!她只是病了!我能照顾她!我能教她!她以前是个老师!她……
规则!守卫打断了他,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平铺直叙地宣布着冰冷的律令,方舟只接收保存完整记忆的人。确保人类知识火种延续。她,守卫抬手指了指陈默身后的苏晚,动作机械而精准,必须被遗忘。这是规矩。他另一只手,已经端起了那支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突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了陈默和苏晚,离开队列。立刻。
冰冷的枪口,如同死神的凝视。周围排队的人惊恐地退开,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压抑的真空地带。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陈默。他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枪口,又看看身后紧紧抓着他衣角、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眼神懵懂如幼兽的苏晚。愤怒、不甘、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一阵极其细微、极其怪异的声响,极其清晰地钻进了陈默的耳朵。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个用枪指着他们的守卫!
透过那覆盖全身的厚重防护服和全覆盖式头盔,一阵极其轻微、甚至带着点跑调的哼唱声,正从守卫头盔的缝隙里隐约传出!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那调子,稚嫩,断续,带着一种幼儿特有的含混不清和漫不经心。与眼前这冰冷、肃杀、代表着人类最后秩序与铁律的方舟守卫形象,形成了荒诞绝伦、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反差!
仿佛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陈默脑海中的迷雾!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冰冷的枪口,而是死死盯住了那个守卫的头盔。目光仿佛要穿透那深色的目镜和厚重的防护,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他看到了守卫持枪的手指,在厚重的战术手套包裹下,似乎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随着那含混的哼唱节奏,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真实感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陈默的心脏。
呵……一声极轻、极冷,带着无尽嘲讽和洞悉了某种巨大黑暗的笑意,不受控制地从陈默的喉咙里溢了出来。那笑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守卫持枪的动作似乎因为这声怪笑而极其细微地凝滞了一下。头盔转向陈默,深色的目镜如同深渊。
陈默没有退缩。他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甚至加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冰冷的空气,直刺向那个守卫头盔下哼歌的嘴角位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墙外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
那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