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那块冰冷的钢板,隔着薄薄的皮肤,随着心跳一下下硌着骨头。金婵坐在青旅窄小的床上,窗外是上海车展巨大展馆的模糊轮廓,明天她要去那里站一天,推销。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像极了某种无形的围栏。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个色彩爆炸、充满活力的小视频突然闯入眼帘——几个穿着华丽裙装的女孩在简陋的舞台上光芒四射,台下是挥舞荧光棒、尖叫的脸庞。
地下偶像招募中
心脏猛地一跳,撞在胸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那光芒太刺眼,刺得她眼眶发酸。手指快于思考,已经点开了招募链接。要求:热爱舞台,形象气质佳……她看着自己打着钢板的手腕,又摸了摸脸上并不出众的轮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填了报名表,附上几张精修过的照片和一段磕磕绊绊的自我介绍视频。
几天后,视频面试的通知来了。金婵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对着小小的手机镜头,努力调动脸上僵硬的肌肉。然后是线下面试,在虹口区一个老旧舞蹈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灰尘的味道。面试官是副手奈,一个话不多但眼神犀利的男人。
跳一段吧,自选。
金婵脑子一片空白。跳舞是她的重灾区。音乐响起,她僵硬地扭动身体,手腕的钢板在动作牵扯下发出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的摩擦声。她跳得笨拙,拍子混乱,手脚像是刚装上的假肢。一次,两次……录到第三次,奈才勉强点了头:行吧,回去等通知。
走出那栋旧楼,上海初夏的湿闷空气扑面而来。她几乎不抱希望。可一周后,手机震动,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恭喜通过。请尽快准备,进入出道筹备期。
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击中了她。她几乎是立刻辞掉了车展的兼职,在远离市中心的老小区租了一个小单间,然后一头扎进舞蹈工作室的报名表里。
筹备期开始了。排练室在杨浦一个创意园区的角落。第一次走进那个不大的房间,金婵就感到了无形的壁垒。30岁的潼潼和05年的小冬,像两块磁石般紧紧吸在一起,叽叽喳喳,笑声清脆。潼潼个子不高,脸上那个显眼的大痦子随着她夸张的表情扭动,眼神扫过金婵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她身上那件价格不菲但过分繁复的独立设计师款罩衫,袖口处别着一个醒目的彩虹徽章,与她此刻挑剔刻薄的眼神形成一种怪异的割裂感。小冬皮肤冷白,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她看向金婵时眼神温和,但很快又被潼潼拉回她们的谈话旋涡。
哟,新来的潼潼的声音有点尖,带着上海腔特有的软糯,尾音却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金婵外地人吧以前跳什么的呀
我…不太会跳舞,金婵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以前…做女歌,跑演出。
哦——潼潼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那声调像根羽毛轻轻搔刮着尴尬。那可得好好练了,我们这儿,舞台效果可是讲究得很。她仿佛不经意地转向小冬,刻意用上了点带着洋泾浜味道的英语单词:上周那个brand
event,甲方的aesthetic真是……别具一格。两人再次旁若无人地聊开。
带领她们的是千千。她走进来时,整个排练室的气场都微妙地变了。高挑,漂亮,露出的手臂和脚踝上缠绕着精致的黑色纹身,耳朵上一排亮闪闪的耳钉。声音却异常温柔甜美:大家好,我是千千,以后负责大家的舞蹈。我们时间紧,直接开始吧。她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高级沙龙香的余韵,与排练室的汗味和灰尘格格不入。金婵后来才零星听说,千千原本隶属穗穗之前运作的另一个团,不知为何突然解散了,才辗转加入了时间。她扫视众人的目光像在评估商品的价值,掠过金婵时,那温柔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评估后的淡漠。
千千教舞很利落,动作拆解清晰。金婵拼尽全力,汗水很快浸透了练功服。可她的肢体像是锈住了,大脑理解了动作,身体却总是慢半拍,或者干脆走向另一个方向。潼潼学得很快,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天然的展示欲。每当金婵出错,尤其是干扰到那脆弱的队形平衡时——
嗯一声带着疑问腔调的轻哼。
紧接着,一股力道就会从侧面恰巧撞在金婵身上。有时是胳膊肘,有时是肩膀。不重,但足以让她踉跄,打断动作,更让那钢板固定的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潼潼的眼神从不看她,仿佛只是在专注地校准自己的轨迹。
对不起。金婵每次都低声道歉,声音淹没在音乐里。
小冬偶尔会投来担忧的目光,但也只是目光。她与潼潼的亲近,像一道无形的墙。
排练结束,金婵回到出租屋,骨头像散了架。手腕的钝痛持续着。她顾不上这些,立刻打开手机,一遍遍回放今天千千带着跳的视频,对着镜子,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抠,直到深夜。昏暗的灯光下,她苍白的脸映在镜子里,只有眼神异常执拗。
排练持续着。三人刚刚磨出点队形的雏形,五首歌的框架也才搭稳。金婵的动作依旧算不上流畅,但错误肉眼可见地减少。就在公演前一周,排练室的门被推开。
穗穗来了。这是金婵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团队真正的老板。一个年轻的00后女孩,穿着价格不菲的潮牌,眼神扫过排练室时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审视,指尖却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她手里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
新订的打歌服工期赶不上了,穗穗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播报一条与自己无关的新闻,喏,这是广州那边一个团订多了压箱底的,你们先将就穿穿吧。
袋子被哗啦一下倒在地上。几套衣服散落开来——银灰和黑色拼接的所谓工业风打歌服,面料廉价,款式陈旧,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旧衣物的味道弥漫开。
就……穿这个潼潼捏着兰花指,拎起一件上衣的肩线,眉头蹙得像被针扎了一下。还是别人……穿过的她象征性地抖了抖,脸上写满了这种垃圾也配让我穿的嫌弃,我平时接触的fabric和cutting可不是这种level的。
小冬也抿紧了嘴唇,没说话。金婵默默拿起属于自己尺码的那套,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和冰冷的金属拉链。她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这设计……挺复古的……
声音不大,但潼潼立刻捕捉到了,她眼角余光一瞥,像找到了转移焦点的出口,矛头瞬间转向旁边一直沉默、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优:复古也是风格!总比某些人动作拖泥带水强!小优,她声音拔高,带着舞台腔般的训导口吻,刚才那个转身,腿!软得像面条!再来!
小优的脸瞬间煞白,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忙重新开始跳。潼潼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像个严厉的监工,嘴里吐出的点评精准地戳向每个失误点:核心!稳住!重心飘得像风筝!节奏!慢了半拍,跟梦游似的!穗穗目光在手机屏幕和排练场之间游离,对潼潼的指导不置可否,只含糊地说了句:嗯,动作是得多磨磨。算是默许了这场单方面的排练加餐。
金婵松了口气,至少暂时,潼潼的火力转移了。她看着小优在潼潼疾风骤雨般的指点下动作越发僵硬变形,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庆幸,随即又被更深的压抑取代。
第一次公演的日子到了。场地在虹口一个大型商场一楼最偏僻的角落。后台临时用简易隔板围成的休息区像个混乱的蜂巢,挤满了十几个团的地偶成员。空气里充斥着廉价化妆品、发胶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女孩们大多穿着华丽繁复的洛丽塔裙,像一群误入凡间的精灵,对着小镜子仔细描画。
金婵换上了那身颇具年代感的工业风打歌服,对着角落一面模糊的镜子,笨拙地给自己化妆。镜子里那张脸,因为紧张和睡眠不足显得格外憔悴。潼潼和小冬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笑闹,她们也换了衣服,但脸上是兴奋,没有金婵的局促。
时间团!准备了!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金婵深吸一口气,跟着队友们走向那个小小的舞台。舞台前,竟然也围满了人,举着手机和应援棒。灯光骤然亮起,刺得金婵眯了眯眼。震耳的音乐响起。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和肌肉记忆在跳。手腕的钢板在剧烈动作下沉重地坠着,每一次抬手、翻转都牵扯着深处的疼痛。汗水流进眼睛,视野模糊。她能感觉到自己慢了半拍,动作幅度不够,和身边动作利落、笑容灿烂的潼潼、小冬形成了尴尬的对比。台下有窃窃私语,有好奇的目光,甚至……似乎有轻微的哄笑她不敢看,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用尽全身力气,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要跟上节奏。憋着一股劲,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强光熄灭。
黑暗降临的瞬间,她才感到肺里火烧火燎,双腿发软。但紧接着,掌声响了起来,不算热烈,却真实存在。退到后台时,奈招呼大家:第一次演出,来,合影留念!
闪光灯亮起。金婵挤在队友中间,脸上是剧烈运动后的潮红,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笑容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这一刻,站在这个简陋的舞台上,穿着格格不入的衣服,手腕还在作痛,她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她要留在这里,她要跳得更好。
演出结束,金婵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地偶揭示板微博。果然,关于她们这个新团的匿名投稿已经零星出现。新团‘时间’,工业风丑衣服瞩目……有个新面孔(金婵)好像有点跟不上加油吧新人!……她一条条翻看,心悬着又放下,最后长长舒了口气,还好,没有恶意的谩骂。她默默关注了这个揭示板,像给自己套上一个预警雷达。
每个周末的演出成了固定日程。时间表密密麻麻排满了一个月,场地在上海市区各个商场、小型Livehouse轮转。金婵的生活变成了出租屋、舞蹈室、排练场、演出地点的四点循环。手腕的钢板是如影随形的负担,每一次排练和演出都是对疼痛阈值的挑战。失误依旧存在,有时是记错走位,有时是动作变形,每一次失误都让她在后台神经质地刷着揭示板,害怕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挂上去嘲笑。她慢慢适应了这种高压和疼痛,像一棵被强风压弯却又顽强挺立的草。
在穗穗若有若无的纵容下,潼潼对团队成员的挑剔逐渐蔓延。小优在排练室里越来越沉默,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金婵隐约能从潼潼与小冬的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感受到她们对小优能力的不满与嘲讽。金婵暗自庆幸潼潼那直接的敌意暂时未聚焦于自己,然而这庆幸并未持续多久。一天排练新舞时,穗穗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宣布:小优后面演出就上一首吧。队形空了个位置,得重新排。
金婵的心猛地一沉。又要重来……果然,小优退到角落练习单人曲目后,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带着熟悉的审视与不耐,重新牢牢锁定了她。
金婵!你挡我位了!眼神不好使吗排练一个需要交叉换位的动作时,潼潼猛地用肩膀拨开金婵。金婵猝不及防,踉跄着撞到旁边的把杆,手腕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杆上。
呃!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秒后视线才重新聚焦,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啧,连站位都搞不清,潼潼撇撇嘴,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耽误大家时间。
千千停下音乐,温柔的声音响起:没事吧金婵下次注意点空间感哦,我们进度要紧。那温柔的语调里,催促的意味像冰水一样渗出来。
金婵咬着下唇,脸色惨白,摇摇头,强撑着站回位置。小冬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潼潼已经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小冬,刚才那个衔接,我们单独过一遍
小冬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似乎想挣脱这束缚去看金婵,但潼潼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紧,她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顺从地嗯了一声,任由自己被拉走。
几天后,排练间隙,金婵在角落压腿。小冬磨磨蹭蹭地挪过来,递给她一瓶水。那个……手腕,还疼吗她声音很轻,带着真切的关心,上次撞那一下……潼潼她……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脸上有些愧疚。
我其实……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正对着镜子整理彩虹徽章的潼潼,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她有时候过分了。
没事了。金婵接过水,低声道,心里那点因为小冬与潼潼亲近而产生的芥蒂,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冲淡了些许,习惯了。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就在这时,排练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妆容精致、穿着时髦的女孩走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大家好呀~我是理理,新来的,以后多多指教啦!她笑容灿烂,声音甜美得发腻。
潼潼和小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潼潼更是直接侧过身,用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理理耳朵的音量对小冬闲聊:哟,这不是那个谁吗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小庙了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脸上挂着虚假的欢迎笑容,听说你之前在那边……嗯,造谣的本事挺有一套的嘛现在散了,就加入我们‘时间’了
语气里的刺裹在客套的糖衣里。
理理脸上的笑容完美地定格了一瞬,但瞬间恢复如常,仿佛没听见,径直走向千千打招呼,姿态放得很低。金婵的心沉了下去。又一张新面孔……意味着刚记住的队形、走位、歌词分配,全要推翻重来。更让她不安的是,潼潼的霸凌在理理加入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规范化。似乎是为了在新人面前立规矩,或者单纯享受这种掌控感,潼潼对金婵的推搡、斥责变本加厉。排练的视频录像里,清晰地记录下潼潼多次不经意用手臂格挡、用身体修正金婵位置的动作,像无声的操控证据。
在理理加入团队后不久,一次排练间隙,她在角落偷偷接了个电话,挂掉时脸色苍白得像纸。小冬恰巧路过,注意到她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的样子,轻声问了句没事吧。理理沉默几秒,突然红了眼眶,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断断续续地对围过来的几个成员说,自己正被变态前男友纠缠——对方不仅每天发几十条骚扰信息,还查到了她之前团队的排练地址,好几次在楼下蹲守,吓得她连夜搬了家,这才不得不换个城市、换个团队重新开始。潼潼在一旁听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阴阳怪气地插了句哟,情史挺丰富啊,理理的话头立刻被打断,低下头再也没说一个字。
千千的人气是团里当之无愧的顶峰。每次演出后的拍切(与粉丝合影、签名环节),她的队伍总是最长。粉丝们举着精心准备的礼物,脸上是崇拜和热切。然而后台的千千,面对金婵时,那副温柔的面具下是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种看待麻烦的轻慢。
一次排练后,金婵鼓足勇气,拿着记满问题的笔记本,走到正在补妆的千千旁边:千千老师,这个地方的转身衔接,我总是做不流畅,重心不稳,您看是不是我的发力点……她指着一个动作分解图。
千千慢条斯理地合上粉饼盒,转过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甜美微笑,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哦~这个啊她拿起金婵的本子,指尖优雅地随意扫了一眼,漂亮的杏眼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看到笨学生解简单题的无奈,发力点亲爱的,这动作很顺滑的,不需要刻意用力呀。你看——她极其流畅地扭了一下腰肢,动作行云流水,关键是身体的协调性和……嗯……乐感。多找找那种‘感觉’吧。她把本子轻轻放回金婵手里,指尖冰凉,别钻牛角尖,多练练‘感觉’自然就出来了。加油哦。那鼓励的话语,像棉花糖一样甜软空洞,堵得金婵哑口无言。
金婵捏着本子,指节发白,脸上火辣辣的。
几次演出后,穗穗难得心血来潮亲自到现场督战。演出结束,她抱着手臂,眉头习惯性地拧着,把所有人叫到后台角落。你们几个,她的目光扫视货物般扫过潼潼、小冬、理理,最后在金婵脸上短暂停留,除了潼潼和金婵还有点动静,其他人是上台演默剧的吗当偶像连嘴都懒得张
没人敢吭声。
从下周起,穗穗像宣布一个临时决定,不耐烦地挥挥手,加一节声乐。我亲自带。好歹我也是……嗯,学过点的。那语气里的不确定和倨傲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于是,每周又多了一次折磨。狭小的排练室里,穗穗架着一架便携电子琴,用她那飘忽不定的音准和极其有限的耐心指导着。金婵本以为这是自己擅长的领域,她做女歌的经验和天赋曾是她的骄傲。
停!穗穗用力戳下一个琴键,刺耳的音符打断金婵的演唱。她拧着眉,像看什么不合规格的产品一样看着金婵,金婵!你嗓子卡在喉咙里了声音又扁又干,听着就费劲!用肚子!气息下沉!懂不懂
金婵张了张嘴,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曾经熟悉的旋律变得无比陌生。她在穗穗钢琴按键下反复深呼吸练习到头脑缺氧,第一次对自己的声音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和羞耻。
经济上的绳索也越收越紧。之前在上海跑通告时认识的中介炒饭,曾给她介绍过不少展会、商演的活儿。一次普通的活动,炒饭的上司老板也来了,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油腻的目光像蛇一样在金婵身上游走。加了好友以后的几天,他的骚扰信息不断发来,言语露骨,最后竟直接提出包养的价码。金婵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拉黑了所有相关联系人,连同炒饭也彻底断了往来。这条维持生计的线,彻底断了。后来她偶尔会想,炒饭或许对那个老板的龌龊心思并不知情,但他被她单方面删除后,竟也没有追问。
演出后的拍切,粉丝递来的几十块钱握在手里,轻飘飘的,连一顿像样的饭钱都不够。账户里的数字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减少。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一次排练新舞,穗穗临时决定让储备成员小优也加入这首,人数再次变动,队形又又又又迎来一次面目全非的大改。金婵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版本了。音乐响起,复杂的交叉走位像一团乱麻,地上刚贴好又被擦掉的定位标记嘲笑着她的努力。她站在原地,像个突兀的木桩,彻底迷失了方向。潼潼毫不掩饰的一声嗤笑像鞭子一样抽过来。金婵僵在场地中央,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手腕的疼痛和心里的难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茫然失措、脸色苍白的自己,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内心那个声音:撑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穗穗带着奈风风火火地冲进排练室,脸上难得地带着点像找到新玩具的兴奋。快!试试!广州那边总算把新衣服弄来了!
奈打开几个硕大的防尘袋。几套全新的打歌服展现在众人眼前——设计精致的短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属颜色,这也是他们团的特色。而金婵的是主色调是清新的嫩粉色和纯白,点缀着银色亮片和蕾丝,充满了梦幻的偶像气息。和之前那套工业风的破布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哇!好漂亮!小冬第一个惊呼出来。连潼潼和千千的眼睛都亮了。
金婵分到属于自己的那套。她走进简陋的更衣隔间,手指有些颤抖地换上。柔软的布料贴合着皮肤,精致的剪裁勾勒出她纤细的腰线。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华丽裙装包裹的身影,灯光下,裙子上的亮片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这一刻,她仿佛真的触碰到了梦想中偶像的模样。然而,镜中人的眼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决绝。
她穿着这条象征梦想的新裙子,走到角落,拿出手机,点开了穗穗的微信头像。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终于落下。
穗穗老板,您好。很抱歉在团队筹备期提出这个请求。经过慎重考虑,因个人身体原因及经济状况实在难以支撑,我正式申请退团。感谢您和团队一直以来的机会,非常抱歉带来不便。金婵。
信息发送成功。她紧紧攥着手机,像等待审判。屏幕一直暗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深夜,那条信息状态终于变成了已读。但再无回音。石沉大海。
第二天排练,气氛微妙。穗穗没来。潼潼看她的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毫不掩饰的嘲弄。
哟,新裙子穿着挺精神嘛,潼潼踱步过来,手指不经意地划过金婵裙摆上闪亮的亮片,语气意味深长,可惜有些人啊,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金婵,你说是不是
金婵穿着那条崭新的嫩粉色裙子,感觉它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包裹着自己。排练间隙,她走到楼道尽头,拨通了穗穗的电话。忙音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要被挂断时,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哪位穗穗的声音懒洋洋的,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人声。
穗穗老板,我是金婵。关于我退团的申请……
退团穗穗像是才从记忆角落里翻出这件事,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不行。协议签了字的,前期投入不是白给的。你现在走,损失谁补要么按合同赔一万块违约金。要么,她话锋一转,带着点施舍的意味,学小优,当个储备成员,演出就别想了。
一万块!金婵如坠冰窟。她全部积蓄加起来也远不够这个数。我…我拿不出……
那就老实待着,把演出完成。穗穗冷冷地丢下一句,直接挂断了电话。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金婵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崭新的裙子蹭上了灰尘。手腕的钢板隔着皮肤传来阵阵寒意。这条路,似乎彻底堵死了。
几天后,排练休息时,理理突然拿着手机,眼睛亮晶晶地凑到潼潼和小冬身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整个排练室的人都听见:哎,你们快看揭示板!爆了个大瓜!说我们团有人……嗯……心理状态不太稳定啊!喏,还有诊断书截图呢!
如同一颗炸弹投入水面!
金婵猛地抬头,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褪得干干净净,浑身冰凉。那张诊断书——重度抑郁、焦虑障碍——是她很久以前在情绪最低谷时拍的,发在一个只有极少数现实中认识的人关注的小号上。她惊恐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小优早已是储备状态,很少出现。理理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眼底却藏着一丝猎奇般的兴奋。千千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没说话。潼潼则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把抢过理理的手机,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哎哟喂!我说呢!怪不得整天魂不守舍,动作慢半拍,原来是……啧,这种状态上台真的没问题吗粉丝知道了多担心啊!那担忧的口吻下,幸灾乐祸的毒汁四溅。
不是的!那是以前的……金婵想辩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微弱得被潼潼的关切完全盖过。
谁这么缺德发这个啊小冬忍不住问,眼神复杂地看向金婵。
谁知道呢,理理耸耸肩,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反正能拿到她小号内容的,也就那几个人吧。她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金婵惨白的脸。
流言像瘟疫一样在地偶小圈子里迅速蔓延。揭示板上相关的匿名讨论帖盖起了高楼。时间团那个金婵看着是有点阴郁…有精神问题还上台吓人!团队怎么招人的不怕出事……
压力很快传导到穗穗那里。两天后,金婵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穗穗的微信,言简意赅,冰冷得像机器:
金婵,鉴于目前关于你个人情况的舆论对团队形象造成严重影响,经团队商议,现正式通知你:即日起退出时间团。所有合作终止。赔偿金事宜不再追究。请于三日内清理个人物品离开排练室。
没有称呼,没有解释,没有一丝人情味。像甩掉一块肮脏的抹布。
金婵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排练室里,音乐声隐约传来,是她们在排练没有她的新队形。那套崭新的嫩粉色裙子,还挂在她的柜子里。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初夏的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着楼下喧嚣的街道。她的偶像梦,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被一纸冰冷的通知和一场卑劣的泄露,彻底碾碎了。
她回到出租屋,找出纸笔。手腕的钢板让握笔的姿势有些别扭。她写得很慢,很认真。
致时间团的每一位伙伴:
穗穗老板:
感谢您最初给予我踏上舞台的机会。新裙子的嫩粉色色非常美,虽然我只短暂地拥有过它。祝团队未来光明顺遂。
潼潼:
你的舞蹈实力很强,舞台感染力令人印象深刻。谢谢你让我明白,在追逐梦想的路上,强大的内心和实力同等重要。
小冬:
谢谢你的水,还有排练时那一次关切的问候。你的善良是这段旅程里最温暖的星光。祝你和小优都越来越好。
千千老师:
感谢您专业的舞蹈指导。虽然感觉对我来说始终是个玄学,但您的示范动作确实无可挑剔。舞台上的你是最耀眼的存在。
奈:
辛苦您为团队付出的一切。面试时您的点头,是我梦想的起点。
理理:
祝你在这个团队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小优:
愿你最终能自由地跳舞,不被任何人定义。
此致。
金婵
她仔细地把信折好,放进一个干净的信封。第二天,她最后一次来到排练室。里面空无一人。她把信封放在奈常用的桌子上,旁边整整齐齐叠放着那套只穿过一次、依旧崭新的嫩粉色打歌服。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闪烁着细碎的、梦幻般的光芒。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短暂偶像梦又亲手将其打碎的地方,轻轻带上了门。
新年,金婵在公园湖边看着烟火,手腕里的钢板已经取出,留下了一道扭曲的疤痕。她无意间点开手机,地偶揭示板的一条新消息跳入眼帘:
【速报】时间团新成员小黄因严重违反团队规定(据悉涉及私下骚扰粉丝及不当言论),被团队开除并追索违约金一万元整。
金婵的手指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划了过去。像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故事。
手指继续滑动,一条发布于青岛某小型Livehouse的演出预告吸引了她的目光。海报上的女孩笑容腼腆却坚定,穿着简单的打歌服,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标题写着:蓝鲸团偶像小优·青岛首演。
海报上的小优,独自站在聚光灯下,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镜墙,舒展着身体。金婵放大了图片,久久凝视着那个曾经在排练室里瑟瑟发抖的女孩。镜子里映出小优的脸,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刺向镜外。金婵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手腕上那道蜿蜒的疤,那里早已不痛了,只剩下一点陌生的凸起。
她关掉手机屏幕,后台昏暗的光线下,只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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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真实事件改编。
为什么叫金婵呢因为金婵可以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