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大院里都在传,说我一个刚生完娃的黄毛丫头,竟敢去和大学生抢军工厂的铁饭碗。
更要命的是,我当着黑脸首长的面,把的确良衬衫给洇湿了一大片。
那洇开的奶渍,像一朵白花,在他鹰隼般的注视下,明晃晃地宣告着我的窘迫与秘密。
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笑话,看我怎么给我那戍边的英雄丈夫蒙羞。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男人,即将亲手为我打开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01
林念同志,下一个就是你,准备一下。
我猛地回神,心脏怦怦狂跳。怀里刚满三个月的儿子铁蛋哇的一声,像是感应到了我的紧张,扯着嗓子哭起来。
我慌忙解开衣扣,在走廊角落里,匆匆给他喂上两口。这是军工厂的翻译岗,百里挑一的机会,我丈夫顾长风是战斗英雄,我不能给他丢人。
嫂子,还没好啊里面郑政委脸都黑了,你可快点吧!门口维持秩序的小战士探头催促,语气里满是焦急。
郑政委那个军区大院里传说铁面无私,能让哭闹的小孩瞬间噤声的活阎王
我心头一紧,赶紧抱起儿子,胡乱地扣好扣子,将他塞给在门外等我的邻居王婶。
王婶,拜托了!
放心去吧!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唯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快步走进考场。
这是一个临时改造的大会议室,长长的桌子后面坐着一排考官,正中央那位的肩章和威严的国字脸,无一不彰显着他的身份——郑淮,主管思想和人事的郑政委。
我的视线与他隔空相撞,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人心。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立正站好:各位领导好,我是林念。
话音刚落,我就感到胸口一阵异样。
完了。
我僵在原地,不敢低头,但那股熟悉的、不受控制的温热感,正在迅速蔓延。崭新的白衬衫上,一团突兀的湿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加深。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可怕,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我胸前。尴尬、羞耻、无助……各种情绪瞬间将我淹没。我能听到旁边几个女应聘者发出的压抑的嗤笑声。
郑淮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我的报名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那声音,像是丧钟,一下下,敲碎了我所有的希望和体面。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不能退缩,顾长风在边疆保家卫国,我在后方,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吗
就在我准备破罐子破摔时,郑淮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干部忽然开口了,她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林念同志,看来你很‘有料’啊,就是不知道,这肚子里的墨水,有没有你这‘料’足。
这话一出,满场哄笑。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郑淮的笔尖啪地一声停在纸上,他抬起眼,冷冷地扫了那个女干部一眼。全场笑声戛然而生。
他看着我,声音听不出喜怒:林念同志,如果你现在因为个人原因退出,我们同样尊重你的选择。
这是在给我台阶下,也是在宣判我的出局。
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想起丈夫临走前说的话:念念,记住,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你是你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开口:报告首长,我没有个人原因。为人母是我的责任,来应聘是我的追求,两者并不冲突。我请求开始面试。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里。
郑淮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他沉默了足足有十秒,才缓缓开口:那就开始吧。翻译一下这段材料。
一份印着俄文的文件,被推到了我的面前。
02
那是一份关于高炉冶炼技术的说明书,专业词汇又多又僻。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羞耻和杂念摒除脑后。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必须抓住。
高炉本体结构包括炉喉、炉身、炉腰……我流畅地开口,标准的俄语发音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我跟着大学里的白俄教授学的,最纯正的口音。
胸口的湿痕依旧刺眼,但我已经顾不上了。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将那些冰冷的、生僻的词汇,转化成清晰准确的中文。
随着翻译的进行,周围的议论声渐渐消失了。之前那个出言嘲讽的女干部——后来我才知道她姓马,是工会马副主席——脸上的讥笑也凝固了。
只有郑淮,他始终面无表情,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像一个精准的节拍器,扰得我心慌。
他究竟在想什么
翻译到一半,马副主席忽然打断我:停一下。林念同志,我看你的资料,高中学历。这些专业词汇,你是从哪里学的
她的语气充满了质疑,仿佛在指控我作弊。
这就是所谓的职场PUA吧虽然这年代还没这个词,但意思到了。
我平静地回答:报告马副主席,我父亲是南大的俄语教授,我从小耳濡目染。而且,为了这次招工,我提前三个月,啃完了图书馆所有相关的技术书籍。
哦啃完了所有马副-主席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可不要说大话。
是不是大话,您可以当场考我。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寸步不让。
你!马副主席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马副主席。郑淮沉声开口,打断了这场交锋,让她继续。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马副主席悻悻地闭上了嘴。
我继续翻译,这一次,我更加专注,语速也更快。当我将最后一句完美地翻译出来时,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翻译完毕。我站得笔直。
全场一片寂静。
郑淮终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他拿起我的报名表,又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你爱人是顾长风
是!我心中一凛。
边防三团的那个顾长风
是!
郑淮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看着我,良久,才说:他是个好兵。
说完,他便不再看我,对旁边的人说:下一个。
这就……结束了
我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他那句他是个好兵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爱屋及乌,还是在提醒我,别给英雄的履历上抹黑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会议室,王婶赶紧抱着孩子迎上来:怎么样念念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估计是黄了。
胸口那片湿透的衣服,像一块烙印,火辣辣地疼。
03
回到家属大院,我应聘时衣衫不整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
哎哟,念念回来了听说你今天可是出了个大洋相啊。刚到楼下,就碰上了院里最爱嚼舌根的刘嫂。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刻意在我胸前停留,嘴角撇得快要挂到耳朵上。
人家可是大学生都争着要的岗位,她一个高中生,还带着个奶娃子,去凑什么热闹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真是丢他们老顾家的人!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我抱着铁蛋,低着头快步往家里走。
站住!刘嫂忽然拔高了声音,拦在我面前,林念,我可得说说你。长风在外面为国戍边,流血流汗,你当老婆的,就该安分守己,在家好好带孩子,操持家务。跑出去抛头露面,还弄成这副样子,你让长风的脸往哪儿搁
她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
若是以前,我或许就忍了。但今天,在考场上经历了那样的羞辱和抗争后,我心底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刘嫂,我丈夫在前方保家卫国,我敬他爱他。我在后方,养育后代,努力工作,想为国家做点贡献,我觉得这不叫丢人,这叫‘妇女能顶半边天’。毛主-席都这么说,您有什么意见吗
我故意把毛主-席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刘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敢这么顶撞她,还是搬出这种大道理。
你……你你……她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还有,我抱着儿子上前一步,目光清冷,我孩子饿了,我要喂他,这是天经地义。我因为这个弄湿了衣服,只能说明我是一个尽责的母亲。如果谁觉得这可笑,那只能说明他没心。我丈夫要是知道了,只会心疼我,而不是觉得我丢人。
说完,我不再理会她,径直上楼回家。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浑身一软,抱着哇哇大哭的儿子,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真的做对了吗我真的能等到丈夫的理解吗还有那个郑政委,他会怎么看待我这个离经叛道的军人家属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敲门声响了。
我赶紧擦干眼泪,打开门,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面试时坐在郑政委身边,那个叫马副主席的女干部。
她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包红糖。
马副主席,您……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没说话,径直走进屋,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用一种全新的、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林念同志,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忽然开口。
我彻底懵了。
04
道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副主席的脸上露出尴尬,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这是……郑政委让我拿来的。他让我代他,也代我自己,跟你说声对不起。
郑政委
那个从头到尾都板着脸的活阎王,竟然会让人来给我道歉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马副主席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坐下:小林,今天在会上,是我说话不妥当,你别往心里去。
没……没有。我呐呐地回答。
其实,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孩子也小,也遇到过你这样的情况。马副主席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那时候,躲在厕所里,一边涨奶疼得掉眼泪,一边还要想着工作,那滋味……唉。
我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原来,她也曾经历过。
那你今天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我是故意的。马副主席语出惊人,郑政委早就注意到你了,不是因为你衣服湿了,而是因为你的资料。他是你爱人顾长风的老团长,他太了解顾长风了,也想看看,被顾长风那样优秀的军人看上的,会是怎样一个姑娘。
我的心砰砰直跳。
所以,我那句话,是郑政委默许的,算是一场压力测试。马副主席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赞许,想看看你在压力之下,是会崩溃,还是会反击。事实证明,你很出色。你不仅没有退缩,还把一手烂牌打出了王炸的效果。
王炸这个词很新鲜,我不太懂。
就是说你干得漂亮!她笑了笑,你最后那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哑口无言。郑政委当时就跟我说,‘顾长风那小子,好眼光’。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我感觉像是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缕光。
那……我的工作我小心翼翼地问。
放心吧。马副主席拍了拍我的手,郑政委在会上就拍板了。他说,‘一个心里能装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亲,走上我们的工作岗位,心里才更能装着国家和人民的大事。’他还说,‘新时代的军嫂,不能只是默默奉献的后盾,也应该是能和丈夫并肩作战的战友。’你,被录取了。
真的吗巨大的惊喜砸得我头晕目眩。
真的!明天就去厂里报道吧!马副主席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笑了笑,对了,小林,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女人想干点事业,不容易。但只要挺直了腰杆,谁也压不垮你。
她走了,留下满室的苹果香和红糖甜。
我抱着熟睡的儿子,看着窗外,天边的晚霞绚烂如火。
我的人生,似乎也要从今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第二天去厂里报到,我特意在胸前的口袋里,别上了一支钢笔。这是我给自己设置的一个小标记,提醒自己,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军嫂林念,更是翻译员林念。
05
军工厂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更忙碌。
我被分在技术科,负责翻译从苏联引进的各种设备图纸和操作手册。办公室里都是些老技术员,一开始,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审视和不信任。
小林,刚来的吧学历不高,可要多听多看多学啊。一个姓钱的老工程师,把一沓厚厚的图纸放在我桌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前辈的敲打。
谢谢钱工,我会努力的。我微笑着接过。
我知道,光靠郑政委的一句话,我不可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我必须拿出真本事。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连轴转。白天,我在办公室里啃那些天书一样的图纸,遇到不懂的,就追着老工程师们问,哪怕被甩脸子也不在乎。晚上回家,等铁蛋睡着了,我再熬夜复习、预习。
办公室里有个叫孙莉的,跟我一批进来的大学生。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敌意。
林念,你一个高中生,整天抱着俄语词典不累吗有些东西啊,是天赋,不是靠死记硬背就行的。她一边修着自己新烫的卷发,一边阴阳怪气地说。
我没理她,只是把一本翻译好的稿件,整整齐齐地放在钱工桌上。
那是一份关于卡-50直升机旋翼系统的技术分析报告,里面涉及了大量的空气动力学和材料力学词汇,是公认最难啃的骨头。
钱工拿起稿件,戴上老花镜,一开始还是一副审查的表情,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舒展开了,眼神里露出了惊讶。
这……这是你翻译的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是,有什么问题吗,钱工我心里有些紧张。
没问题!太没问题了!他激动地一拍桌子,准确、流畅,甚至比厂里之前请的那个大学教授翻得还好!小林,你可真是……真是个宝啊!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包括孙莉,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从那天起,办公室里再没人敢小瞧我。钱工更是把所有核心的技术资料都放心地交给我,甚至在开会时,点名让我参与讨论。
我渐渐地,成了技术科不可或-缺的一员。
忙碌的日子里,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我才会想起远在边疆的顾长风。我给他写信,告诉他我找到了工作,告诉他铁蛋会笑了,会翻身了。
我把所有的思念和牵挂,都写进信里,寄往那个遥远的地方。
这天,我刚下班,就收到了顾长风的回信。他的信总是很短,字迹刚劲有力。
念念,见信如晤。听闻你已入职军工厂,吾心甚慰。家中诸事,劳你费心。望珍重自身,切勿劳累过度。另,郑政委来信,提及你面试之事,称你‘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长风与有荣焉。勿念。长风字。
短短几行字,我却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
那句长风与有荣焉,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我的四肢百骸。
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值了。
我正沉浸在喜悦中,刘嫂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看着我手里的信,酸溜溜地说:哟,长风来信了说了什么呀,把你给乐成这样是不是夸你工作找得好,给他长脸了
我收起信,看着她,淡淡一笑:刘嫂,长风说,家里的事情辛苦我了,让我多注意身体。他还说,新时代的女性,就该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
刘嫂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没再理她,抱着儿子,昂首挺胸地回了家。我的世界,已经和她不一样了。
06
转眼间,秋去冬来。
厂里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要接待一个来自东欧的考察团。对方希望能引进我们的生产线,这对工厂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接待任务的总负责人,正是郑政委。而我,被指定为这次任务的首席翻译。
消息一出,整个技术科都炸了锅。
让林念当首席她才来多久啊
就是,孙莉可是正经外语系的大学生,怎么也轮不到她吧
孙莉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她直接找到了科长,要求换人。
科长是个和稀泥的,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把问题反映到了郑政委那里。
那天下午,郑政委亲自来到了技术科。他一进来,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我面前:林念同志,听说有人对你的能力有质疑
我站起身,不卑不亢:报告首长,我相信我的专业能力,可以胜任这次任务。
口说无凭。郑淮的目光扫过孙莉,又落回到我身上,孙莉同志是大学生,专业知识扎实。你,有什么优势
我知道,这是又一场压力测试。
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报告首长。我的优势有三。第一,我的口音,是对方最熟悉的学院派口音,能迅速拉近心理距离。第二,我对厂里所有核心技术图纸和流程了如指掌,可以做到无缝衔接,不仅仅是翻译,更是技术讲解。第三……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一个母亲。我知道如何用最真诚、最温暖的方式去沟通,去打动人。技术是冰冷的,但合作是温暖的。我相信,我能传递好这份温暖。
我说完,整个办公室落针可闻。
孙莉的脸涨得通红,她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郑淮看着我,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神深邃,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忽然,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说得好。
他转过身,对科长说:就这么定了。首席翻译,林念。孙莉同志作为副手,协助工作。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一屋子震惊的人。
孙莉看着我,眼神复杂,有不甘,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才算真正在这个地方,靠自己的实力,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为了这次接待任务,我几乎是把家搬到了办公室。我将所有可能涉及的技术资料、谈判细节,都反复推演、背诵。
这天深夜,我还在办公室里对着图纸念念有词,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是郑政委。
他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
还在忙他把茶缸放在我桌上。
郑政委,您怎么来了我赶紧站起来。
睡不着,过来看看。他看了一眼我桌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准备得怎么样了
基本没问题了。
他点点头,忽然问:想长风吗
我愣住了,随即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我也是。他看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我爱人以前也是军人,我们分开了十年。她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吃了多少苦,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和愧疚。
郑政委……
小林,你和她很像。一样的倔,一样的要强。他转过头,看着我,这次任务,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整个军工厂,都是你的后盾。顾长风,也是你的后盾。放手去干,不要怕。
那一刻,我眼前的这个活阎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而是一个同样有着牵挂和温情的丈夫、父亲。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是!保证完成任务!
07
考察团如期抵达。
为首的是一位叫安德烈的总工程师,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表情严肃,一看就是个不好打交道的老学究。
欢迎会上,厂长热情洋溢的欢迎词经过我的翻译,传递到安德烈耳中,他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毫无波澜。
接下来的几天,安德烈几乎是泡在了车间里。他戴着手套,拿着放大镜,检查着每一道工序,每一个零件,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林小姐,你们这个淬火工艺的温度控制,为什么和图纸上标注的有3度的偏差
这个轴承的润滑油,为什么用的不是我们推荐的A型号,而是B型号
孙莉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好几次都翻译得结结巴巴。
而我,因为提前做足了功课,对答如流。
安德烈先生,这3度的偏差,是我们钱总工程师根据本地气候和钢材特性,经过上百次试验得出的最优值,能让零件的耐磨性提高5%。至于润滑油,A型号虽然好,但我国暂时无法量产,我们选用的B型号,是国内最顶级的替代品,性能差距在千分之三以内,完全在安全范围。
我一边说,一边将钱工递过来的实验数据报告,准确地翻译给他听。
安德烈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挑剔,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了欣赏。
你们的工程师,很了不起。你这个翻译,也很了不起。他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安德烈对我们的技术实力和专业态度非常满意,很快就签下了合作意向书。
庆功宴上,安德烈特意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林,你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翻译,也是最迷人的女性。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也和你一样,坚强、独立、有智慧。
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我大方地举杯回应:谢谢您的夸奖,安德烈先生。也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像伏特加一样,热烈而长久。
郑政委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孙莉也走了过来,她低着头,小声对我说:林念,对不起。我以前……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过去了。以后我们是同事,更是战友。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送走考察团后,厂里给我记了二等功,还发了三百块钱奖金。
我拿着那笔巨款,心里百感交集。我第一时间跑到邮局,给远在边疆的顾长风寄去了一百块,又给老家的父母寄去了一百块。
剩下的钱,我给儿子铁蛋买了一身新衣服,给自己……买了一支英雄牌钢笔。
那支别在口袋上的旧钢笔,已经有些磨损了。现在,是时候换一支新的了。
我的新人生,才刚刚开始。
08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铁蛋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咿咿呀呀地喊妈了。
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仅负责技术翻译,还开始参与一些管理工作。厂里新来的大学生,都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林老师。
我和孙莉,也从当初的竞争对手,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会帮我照看铁蛋,我也会在工作上提点她。
大院里的风言风语,早就消失了。刘嫂现在见了我,总是笑得像朵菊花,一口一个小林大翻译,热情得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这就是现实,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当你强大了,世界都会对你和颜悦色。
这天,我正在家里准备晚饭,邮递员送来一个大包裹。
寄件人地址,是顾长风所在的边防三团。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长风从来没寄过包裹回来。
我颤抖着手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崭新的军大衣,厚实,沉重,带着北疆风雪的味道。大衣下面,压着一封信。
念念,吾妻。见字如面。北疆已入深冬,大雪封山。闻你一切安好,屡获嘉奖,我心甚慰。你已非吴下阿蒙,为夫亦需奋进,方能与你并肩。寄上军大衣一件,天寒,望多保重。另,随信附上二等功军功章一枚。此章,一半属于我,一半属于你。待我归家,为你亲手戴上。夫,长风。
信纸的最后,还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顾长风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眉眼英朗。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比以前更加坚毅明亮。他的胸前,挂着一枚闪亮的军功章。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照片上。
这个男人,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努力,我的成长,我的委屈,我的荣耀。他没有把我当成他的附属品,而是看作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他把军功章分我一半。这是怎样深沉的爱和尊重!
我把军大G衣紧紧裹在身上,仿佛被他拥在怀里。那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让我无比心安。
爸……爸……怀里的铁蛋,指着照片,含糊不清地喊着。
是爸爸。我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笑着说,铁蛋,你有一个英雄的爸爸,还有一个……嗯,还算可以的妈妈。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顾长风回来了,他穿着军装,胸前戴着军功章,穿越人海,微笑着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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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年底,厂里要评选先进工作者。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额非我莫属。这一年来,我的业绩有目共睹。
然而,在最终的公示名单上,先进工作者的名字,却是孙莉。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替我鸣不平。
凭什么啊林姐你干了多少活,大家心里都有数!
就是,那个孙莉,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大学生吗论贡献,她差远了!
孙莉也急匆匆地跑来找我,眼睛红红的:林姐,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去跟领导说,这个先进我不能要!
我拉住她,摇了摇头。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儿八成又是马副主席在背后操作。她不是针对我,而是在平衡。我刚拿了二等功,风头正劲,如果再拿先进,容易树大招风。把荣誉给孙莉,既能安抚大学生群体,也能激励年轻人,一举两得。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办公室哲学吧。
莉莉,这个先进,你受之无愧。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这一年的进步,我看在眼里。这个荣誉是你应得的。
可是……
别可是了。我笑了笑,一个称号而已,我不在乎。我的价值,不需要一张奖状来证明。
是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的自信,来源于我翻译过的每一份图纸,来源于我赢得的每一次谈判,来源于我丈夫那句与有荣焉。
我的内心,已经强大到可以坦然面对任何荣誉的得失。
几天后,郑政委找我谈话。
他办公室的窗台上,养了一盆君子兰,开得正好。
心里有想法他给我倒了杯茶,开门见山。
没有。我摇摇头,我理解组织的安排。
郑淮看着我,眼神里透着赞许:小林,你比我想象中,成长得更快。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一份赴莫斯科动力学院的进修推荐表。被推荐人那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林念。
这……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厂里只有一个名额。郑淮缓缓说道,原本,这个机会是给大学生准备的。但是,你的能力和格局,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们一致认为,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去。
去学习最先进的技术,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回来后,带领我们厂,走向一个新的高度。
郑淮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林念同志,组织对你寄予厚望。不要让我们失望。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推荐表,手却在微微颤抖。
从一个差点因奶渍被清退的窘迫军嫂,到一个即将公派留学的先进人才,我只用了一年。
我的人生,像按下了快进键,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我看着窗外的君子兰,忽然觉得,它就像我一样。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扎根,积蓄力量,只为有一天,能迎着阳光,骄傲地绽放。
10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顾长风回来了。
没有提前通知,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家属大院的门口。
那天我刚下班,抱着铁蛋,和孙莉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穿着干净的常服,身姿笔挺如松。两年不见,他清减了许多,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却比过去更加深邃、沉静。
他就那么站在夕阳里,看着我,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长风……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大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后,他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枚二等功军功章,郑重地,别在了我的胸前。
念念,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辛苦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头扎进他坚实的怀里。
他抱得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爸爸!被挤在中间的铁蛋,伸出小手,摸着顾长风的脸,清晰地喊了一声。
顾长风浑身一震,他松开我,有些笨拙地从我怀里抱过儿子,眼圈瞬间就红了。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此刻,抱着自己的孩子,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我告诉他我的工作,我的同事,我的成长和迷茫。他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满是骄傲和心疼。
他告诉我他在边疆的故事,那些风雪、孤独和战斗。他说,每一次想家的时候,只要想到我和孩子,就觉得充满了力量。
念念,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莫斯科那边,我已经跟郑政委沟通过了,我支持你去。家里有我,你放心去追你的梦。
那你呢
我他笑了,我的团长任期快满了,组织上正在考虑调动我的工作。或许,我以后就留在北京了。
真的
真的。他把我拥入怀中,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半年后,我登上了前往莫斯科的飞机。顾长风抱着铁蛋,在机场为我送行。
他说:去吧,家里有我。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阳光下,微笑着,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鼓励。
原来,最好的爱情,不是谁成为谁的依附,也不是谁为谁牺牲。而是我们各自努力,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然后,在顶峰相遇。
我们是爱人,更是战友。
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世间所有的风雨,也可以并肩,去看最美的风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