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把我绑在军区训练场的双杠上示众时,我成了整个大院的笑话。
他骂我是伤风败俗的女流氓,罚我暴晒反省
可他不知道,当晚他就得像条狗一样跪在我床前,哑着嗓子求我别死。
更可笑的是,后来他竟疯了一样,在全军汇演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遍遍唱着那首我教他的、不着调的流行歌。
01
苏念,你还要不要脸!顾长风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在我脸上。
他把我双手反剪,用一截粗麻绳将我死死绑在训练场的双杠上,动作利落,毫不留情,就像在捆一个穷凶极恶的俘虏。我单薄的衬衫被扯开一个口子,露出白皙的肩膀,在八月毒辣的日头下,火辣辣地疼。
整个军区大院,午休后出来纳凉、训练的家属和战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我成了最不堪的活靶子。
我叫苏念,军区医院院长的独生女。绑我的人叫顾长风,我从穿开裆裤起就跟在他身后的竹马,也是全军区最年轻、最前途无量的活阎王营长。
我们俩从小就被大人们凑成一对,几乎所有人都默认,我苏念将来是要嫁给顾长风的。
可现在,他却因为一封男大学生的来信,把我当成不贞的犯人,在这里公开处刑。
你不知羞耻,跟地方上的男学生勾勾搭搭,败坏军属风气,今天我就要让你好好长长记性!他手里攥着那封信,像攥着我犯罪的铁证,俊朗的脸庞此刻覆满了寒霜。
我昂着头,直视着他愤怒的眼眸,那里面曾有过我熟悉的纵容和温暖,现在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鄙夷。我笑了,汗水混着泪水从眼角滑落,嘴里泛起一阵苦涩。
顾长风,你会后悔的。
我后悔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俯身靠近我,属于他那股浓烈的、带着烟草和汗水味的男性气息将我包裹,我后悔的是从小没把你这条路带正,让你长歪了!
周围的指指点点愈发清晰。
哎哟,那不是苏家的丫头吗真看不出来啊……
平时看着挺文静的,怎么干出这种事
顾营长这是大义灭亲啊,换我可下不了这个手。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耳朵。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示弱的声音。我看着顾长风,那个曾经会因为我磕破一点皮就紧张得满头大汗的男人,如今亲手将我推入深渊。
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衬得他愈发威严。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块上海牌手表,是我攒了半年的津贴,在他去年生日时送给他的。此刻,戴着这块表的手,正攥着我不知廉耻的证据。
真是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太阳烤得我头晕眼花,意识开始模糊。我感觉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看到顾长风那张冷硬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他好像在喊我的名字,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也罢,就这样死了,或许能让他记我一辈子。
02
我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手背上扎着针,冰凉的药液顺着输液管缓缓流进我的身体。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药水滴落的声音。我偏过头,就看到顾长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脱了军帽,头发有些凌乱,军装也皱巴巴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一直低着头,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宽厚的背脊微微弓着,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颓唐。
听到我这边的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紧锁定我。
念念,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没说话,只是冷漠地把头转向另一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压迫感。他端起床头柜上的一碗白粥,用勺子舀起,递到我嘴边:你中暑昏迷了一天一夜,高烧不退。医生说你醒了要先吃点东西,来,我喂你。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笨拙的、试图讨好的意味。
我依旧不理他。
苏念!他的耐心似乎告罄,语气又硬了起来,别耍小孩子脾气!先把粥喝了!
我终于有了反应。我转过头,看着他,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抬手狠狠挥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他手里的碗被打翻在地,温热的白粥溅了他一身,也洒了一地。
滚!我用嘶哑的嗓子吼出这个字。
顾长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活吃了我。
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眼里的恨意和决绝让他心惊。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是他先败下阵来。他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懊悔、无力、还有……恐慌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离开。而是默默地蹲下身,用他那双习惯握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点一点地,把地上的碎瓷片和狼藉的米粥收拾干净。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收拾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念念,那封信……我看了。是我冲动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那个叫陈浩阳的,是谁
我闭上眼睛,感觉无比疲惫。解释在他把我绑在双杠上,让我在整个军区面前丢尽脸面的那一刻起,任何解释都变得毫无意义。
病房门被推开,我爸妈和主治王医生一起走了进来。我爸,军区医院的苏院长,看到顾长风,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顾长风,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我妈一看到我就红了眼圈,冲上来抱着我哭。
王医生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渍和顾长风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走过来给我检查身体。他解开我手腕上缠着的纱布,那里是之前被麻绳勒出的深深红痕,已经有些发紫破皮。
王医生一边给我上药,一边轻声说:小顾啊,你这回下手也太重了。小念这手腕,还有身上的软组织挫伤,得养好一阵子了。女孩子的身体,精贵着呢。
我爸的脸色更黑了,指着门口对顾长风吼道:滚出去!我女儿以后,不劳你顾营长‘管教’了!
顾长风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走出病房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被彻底打碎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了来查房的护士长。护士长是个热心肠的阿姨,看着顾长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拉住他,压低声音说:长风啊,你这回真是糊涂!念念那丫头多好的孩子,你把她当犯人一样审,她的心该多疼啊!我跟你说,隔壁军工厂新来的那个大学生工程师,人小张,长得又俊,又有文化,最近可总来找念念……
护士长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只看到顾长风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但那紧绷的背影,却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03
接下来的几天,顾长风没有再出现。
我乐得清静,安心养伤。我妈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我爸虽然嘴上不说,但也整天往我病房跑,父女俩下下棋,聊聊天,日子倒也惬意。
护士长口中的那个小张工程师,叫张文博,真的如她所说,开始对我展开了追求。
他不是军区大院的人,是从上海名牌大学分配来的技术人才,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温文尔雅,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他每天都会借着探望苏院长的名义来病房,给我带一束盛开的向日葵,或者一本泰戈尔的诗集。他从不提我被绑那天的事,只是陪我聊文学,聊理想,聊上海的外滩和南京路。
他的出现,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我心头的阴霾。
这天下午,张文博又来了。他给我带来了一台崭新的燕舞牌收录机,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听说你喜欢听邓丽君的歌,这个送给你,解解闷。
八十年代,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我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就当是我这个‘精神资本家’,对你这个‘无产阶级小布尔乔亚’的一点小小腐蚀。他开了个玩笑,把收录机放在床头柜上,你不收,我可就天天在你门口‘靡靡之音’绕梁了。
他风趣的话逗得我笑了起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顾长风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他显然是刚从训练场回来,一身的汗味和尘土,迷彩作训服的袖子卷到臂弯,露出结实的小麦色胳膊。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先是落在我床头的收录机上,然后又刮向笑意盈盈的张文博。
谁让你来的顾长风的声音里像是含着冰碴子。
张文博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眼镜,礼貌地站起身:你是
我是他哥。顾长风走进来,一把将张文博挤开,像一堵墙一样隔在我俩中间,那姿态,活像是在宣示主权。
我简直要被他这操作气笑了:顾长风,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交什么朋友,轮得到你来置喙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朋友的!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张文博,油头粉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张文博一个文化人,哪里是顾长风这种兵痞的对手,气得脸都红了。
我怎么了顾长风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里是医院,苏念需要静养,没事就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说完,他竟然直接拎起床头那台崭新的收录机,打开窗户,毫不犹豫地就扔了出去!
顾长风你疯了!我尖叫起来。
楼下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塑料碎裂的声音。
张文博也惊呆了,指着顾长风,气得说不出话来。
疯了顾长风转过头,眼睛猩红地看着我,苏念,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还贴着‘顾长风未婚妻’的标签你想让整个军区的人都看我的笑话吗!
未婚妻我冷笑一声,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狠狠地砸在他身上。
那是一只用子弹壳精心打磨做成的小天鹅,是他去年冬天,熬了好几个通宵给我做的。他说,天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就像他和我的感情。
可现在,这只天鹅,就像我们的感情一样,被我亲手扔掉。
从你把我绑在双杠上的那天起,我苏念,跟你顾长风,就一刀两断了!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你所谓的‘未婚妻’,爱谁当谁当!
子弹壳做的小天鹅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滚到了角落里。
顾长风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张总是冷硬高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裂痕般的痛苦。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趁着他失神,我拉住张文博的手:张大哥,我们走,别理这个疯子。
张文博看了看顾长风,又看了看我,最终点了点头,护着我走出了病房。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们消失在走廊尽头。
04
我以为经过扔录音机事件后,顾长风会消停一阵。
没想到,我低估了他的疯劲。
我出院那天,我爸妈来接我。一出病房门,就看到顾长风像个门神一样杵在走廊里。
他一夜没睡的样子,眼下的乌青更重了,胡子也没刮,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皱巴巴的作训服。手里却捧着一个……暖水瓶
看到我们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把手里的暖水瓶递到我妈面前,声音又干又哑:阿姨,念念胃不好,我给她熬了小米粥,在部队食堂的小灶上熬了一晚上,您让她喝点。
我妈看都没看他一眼,扶着我绕过他就要走。
他急了,一个箭步拦在我们面前,高大的身躯堵住了去路。
让开!我爸厉声喝道。
叔叔,阿姨,我知道错了。顾长风噗通一声,竟然当着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直挺挺地跪下了!
整个走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们这边。
我惊呆了。顾长风是谁他是军区的骄傲,是出了名的铁骨硬汉,别说下跪,他连头都很少对人低。可现在,他竟然……
你们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他膝行两步,试图来拉我的手,被我爸一把打开。
顾长风,你这是在干什么!给我站起来!军人的膝盖是保家卫国的,不是让你在这儿丢人现眼的!我爸气得浑身发抖。
爸,别管他,我们走。我心头一阵烦躁,拉着我爸妈就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他却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上来,仰着头看我,眼睛里满是血丝和哀求:念念,你理理我。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别不理我。
他身上那股子执拗劲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人,从小就是这样,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回头。以前我觉得这是优点,叫坚毅,现在只觉得是不可理喻。
大院里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哪,那不是顾营长吗
给苏家丫头跪下了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前几天不是还把人绑双杠上吗这就后悔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长风,你爱跪就跪着吧!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他压抑着痛苦的、沙哑的声音。
苏念,我给你写了检查,三万字的检查,你要不要看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还在全营面前作了检讨,说我顾长风是个混蛋,是个睁眼瞎,亲手把我最宝贝的姑娘给推开了。他们都听见了。
我还去求了张政委,求他别处分你,所有的责任,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停职反省,记大过,我都认。
我甚至……他顿了顿,声音更哑了,我把那封信,烧了。我没看,一个字都没看。我相信你。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早干嘛去了
现在来做这些,有什么用破碎的镜子,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我没有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医院。
身后,顾长风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窗户往下看,能看到医院门口的那条路。
顾长风没有离开,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医院门口的马路边上,像一尊望妻石。过往的车辆和行人,都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他不在乎。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我房间的这扇窗。
05
顾长风在医院门口跪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他被他父亲,军区的顾司令员,派警卫员强行请回了家。
听说,顾司令员气得当场砸了自己最心爱的紫砂壶,用武装带把顾长风抽得皮开肉绽,罚他在家关禁闭。
整个军区大院因为这件事,炸开了锅。各种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有说我水性杨花,把顾长风迷得五迷三道的;有说顾长风用情至深,是个难得的痴情种;还有的说我们两家这是要掰了。
我成了风暴的中心,走到哪儿都能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
为了躲清静,我向医院请了长假,开始准备高考。
是的,高考。那封被顾长风当成罪证的信,其实是我表哥陈浩阳从北京寄来的。他在信里鼓励我,说国家恢复高考了,以我的成绩,不应该一辈子窝在军区医院当个小护士,应该去考医科大学,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
这个想法,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被顾长风示众那件事,反而成了催化剂,让我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复习。那些曾经被我丢在一边的数理化课本,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期间,张文博来看过我几次,给我带来了很多复习资料和上海那边的最新高考信息。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个优秀的引导者,在他的帮助下,我的复习进度很快。
我爸妈看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都非常支持,对我跟张文博的来往,也乐见其成。
这天,我正在房间里做一套数学模拟卷,我妈敲门进来,表情有些复杂。
念念,楼下……顾长风来了。
我握着笔的手一紧,眉头皱了起来:让他走。
他……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我妈犹豫了一下,把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在我桌上,他说,是他托人从北京旧书市场给你淘来的绝版复习题,你肯定用得上。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本已经泛黄、但保存得非常完好的高考复习资料。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比黄金还珍贵。书页的边角,还有用铅笔做的淡淡的标记,显然是被人仔细研究过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妈叹了口气:长风那孩子,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他被他爸关在家里,不准出门。这些书,是他托警卫员小李,一趟趟跑北京给你弄来的。小李说,他把这几年攒的津贴,全花在这上面了。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楼下,他还给你搭了个书架。我妈又说。
我走到窗边,往下一看,果然。
在我家楼下的空地上,顾长风正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军绿色的裤子,在八月的烈日下,满头大汗地给我搭一个木制书架。他背上,纵横交错的暗红色伤痕清晰可见,那是被武装带抽出来的。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个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也傻得有些可怜。
我心里一颤,连忙拉上了窗帘。
可我的心,却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再也无法平静。
06
一个月后,军区接到了上级的紧急通知,南方汛情告急,需要派一支精锐部队前往抗洪抢险。
顾长风的猛虎营成了第一梯队。
他被解了禁闭,戴罪立功。
出征那天,整个军区都去送行。军车排成长龙,战士们个个面容肃穆,整装待发。家属们站在路边,挥着手,眼眶通红。
我也去了,混在人群里。
我看到顾长风了。他站在第一辆车的车头,身姿挺拔如松,晒得更黑了,也更瘦了,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在跟手下的兵训话,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
他好像没有看到我。
车队缓缓开动,我看到他跳上车,掀开车帘的瞬间,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所在的方向。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零点几秒。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车帘落下,隔绝了我的视线。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复习,一边关注着南方灾区的消息。新闻里,每天都在播报着抗洪前线的最新情况。
我知道,他们去的地方,是灾情最严重的地段。洪水,塌方,泥石流,每天都有战士牺牲。
我每天晚上都会守在收音机前,听着那些冰冷的地名和伤亡数字,心总是悬着。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人民子弟兵。跟顾长风,没有关系。
可我骗不了自己。
每当听到有战士失联或者牺牲的消息,我的心都会揪成一团。我总会不受控制地想,顾长风,他怎么样了他那么爱逞英雄,那么喜欢往前冲,会不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
一天晚上,我正在做题,我爸突然推门进来,脸色凝重。
念念,准备一下,跟我去一趟前线。
我愣住了:去前线干什么
前线医疗队人手不够,急需支援。你不是想考医科大学吗就当是提前实习了。我爸看着我,语气不容置疑,而且……顾长风,他出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他怎么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为了救一个被困在屋顶的小女孩,被卷进旋涡里,冲出去了十几里地,撞在石头上……现在人是找到了,但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
我爸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07
当我跟着我爸乘坐的军用直升机,降落在前线临时搭建的医疗点时,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到处都是穿着泥泞军装的战士,和神情麻木的灾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
我爸带着我,一路疾行,来到一个单独的帐篷前。
他就在里面。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念念,爸知道你心里有结。但现在,他是英雄。需要你。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顾长风就躺在最里面的那张行军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有血迹渗出来。他的右臂打着石膏,高高地吊起。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了平时的嚣张和霸道,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他。
他的眼睫毛很长,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刚结痂的伤口,很深,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
旁边的护士小声告诉我:顾营长是为了从一棵快被洪水冲倒的树上,给那个被困的小女孩够一个苹果,才被划伤的。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死死地攥着那个苹果。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握住他没有受伤的左手,他的手很凉,也很粗糙,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茧子。
顾长风,你这个傻子……大傻子……我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我握着的那只手,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再有往日的锐利和锋芒,只有化不开的温柔和……后怕。
念念……他开口,声音微弱得像一阵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不会的!我哭着说,祸害遗千年,你这种混蛋,阎王爷都不收!
他笑了,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生气。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好看不好看,关你什么事!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手却紧紧地握着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念念,那封信……对不起。他喘了口气,继续说,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
怕
嗯。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我怕你真的会离开我。我怕那个叫张文博的,比我好。他有文化,会说好听的话,不像我,就是个大老粗,只会惹你生气。
我从小就认定你了,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一想到你可能会被别人抢走,我就……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听着他笨拙的告白,我的心,又酸又软。
原来,他所有的霸道和不可理喻,都源于他那份深到骨子里的、害怕失去我的恐惧。
那个叫陈浩阳的,是我表哥。我终于,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解释,说了出来,信里,他是鼓励我参加高考,考北京的医科大学。
顾长风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懊悔。
我……我真是个混蛋!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别动!我连忙按住他,你还想不想要你这条命了!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眼睛却红了。
念念,等我好了,我就去跟司令员打报告。我申请调去北京,我去给你当警卫员,我去给你站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想得美。我哼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帐篷外,雨过天晴,一道绚丽的彩虹,挂在天边。
08
顾长风伤得虽重,但底子好,恢复得很快。
半个月后,他就能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了。
抗洪抢险的任务也接近尾声,部队即将分批撤离。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以家属兼医护人员的身份,留下来照顾他。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朝夕相处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霸道专横的活阎王,而是变成了一个有点粘人、甚至有点幼稚的大男孩。
他会趁我不注意,偷偷把我不爱吃的青椒挑到他碗里;他会缠着我,让我给他念报纸听,即使他自己明明可以看;他还会让他的警卫员小李,跑遍整个临时安置点,就为了给我找来一瓶橘子罐头。
有一次,我给他换药,解开他胸前的纱布。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我用棉签蘸着药水,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低声问:念念,留疤了,是不是很丑
我抬头看他,他眼神里竟然带着不确定和紧张。
我心里一动,故意逗他:是挺丑的,跟个大蜈蚣似的。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忍不住笑了,俯身,轻轻地,在那道疤痕上,落下一个吻。
但是,我抬起头,看着他震惊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你的勋章,是我心中,最帅的印记。
他的呼吸一滞,下一秒,他猛地扣住我的后脑勺,用他那只没受伤的手,狠狠地吻了上来。
这个吻,不再是惩罚,不再是宣示主权,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珍视。他的唇瓣有些干裂,却滚烫得惊人,仿佛要把他所有的情感,都通过这个吻,传递给我。
我没有反抗,而是生涩地,回应着他。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
大院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变了风向。所有人都说,顾营长和苏家丫头是天生一对,共患难,见真情。
就连张文博,也在我返回军区后,主动来找过我一次。
他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多了释然。
我听说前线的事了。他递给我一本书,祝贺你,也祝福你们。看来,我这个‘精神资本家’,终究是没能腐蚀动你这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我笑了:谢谢你,张大哥。也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被北京医科大学以全省第一的成绩录取。
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哭了。
顾长风比我还激动,他拄着拐杖,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跑了好几圈,逢人就炫耀:我媳妇儿,考上大学啦!北京的大学!状元!
那傻样,哪还有半点活阎王的影子。
晚上,他把我拉到当初给我搭的那个书架前。书架上,已经摆满了我复习用的各种书籍。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用红绳串起来的,亮晶晶的子弹壳。
这个,比之前那个,打磨得更亮。他给我戴在手腕上,眼神专注又虔诚,念念,以前,是我混蛋,把你绑在双杠上。以后,我拿我这条命,把你绑在我心上,好不好
你还想绑我我故意板起脸。
他急了,连忙摆手:不是那个绑!是……是用一辈子对你好,来绑住你!
看着他笨嘴拙舌的样子,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就看你表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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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在我去北京上大学前,我们两家的父母,以最快的速度,给我们办了婚礼。
婚礼很简单,就在军区大院的食堂里,摆了几桌酒席。没有婚纱,没有钻戒,我只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他就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
司仪是张政委,证婚人是顾司令员。
婚礼上,顾长风被他那帮战友灌了不少酒,脸红得像块布。轮到他发言时,他拿着话筒,半天没说出话来。
底下的人都在起哄:营长,说两句!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不是戒指,而是一本红色的存折。
念念,他大着舌头,把存折塞到我手里,我……我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儿了。以后,我的工资,我的津贴,我的人,都是你的。我保证,这辈子,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给你当牛做马,给你洗衣服做饭,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全场哄堂大笑。
我看着他真诚又傻气的样子,眼眶一热,把他拉了起来。
我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看着台下所有的亲朋好友,大声宣布:没错,以后,顾长风这个人,归我管了。谁要是敢欺负他,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顾长风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婚后第三天,我就要坐火车去北京了。
顾长风的伤还没好利索,部队特批了他一个月的假,让他送我去学校。
临走前夜,我们躺在被刷成大红色的新房里,我有些睡不着。
顾长风,你后悔吗我问他,为了我,放弃了晋升的机会,还要调去北京,从头再来。
他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低沉而清晰。
不后悔。他说,以前,我以为我的荣耀,是军功章,是肩上的星星。后来我才明白,我的荣耀,是你。没有你,我拿再多军功章,都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油嘴滑舌。我往他怀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跟张文博学的。他老老实实地交代。
我没忍住,在他胸口的伤疤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却把我搂得更紧了,媳妇儿,轻点,谋杀亲夫啊。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10
五年后,北京。
我已经从医科大学毕业,成了协和医院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而顾长风,也通过自己的努力,从一个普通的驻京部队警卫员,一路做到了团参谋长的位置。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小名叫糖豆,因为她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这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顾长风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他神神秘秘地把我带到军区礼堂,礼堂里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
搞什么鬼我问他。
他没说话,只是牵着我走到舞台中央。突然,追光灯亮起,打在我们身上。
舞台的幕布拉开,一支军乐队出现在后面。
顾长风拿起立在舞台中央的话筒,清了清嗓子。
下面的这首歌,送给我生命里唯一的女主角,我的妻子,苏念同志。
熟悉的旋律响起,我愣住了。
是那首,我曾经最喜欢,也教了他无数遍,但他从来没唱对过调的流行歌曲——《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他的嗓音依旧算不上动听,甚至有些跑调,但他唱得异常认真,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感情。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我,那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浓情蜜意。
台下,不知什么时候,坐满了他的战友和我的同事。他们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为他打着节拍。我们的女儿糖豆,骑在顾司令员的脖子上,使劲地拍着小手。
我看着舞台上那个为我一个人歌唱的男人,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闪亮,英姿飒爽。可我知道,在这个铁血硬汉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愿意为我疯的灵魂。
一曲唱罢,他走到我面前,再次单膝跪地,像五年前的婚礼上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手里拿的,不是存折,而是一枚戒指。一枚他用弹壳,亲手打磨了几个月,镶嵌了一颗小小的碎钻的戒指。
苏念医生,他仰着头,眼眶微红,声音却无比坚定,我爱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我笑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伸出手,让他把那枚独一无二的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然后,我俯身,吻住了我的英雄。
这一次,没有双杠,没有示众,没有伤痛和误会。
只有满场的祝福,和我们之间,那早已融入骨血的,甜蜜的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