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母亲被白绫绞死那夜,父亲抚着我颈子叹息:阿芙,美人合该死在最盛时。
十年后新帝将我抵在御书房龙椅上,指尖缠着我发梢低语:做朕的笼中雀,不好么
我垂下眼眸,嘴角勾出一个极美的笑。如你所愿,陛下。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冷。窗纸挡不住刀子似的风,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我蜷缩在冰冷的雕花木板上,像只冻僵的猫崽。内室里,母亲细弱的呜咽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幼鸟,断断续续地渗出来,她不想死,又不得不死....不……阿芙……阿芙还小啊……母亲的声音猛地拔高,凄厉地划破死寂,又被什么东西狠狠捂了回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绝望的闷响。
我死死闭上眼,指甲抠进掌心,木刺扎进肉里也觉不出疼。那声音,像钝刀子割肉。咯…吱…咯…吱……是白绫一寸寸收紧,绞断颈骨的声音。我咬住嘴唇,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才压住冲到喉咙口的尖叫。牙齿磕碰着,咯咯作响,比窗外的北风更响。
不知多久,内室门吱呀开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暖腻的甜香涌出来。父亲站在门口,月白锦袍的下摆,溅着几点暗红的血,像雪地里开出的恶毒梅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事毕后的平静倦怠。
他朝我走来,靴底叩在冰冷的砖地上,咚,咚,咚。一只冰凉、带着血腥味的大手落在我头顶,缓慢地抚摸着。
阿芙,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像冰锥凿进耳朵,看清了么美人合该死在最盛时,才叫完满。像你娘,多好,永远都是最美的样子。若等到衰败枯萎,再被弃如敝屣……那才真真是可怜。
他指尖残留的、属于母亲的冰冷气息,缠绕上我的脖颈。我仰起脸,努力睁大眼睛看他,眼眶干涩得发疼,没有泪。烛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巨大的、狰狞的影子投下来,严严实实罩住我,像一张吞噬的巨口。
那一刻,我懂了,活下去的路只有一条。
十年光阴,足以让枯枝生芽,也足以让一个目睹母亲被绞杀的小女孩,在沈府后宅长成一株温婉柔弱的菟丝花。嫡母刻薄的目光下,我活得小心翼翼,一举一动都合乎《女诫》的尺子,低眉顺眼,安静得如同没有这个人。
直到那年春日,府上的花开得极艳。我安静地坐在水榭一角,看着池中锦鲤争食,指尖捻着一点鱼食。忽觉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身上,带着少年人毫无遮掩的灼热。
抬眼望去。一个眉目清隽,身形修长的少年正定定的看着自己,眸底沉着星子似的碎光。
那眼神太烫,瞬间灼痛了我刻意维持的平静。我下意识垂睫,指尖一颤,鱼食簌簌落水,引得锦鲤一阵翻腾。
是燕凌,皇帝最宠爱的幼子,之前在长公主生日宴上遥遥望见过一眼。
他几步绕过水榭,声音清朗,你是谁
我起身,敛衽行礼,声音低柔得能掐出水:回睿王殿下,家父礼部侍郎沈谦,小女沈芙。
沈芙……他低声念了一遍,唇角弯起,影疑新雪映,色夺早霞光。果真人如其名。
后来,他总爱翻墙溜进侍郎府后园。有时带一支带露的桃花,硬塞进我手里;有时是宫里的精巧点心,捂在怀里温热;更多时,他坐在墙头,絮絮叨叨讲宫里趣事,讲他顶撞了夫子,驯服了烈马。阳光落在他飞扬的眉眼上,鲜活明亮。
还记得一天夜里,少年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芙儿,你看,天上的星星有千千万万颗,可月亮只有一个。他突然转过头,眸里好似沉了一泓秋水,你就是我唯一的月亮。他许下了白首之约,要迎娶我做他唯一的王妃。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是心动。
我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光,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清醒。他的承诺像春日桃花,美而易逝。我微笑着,温顺点头,袖中的手指却悄然蜷起。蜜糖,亦是悬顶的利剑。
变故来得急。一场边境大败,需要皇子去稳住军心。皇帝的旨意又快又急,甚至没有一场告别。
我在下人口中方才得知。
听说了吗七殿下要去北境了!凶险啊!
皇上震怒,点了名!唉……
可怜什么!皇上是磨砺他呢!况且,卫家小姐同去!将门虎女,情深义重啊!
卫家小姐,卫翎。这名字像冰石投入心湖。我站在回廊阴影里,脸上温婉笑意丝毫未变,掌心却掐出几道弯月似的血痕。
深宅困不住我,一个男人的情爱,更困不住。
父亲没能熬过那个酷寒的冬天。他死前攥着我的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阿芙……你……太像你娘了……美得……有毒……他艰难喘息,记住……盛极而衰……盛极而衰啊……
我安静坐着,任由他枯爪般的手抓着我。脸上哀戚,心底是冰封荒原。盛极而衰不,我只会攀到最高处,站稳。
父亲咽了气。沈家没了主心骨,颓势渐显。嫡母视我为眼中钉,迫不及待要将我打发出去。她替我寻了一门好亲——远嫁江南,给年过半百、死了三任妻子的盐商做填房。
接到消息那晚,月华如水。我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明丽的脸。母亲绝望的眼,父亲枯槁的手,嫡母刻薄得意的脸,燕凌灼灼的眼……指尖抚过冰冷铜镜边缘,一股冰冷的决绝涌起,绝不能坐以待毙。
靠哭求是无用的,母亲生前有个唯一挂念的旧友——一位远嫁江南、如今寡居的绣坊娘子,柳氏。母亲曾偷偷塞给我一个褪色的荷包,里面是柳氏早年的地址和一封简短的信,字迹已模糊,只说若有难处可去寻她。这成了我唯一的稻草。
大婚前夜,府里忙着张灯结彩。我借口去小佛堂给父亲上最后一炷香。守夜的婆子靠在门边打盹。我将仅有的几块碎银和母亲留下的一对素银耳坠,悄悄塞进她手里。那婆子早年得过母亲一碗汤药的恩惠,捏着东西,浑浊的眼看了我半晌,最终侧身让开了门缝。
寒风裹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进来。我穿着最不起眼的旧棉袄,揣着那个褪色的荷包和一点干粮,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茫茫风雪里。脚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不敢走官道,只挑偏僻的小路,靠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路打听,朝着江南的方向跋涉。饿了啃冻硬的饼子,渴了抓把雪。脚上的冻疮破了又结痂,疼得钻心。好几次,在荒郊野岭听着野狗的嚎叫,我死死攥着荷包里母亲留下的一枚尖锐的顶针,蜷缩在避风的岩石后,熬到天亮。
十几天后,当一身狼狈、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我,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敲开柳姨那间临河小院的门时,她几乎认不出我。看清我冻得发紫的脸和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她才失声惊呼:阿芙你是阿芙!
她一把将我拉进温暖的屋内,用厚厚的棉被裹住我,眼泪掉了下来:苦命的孩子……
我在柳姨的绣坊安顿下来。对外只说是她远房投奔的孤女。我学着描花样子,穿针引线,安静得像一滴水融入溪流。柳姨心疼我,不让我做重活。但我心里清楚,这小小的绣坊护不住我一世。我借着帮柳姨整理花样册子的机会,重新捡起荒废的琴棋书画,不动声色地让自己这株菟丝花,在江南温润的空气里,悄然生出更坚韧的根系。
在绣坊的日子平静如水,京城的消息却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断续传来。偶尔有客商闲聊,带来只言片语:
……老皇帝没了,京城杀得天昏地暗!
……谁能想到,最后是那位在北边打过仗的七殿下赢了
……听说卫家军厉害,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几个兄弟都没了,啧……
燕凌继位,改元承平。
我低头绣着一朵并蒂莲,针尖刺破锦缎,带出一丝细微的声响。当年墙头递桃花的少年,如今已是皇位上的帝王。我捻着丝线,指腹感受着那柔韧的触感。机会,或许近了。只是,如今的他,还记得沈芙么记得又如何我压平绣布上的褶皱,眼神沉静如水。前路,终究要靠自己劈开。
新帝登基,选秀的消息如同春风,吹到了江南水乡。柳姨看着官府的告示,又看看灯下安静绣花的我,眼神复杂:阿芙,你的品貌……留在这小地方,可惜了。宫里……
她没说完,叹了口气。
我抬起眼,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带着江南水汽浸润过的怯生生模样,声音轻软:柳姨,阿芙听您的。心底,那蛰伏的念头却破土而出,带着冰冷的锐意。筹划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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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出众的美貌,我得偿所愿,随着地方官员选送的队伍一路北上到达京城。住进驿馆时,已是深秋。再次踏入这座皇城,心境已截然不同。昔日的侍郎府庶女,如今是以绣娘义女的身份归来,目标明确——那座最高的宫墙。
奉天殿内,肃穆庄重得令人窒息。我随着其他秀女一同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光滑的金砖,能清晰感觉到上方那道帝王的目光,带着审视的威压,缓缓扫过。
抬起头来。
那声音低沉了许多,褪尽了少年时的清亮,沉淀下属于帝王的沉稳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我依言,缓缓抬起脸。视线不可避免地与那高踞龙椅之上的男人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燕凌的眼神,在看清我面容的刹那,经历了从帝王惯有的淡漠审视,到难以置信的震惊,再到某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狂喜的剧烈波动。那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带着要将人吞噬的灼热。
手中的玉扳指,在御座扶手上猛地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内侍总管高德胜屏住了呼吸,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燕凌的目光,像无形的锁链,牢牢地缠绕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复杂,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被时光欺骗的愠怒,有帝王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沈…芙他开口,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像是在确认一个尘封已久的梦境。
民女沈氏,参见陛下。我再次深深俯首,姿态恭顺至极,声音温婉依旧,如同当年水榭边那个捻着鱼食的少女。
他没有让我起身,也没有再看其他秀女一眼。殿内死寂一片,只听得见香炉里龙涎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那枚裂开的玉扳指在他指间无意识摩挲的轻响。
良久,久到我的膝盖在冰冷的地砖上隐隐发麻,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留下,封为容嫔,赐居……长乐宫东暖阁。
长乐宫!那是距离帝王寝宫最近的宫室!东暖阁更是长乐宫中位置最佳、最舒适的所在!这份突如其来的、超乎所有规制的恩宠,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死寂的殿内激起了无声的惊涛骇浪。我能感觉到无数道惊疑、探究、嫉妒的目光,如同芒刺,从四面八方射来,钉在我的背上。
高德胜反应极快,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遵旨!沈氏留牌子,封为容嫔,赐居长乐宫东暖阁!
我被两个内侍恭敬地搀扶起来。起身的瞬间,我飞快地抬了一下眼睫,再次看向那龙椅之上。
燕凌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那灼热里,沉淀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他不再看我时那少年般的明亮,只剩下帝王深沉的、不容抗拒的意志。他找到了他唯一的月亮,并且,绝不会再放手。
第一步,成了。
长乐宫东暖阁成了囚笼与战场。燕凌的恩宠汹涌,带着补偿般的急切。
华美宫装流水般送来,堆满箱笼;金翠嵌宝的首饰晃眼;奇珍异果、精致点心日日不断。他夜夜留宿,批奏折至深夜也要歇在此处。
外人看来,无限尊宠于一身。
只有我知道,步步惊心。
红烛高燃时,他身上的掌控欲再无遮掩。情动之际,指腹一遍遍摩挲我颈侧肌肤,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审视和占有。有时指尖停留不动,眼神幽暗如深潭。
芙儿,他气息灼热喷在耳畔,心满意足中夹着一丝试探,这长乐宫,可还喜欢
我依偎他怀中,柔顺如藤蔓:陛下所赐,皆是极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他追问,手臂收紧。
只是……太大了些,我微蹙眉,露出惹人怜惜的愁绪,夜深人静,芙儿一人……会怕。这并非全然作伪。这深宫华丽,无时无刻不提醒我母亲被困的院落。白绫阴影,从未散去。
他低笑,震动胸腔,带着奇异的满足。他低头,温热的唇印在颈侧那片被他反复摩挲的肌肤上,留下清晰、带着占有意味的红痕。
只是什么声音低沉喑哑,有朕在,无人敢动你分毫。你是我唯一的月亮,只是我的...
皇后之位,凤印在手,才是真正的安稳。而一个孩子,将是保障这安稳延续的关键。为此,我需忍耐。
卫翎回京了。曾随燕凌远赴北境、立下战功的卫大将军独女,如今是新册封的宸妃。消息像阵风刮过后宫。
我与她的第一次照面,在御花园白梅林。初冬,寒梅初绽,暗香浮动。
我立于梅树下,拿着小金剪,心不在焉修剪梅枝。剑刃映着雪光。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转身。
她穿绛紫骑装,外罩银狐裘斗篷,墨发高束,只簪白玉簪。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眉宇英气,眼神明亮锐利,毫无宫妃柔媚。阳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北境风沙淬炼的凛冽与坦荡。
卫翎目光落在我脸上,审视锐利如刀锋,仿佛要穿透柔弱皮囊。那目光没有嫉妒怨毒,只有探究,甚至……一丝了然。
你就是沈芙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我放下金剪,敛衽行礼:嫔妾沈氏,参见贵妃娘娘。
卫翎未立刻让我起身,走近几步,视线掠过我被风吹红的脸颊,落在我修剪梅枝的手上。那双手,白皙纤弱。
果然好颜色她开口,语气平淡,难怪陛下念念不忘。目光最终定格在我颈侧——昨夜燕凌留下的暧昧红痕,分外刺目。
我垂眸,长睫投下阴影,掩去所有情绪,只留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与不安。
卫翎看了片刻,轻轻嗤笑一声。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和复杂。她未再多言,只道:起来吧。转身,大步流星离开梅林,留下清冷梅香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念念不忘我直起身,指尖拂过颈侧微痛红痕,唇边勾起极淡弧度。贵妃娘娘,你看到他的念念不忘,可曾看到背后的囚笼又是否看穿,这笼中雀温顺羽毛下的利爪与毒牙
这位将门虎女,比我想象的聪明。或许,并非敌人。
燕凌的偏执日增。长乐宫成了真正的金丝笼,出入皆需禀报允准。他将那份失控的恐惧,转化为更严密的掌控。
芙儿他深夜拥着我,下颌抵着我发顶,声音疲惫执着,别再离开朕了。朕失去过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手臂收得极紧。
我温顺依偎,指尖悄然划过他寝衣衣料。心底冷寂。陛下,你困住的,不过躯壳。
我的目标从未改变——皇后之位。唯有那个位置,能给我真正的安稳,摆脱被掌控生死的命运。一个皇子,将是这权力的延续和保障。
机会在深秋雨夜。燕凌染风寒,高热不退。太医需老山参吊元气。药由太医院熬制,高德胜验看,我的心腹宫女云袖端入寝殿。
寝殿烛火通明,弥漫病气和苦涩药味。燕凌靠在龙床上,脸色潮红,呼吸粗重,额覆湿巾,半阖着眼,异常脆弱。
云袖放药碗于矮几,恭敬退开。我坐床沿,端起浓黑药汁,温热瓷碗熨帖掌心,药气氤氲中,我清晰看到碗底沉淀的、几片难察的深褐色薄片。
我舀起一勺药,轻吹,动作温柔如待珍宝。递到他唇边,声音柔婉:陛下,喝药了。
燕凌费力睁眼,眼神因高热涣散。他看着我,停留很久,像辨认,又像回忆。顺从张嘴,任由我喂入药汁。目光,始终没离开我的眼睛。
一碗药,寂静无声喂送中,见底。我拿丝帕,细致的擦他唇角。
他忽然抬手,用尽全力般,猛地抓住我手腕!滚烫掌心,烙铁般烫着我皮肤。我一惊,险些打翻空碗。
芙儿……声音沙哑厉害,带着高烧呓语,眼神却锐利惊人,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穿透瞳孔看到灵魂深处,告诉我……你爱不………来世…...
话语断断续续,气息急促。我心跳几乎停止,血液凝固。他知道了还是高烧胡话
我强压心头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切换纯粹无辜担忧,反握他滚烫的手,声音哽咽:陛下!您烧糊涂了!什么来世不来世,您是真龙天子,定能万岁安康!您要好好的,芙儿……芙儿不能没有您!泪水盈满眼眶,欲落未落。
燕凌死死盯着我,布满血丝的眼中翻涌痛苦、挣扎、不甘、深沉的绝望了然。他抓我的手,力道大得欲捏碎腕骨。时间在窒息沉默中流淌,只有他粗重呼吸回荡。
不知多久,钳制力道松懈。眼中锐利光芒如燃尽烛火,迅速黯淡,只剩深不见底的疲惫灰败。他闭眼,手无力垂落,重重跌回锦被上,像骤然失去生机的枯木。
呵……极轻、极冷的笑,从干裂唇间逸出,带着无尽苍凉,好……好一个‘不能没有朕’……声音消失在喉咙深处。
寝殿只剩烛火噼啪声和我擂鼓般的心跳。我僵坐床边,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后背冷汗浸透。刚才那瞬对视,耗尽心力。他最后那句话,那声冷笑,像冰锥扎进心底。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但那又如何箭已离弦。我慢慢起身,将空碗轻轻放回矮几。瓷器相碰,清脆一声响,在死寂寝殿中格外刺耳。
燕凌身体如被蛀空大树,外表尚好,内里腐朽。毒参寒性侵蚀根基,太医束手无策。朝堂暗流汹涌。
大雪初霁的某个清晨,册封皇后的旨意降临长乐宫。明黄圣旨由高德胜宣读,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尘埃落定。
……咨尔沈氏,柔嘉淑慎,温慧秉心……允协母仪于天下……兹仰承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殿内殿外,宫人内侍跪倒一片,呼声震落梁上灰尘。
我身着繁复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在司礼太监指引下,一步一步,踏上象征天下女子至尊的玉阶。脚下冰冷坚硬玉石台阶,延伸向金光璀璨凤座。
每一步,沉重无比。祎衣华美掩盖不了分量。眼前闪过母亲被白绫绞杀踢蹬的双腿,父亲冰凉的手,燕凌少年时飞扬的笑脸,他抓我手腕时绝望了然的眼神……
终于,站上至高凤座前。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阶下匍匐众人。那一片低垂头颅,象征着无上权力。可这权力,用什么换来心口一片空茫冰冷。
即将落座瞬间,殿门外传来急促沉重脚步声,打破肃穆寂静。高德胜连滚带爬冲入,脸色煞白,噗通跪倒,声音抖不成样:
启禀……皇后娘娘!陛下……陛下……驾崩了!
驾崩了。
三字如惊雷,在死寂大殿轰然炸响。
时间凝固,所有目光,惊愕恐惧探究,瞬间聚焦我身。我触及凤座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微颤,冰冷触感蔓延心底。
他终究……没能亲眼看到我戴上凤冠,坐上凤椅。
也好。
我深吸气,再抬眸时,脸上无半分波澜,只有皇后端凝威仪。缓缓地、稳稳地,在那象征天下女子至尊的凤座上,坐了下去。
晓谕六宫,举哀。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回荡大殿,带着不容置疑威压,遵陛下遗诏,国事暂由本宫与辅政大臣共议。一应丧仪,着礼部、内务府即刻操办,不得有误。
谨遵懿旨!阶下众人如梦初醒,齐声应诺,声音劫后余生颤抖。
殿内忙碌起来,布置灵堂,挂白幡。悲伤浓雾弥漫。我端坐凤座,冷眼旁观。
不知多久,殿内人渐少。一道绛紫身影逆穿梭宫人,径直走到丹陛下。是卫翎。她依旧穿利落骑装,未换素服,脸上无悲戚,只有尘埃落定后的平静锐利。她未行礼,抬头,目光如炬刺向我。
恭喜娘娘,得偿所愿。声音不高,清晰穿透嘈杂。
我看着她,没回应。
卫翎唇角勾起极淡弧度,带点嘲讽,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这位置,坐得可还安稳她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只入我耳,沈芙,皇后娘娘。你费尽心机爬上来,如今,可还认得清自己是谁
她的目光毫不留情的照进我灵魂深处的一片荒芜。我端坐,祎衣金线在烛火下反射出点点冷光。凤冠沉重,压得脖颈酸痛如同枷锁。卫翎的话像钝刀,割开我名为皇后的华丽外壳,露出里面深宅后院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我是谁
我是沈芙。一个不想被白绫绞死的女人。
我缓缓抬眼,迎上卫翎洞悉目光。脸上没有愤怒羞惭,只有一片冰封平静。
宸妃,声音不高,却带着凤座天然威仪,清晰回荡在空旷大殿,慎言!本宫如今,可是皇后。
卫翎定定看我,良久,嘲讽弧度终化为一丝极淡、近乎叹息的了然。她没再言,只深深看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干脆利落抱拳,行标准军礼。
末将卫翎,谨遵皇后娘娘懿旨。声音干脆,带沙场金石之音。她挺身,最后瞥一眼冰冷辉煌凤座,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了长乐宫正殿,绛紫身影消失在门外纷扬雪色和素白丧幡中。
殿内彻底安静,只剩烛火噼啪和远处隐约哀乐。厚重殿门隔绝风雪喧嚣,金碧辉煌牢笼更显死寂。
我独坐在至高凤座之上。视线缓缓扫过空旷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彰显无上尊荣。可这尊荣,此刻只让我感到彻骨寒冷与无边空旷。
目光最终落在殿角。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更换快燃的尽素烛。动作很轻,生怕惊扰。她手中,捧着备用白烛,还有……一卷缠绕整齐、尚未使用的素白绫子。那白绫,纯净不染尘埃,在昏暗烛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像闪电劈开混沌记忆,瞬间将我带回那个阴冷冬日。父亲慢条斯理的声音,母亲细弱绝望呜咽,白绫收紧的咯吱声……还有那句冰冷刻骨箴言:美人合该死在最盛时……
一股冰冷战栗无法抑制地从脊椎窜起。
我猛地收回目光,死死攥住凤座冰冷的鎏金扶手。指尖用力到发白,坚硬棱角硌着掌心带来阵阵的尖锐痛感,才勉强压住心口翻涌惊悸。
盛极而衰……盛极而衰……
父亲的话,如同诅咒,在死寂大殿无声回荡。
我已是皇后,母仪天下,尊荣已极。
那么,这盛极之后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凤座之下,冰冷坚硬金砖地面,清晰倒映着我此刻身影——一身华美沉重祎衣,珠翠环绕,却像一尊被钉死在华丽棺椁中的木偶。
这权力之巅的风,真是凛冽刺骨。
丧钟敲响,九下,沉重地碾过整个皇城。白幡如林,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帝王大丧,举国缟素。
指尖划过冰凉的凤印纹路,我心底一片雪亮。
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是困住翅膀的金线。我想起母亲脖颈上那道紫痕,父亲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骨缝里——盛极而衰不。我要的,是永不坠落。
恍惚间,水榭边的柳影摇曳。那年,我岂是随意坐在池边我早知他会来,掐准了时辰,选了最显眼又最易惹人怜惜的位置,穿着他最爱的衣服颜色,捻着鱼食,低垂的脖颈弯出最柔弱的弧度。他灼热的目光落下来,一切如我所料。少年心动,是我精心织就的第一张网。只是那时,我也未曾料到,这张网,最终也会困住我自己。
皇后再尊贵,也是依附于他喜怒的藤蔓。他今日能予我凤冠,明日一道白绫也未可知。唯有太后!唯有坐上那垂帘之后的位置,这万里江山,生杀予夺,才能真正握在我掌中!燕凌不懂,他以为用宠爱、用长乐宫就能锁住我。他越是将我捧在手心,我越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双失去神采的眼。
卫翎……她倒是个明白人。入宫那日,白梅树下,她看我的眼神便带着了然。她不爱燕凌,燕凌的一颗心,十年前就系在了水榭边那个偶遇的少女身上,再容不下旁人。卫翎入宫,是为卫家在北境的兵权寻个安稳。她看得透,活得也洒脱。燕凌……他其实也在暗中替我铺路。打压卫家是,明面上削了卫翎父兄的实权,却也给了卫家无上的尊荣和安稳,堵住了朝堂悠悠众口。他更早早立了我们的儿子为太子,将他唯一的血脉,牢牢系在我身上。这是他自以为是的周全,是他帝王之爱的表达。
而我,亦未曾停歇。借着柳姨早年织就的人情网,借着燕凌的盛宠之名,那些曾在父亲门下、或受过柳姨恩惠的清流文臣,早已是我无形的根基。他们在朝堂上为我发声,替我稳住这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深渊的后位。
卫翎不作妖,因为她不屑,也因为她足够清醒。她守着她的家族荣耀,冷眼看着燕凌将一颗心、连同这江山未来,都捧到我面前。她知道,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后宫。
母亲,您看着,女儿绝不会,死在最盛时。
我并未在长乐宫停留太久,凤冠祎衣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卸下那身沉重的枷锁,换上素净的皇后常服,我移驾到了偏殿暖阁。这里离正殿的灵堂不远不近,既能避开那压抑的号哭和缭绕不散的香烛气,又能随时掌控局面。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驱散了殿外的严寒。我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却并未饮下。目光落在窗外纷扬的大雪上,一片茫茫的白。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刻意放轻,是云袖,我的心腹宫女。
娘娘,她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都办妥了。小殿下……已经抱过来了,乳母就在隔壁暖着。
我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我放下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抱过来吧。声音平静无波。
云袖应声退下。片刻,门帘轻响,一个穿着厚实素锦棉袄、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小小婴孩被小心翼翼地抱了进来。乳母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我伸出手,那柔软而微沉的小身体落入我臂弯,一股浓郁的、属于婴儿的奶香混合着干净的皂角气息扑面而来。他睡得正熟,小脸粉嫩,睫毛又长又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随着呼吸轻轻翕动。这是燕凌唯一的儿子,也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在他缠绵病榻、神思恍惚时,放弃了避子汤,精心算计得来的结果。
小殿下睡得安稳,刚才喂了一次奶。乳母小声禀报。
我垂眸,看着怀中这张酷似燕凌、却又稚嫩无比的小脸。他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贴在颊边。就在几天前,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也曾这样躺在我怀里,气息微弱地问着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轻轻拂过他冰凉的手背,指尖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愿你莫生在帝王家,也莫要……再遇见沈芙。
如今,他冰冷的棺椁停在外面的正殿,而他的血脉,他江山的未来,此刻却在我怀中安睡。
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不是爱怜,不是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掌控感。这小小的生命,连同这庞大的帝国,此刻都如此脆弱地依赖着我。
你父皇……我低低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像是说给怀中婴儿,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襁褓中的婴孩似乎被惊扰,小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小手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轻轻碰到了我的脸颊。那温软的触感,带着鲜活的生命力,竟让我指尖微微一颤。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也覆盖了那个曾将我视为金丝雀的男人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新的棋局,开始了。而我怀中这个熟睡的、流淌着皇室血脉的孩子,是我最重要的棋子,也是我唯一的铠甲。
睡吧,我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等你醒来,母后会教你,如何做这江山真正的主人。
风雪声掩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