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岁那年,我去了人间。
扮作农女,在菜市口买了一个男奴。
曾经年少得意的陆小侯爷如今断了腿,双手被高高吊起,形容狼狈,在脏乱的菜市口供人挑拣。
我掏出三十文钱,将他买回了家。
1
我用一辆牛车将陆世安运回了家。
他一路上都不曾出声,散发遮掩了面容,满身血污。
我打了水,一点点擦干净他的脸。
少年郎眉目清秀,双目微阖着,眼底一片死寂。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容。
看着看着,鼻头一酸。
眼底有些热意,被我极力忍耐下。
我笑盈盈道:郎君生得俊俏,看来我这钱花得不亏。
下山前我向天机问了陆世安的生平。
侯府嫡子,少年登科。
皎皎一玉郎,是满京城闺阁少女的梦中人。
时下风气开放,亦有姑娘大胆示爱:若能得陆小侯爷一眼眷顾,便是千金也不换。
曾经千金不换的玉郎,如今也不过是区区三十文就能买到的人。
他黑黑的眼珠动了动,终于在我伸手脱他衣裳时出了声,嗓音十分艰涩:姑娘,这于礼不合。
我说的话和我的动作一样粗鲁:我买了你,你便是我的男人,什么礼还管我瞧自家男人身子
我扒了他的衣裳。
入目是遍布青紫、满是伤口的胸膛。
竟无一块好皮肉。
我闭了闭眼,压下翻涌思绪,又伸手去探他裤腰,死鱼一样的人又挣扎起来,伤口崩裂,流出的血污了我一床新买的被褥。
我只好收手,转而拿了剪子,从裤腿开始往上剪。
今年春,宋丞相突然参陆侯通敌叛国,有书信为证。
天子震怒,未曾明辨真假,便下旨罚没陆家家产,男为奴女为妓。
陆侯年过半百,未曾想临老了一世清名尽毁,在牢房墙上留下一封血书,撞墙自尽。
陆侯夫人体弱,闻听消息万念俱灰,不过两日光景,也跟着去了。
偌大一个侯府,竟只剩下陆世安和他七岁的小妹妹。
来抄家的人与陆世安有龉,为着私仇打断了陆世安一双腿。
拖的时日久了,便成了如今这样可怖的模样。
见我看着他的断腿沉默,陆世安闭了闭眼,有些难堪道:
我如今已是残废,并不值三十文。
若我真是个农家女,三十文买个残废,属实是亏大了。
可我不是呀。
2
我给陆世安擦净身子,上了药。
还未收拾好,就有人上门。
正是那为私仇打断陆世安双腿的人。
宋成挑着眉上下打量我:就是你买了陆世安
我低眉敛目,垂首应是。
他嗤了一声,一把推开我,顾自往里走。
胆子不小。
进门后,宋成毫不见外地坐在了床边唯一一张椅子上,伸手撩了撩陆世安的衣襟。
小娘子倒是舍得,还给你这废人涂药。真是拿银子打水漂,也不嫌心疼。
他视线在陆世安白皙皮肉上划过,眸光微动:
你们兄妹生得真是好,我记得明熙那丫头衣裳下也是一身白肤,绸缎一样滑……
砰的一声,宋成不察,被陆世安一拳打在脸上,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陆世安却比他更狼狈。
这一拳用尽了他的力气,此刻只能倒在床边,嘴里嗬嗬地喘着气,眼中遍布血丝,像是浸了血。
畜生……
宋成摸了摸嘴角,笑着站起身,一把揪住了陆世安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陆小侯爷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之前被你打了一顿,如今我身上还有好几处骨头还疼着。
去岁元宵灯会,宋成碰见了陆世安偷跑出府的妹妹。
小姑娘年纪小,眉眼生嫩又貌美,他喝多了酒,燥意上涌,也顾不得这是陆侯的掌上明珠,把人摁在巷子里就想行事。
可他刚扯松了陆明熙的衣裳,陆世安就找过来了。
看到自己的妹妹衣襟散乱,白嫩胖脸上是两个红肿的巴掌印,陆世安脑中嗡的一声。
宋成差点被他打死。
若不是宋成上面有个贵妃姑姑为他求情,怕是他这世子之位都要被削了。
宋成思及此,眉眼便生出狠意。
这人我买了。
他扔给我一块银子,拽着陆世安的头发,硬生生将人半个身子都拖了出来。
看这架势,是要这样一路拖回府中。
他是要将陆世安的尊严掷在地上,同他这个人一起碾碎。
我刚给陆世安换上的白色中衣落到了地上,沾上脏污。
暗处黑影重重,我忽地生出一股燥意。
我压制住躁动的藤蔓,伸手制住那人手腕。
宋成拧眉:怎么,嫌钱少
我看着陆世安,郎君,你是读书人,想必比我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话音落,我手上一用力。
宋成发出一声惨叫。
他抱着软软耷拉的左手,痛得跪倒在地,额上满是冷汗。
我拿出一瓶毒药往他嘴里灌,感慨道: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杀过人,只能请你自己去死了。
宋成惊惧地看着我,但怎么也挣不开我的手。
只能安静地死不瞑目。
我在心中念了声佛号。
逼妖杀人犯戒,他果真该死。
今天又攒功德了。
我转头看向怔在原地的陆世安,温和逼问道:郎君,下一句是什么
陆世安神色有些惊讶,怔怔地看着我,良久,答非所问道:
姑娘,你身上……长草了。
我回头一看,那不安分的小藤蔓在我肩头左摇右摆,也不知道是在勾引谁。
我一把把藤蔓摁回去,干笑一声:
郎君看错了。
3
人死了,可是这尸体怎么办呢。
我犯了难。
重新被我洗干净安置好的陆世安说:宋成平生除了喜爱淫虐幼童,便是驯兽。
他在京郊别院养了头虎,不为外人知。尸体扔进兽笼,旁人便是发现他死了,也只会觉得是老虎野性难驯。
我点点头。
是夜,我送完尸体,摸上了床榻。
陆世安身体一僵。
姑娘……
又是要说礼仪教条,我捂住他的嘴:不想听。
见他安分,我又伸手捏了捏他红透的耳朵。
郎君快些好起来吧,杀人运尸的活都我干,床上你总该出些力吧。
陆世安一张白皙面皮瞬间红透。
夜色深浓时,我生了困意,迷瞪中忽然听见他问我:
你……不是人吧
他好冒昧。
我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这才发现被子底下有什么不对劲。
是那不安分的藤蔓,又冒了出来,此时正绕过陆世安的腰腹,缠在他指尖摇摆。
不怪他有此一问。
我凑上前去,下巴轻轻抵在他肩头,握住他的手一同掐住那小叶子。
是啊,我是妖。
郎君怕吗
不怕。陆世安垂着眼,世人有时比妖还恶,姑娘却屡次三番救我,我为何要怕。
他又问:为何救我
为何
千年前的旧事又在脑中呼啸而过,我却不想说是我欠了他的,只道:
因为郎君貌美,合我心意。我往人间走一遭,积攒功德,瞧见郎君,想救便救了。
我伸手摩挲他的断腿,骨骼外突,已然畸形了。
郎君与我结契成婚,借我这妖怪的气,这双腿便能好,郎君意下如何
陆世安反擒住我的手,摊开掌心,用脸蹭了蹭。
眼底像落了星子,又像燃起一簇火。
他说:你救救我。
4
我曾以未亡人的身份守了一个牌位上千年。
如今我一千三百岁,却是头一回成婚。
我在屋中摆了一对红烛,又同陆世安换了喜袍。
两盏薄酒饮下,便算是成了礼。
入夜,我们肩挨着肩躺在榻上。
陆世安仰面躺在枕上,乌发披散,秀美出尘。
藤蔓将他缠了一圈又一圈,俨然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我美滋滋喊他:相公。
哄他:以后你有了一个妖怪娘子,便什么都不用怕了,万事皆有为妻替你顶着。
我的安安,往后都不会有一丝不如意。
安安如今最大的不如意,便是一双断腿。
我将一根藤蔓塞进他口中,严肃道:痛了就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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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妖力灌注进他的经脉。
畸形的骨骼被妖力冲断,再一点点矫正、生长。
陆世安闷哼了一声,额上瞬间沁出汗来。
小藤蔓主动往他口里动了动,催促他。
陆世安没咬,他颤着手把藤蔓取出,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死死咬着牙,不肯哼一声。
良久,他松了牙关,浑身冷汗,睫毛湿漉漉的,一双眼含着水色,就这样狼狈地对着我笑。
心头像是被人凿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我低声道:为何不咬多少能好受些。
陆世安眨了眨眼,修长指节握着碧绿的藤,光洁如玉。
他认真道:我一个人痛就够了,何必连累你也受苦。况且……
他面色染红:你是我的妻,我想好好待你。
5
陆世安的腿还需将养,但好歹能行走了。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挽起袖子,包揽了屋内外所有的家务。
那双从前执笔握玉的手揉起面团,在案板上笃笃笃切菜时依然利落。
拉得极细的面落入汤中,小火一咕嘟,香得我的藤蔓都蠢蠢欲动。
隔壁的大娘之前还劝我别花那么多钱买个残废回来,如今见了干净齐整的陆世安,忍不住含酸道:大馋丫头,也是让你吃上好的了。
小院内暖意融融,小院外愈发风声鹤唳。
宋成的尸体被发现了。
贵妃素衣脱簪,跪在太极殿外声泪俱下控诉太子为报私仇害宋成性命。
天子垂问:太子与宋成有何私仇
贵妃用帕子摁了摁眼角,眸光阴冷:揭发陆侯叛国的是臣妾的父亲,太子与陆侯一向亲厚,之前为给陆侯求情,上书陈表、联合群臣跪谏……太子为陆侯几番奔走,这些陛下您都是知道的。陆侯身死,太子心中不满,便对臣妾的亲侄儿下手!
贵妃痛哭:陛下!宋成纵然人微言轻,可太子殿下这样草菅人命,又是什么道理!
天子沉了脸。
下旨处理陆侯的人是他,太子的不满,究竟是对着宋丞相,还是他
天子愈发觉得这个儿子碍眼。
但宋成尸首已被老虎啃得七零八落,没有证据,仅凭贵妃一言并不能给太子定罪。
这件事最终以太子被罚去江南查私盐案结束。
我坐在屋顶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场戏,沉思着往回走。
刚到家门口,隔壁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大娘在里面对着我挤眉弄眼。
夭寿了!丫头诶,你买来那个男人不安分哟!
她瞧见陆世安今日去了京中最大的花楼。
6
大娘义愤填膺,大娘痛心疾首。
我就说,这种官府放出来的罪奴,能有什么好东西!你看,这才安分几天,就闲不住往花楼跑了,他如今还吃你的住你的呢!
见我脸上还带着笑,大娘嘴角一拉:怎么,你不信我啊
我摇头:不是,只是他去花楼是去寻人,这事其实怪我。
我在大娘不解的目光中转身回家。
陆世安正在厨房,锅里的油已经冒了热气,他却还怔怔然。
我叹了口气,上前接过铲子,麻利地下菜翻炒。
隔壁大娘说,今日看到你去花楼了。
陆世安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是更深的绝望:阿萝,我今日是去寻明熙……可是,她不见了。
我沉静颔首:明熙前脚被送进花楼,后脚我就把她接出来了。
官妓不能赎买,我施法迷惑了众人,才将她带出来,但她如今不适合抛头露面,我便把她藏起来了。
我看向他,如今他走路还有些微跛:本想等你好了再告诉你,但你这样心急,不如先去见见明熙,也好让你安心。
陆明熙的藏身之所在京郊外的一处山林。
山中有一小院,此间主人是个姓孟的姑娘,博学多才,立志开办女学,泽被天下女子。
陆明熙是她收的第一个弟子。
我们到时,陆明熙正在背书,小脑袋晃晃悠悠,满脸愁苦。
我屈指扣在窗格上,她听到声响望过来,见到我像只小鸟一样欢呼着扑了过来。
阿萝姐姐!她抱住我,看看一旁的陆世安,又仰头瞧我,两眼亮晶晶的,阿萝姐姐,我阿兄生得是不是很好,我就说你买下他绝不会亏!
小姑娘又跑去抱着陆世安的腰摇晃:
阿兄阿兄!遇到阿萝姐姐这样好的姑娘你就嫁了吧!你素日里待人冷淡,是个不讨姑娘喜欢的榆木疙瘩,可是你要是害我没了嫂嫂,我便拿孟老师的戒尺来打你!
陆世安低头望进她毫无阴霾的眼底,眼眶便是一红,连忙把人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已经和阿萝成婚了,你该改口叫她嫂嫂了。
7
回去的路上,陆世安突然伸手拉住我。
日头坠在山尖上,将他青色的衣衫晕染出一片氤氲。
他嗓音微哑:自从宋成那件事后,明熙夜夜不能安枕,一闭上眼,便会惊叫痛苦不止,更是畏男人如虎狼,连我和父亲靠近,明熙也会吓得发抖。
今日,是明熙出事以来,第一次主动抱我。
他眼底有几分明了。
我说:我把她那段记忆消除了,有些痛苦,只有忘记才能消除。
陆世安垂眼,紧紧盯着我,忽地把我拉入怀中,将额头靠上了我的肩膀。
阿萝,你能不能让旁人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
藤蔓一圈圈缠绕,将他和我圈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
我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肩头的衣裳渐渐濡湿。
陆世安在哭。
他咬着唇,哽咽却止不住地从喉间溢出。
万籁俱寂,耳边只能听到他痛到极致的哭声。
我的安安,从父母身死那一日,忍到如今,在妖怪圈出的牢笼中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哭一场。
我扯下攀到他脸侧正挨挨蹭蹭的藤蔓,捧住他的脸一点点亲去他的泪水。
他眼尾尚有一丝水色,睁着眼濡慕又虔诚地看着我。
像是看着他的神明。
我叹:安安,太子此去江南,身边左膀右臂都被老皇帝扣留在京中,他如今无人可用,这是你的机会。
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搭上太子这条船,安安才会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8
送别陆世安那一日,我折了那株最不安分的藤蔓送给他。
不能随郎君同去,便让它陪着郎君吧。
陆世安捧着小藤蔓走后,我变化容貌去了皇宫,在皇帝身边做了个侍奉笔墨的宫女。
那一日,我刚给老皇帝下完咒,让他忘了处置太子一党的官员,回头却看见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是天机镜。
他五百年前化形,一头银发,一双银瞳,瞧着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天机拧着眉:对人间帝王下咒,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沉吟片刻:什么后果引天雷来劈我还是罚我永世不得超生
天机面沉如水。
我摆手道:太子有明君之相,日后安安还要在他手底下做事,总不能真让老皇帝把太子手下可用的人都杀个干净。
老皇帝年岁大了,反而不见从前的圣明,一心贪恋人世,死死抓着权力不放。
而太子年轻力壮、聪敏机慧,老皇帝看着这个儿子,不觉得骄傲,只觉得嫉妒惶恐,他要剪除太子羽翼,一向支持太子的陆侯便是受了这无妄之灾。
我有些赧然:这法子是简单粗暴了些,但胜在它见效快啊!
天机见我油盐不进,气得拂袖而去:你真是入魔障了!
我缓缓收起笑容。
其实我时常会觉得自己疯了。
第一次见到陆世安,其实是在一千三百年前,那时我只是他院中一株刚成精的菟丝子。
陆世安将我移种在小陶罐中,每天对着我念佛经。
我怕他发现我是个妖怪,每天都兢兢业业装一株无害的菟丝子。
直到我听了三年佛经,忍无可忍,糊住了他的嘴。
暮色深深,柔软月色下,是陆世安明亮温暖的眼睛。
十七岁的陆世安编了同心结,说要与我做一对不羡仙的鸳鸯。
也正是那一年,魔修围剿了陆家,我为护陆世安,葬身火海。
后来陆世安成了佛子道尘,养了我的残魂三百年。
我靠着他的血化形那年,道尘为救苍生,祭献在万魔窟下。
郎心何坚决,到死无两意。
道尘死后第一百年,领他入佛宗的老和尚也垂垂老矣。
他告诉我他在道尘身上下的禁制于万魔窟下留了他一丝残魂,只是养护了一百年,却未见一丝生机。
他劝我:或许便是天命如此,莫要强求。
我偏要强求。
只是我以心头血供养安安的第六百年,我看着那抹残魂,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安安,你怎么这么难养啊。
这之后,又是三百年漫长的等待。
夜色如水。
我瞧着天上明月,忽然便很想安安。
9
陆世安到江南数月,每日不是帮着太子查账本,便是与那些人打机锋。
少年郎每日两眼一睁便是尔虞我诈,整个人心力交瘁,夜里回到房间,瞧见窗前小陶罐中那株翠生生的藤蔓,又忍不住抿出笑来。
陆世安沐浴完,站在窗前伸手拨了拨左右摇摆的小叶子,出了神。
他从未与人说过,他从少时便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梦中他被困在一处小院里,与他相伴的是一株爱听佛经的菟丝子,他清楚知道这是个妖怪,却一点也不害怕。
小妖怪化形后是个极漂亮的女娃娃,叉着腰眉眼生动地骂他臭安安。
陆世安养大了小妖怪,在情窦初开时为她编了枚同心结。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为着梦中的小妖怪和心中那点妄想,陆世安迟迟不肯娶妻。
直到他看到桑萝。
初见时他心中小鹿乱撞,陆世安却只敢说一句于礼不合,以示自己的守身如玉。
他怕桑萝觉得他是个随便的男子。
还好他美貌,桑萝看上他了。
陆世安又是笑,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小叶子。
垂眸的瞬间,对上了楼下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桑萝。
10
我仰头望着站在窗里的人,少年郎容颜皎洁,如玉琢磨。
小陶罐中的小藤蔓正对着他挨挨蹭蹭,这日子过得比我可是舒服多了。
我轻轻一跃,坐定在他窗台,把小陶罐拨到一旁,掏出一枝花递过去:许久不见,郎君可曾想我
陆世安定定地看我许久,垂眼接过花,长长的眼睫颤动如蝶翼:离京三月又一十二天,未有一日不思念夫人。
我怔然,心头乱跳。
该死,这男人引诱我!
我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却发现陆世安刚沐浴完,此刻因为他几个动作,中衣霎时敞开,白皙紧致的胸膛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珠缓缓划过……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再清心寡欲不过的人,足足一千年,我在他的牌位上缠着,每日所见都是些青色脑壳,四大皆空的和尚。
很难说我有没有在这样时日长久的熏陶中被迫四大皆空,看破红尘,从此失去了那点污浊欲望。
直到现在,我看着陆世安中衣内那几滴水,瞧见他在灯火下对我启唇一笑。
胸腔中怦怦乱跳的心告诉我——
我一直在红尘中,未曾超脱五行。
从前清汤寡水便可度日,只因未曾遇见陆世安这样一个皮香肉嫩、合我心意的男子。
我又想起下山前天机问我那一句:
修行一千年,为何仍不改变心意,世上男子何其多,你难道非要他不可,还要为他淌这一趟浑水。
是啊,世上的男子何其多。
貌若潘安、冠毓风流之辈多如过江之鲫。
可若不是陆世安,不是这个我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男子,旁人便是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
我舔了舔唇,小声又理所当然道:夫君,成婚这么久,我看今日月朗风清,是个极适合圆房的日子呢。
陆世安面上红霞一路蔓延至胸膛。
却没有拒绝。
是夜原本极好的天气却下了一场淋漓秋雨。
初时淅淅沥沥,而后大雨倾盆。
雨水拍打在窗扉上,声音绵延不绝,直至天明才息。
11
年末,太子侦破私盐案,押案犯进京。
金銮殿上,那人忽然改了口风,称幕后指使另有其人,实则是太子的亲舅舅。
天子震怒,发落了一众人等,皇后太子俱被圈禁。
朝臣惶惶然,惊觉天子似是有心废储。
陆世安潜进东宫与太子议事,只见太子满脸悲怆: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为之奈何
陆世安沉默地送上一杯酒,太子仰头饮尽,一掷杯盏:是父皇逼我,只能干了!把父皇请下台,咱自己上吧。
皇帝年迈昏庸,太子年轻能干。
这场政权更替如春风化雨,快速无声地完成了。
宫变只死了三个人:老皇帝、贵妃以及丞相。
老皇帝本来没死,只是太子在他面前倾倒了满壶酒水,情真意切:父皇,你安心走,朕一定会好好待这江山。
他瞪着眼,老脸憋得通红,指着太子你你你了半天,一口气没上来,立时去了。
太子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陆侯翻案。
陆世安被剥夺功名前是新科状元,新帝感念其江南一路的追随,直接把人提拔至内阁,打算等人干两年阁臣便升至首辅。
陆世安风头无两,众人有意攀亲时才发现,风华正茂、不近女色的陆大人,竟然在落难时娶了亲。
他们说得很直白:
真是山鸡窝里掉了个凤凰蛋,被个粗陋农女捡到了!
陆明熙重新跻身京都名媛圈,阿谀奉承者众多,诋毁人也多。
但陆明熙被贬官妓一事有新帝出面澄清当时被人暗中救下,众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只能诋毁她这出身不显的嫂嫂。
陆明熙气得小脸通红:我嫂嫂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你们连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一群长舌妇,懂什么!
她扯着嗓子,声震九霄:兄长能娶到嫂嫂这样的女子,明明是他捡了便宜!
话语传到陆世安耳中,他白皙面庞含着笑,颔首应了。
经此一事,又有人道:陆明熙遭难过后,性子泼辣许多。
路过的小郡王想起小姑娘一夫当关的气势,摇头笑道:本王倒觉得,很是活泼可爱。
12
陆世安从前点卯准时,一出内阁就往家走,近来突然便爱上了办公。
每天鸡鸣晨起便到内阁,快要宵禁才磨磨蹭蹭往家走。
被迫跟着加班的一众下属只觉得每天都在为朝廷当牛做马,日子过得像一眼就能看得到头。
终于有个下属没忍住怨念,小心翼翼问上官:大人成日在内阁劳碌,操心国事,也该顾念家中。听闻大人与夫人新婚燕尔,如此家中后宅不惦记么
陆世安心中气憋了许多天,沉默半晌,还是没忍住倾诉道:我夫人好像……另有意中人。
下属满眼惊愕,随即一脸悻悻地拍了拍陆世安的肩膀,共情心酸道:唉,女人嘛,总是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一时被勾走了心,也是有的。咱们男人要大度,她难道还能不回家不过是一时被外面的狐狸精迷了眼睛,总归咱们是有名分的!
陆世安黑黑的眼珠看了他半晌,什么也没说。
他想,才不一样。
他夫人是妖,喜欢那个人,足足一千年。
比喜欢他还久。
陆世安是在桑萝生辰那日发现的。
桑萝喝醉了酒,抱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说:道尘,我等了你一千年!
一部分小藤蔓紧紧缠着他,另一部分则抽抽搭搭地从床下暗柜中拿出一个盒子。
他见过那个盒子,桑萝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很是宝贝。
他从前也曾吃味问过,桑萝只道是藤蔓喜欢的东西,他想了想,便也没多问。
今日,那个盒子在他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幅画卷。
藤蔓打开画卷,高高举起在空中,对着画像上的人如同对着他一般磨蹭。
陆世安看着画像上的金瞳和尚,一颗心直直下坠,像是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头痛欲裂。
他伸手,捂住了脑袋。
他想起来了,画像上这个人,叫道尘。
是一千年前的他。
13
这一日,陆府有贵客上门,
是刚回京的福安公主。
她挑着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哼了一声:长得倒是不错。
本宫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不会为难你,
你自己识相点,自请下堂吧。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
倒让我生不出气,只觉得好笑。
我是陆世安的妻子,
他都未曾要我下堂,
公主是以什么身份来要求我的
福安公主撇了撇嘴角:我出身高贵,
京中人脉无数,又是真心爱慕陆郎,
能助陆郎青云直上,你能帮他什么,偏要占着他夫人的位子不放。
我想了想,
摸着肚皮道:大概,
能帮他生个孩子吧。
我闭了闭眼,压下翻涌思绪,又伸手去探他裤腰,死鱼一样的人又挣扎起来,伤口崩裂,流出的血污了我一床新买的被褥。
千我我回头,
看到陆世安站在门口,手上提着的点心盒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面色呆愣,呆呆地盯着我的肚子。
福安公主已经一脸欢喜地迎了上去:安哥哥!我……
陆世安打断她,臣与公主无交情,
郡主还是称臣的官职为好。
而且,臣此生只认阿萝一人为妻,公主还是赶紧走吧。
福安公主涨红了脸,
双眸含泪地看着他,
见陆世安不为所动,
只觉平生从未受过此屈辱,
一跺脚转身跑了。
堂中只剩下我们夫妻二人。
我看着他,
笑了笑。
怎么,
不和我生气了
陆世安绷着脸,
先是走过来扶着我坐下,
问道:阿萝……咱们真的有孩子了吗
我见他这副呆样,笑得乐不可支,扯着他衣袖问:
怎么,
有孩子了便不和我生气
陆世安抿紧唇,
眉眼间有些挣扎,
半晌,他像是放弃抵抗似的,
蹲在我身前,
仰头看着我道:
我不生气,
你便是拿我当替身,
我也不会同你生气。
这些日子,他其实一直在同自己生气。
哪怕他已经有了道尘的记忆,他也执拗地把自己和道尘分成两个人。
他嫉妒,嫉妒从前的自己,
能让桑萝挂心这么久。
我与他对视,看清他眼底的小心翼翼,叹了口气。
怎么这样小心眼,谁又拿你当替身了
我亲他的唇,
又爱又怜:一直都是你,我喜欢的只有你罢了。
千年前我为你心动,如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