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有种本事,是上海学不来的。它能让那恼人的梅雨也变得温柔起来。水珠从青果巷那些老房子马头墙的灰瓦边沿滚落,不紧不慢,一滴,又一滴,敲在底下光溜溜的青石板上,发出一种极有耐心的嗒、嗒声,像古寺里僧人敲击的木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水汽,混合着陈年木头、潮湿的苔藓,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被雨水打湿的桂花叶子气息。老常州人听见这声音,鼻尖嗅到这气味,便晓得——该是吃糖粥的时候了。
青果巷窄窄的,弯弯曲曲的,两边的老房子墙皮斑驳,沉默地肩挨着肩。雨水顺着瓦沟淌下来,在墙根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我背着沉重的摄影包,相机挂在胸前,镜头盖早已取下,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胶片机特有的沉坠感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微凉湿意。目光掠过那些褪色的雕花窗棂,爬满藤蔓的斑驳山墙,还有蹲在石阶上、慢悠悠剥毛豆的阿婆,最终却被一股固执的、带着焦甜暖意的香气勾住了。
巷子深处,支着一个小摊。蓝印花布的棚顶被雨水浸润,颜色显得格外深沉。一个姑娘背对着巷口,微微弯着腰,正专注地搅动一口深肚小铜锅里咕嘟冒泡的糖粥。粥色是一种深沉温暖的红褐色,浓稠得恰到好处,随着她手中长柄木勺不疾不徐的搅动,泛起诱人的光泽,升腾起大团大团香甜滚烫的白雾。那暖烘烘的甜香,简直像一只无形的手,穿透微凉的雨雾,一把攥住了我的嗅觉。
几乎是出于职业的本能,脚步已经停住,手指下意识地搭上冰凉的金属快门。身体微微下沉,稳住重心,右眼贴上取景器那小小的视窗。磨砂玻璃屏上,潮湿迷蒙的雨巷背景瞬间虚化成一片朦胧的灰绿,焦点清晰地汇聚在那搅动糖粥的背影上。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软的素色棉布衫,腰间系着同样质地的蓝印花布围裙,几缕乌黑的发丝从她挽起的发髻边溜出来,柔顺地贴在颈侧。那专注的姿态,那搅动时手臂和肩背细微起伏的韵律,仿佛带着某种古老而熨帖人心的节奏。
咔嚓。
细微而清脆的快门声,在雨巷细碎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背影倏地一顿。木勺停在浓稠的糖粥里。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张干净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脸,闯入我的镜头。算不上多么惊世骇俗的美丽,却像这青果巷的粉墙黛瓦一样,素净、耐看。皮肤是江南水乡养出的白皙细腻,眉毛细长,眼神清亮,带着一丝被打扰后尚未完全褪去的讶异。她的目光穿透镜头,直直落在我脸上。
喂,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带着点吴侬软语特有的糯,像刚出锅的糯米团子,拍坏了没有啊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和胸前的相机之间来回扫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是带着点狡黠的调侃,要是拍坏了,可要赔我一碗银丝面的。
我放下相机,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喉咙里还残留着方才被那甜香勾起的干渴:我……我是拍风景的。这辩解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哦——她拖长了调子,眼神里的那点狡黠更明显了,像是在说拍风景拍到人家后背上来了。她没再追问,重新拿起木勺,在锅里缓缓搅动了几下。动作间,一缕被水汽打湿的发丝垂落下来,轻轻蹭过她光洁的额角,又拂过耳垂。她似乎毫无察觉。就在那缕发丝末端,我分明看到一点极小的、晶莹的深琥珀色——那是一滴不慎溅上的、浓稠的桂花蜜,像一颗小小的琥珀,固执地粘在那里。
要糖粥吗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蒸腾的雾气,再次看向我,语气恢复了平常,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那滴挂在发梢的桂花蜜,在她微微偏头的动作下,折射着棚顶透下的微光,亮得晃眼。
要。我几乎是立刻回答,像是怕她反悔似的。那点黏在她发梢的蜜糖,像一道小小的魔咒,让我移不开眼。
一碗热气腾腾的糖粥端到了面前。粗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到指尖。粥熬得极好,糯米粒粒开花,绵软地融化在深红褐色的糖浆里,上面撒着一小撮金黄的桂花干,浓郁的焦糖和桂花香气扑面而来。我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粥体稠滑,温热的甜意带着一丝微妙的焦苦,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腻,桂花的幽香紧随其后。一种熨帖的暖意从喉咙一路滑下去,驱散了梅雨带来的阴冷湿气。这滋味,踏实,厚重,带着家常的烟火气,像极了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
好吃。我抬起头,由衷地说。
她正低头擦拭着灶台,闻言只是抿唇笑了笑,没说话。那滴桂花蜜还挂在她乌黑的发梢上,随着她擦拭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雨还在下,细密如丝,无声地落在青果巷的石板上,也落在蓝印花布的棚顶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流,沿着棚沿滴落。我坐在摊子角落一张小小的矮凳上,一口一口,缓慢地吃着那碗糖粥。眼睛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忙碌的身影,飘向她发梢那点固执的、引人遐想的琥珀色。巷子里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停下买粥,她温声细语地招呼着,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安静的从容。空气里弥漫着糖粥的甜香、雨水的清新和旧木头的潮湿气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一碗粥吃完,身上暖和了不少。我放下空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额角:那个……你头发上……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恰好碰到那滴已经半干的桂花蜜。她捻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指尖那点黏腻的琥珀色,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随即又故作镇定地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和头发,抬眼瞪了我一下,那眼神似乎在说:都怪你!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也绷不住,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尴尬的气氛,在糖粥的甜香和这一笑里,悄然化开了。
我叫周映晚,她一边擦着灶台,一边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映山红的映,夜晚的晚。
林远。我报上自己的名字,指了指胸前的相机,来拍照的。
看出来了。她点点头,目光在我沾着湿气的摄影包上停留了一瞬,拍常州
嗯,我应道,目光扫过雨中的青果巷,青果巷,天宁寺,红梅阁……还有运河。
哦她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运河边上的驳船码头,黄昏的时候,挺有味道的。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风景。
是吗在哪个位置我立刻追问。
就在西瀛里那边,过了文亨桥不远。她随口答道,又低头去照看她的糖粥锅了。锅里的粥已经不多了,她小心地刮着锅底,木勺与铜锅摩擦,发出一种细碎而温柔的沙沙声。
雨丝渐渐变得稀疏。我站起身,付了粥钱,对她道了谢。
再见,周映晚。我说。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那种家常的、温润的笑意:嗯,再见。拍好点。
我转身离开,重新背好相机,沿着湿漉漉的青石巷子向外走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蓝印花布的棚子下,那个穿着素布衣衫的身影依旧在忙碌着,搅动着那口小小的铜锅,白雾缭绕。那点曾挂在发梢的桂花蜜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专注的侧影,仿佛已经和这潮湿古老的巷子、和那甜暖的气息融为一体,成为我镜头捕捉到的、关于常州最初的、也是无法磨灭的一个印记。
***
西瀛里的驳船码头,在黄昏时分果然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况味。古老的运河仿佛一条巨大的墨绿色绸带,在暮色四合中缓缓流淌。河水并不清澈,带着些浑浊的土黄,却因这暮色而显得深沉厚重。一艘艘驳船笨拙而安静地停靠在石砌的码头边,船身油漆斑驳,船舷上堆放着些看不清的杂物。船工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三三两两地蹲在岸边,就着昏黄的路灯光线,吸着劣质的香烟,用浓重的常州土话大声交谈着,间或爆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空气里混杂着河水的腥气、柴油味、汗味和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气息。
我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支开三脚架,调整着相机。夕阳早已沉没,只在天际留下几抹模糊的、灰紫色的残痕。河对岸,城市新区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红红绿绿的光影倒映在墨色的河面上,被停泊的驳船和往来小拖轮的桨叶搅动,碎成一片迷离晃动的光斑。码头边上,一盏高耸的老旧路灯率先亮起,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刚好笼罩住一艘驳船锈迹斑斑的船头。
就在那圈光晕的边缘,一个身影闯入了我的取景框。她背对着我,倚着驳船冰冷的铁栏杆,望着对岸跳跃的霓虹和河面上碎裂的光影。素色的棉布衫,蓝印花布的围裙,在昏黄与霓虹交织的光线下,竟奇异地融入了这粗粝的码头背景。是周映晚。
我屏住呼吸,手指稳稳地搭在快门线上。取景器里,她的身影是安静的剪影,轮廓清晰,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对岸的霓虹在她身前的水面上泼洒出大片虚幻的、流动的光彩,而她的背后,是驳船巨大的、沉默的黑色轮廓。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将昏黄的光线温柔地洒在她的发顶和肩头。光与影,动与静,新与旧,粗糙与柔美,在这一刻奇妙地凝固。
咔嚓。快门轻柔地闭合。
她似乎有所察觉,慢慢地转过身来。暮色中,她的脸在光影交错里有些模糊,但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准确地捕捉到了我的方向。
又是你她朝这边走了几步,声音穿过码头上的嘈杂传来,带着一丝讶异,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拍驳船
我收起三脚架,朝她走过去:嗯,也拍到了你。河水的湿气混合着驳船特有的铁锈和机油味扑面而来。收摊了
嗯,她点点头,目光投向运河上那些破碎的光影,今天熬的粥卖得快,就过来看看。她抬起手,轻轻将一缕被河风吹到脸颊的发丝拢到耳后,动作自然而随意,这里……晚上看,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是很有味道。我赞同道,目光落在她拢头发的手指上,干净,指节分明。码头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柔和。
拍到了她忽然转过头,直视着我问,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又似乎有点小小的得意。
拍到了,我迎着她的目光,坦然地说,在光影里,特别好看。
她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没有接话,目光重新投向运河。一艘小拖轮突突突地驶过,搅起更大的水波,把对岸高楼霓虹的倒影彻底揉碎,化作一片晃动的、五彩斑斓的碎片。
吃过了吗她忽然问,语气很自然。
还没。我老实回答。在青果巷吃了她那碗糖粥后,就一直在这里拍,忘记了时间。
前面巷口有家小面馆,银丝面还不错,她侧过脸看我,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小巧的下颌线,要不要……一起去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试探的意味,眼神却很坦率,清亮亮的,映着河面上破碎的灯火。
心口像是被那河面的灯火轻轻撞了一下。我点点头:好。
离开嘈杂的码头,拐进一条更窄也更安静些的小巷。巷口果然有一家小小的面馆,门脸不大,里面亮着暖黄的灯光,几张简陋的木桌木凳,却坐满了人。门口支着大锅,滚烫的面汤蒸汽腾腾,带着浓郁的面香和骨汤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
老样子煮面的师傅显然认得周映晚,抬头招呼道。
嗯,两碗。她熟稔地应着,找了个角落靠墙的空位坐下,示意我也坐。
很快,两碗面端了上来。细如银丝的白色面条整齐地盘在碗中,清澈的汤底上漂着碧绿的葱花和几片薄薄的、半透明的肴肉,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姜丝。热气升腾,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尝尝看,我们常州的银丝面,她把竹筷递给我,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自豪,面要细,汤要清,肴肉要薄。
我挑起一筷子细面送入口中。面条极其柔韧爽滑,带着纯粹的小麦香气。汤底清澈见底,入口却异常鲜美醇厚,显然是长时间精心熬煮的高汤,没有半点浑浊的油腻感。夹一片薄如蝉翼的肴肉,肉质紧实咸鲜,配上一点提味的姜丝,滋味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
好吃。我由衷地赞叹,这碗面的精细与清淡,和之前那碗浓稠甜香的糖粥,仿佛代表了常州性格的两面。
她笑了笑,低头小口地吃着自己的面,动作斯文。面馆里人声嗡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我们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面。一种奇异的、带着食物暖意的安宁感,在这小小的面馆角落里弥漫开来。碗里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只留下一个专注而温润的轮廓。
走出面馆,夜已深沉。巷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运河上偶尔传来的几声汽笛。湿漉漉的石板路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我们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常去那些地方拍她忽然开口问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很轻柔。
嗯,我应道,侧头看了她一眼,昏暗中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天宁寺的飞檐,红梅阁的梅花……都想看看。
天宁寺的雨檐,下雨的时候,水珠子一串串往下掉,像断了线的水晶帘子,她轻声描述着,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温柔,红梅阁的梅花早谢了,不过后山的树荫很浓,夏天坐在那里,很凉快。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微微放慢,运河边,不只是驳船码头。往上游走,过了篦箕巷,有些老石桥,桥洞下的水波,被太阳晒着的时候,一闪一闪的,也很好看。
她的描述简单而具体,带着一种对家乡风物深入骨髓的熟悉和眷恋。那些画面随着她的话语,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明天……我停下脚步,转向她。路灯的光晕从侧面笼着她,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明天……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些地方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
她抬起头,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漾开一层浅浅的笑意,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好啊,她答应得很干脆,声音清亮,不过,要请我吃午饭哦。
没问题!我立刻应承下来,心头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眉眼弯弯,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生动,明早九点,青果巷口,我的糖粥摊子旁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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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用力点头。
她摆摆手,转身走向另一条更幽深的小巷,身影很快融入了那片昏黄与黑暗交织的夜色里。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发梢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刚才那碗银丝面留下的清爽气息。石板路冰凉,心口却像揣了一小团刚刚熬好的糖粥,温软而甜蜜地跳动着。明天的阳光,仿佛已经穿透了今夜沉沉的雨云,暖暖地照在了身上。
***
天宁宝塔巍峨的轮廓刺破清晨微蓝的天幕,巨大的斗拱飞檐沉默地伸向天空,承接着昨夜残留的雨意。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清冽而略带辛辣的烟火气,混合着草木被雨水洗过的清新。我们来得早,寺里游人不多,只有几个虔诚的香客,执着点燃的线香,在巨大的香炉前深深礼拜。
周映晚领着我,绕过大雄宝殿庄严肃穆的诵经声,走向寺庙深处相对僻静的回廊。雨后的青石板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飞檐朱红的柱子和灰白的天空。她在一处宽阔的滴水檐下停住了脚步。
喏,就是这里。她仰起头,示意我看那巨大的、微微上翘的檐角。
几滴残留的雨水,正从古老的瓦当边缘渗出,凝聚,变大,在重力的牵引下,颤巍巍地、无声地坠落。一滴,砸在下方石阶边缘一个小小的凹凼里,发出清脆细微的嗒声,溅起几乎看不见的水花。紧接着,又一滴落下,精准地砸在前一滴水珠碎裂的痕迹上。那凹凼里的水,便极缓慢地、极有耐心地,一圈圈荡漾开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天空是阴沉的灰白,巨大的飞檐投下深沉的阴影,只有那不断滴落的水珠,带着一种冷冽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像一串无声垂落的珠链,将寂静切割得更加清晰。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半跪在湿冷的石阶上,调整着三脚架的高度和角度。镜头紧紧追随着那不断滴落的水珠,记录下它们坠落瞬间的晶莹剔透和落入凹凼时那微小却清晰的破碎。周映晚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她的目光,似乎也落在那不断重复坠落的水珠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我透过取景器,在等待下一滴水珠坠落的间隙,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身影——素色的衣衫,安静的侧脸,在这古刹深沉的背景里,像一株悄然生长的植物。那一刻,她本身,仿佛也成了这檐角滴水、这千年古刹寂静的一部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感,在取景框里悄然定格。
咔嚓。快门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似乎被惊动,目光从檐角收回,落在我身上。四目相对,她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眼神清澈而温暖,像雨后的第一缕阳光。
离开天宁寺那沉甸甸的肃穆,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红梅阁则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它坐落在林木葱茏的红梅公园深处,是一座精巧的三层楼阁,黛瓦红柱,飞檐翘角,掩映在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里。梅花早已凋谢,枝头只剩下深绿的叶子。沿着蜿蜒的石阶向上攀登,树荫浓密,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跳跃在石阶和我们的衣襟上。空气里是树叶和泥土被阳光烘烤后的干燥气息,混合着草木汁液特有的青涩味道。
登上阁楼顶层,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公园的绿意如波涛般在脚下铺展,远处,常州城的轮廓在薄薄的暑气中若隐若现。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给楼阁的朱漆栏杆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周映晚扶着栏杆,微微眯起眼,望向远方城市朦胧的天际线。一阵风掠过树梢,带来清凉的慰藉,也拂动了她额前和鬓边的发丝。她抬起手,轻轻将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拢向耳后。风并未停歇,反而更起劲了些,裹挟着高处的气流,将她宽松的棉布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柔和的曲线。几缕发丝再次挣脱束缚,在她脸颊边飞舞。
就在她仰起脸,似乎想感受更多风的清凉时,一片洁白的、蓬松的云朵,正巧缓缓地、无声地滑过红梅阁那高高翘起的飞檐尖顶。云朵的边缘被阳光勾勒得异常清晰,蓬松柔软,像巨大的棉花糖。而她仰起的侧脸,微微眯起的眼睛,被风吹拂的发丝和衣袂,恰好与那片悠然滑过的白云,在取景框里构成了一个无比和谐的画面。天空是澄澈的蓝,楼阁是沉稳的红与黑,她是流动的素白与宁静。风是动的,云是动的,她微眯的眼睫下,仿佛也流淌着某种无声的思绪。
我迅速抬起相机,甚至来不及调整三脚架,只是凭着感觉,捕捉下这瞬间的静谧与流动。风灌满她的衣衫,阳光勾勒她仰起的下颌和颈项柔美的线条,那片白云,像一个温柔的注脚,定格在飞檐之上。
咔嚓。
她闻声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被风吹拂后的惬意和一丝茫然。看到我端着相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这里风大。
但景好。我放下相机,也走到栏杆边,和她并肩而立。风吹过,带来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和阳光晒暖的棉布气息。你看那片云,我指着刚才定格在照片里的方向,刚才就在飞檐上面。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那片云已经飘远了一些,形状也散开了一些,但依旧蓬松洁白。她看着,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嗯,像朵棉花糖。她的目光没有立刻收回,依旧追随着那片远去的云,眼神有些放空,仿佛沉浸在某种遥远的思绪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问她,这片云让她想起了什么。但最终,只是和她一起,静静地望着那片云越飘越远,融入城市上空那片广阔的、淡蓝的天幕里。
***
篦箕巷的老石桥,像一位饱经风霜却筋骨硬朗的老人,沉默地横卧在古老的运河之上。桥身是巨大的青石垒砌,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深绿的杂草。桥面宽阔,被无数代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发亮,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桥下的水流平缓,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
我们走到桥拱的最高处停下。七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晒得桥面石板微微发烫。运河的水面在强光下反射出大片的、晃眼的白光,像铺开了一匹巨大的、抖动的银缎。偶尔有运沙船或小拖轮突突驶过,犁开水面,翻涌起浑浊的浪花,将那匹银缎撕开又揉皱。浪花拍打在古老坚实的桥墩上,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哗——哗——声,激起一片细碎的水沫,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小的彩虹。
周映晚靠在桥栏边,手臂搭在粗糙冰凉的石栏上,侧着头,望着桥洞下那片被船行搅动的水域。阳光强烈,水面反射的光线在她脸上跳跃,让她微微眯起了眼。河风带着水汽和阳光烘烤河岸的温热气息,一阵阵地吹拂过来,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和棉布衫的衣角。
你看,她忽然指着桥洞下的水波,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雀跃,像不像碎了的银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没有船只经过时,桥洞下的水面相对平静,倒映着石桥巨大的弧形拱顶和一小片天空的湛蓝。阳光直射下来,在水面形成无数细碎、跳跃、耀眼的光斑,真的如同亿万片被打碎的银子,在水面上疯狂地闪烁、舞蹈。那光芒灵动、跳跃,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生命力。
像。我轻声应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那碎银般的水面,移回到她的脸上。强烈的光线勾勒出她小巧的鼻梁和下颌清晰的轮廓,阳光跳跃在她微眯的眼睛里,仿佛落入了两汪清澈的深潭,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她的睫毛在强光下清晰可辨,像两排小小的扇子。那专注望着水面光斑的神情,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愉悦。
我悄悄抬起相机,镜头对准她。她依旧望着桥下的水光,浑然不觉。取景框里,她的侧脸是清晰的焦点,背景是巨大而深沉的桥拱阴影,以及阴影外那片被阳光照得白花花、跳跃着无数碎银的河水。光与暗,动与静,在她身上形成奇妙的交汇。
咔嚓。快门声淹没在河水拍打桥墩的哗哗声里。
她闻声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方才看水光时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拍什么
拍碎银子,我笑了笑,放下相机,也拍看碎银子的人。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像被桥下反射的阳光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她嗔怪地横了我一眼,那眼神却没什么威力,反而带着点不自知的娇憨。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扶着桥栏,重新望向宽阔的河面,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暴露了主人此刻的心情。
阳光热烈,河风带着水汽持续不断地吹拂。桥下,又有一艘小拖轮驶过,引擎声突突作响,搅起更大的浪花。水面破碎的光斑更加疯狂地舞动起来。我站在她身边,一同望着这古老运河上永恒流淌的光影。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搭在石栏上的手肘,隔着薄薄的棉布衣衫,能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桥下被船搅起的水波,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时间在这水光潋滟和引擎的轰鸣中悄然滑过。日头开始偏西,阳光的威力稍减,给运河两岸的景物拉出长长的影子。河面上那些跳跃的碎银,也渐渐沉淀下来,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色。
该回去了,周映晚直起身,轻轻拍了拍被石栏蹭上灰尘的手臂,晚市要出摊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常,只是脸颊上那抹淡淡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嗯。我点点头,收拾好相机。
走下石桥,沿着河岸往回走。夕阳将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石板路上,时而分开,时而交叠。运河的水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缓缓流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市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阳光和岸边草木混合的气息。手臂间残留的、那若有若无的碰触感,像一枚小小的种子,落在心田最柔软的地方,随着每一次心跳,悄然萌动。
***
日子像运河的水,看似平缓,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得飞快。我的镜头里,装满了常州——青果巷雨后的氤氲水汽,天宁寺飞檐下断线的水珠,红梅阁上掠过飞檐的白云,老石桥下碎银般跳跃的波光……然而,更多的画面里,总有一个素淡的身影。有时她只是画面的一个角落,一个点缀,有时则成为绝对的主角。她低头搅动糖粥时专注的侧影,她仰头看云时被风拂起的发丝,她指着河面碎银时眼底跳跃的光……这些瞬间,连同常州的风物一起,被胶片忠实地捕捉、定格。
每次按下快门,捕捉到她融入常州风景的某个瞬间,心底那隐秘的角落,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这涟漪不断扩大,几乎要淹没所有理性的边界。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日益强烈,像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想拍她,只拍她。拍她清澈的眼眸里映出的天空,拍她专注熬粥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拍她走在青石板路上轻盈的脚步,拍她笑时唇角弯起的、像月牙一样的弧度……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再也无法遏制。
又一个黄昏降临,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呼吸都带着粘稠的湿意。我背着相机包,脚步比往常更快,几乎是带着一种急切的心情,走向青果巷深处那抹熟悉的蓝印花布。
远远地,就看见那小摊的轮廓。锅里升腾的白雾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浓郁。周映晚正背对着巷口忙碌,身影在白雾中有些朦胧。她似乎刚把熬好的粥盛出来,正小心地将最后一点刮进保温桶里。旁边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我快步走近,脚步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闻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像沉闷空气里突然透进的一缕清风。她用勺子轻轻敲了敲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点粘稠糖渍的小铜锅锅沿,发出清脆的铛铛声,隔着那层氤氲的水汽,对我大声说:
喏!今日糖粥售罄啦!
她的眼睛弯弯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还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像在分享一个秘密。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边,在闷热的黄昏里,整个人却显得异常生动明亮。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那双含笑的眼眸更加清亮,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
就在这一刻,就在她隔着朦胧水汽对我宣告糖粥售罄、笑容绽放的这一刻,那道压抑已久、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冲动,终于冲垮了所有堤坝!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一句解释,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笑容里可能出现的错愕,我猛地将手中沉重的相机包塞进她怀里!
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愕取代,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拿着!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话音未落,我已转身,拔腿就跑!朝着她刚才回家的方向,朝着那未知的、却是我此刻唯一目标的方向!沉重的跑鞋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巷子两旁的斑驳老墙急速地向后退去。
喂!林远!你干什么!身后传来她惊惶的喊声,带着难以置信的焦急,穿透闷热的空气追上来。
我没有回头,也无法回头。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轰鸣:追上她!必须追上她!三条街巷在脚下飞速掠过——狭窄的青果巷,拐角飘着酱菜咸香的弄堂,最后是那条两旁栽着高大梧桐、通向一片老式居民楼的马路。梧桐肥大的叶子在闷热的风中不安地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伴奏。
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喉咙里泛起浓重的铁锈味。汗水早已浸透T恤的后背。终于,在第三条街的尽头,那个熟悉的、穿着素色棉布衫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她正站在一个公交站牌下,怀里还紧紧抱着我的相机包,茫然地四下张望,显然被我刚才疯狂的举动彻底弄懵了。
我咬紧牙关,榨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猛地加速冲刺过去!在她惊愕的目光聚焦到我身上的瞬间,我已冲到她面前,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和剧烈的喘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皮肤微凉,在我的掌心里微微颤抖。她怀里紧紧抱着我的相机包,像抱着什么危险的易碎品,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包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脸颊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T恤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你……你疯啦!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气息不稳,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和浓浓的困惑,甚至有一丝被惊吓后的薄怒,跑什么跑!包……包还给你!她说着就要把相机包往我怀里塞,手腕还在试图挣脱我的钳制。
我死死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也阻止她把包塞回来。喉咙火烧火燎,我用力吞咽了一下,试图平复狂乱的气息,目光紧紧锁住她惊惶失措的眼睛。
不……不是要包……我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里面……相机……里面……135张照片……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几乎盖过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全部……全部都是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街边梧桐叶的哗啦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甚至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她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塞包的动作停在半空,挣扎的手腕也停止了用力。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静止的阴影。瞳孔里映着我通红、急切、狼狈的脸,但那惊惶和薄怒,却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空白和茫然。
135张……都是你……我重复着,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抵不抵得上……终身免费的糖粥
风停了。梧桐叶停止了摇晃。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站在空旷的街边,像两尊凝固的雕像。她抱着相机包的手臂缓缓地、缓缓地垂落下来。怀里的包似乎变得无比沉重。她依旧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那片空白和茫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开始剧烈地动荡、翻涌!惊愕、难以置信、一丝微弱的慌乱,还有某种更深沉、更复杂、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如同被狂风掀起的漩涡,在她眼底激烈地碰撞、交织!
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滚烫的、鲜艳欲滴的红霞,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颈项。抓着相机包带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更加苍白。
我……她终于发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带着颤抖的音节,却再也说不下去。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慢慢沉淀下来,汇聚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湿润而明亮的光泽,像雨后天晴的湖面,映着初升的太阳。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最终,在她眼底凝聚成一种近乎脆弱又无比勇敢的确定。
她抱着相机包的双手,忽然松开了!
沉重的相机包咚一声掉落在两人脚边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响如同一个开关。
在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在我还在为她眼底那奇异的光芒而失神之际,一股带着桂花甜香和阳光气息的力道猛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她的动作毫无预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的手臂用力地环住了我的腰,脸颊紧紧贴在我汗湿的、剧烈起伏的胸口。素色的棉布衣衫下,她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同样急促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胸膛。她的发顶抵着我的下颌,那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甜暖气息,瞬间将我淹没。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双臂还保持着刚才抓着她手腕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怀里真实的、温软的触感,她急促而温热的呼吸喷在我颈侧皮肤上的酥麻感,还有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她的——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像一场毫无征兆的飓风,将我的理智彻底摧毁。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我才猛地反应过来。僵硬的双臂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落下,然后,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她。手臂环过她纤细的肩背,掌心下是她温热的、微微起伏的脊骨。我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心安的甜香。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怀里的这个姑娘,和她清晰的心跳,以及那不断钻进鼻腔、带着焦糖气息的、属于她的味道。
就在这令人晕眩的拥抱中,在我几乎要溺毙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被我们遗忘在地上的相机包。
背包的拉链,因为刚才的跌落,敞开了一道缝隙。
而那个我心爱的、沉甸甸的尼康胶片单反相机,那冰冷的黑色金属机身和标志性的红色三角标,正从敞开的背包缝隙里,沉默地探出头来。
更令我心脏骤停的是——那台相机的镜头,正直直地、不偏不倚地,对准了紧紧相拥的我们!
一道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我的大脑甚至来不及发出指令,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环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几乎是同时,我抱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向旁边猛地旋身!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的街道上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快门声,就在我旋身的瞬间,从地上的相机方向响起!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拥抱的暖意和迷醉。周映晚的身体在我怀里明显地一僵,环抱的手臂也瞬间收紧。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动人的红晕还未褪去,却已染上了一层惊疑的苍白。她顺着我惊骇的目光,也看到了地上那台从背包里探出头、镜头诡异地指向我们的相机。
它……它自己……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颤抖,目光在我和相机之间惊恐地来回。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刚才那旋身完全是下意识的保护动作,快门的触发……难道是跌落时碰到了或者……某种该死的延时自拍被激活了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翻腾。
别怕,我松开一只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尽量平稳,尽管自己的心跳依旧快得不像话,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
我小心地松开她,弯腰,带着一种近乎面对炸弹的谨慎,伸手探向背包。指尖触碰到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将它缓缓地从敞开的背包里拿了出来。机身入手沉甸甸的,那个红色的三角标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我屏住呼吸,拇指小心地拨动过片扳手。
咔哒。清脆的机械声响起。
扳手轻松地滑了过去。
没有阻力!这意味着……刚才那一声咔嚓,真的拍下了一张照片!
我拿着相机,僵在原地,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胶片已经过卷了!刚才那一下,不是错觉,不是意外触发的空拍,是真的拍下了!
周映晚紧张地凑过来,看着那台仿佛带着魔力的黑色机器,又看看我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小声问:……拍到了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发干:嗯……拍到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拥抱带来的灼热温度,被这台冰冷机器记录下的意外瞬间彻底冻结。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令人窒息的尴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来,将我们紧紧包裹。我们站在原地,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周映晚的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的目光落在相机那黑洞洞的镜头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张刚刚诞生的、记录着我们最慌乱最狼狈时刻的底片。
就在这时,一滴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在我的额头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敲打在梧桐叶上,敲打在滚烫的石板路上,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带着土腥味的白烟。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衣衫,带来一阵激灵。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却像一道赦令,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
下雨了!周映晚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头顶。
快走!我立刻反应过来,一手紧紧护住胸前的相机,一手本能地、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抗拒。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滚烫的脸颊,也冲走了那份凝固的尴尬。我们像两只受惊的鸟,在滂沱大雨中拔足狂奔!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石板路变得湿滑。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她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侧,另一只手徒劳地挡在额前。
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刚才奔跑后的燥热瞬间被浇灭。衣服迅速湿透,紧贴在皮肤上。我们在雨幕中狂奔,穿过空旷的街道,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雨水在屋檐下汇聚成粗大的水柱,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这边!周映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反手拉着我,冲向弄堂深处一扇老旧的木门。
她手忙脚乱地从湿透的衣袋里摸出钥匙,抖着手插进锁孔。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旧书、干草药和木头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像两只落汤鸡,带着一身雨水和寒气,狼狈不堪地冲了进去。
砰!木门在身后关上,将外面喧嚣的雨声隔绝了大半。
屋子里光线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我们站在小小的门厅里,浑身湿透,水珠不断从头发、衣角滴落,在地板上积起一小滩水迹。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短暂的奔跑带来的热量迅速消散,两人都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
周映晚靠在门板上,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下巴不断滴落。她抬起湿漉漉的脸看我,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追逐、尴尬的快门、还有此刻狼狈的落汤鸡模样……这一切都太过荒谬离奇。我们看着彼此湿透的、滴着水的、无比狼狈的样子,愣了几秒钟。
突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一种无法抑制的荒谬感。
紧接着,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在小小的门厅里回荡,越来越大,驱散了尴尬和寒意。我们看着彼此,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刚才那如同戏剧般跌宕起伏的黄昏,那疯狂的表白,那意外的快门,还有这场及时得如同救场的大雨……所有的紧张、慌乱、尴尬,都在这放声的大笑里烟消云散。
哈哈……我的糖粥……终身免费……哈哈……她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抬手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脸上红晕未退,却洋溢着一种毫无阴霾的灿烂。
还有……还有一张……意外收获……哈哈……我指着被她刚才慌乱中塞进怀里、此刻也湿漉漉贴在胸口的相机,笑得喘不过气。
我们就这样站在湿漉漉的门厅里,对着彼此落汤鸡般的模样,笑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像是为这场青春闹剧敲打的欢快乐章。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衫,身体在微微发抖,心口却像燃着一团火,温暖而明亮。
笑声渐歇,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窗外绵密的雨声。一种奇异的安静弥漫开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悸动。我们站在狭小的门厅里,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细小的水珠,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被雨水打湿后的微凉气息和淡淡的甜香。
刚才那场大笑似乎耗尽了力气,也抽走了所有的屏障。周映晚微微垂着眼,脸颊上还残留着大笑后的红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颈侧。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胸口——那里,湿透的T恤紧贴着皮肤,而那台同样湿漉漉的相机,正被我下意识地紧紧护在胸前。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对上我的目光。那双刚刚还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更深的、湿漉漉的光芒,像雨后被洗过的天空,清澈见底,却又蕴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期待和温柔。那光芒是如此直接,如此坦率,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邀请。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彼此身上散发出的、温热的气息。一种无形的张力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我的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灼热的回响。她的唇离得很近,唇瓣因为刚才的大笑和雨水的浸润,显得格外红润柔软,像带着露珠的花瓣。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我缓缓地低下头。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顺从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迎接一个早已注定的时刻。
距离在无声地缩短。空气里只剩下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就在我的唇即将触碰到那片温软的前一刻,一股极其清甜的、带着焦糖气息的暖香,若有若无地、却无比清晰地钻入了我的鼻腔。那是她身上特有的、混合了糖粥熬煮后留下的、令人心安的甜香。
终于,我的唇轻轻地、试探性地印上了她的。
冰凉,柔软。像一片初春带着寒意的花瓣。
下一秒,一股温热的暖流便从那片柔软中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力。我几乎是本能地加深了这个吻,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她温顺地回应着,手臂环上我的脖颈,身体微微颤抖,却更加紧密地依偎过来。
唇齿相依间,那奇异的、带着焦香的清甜气息更加浓郁了。是红糖熬煮到恰到好处时产生的独特焦糖香,混合着她唇齿间自然的、温软的芬芳。这味道如此独特,如此鲜明,带着家常烟火的温暖,也带着少女的纯净。它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所有感官,比世间任何糖粥都要甜美醉人,带着一种令人沉沦的魔力。
窗外的雨声哗哗,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像一首永不停歇的缠绵背景乐。狭小的门厅里,两个湿透的身影紧紧相拥,在雨声的掩护下,笨拙而热烈地交换着彼此的气息,分享着唇齿间那独一无二的、属于常州、也属于这个糖粥姑娘的甜蜜烙印。
***
时光如同运河里的水,在日升月落、糖粥锅的咕嘟声和快门的咔嚓声里,不疾不徐地流淌了五年。常州城的轮廓在胶片和数码的交替中悄然变化,青果巷的斑驳砖墙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温润,天宁寺的飞檐依旧在雨中滴落着亘古不变的水珠。而那个在蓝印花布棚子下搅动糖粥的姑娘,早已成了我生命里最深刻的底片,永不褪色。
此刻,我站在东京森美术馆宏大而冰冷的展厅里。巨大的空间被精心设计的射灯切割,光洁如镜的地面倒映着高耸的天花板和悬挂着的巨幅照片。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皮革座椅的气息以及一种属于顶级艺术场所特有的、疏离而紧绷的氛围。衣冠楚楚的宾客低声交谈着,酒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展厅的核心位置,被柔和的聚光灯单独笼罩的,是一幅尺寸惊人的照片。它被装裱在极简的黑色金属框中,像一扇通往过去的窗。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微微侧身站在一个蓝印花布棚子下,手里握着一柄长长的木勺,正专注地搅动着面前一口深肚小铜锅里浓稠的糖粥。蒸腾的白色雾气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那双低垂的眼眸显得格外清晰。长而密的睫毛像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她的神情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那缓缓搅动的木勺和锅里翻滚的甜蜜之中。几缕乌黑的发丝从她挽起的发髻边滑落,柔顺地贴在白皙的颈侧。光线透过蓝印花布的棚顶缝隙洒落,在她素色的棉布衣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背景是青果巷潮湿斑驳的老墙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雨意迷蒙。整个画面氤氲着一种古老、安宁、带着烟火甜香的诗意。
照片下方,简洁的金属铭牌上刻着作品的名字和获奖信息:
《常州姑娘》——
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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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纪实摄影最高奖布列松奖
人群在照片前安静地流动,停留,发出低低的、充满惊叹的议论。
不可思议的宁静感……
这光线,这氛围…像一首古老的江南民谣。
她是谁这眼神太有故事了……
完美的瞬间捕捉,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我端着香槟杯,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赞叹的面孔,最终落回那张巨大的照片上。五年前那个梅雨初歇的黄昏,青果巷潮湿的空气和糖粥浓郁的甜香仿佛再次将我包围。按下快门时指尖冰凉的触感,她抬头时眼底残留的专注和被打扰的微讶,还有那滴挂在发梢、固执地折射着光线的桂花蜜……所有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林先生,祝贺您!一个金发碧眼的策展人端着酒杯走过来,热情洋溢,《常州姑娘》征服了所有人!这简直是东方美学的完美呈现!您能谈谈拍摄的灵感来源吗这位神秘的常州姑娘……
我礼貌地微笑,公式化地回答着关于光影、构图、江南人文精神的提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展厅一个安静的角落。
那里,远离聚光灯和人群的喧嚣,一个穿着剪裁优雅的米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正微微弯着腰,对着面前一辆精致的婴儿车轻声细语。她的侧影在展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温婉动人。
宝宝乖,看呀,她的声音温柔清越,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糯,像记忆里熬得恰到好处的糖粥,看看墙上,那是妈妈的老家哦……
婴儿车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回应。她直起身,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投向展厅中央那幅巨大的《常州姑娘》。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展厅顶部的射灯光线恰好以一个微妙的角度落在照片巨大的玻璃保护层上。在那光洁如镜的玻璃表面,在照片中糖粥姑娘专注搅动糖粥的影像边缘,一个清晰的倒影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胸前挂着一台老式的尼康胶片相机。他正站在当年蓝印花布棚子外的青石板路上,身体微微前倾,右眼紧贴着取景器,神情是无比专注的温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举着相机的姿势沉稳而充满力量,仿佛正在捕捉整个世界的珍宝。那个瞬间,他眼中只有棚子下那个搅动糖粥的姑娘,浑然不觉自己也被永恒地定格在时光的琥珀里,成为这幅获奖照片中最隐秘、也最深情的注脚。
照片里的糖粥姑娘,隔着五年的时光和冰冷的玻璃,隔着展厅的喧嚣和遥远的距离,依旧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搅动着那锅永不冷却的糖粥。而此刻站在展厅角落、抬头凝望照片的米白色身影,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柔、无比熟悉、穿越了漫长时光却依旧清澈如初的笑容。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照片中自己年轻的脸庞上,而是久久地、深深地,落在那块玻璃倒影里——那个正举起相机、笨拙而虔诚地记录下她生命某个瞬间的年轻男人身上。
玻璃内外,两个时空的笑容温柔地重叠。
窗外,东京的夜空霓虹闪烁。而在遥远的东方,那座叫做常州的江南小城,运河的水依旧在夜色中静静流淌。青果巷深处,似乎又飘来了糖粥那甜暖的焦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岁月的枝蔓,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