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牵牛花开
墙根那丛牵牛花又开了。
蓝盈盈的小喇叭顺着墙缝往上绕,比去年爬得更高些。叶瓣上的晨露被太阳晒得亮晶晶,风一吹就晃,像撒了把碎星子。墙根的土泡得松软,新抽的藤蔓带着绒毛,悄无声息地往砖缝里钻。
秀秀蹲在灶台前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蹿得老高,映着她右小腿那道疤。疤是歪歪扭扭的,像条没长直的蚯蚓,摸上去还有点硌手。她下意识用裤腿蹭了蹭,粗布裤磨过疤痕,带起一阵细碎的痒。
指尖划过那片凹凸时,十三岁那年的暴雨突然涌进脑子。那天的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天阴得像块浸了墨的破布。地里的稻子刚熟,再不抢收就要烂在水里。
爹妈背着弟弟宝根往屋里跑,嘴里喊着别淋坏了根苗,独独忘了她还在地里。浑浊的水漫过膝盖,凉得刺骨。
她踩着块尖石头摔了跤,右腿传来钻心的疼,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她咬着牙想爬起来,可膝盖一弯就软。稻穗在风里乱晃,像无数双嘲笑的眼睛。最后还是自己拖着伤腿挪回家的。
爹妈正围着宝根擦头发,见她一瘸一拐地进门,娘只瞥了眼她的腿:毛躁东西,干活都能摔,耽误事!
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冒泡,白气模糊了灶台上的豁口粗瓷碗。那碗是爱华摔的,去年她考上县城的工厂,临走前嫌家里的碗土气,抬手就扔了。秀秀捡回来用铁丝捆了三道,才算能盛东西。
她往灶膛添了把干柴,是前儿个劈的湿柴,烧起来冒黑烟,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倒把眼眶里的酸意压了下去。
东屋传来爹的咳嗽声,一声叠着一声,像破旧风箱漏了气。爹年轻时在国营厂上班,落下的老寒腿,阴雨天就犯。夜里总听见他翻来覆去地哼唧。
秀秀盘算着,吃完饭去后山采艾草。去年的艾草煮水泡脚,爹难得说过句舒坦今年得往深处走,那边的艾草长得旺。
右腿怕是又要疼,可比起爹那一声声咳,这点疼算什么她这辈子,好像早就把疼当成了日子的一部分,跟吃饭睡觉似的平常。
秀秀!水呢娘在院子里喊,声音裹着玉米皮的糙,手里攥着没搓完的玉米棒。黄澄澄的粒滚了一地。秀秀慌忙擦手,围裙是爱华穿旧的,蓝布洗得发白,打了三个补丁。袖口磨破了补块三角布,下摆撕了道口子缝了道直线,最显眼的是腰上那块,拼了块红格子布,还是秀梅做嫁妆剩下的。
她拎起掉漆的铁皮桶,桶底漏了个小洞,得斜着拎才不洒水。一瘸一拐往井边跑,右腿骨头缝里像塞了把细沙,动一下就磨得慌。她咬着牙加快脚步,娘不爱听人喊疼。上次她说腿疼,娘就瞪她干活哪有不疼的就你金贵。
井台边的青苔滑得很。去年宝根在这儿摔破了膝盖,娘再不让他靠近,却总使唤她来挑水。井绳勒得手心发红,红痕要过半夜才消。
她踮着脚够水面,水桶沉得像灌了铅。往回拎时腿一软,亏得扶住老槐树才没摔。树皮糙得刺手,可那点疼让她清醒。
2
疤痕往事
十三岁那跤,村医说骨头伤了元气,得好生养着。可家里哪有这闲工夫爱华要读书考工,秀梅学绣花换钱,宝根是心头肉。她这条伤腿,仿佛生来就该多干活。
二姐又偷懒!八岁的宝根从柴房钻出来,举着根带尖的木棍,照着秀秀的腿划过来。木棍扫过裤腿带起阵风,吓得她一哆嗦,水洒出来湿了裤脚。秀秀没躲,她知道躲了更麻烦。宝根会哭,娘会骂她当姐姐的不懂事。
她把水倒进娘的瓦盆,水花溅了娘一裤脚。娘没骂宝根,只瞪她毛躁东西,顺手把手里的玉米棒塞给宝根:乖,去一边玩,别在这儿碍眼。
转身回灶房搅糊糊,木勺刮着锅底咯吱响,那声音听得人牙酸。她太懂了,跟宝根计较,娘准会说当姐姐的让着点。
锅里的糊糊要是糊了底,今晚的巴掌躲不过。她早学会在委屈里找活路,像墙角的野草,不吭声,却使劲往土里扎。
灶台上的豁口碗里盛着咸菜,去年腌的,有点发苦,可她舍不得扔。就着糊糊嚼,苦味儿从舌尖漫到心里,倒也踏实。
饭桌向来是老样子。爹和宝根在上首的木椅上,爱华挨爹,秀梅靠娘,挤在长凳上。秀秀端上碗筷,自己搬个小马扎蹲在灶台边。这位置离锅近,盛糊糊方便,也省得碍着他们说话。
爱华正跟娘说县城的粉格子花布,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王师傅家的小子后天来相看,我得穿体面点。娘笑着给她夹红薯:明天就去扯,咱爱华要穿最俏的。
爱华红着脸抿嘴笑,眼角余光扫过秀秀时,带着点说不清的得意。她新做的蓝布衫还没上身,针脚细得很。
秀秀低头喝糊糊,玉米碴子刺得嗓子疼,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她那件蓝布衫,袖口磨破的边露出灰白的线,开春到现在浆洗了八回,硬得像块板。前儿个缝补时,针扎进指尖,血珠滴在布上像朵小梅花。她没舍得扔,就那么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花,算是给自己添点颜色。
宝根嫌红薯干硬,啪地扔在地上,滚到她脚边沾了层土。娘把玉米棒往石桌上一磕,碎粒溅了一地:还愣着捡起来喂猪去!眼里就没点干活的样儿!
秀秀弯腰捡红薯,右腿磕在桌腿上,疼得倒吸冷气。嘴唇咬得发白,哼唧声死死咽了回去。宝根在一旁咯咯笑,脚还往她腿上碾了碾。娘瞅都没瞅,只催爱华多吃点,明天去县城得走路。
秀秀捏着那块凉透的红薯,指甲嵌进掌心。她不恨宝根,他只是被惯坏了;也不怎么恨娘,娘许是忘了,她也曾是个盼着被疼的孩子。
小时候得天花,娘还抱着她哭过半宿呢。夜里躺在铺麦秸的炕上,秀秀摸着腿上的疤,边缘有点硬,像贴了块小石子。
爱华前几天试新裤子,故意在她面前晃:你这疤跟块烂肉似的,将来怕是嫁不出去。
她蜷起腿,听着窗外的虫鸣。麦秸扎得后背发痒,像极了这日子扎人,还硌得慌。黑暗里,她攥紧拳头,指节发烫,心里有个小声音在熬。总会好起来的吧哪怕像墙角的牵牛花,开得不起眼,好歹也算活过一场。
3
命运转折
秋收刚过,场院里的玉米垛堆得像座小山。秸秆晒得发脆,踩上去咔嚓响。
秀秀帮着爹翻晒豆子,潮豆子得铺开晾,不然要发霉。
爹的咳嗽声混在风里,木锨举得越来越慢,额角的汗滴在豆子里,晕开一小片湿。她想替爹,爹摆摆手女人家没力气,可她看见爹的手在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
村西头的李老栓正领个青年过来。他斜挎军绿挎包,走路摇摇晃晃,眼睛直勾勾盯在她身上,看得人后颈发毛。是邻村的建军,前年打断人腿赔了半亩地的混小子。秀秀的心一下子沉了,像压了块湿泥巴,手里的木锨差点掉在地上。
秀秀,这是邻村的建军。娘笑得不自然,往她手里塞了把扫帚,快给你叔和建军倒碗水,新烧的茶晾温了。
秀秀低着头往屋里走,脚底下像踩了棉花。右腿的伤又在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腿上的伤总在提醒她:你这疤拉脸、瘸腿的,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还挑什么可心里那点念想仍在挣扎:哪怕穷点笨点,能不能别是这样凶的
她见过建军打人,眼睛瞪得像铜铃,拳头攥得青筋暴起,打输了还往人裆里踹,不是个善茬。
建军隔三差五就来。有时带瓶标签掉了的劣质白酒,酒气冲得人头疼;有时拎串快烂的香蕉,皮上全是黑点子,一股子酸味儿。
他不怎么说话,坐在院里的石碾上抽烟。烟灰掉在衣襟上也不怕,就盯着秀秀喂猪、晒谷、搓玉米,直看到太阳落进西边的山坳才走。
秀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喂猪时差点把泔水泼脚上,搓玉米时指甲盖都磨翻了,渗出血珠,她就用嘴吮吮,接着搓。她宁愿多扛两捆柴也想避开那目光,像钩子,要把她心里的怕都钩出来看。
这天傍晚,秀秀刚把晒好的谷子收进仓。谷仓的木门锁早坏了,得用粗绳捆着。院外草垛那边有动静,窸窸窣窣像有贼。
她从墙缝里往外看,魂都快飞了。建军举着打火机,火苗蹿得老高,映得脸一半明一半暗,脚边堆着干麦秸,酒气隔老远飘过来,呛得人头晕。
秀秀,你嫁不嫁他舌头打卷,火苗在手里晃,不嫁,我就把你家房子点了!秀秀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木锨哐当掉在地上,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完了,躲不过去了。
爹娘和姐姐跑出来,爱华攥着锄头却往后缩,爹气得手抖,指着建军说不出话。娘拉着她往后躲,指甲掐得她胳膊生疼,嘴里念叨有话好好说。姐姐站在一旁,弟弟想上前,妹妹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就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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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看着爹娘躲闪的眼神,弟弟妹妹犹豫的脚步,心里最后一点挣扎的念想,像被踩灭的火星,彻底凉了。
她挣开娘的手,走到爹面前,声音轻得像叹气:爹,我嫁。爹的眼圈红了,别过头去看天边的晚霞。娘拉着她的手哭,可那哭声里,好像也藏着点总算有了着落的轻松。
4
婚后生活
秀秀没哭,她只是觉得右腿的伤又在疼,疼得她想蹲下,可她不能。从今天起,她得站直了。
婚房是两间土坯房,墙皮掉得露出黄土,风一吹簌簌掉渣,落在地上像层薄雪。秀秀坐在铺红布的炕沿上,红布是借爱华的,边角磨破了,还沾着不明污渍。
外屋建军和朋友划拳喝酒,五魁首六六六的喊声震得窗纸响。酒瓶子倒了一地,叮叮当当敲着她的心。
头上的红盖头糙得刺皮肤,她摸着盖头边角,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捞稻子。当时以为那是最苦的日子,现在才知道,苦是没有尽头的,只会换着法子来。
夜深了,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建军带着一身酒气进来,一把扯掉她的红盖头,差点扯掉她的头发。哭啥他捏着她的下巴,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嫁给我还委屈你了多少女人想嫁还嫁不来!
秀秀想躲,却被他死死按住,肩膀掐得生疼,右腿磕在炕沿上,旧伤被撞得发狠,疼得她倒吸冷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建军看她皱眉,反而更用力,嘴里骂着浑话。
秀秀闭上眼睛,心里一片冰凉,但她不能死。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活着好歹还有点盼头,哪怕那盼头现在还看不清模样。
第二天一早,秀秀被院外的鸡叫声吵醒,老母鸡叫得又急又响。建军还在睡,呼噜打得震天响,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地上的狼藉没人管,酒瓶子、啃剩的骨头和烟头堆了一地,脏得下不去脚。
她一瘸一拐地扫地,扫帚划过地面沙沙响,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喘不过气。扫到墙角,看见只摔碎的酒瓶子,碎片闪着寒光,像极了建军昨晚的眼神。她蹲下身碰了碰碎片,冰凉的触感让她打哆嗦。这就是她的日子了,得学着在玻璃碴上走。
早饭是玉米糊糊就咸菜,咸菜去年腌的,有点发苦。建军扒拉两口,把碗一推哐当响:没油没盐的,猪都不吃!
秀秀没作声,默默收了碗。碗沿上还沾着他的口水,她拿布子擦了又擦,好像擦干净了,日子就能干净点似的。
灶台上给建军留了两个大红薯,自己揣了个带芽的小的,打算去地里看看。干活的时候,身体的累能盖过心里的苦,就不那么疼了。
建军地里的活确实勤快,春种秋收比谁都卖力,抡起锄头一下是一下,汗珠砸在地里,能砸出个小坑。但他的坏脾气也跟着日头长,稍有不顺心就对秀秀非打即骂。
有次秀秀做饭晚了点,他抓起灶门口的烧火棍就往她身上抽,带着火星子烫得她后背生疼。秀秀蜷在地上,右腿的旧伤新伤一起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却不敢哭出声。
越哭,他打得越凶。邻居听见动静来劝,他立刻换了笑脸:跟娘们闹着玩呢。等人走了,下手更重,边打边骂让你告外人。
秀秀咬着牙数墙上的裂缝,一道、两道、三道……数到二十道时,他打累了,她才敢慢慢爬起来,拖着伤腿收拾满地狼藉。
他烟不离手,抽最便宜的烟,烟味呛人。抽完的烟蒂随手扔,有时还故意扔在秀秀脚边,看着她狼狈躲开就哈哈大笑。喝酒更是家常便饭,喝醉了就拳打脚踢,下手没轻没重。
秀秀身上的青紫旧伤叠新伤,青的刚打,紫的没消,黄的快好,像幅乱七八糟的画。只能在后半夜偷偷抹眼泪,窗外起风刮得窗纸沙沙响,像有人在哭。
她蜷在炕角,摸着胳膊上刚添的青紫,眼泪把枕巾洇出一小片湿。她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看着窗纸从黑变灰再变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
5
丫丫降临
可天一亮,还是得起来做饭、喂猪、下地。人总得活着,哪怕像野草一样。
结婚三年,秀秀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婆婆开始指桑骂槐,喂鸡时故意大声说:有的母鸡看着壮实,就是不下蛋,留着占地方,不如杀了吃肉!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
建军喝了酒更凶,骂她是丧门星,害得老张家断了后,骂得很难听。
秀秀偷偷去镇上的诊所,医生说她身体没问题,让她别太焦虑。
她想跟建军说让他也查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出来少不了一顿打,他那么好面子,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有问题
她只能默默攒钱托人从县城捎回些草药,熬成黑乎乎的汤,捏着鼻子往下灌。药苦得她直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她不敢停,怕自己连能生养这个价值都没了。
那天建军赌博输了钱,回家就对秀秀撒气。他把桌子掀了,碗碟碎了一地,瓷片溅到秀秀手背上,划开道血口子,血珠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像朵小小的红梅花。
你这个废物!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建军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咚的一声,头撞在土墙上,震得她眼冒金星。
我娶你回来干啥当摆设吗浪费粮食!秀秀的头嗡嗡作响,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咸咸的,涩涩的。
她第一次有了离婚的念头,这念头像颗种子在心里发了芽。可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土坯墙,破木桌,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娘家回不去了,当初是爹娘点头应下的婚事,她要是回去,邻里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爹娘在村里也抬不起头,爱华的亲事说不定都受影响。她就像被困在这土坯房里的鸟,想飞,却没有翅膀,连窗户都被钉死了。
就在秀秀以为日子要永远这么暗无天日时,建军的嫂子带来个消息。她远房亲戚家有个刚出生的女婴,家里太穷养不起,想找个好人家给口饭吃。
要不……咱抱回来养着秀秀小声问,心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兔子。她太渴望有个孩子了,那或许是她唯一的希望。
有个孩子,日子就不算完全空着。建军瞪了她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算是默认了。
他大概也想有个孩子堵住村里人的嘴。没过几天,嫂子真把孩子抱来了。小小的一团,裹在打补丁的襁褓里,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脸蛋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
秀秀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生怕弄疼了她。孩子软软的身体贴着她的胸口,暖暖的还有点烫。
那一刻,她觉得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忽然化了,像春天的雪一点点融成水。她低头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这是她的孩子了,是她的光,哪怕这光很微弱,也足够照亮眼前的路。
就叫丫丫吧。建军蹲在门槛上抽烟,吐出的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
秀秀抱着孩子,觉得这名字真好,像地里刚冒出来的嫩芽,带着点盼头。她轻轻晃着怀里的小人儿,在心里说:丫丫,娘会好好疼你。把没人给我的,都给你,让你吃饱穿暖不受委屈。
6
母女情深
丫丫成了秀秀的命根子。
她学着给孩子冲最便宜的奶粉,得用温水,不然会结块;学着用旧衣服改尿布,洗得发白晒透了才敢用;整夜整夜不合眼,孩子一哭就抱着来回溜达,哼着自己编的歌谣:丫丫乖,睡觉觉,娘给你摘酸枣,酸枣甜,酸枣酸,丫丫吃了笑弯弯……
丫丫一笑,眼睛眯成条缝,她所有的累和苦都忘了。她把自己碗里的稠糊糊拨给丫丫,自己喝剩下的清汤;冬天把丫丫裹在怀里睡,自己冻着半边身子。只要丫丫好好的,她啥都愿意。
有次丫丫半夜发烧,烧得小脸通红像块红布,嘴唇干得起了皮,哭起来都没力气。秀秀急得直掉泪,抱着孩子往建军身边凑,让他去叫医生。
建军正在牌桌上玩得兴起,被搅了局,回来就给了秀秀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响,半边脸都麻了。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他骂骂咧咧去找医生。
秀秀捂着脸,抱着滚烫的丫丫浑身止不住地抖,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怕。她盯着孩子的脸,心里一遍遍求老天爷:让丫丫好起来吧,啥罪我都替她受,让我折寿都行。医生来了,给丫丫打了针,说幸好送来及时。
看着孩子渐渐退烧,呼吸平稳下来,小脸慢慢不那么红了,秀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她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在心里说:丫丫,娘一定好好护着你。啥都给你挡着,风也好雨也好,娘都替你扛着。
为了丫丫,她啥都能忍。
丫丫一天天长大,会叫娘了,声音软软糯糯像棉花糖;会摇摇晃晃走路了,走两步就跌一跤,跌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走。成了秀秀眼里唯一的亮,比太阳还亮。
丫丫学说话早,第一次清晰喊娘时,秀秀抱着她哭了半天,眼泪打湿了孩子的衣襟。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依赖地叫她,像泉水淌过干涸的土地,把心里的裂缝都填满了。
秀秀没读过书,不会讲大道理。她教丫丫饭前洗手,不然会生病;教丫丫见了长辈要问好,嘴甜招人疼;教丫丫掉在地上的粮食要捡起来,跟她说:一粒米,一滴汗,糟蹋了要遭罪的。
她自己啃着干硬的窝头,硌得牙疼,却把白面馒头掰碎了泡在糊糊里喂丫丫。一点一点喂,看着孩子咽下去就觉得值。她想让丫丫知道:日子再难,也得活得体面干净。
丫丫上小学那天,背着秀秀用碎布拼的书包,书包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牵牛花,是她跟着村里巧妇学了好几天才绣成的。
丫丫蹦蹦跳跳往学校跑,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像两只小蝴蝶。秀秀送她到村口的老槐树,看着她的小身影钻进人群,才转身去地里。
一路上都在想,丫丫在学校乖不乖,有没有人欺负她,老师喜不喜欢她。她怕丫丫像她一样活得太憋屈。
可没过多久,秀秀发现不对劲。
丫丫放学回来会冒脏话,他娘的狗东西,听得她心惊肉跳;有时还会顶嘴,她说一句,丫丫能顶三句,脖子梗着像斗架的小公鸡。
这天她让丫丫给奶奶送碗白菜猪肉饺子,是过年才舍得包的。
丫丫扭着身子不肯去,嘴里嘟囔:老不死的,自己不会做啊,就知道使唤人!这话像根针扎在秀秀心上,扎得她生疼。手里的笤帚啪地掉在地上。
她从没教过丫丫说这种话,家里也没人敢在老人面前这么放肆。秀秀从灶房角落拿起那把很少用的戒尺,这还是当年娘给的,说管教孩子总得有个规矩。
丫丫,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发颤,戒尺在手里抖。木头的尺子被磨得光滑。丫丫见娘动了真格,吓得往后缩,眼里含泪却嘴硬:我说的是实话……爹都这么说……
戒尺落在丫丫手心,发出清脆的啪声,像打在秀秀心上。丫丫哇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小手捂着手心。
秀秀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手一抖,戒尺掉在地上。娘不是要打你。她把丫丫搂在怀里,眼泪掉在女儿头发上,做人要懂规矩,尊重长辈,学坏了就没人喜欢了。
你要是学坏了,娘活着还有啥意思她哽咽着,娘这辈子没啥本事,就想你能学好,将来不受娘这份苦,活得敞亮体面……
那天晚上,秀秀给丫丫手心抹了猪油,看着女儿带着泪痕睡熟,她坐在炕沿上发呆。
建军醉醺醺地回来,她第一次没像往常那样递水,只是冷冷地说:以后别在孩子面前说脏话,别教坏她。
建军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敢顶嘴,扬手就要打。可看着她眼里的倔劲,手在半空停了停,最后骂了句疯婆子,倒头就睡。
秀秀摸着自己的胳膊,那里还留着前几天被打的青印,可她没觉得疼,心里反倒有点异样的热。为了丫丫,她好像敢跟这日子较较劲了。
7
婆媳和解
公婆一直不怎么待见秀秀,尤其是婆婆,总觉得她配不上儿子,嫌她瘸腿穷酸。家里蒸了白面馍,先紧着小儿子一家,给她的永远是最硬的;地里的活儿,却总让她多干点。
你身子骨壮,多担待点,其实是觉得她好欺负。
秀秀的腿不好,干重活时腰像断了似的疼,可她从没说过。说了也没人疼,只会招来更重的祸。她想着,多干点总能换来点好脸色,哪怕只是不挨骂。
为了丫丫,得跟婆家处好关系。
有次婆婆急性阑尾炎住院开刀,妯娌借口孩子小,三天两头往家跑,来了也只站着说两句话。
秀秀每天做完地里的活,就往二十多里外的医院跑,走着去走着回,腿都肿了。还要给婆婆擦身、喂饭、端屎端尿,累得眼窝都陷了。
有次夜里守着太困,趴在床边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婆婆的薄被,那是护士帮忙盖的,护士说你这媳妇真孝顺。
婆婆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眼神却柔和了些。秀秀心里有点热:或许,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她好,她总能感觉到。
婆婆出院后,拉着秀秀的手说:以前是我对不住你,别往心里去。她的手像老树皮,却带着点温度。秀秀笑了笑,抽回手去擦桌子: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知道,婆婆能说这话就够了。人活着总得往前看,总记着不好,累的是自己。
那天婆婆偷偷塞给她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五个鸡蛋,还有块蓝布,说是给丫丫做件新衣裳。秀秀拿着布,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丫丫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说想早点挣钱给娘买新衣服。秀秀没拦着,送她去镇上的服装厂打工,厂里管吃住还能学手艺。
送站那天,她往丫丫包里塞了六个煮鸡蛋,是攒了好几天的。还有卖二十多个鸡蛋换来的几十块钱,攥在手里暖暖的。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跟人吵架。受了委屈就回家,赚多赚少没关系,平平安安就好。
她拉着丫丫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使劲憋着没掉下来。丫丫抱着秀秀哭:娘,等我赚了钱,就带你离开这里,咱娘俩过好日子。秀秀拍着她的背,眼泪掉下来:娘等着,娘啥都不要,就盼着你好。
看着女儿坐的车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她站在车站直到太阳落山才往回走,一路上眼泪没停过。既盼着女儿飞高,又怕她飞远忘了回家的路。
丫丫在厂里认识了强子,邻村的打工仔,人老实话不多,却会疼人,总给她带早饭,加班晚了就陪着等车。
两人处了段时间想结婚,秀秀没意见,只要女儿喜欢就好。她不图男方有钱,就图他对丫丫好,知冷知热。
婚礼很简单,秀秀把攒了五年的私房钱给了女儿,是卖鸡蛋、摘酸枣、挖药材攒的,用手帕层层包着藏在炕洞。
拿着,好好过日子,别受委屈。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句里。
丫丫结婚后,跟强子在镇上租了间小屋,收拾得干净。小两口收入不高,强子当学徒工资低,有时连房租都紧张。
秀秀知道了,总趁建军不在家偷偷塞钱给女儿,还嘱咐别让强子知道,免得他有压力。
那些钱是她起早贪黑在地里刨的,省吃俭用攒的,自己舍不得买块肉,却总想着给丫丫捎点好吃的。女儿过得好,比她自己吃穿还高兴。
8
反抗时刻
有次建军要钱买酒,秀秀说家里没钱,他抓起扫帚就往她身上抽,打得她胳膊抬不起来。
丫丫来看她时撞见,抱着她哭半天:娘,你跟他离婚吧!我跟强子能养你!秀秀摇摇头,擦去女儿的眼泪:傻孩子,都这么多年了,习惯了。
可他总打你啊!
他就是脾气不好,老了就好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刀割。不是不想走,只是走了大半辈子,忽然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前阵子建军咳得厉害,半夜里能把肺咳出来似的,脸憋得紫涨,唾沫里还带血丝。秀秀硬拉他去镇医院,拍了片子,医生皱着眉说:肺气肿,再烟不离手,活不过五年。
建军攥着诊断书,手背上的青筋直跳,回家路上踢翻了三个土坷垃,却没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
秀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恨是有的,可也有点松了口气,他总算有怕的东西了。
当天夜里,他盯着秀秀补衣服的背影,烟头明明灭灭了半宿。再后来烟少抽了,酒也只敢偷摸喝两口,被秀秀撞见,就梗着脖子嘟囔:就两口,死不了!可眼神里的凶劲到底是淡了,像被雨水泡过的柴火,燃不起来了。
有次他又想动手,刚扬起手就咳得直不起腰,捂着胸口蹲在地上,脸憋得通红。秀秀没扶他,也没骂他,只是转身去灶房烧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下。
丫丫知道爹的病后,有回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回来,把诊断书拍在桌上:爸,你要是再对我娘动手,我就带我娘搬去镇上,以后你老了,床前端水喂药的事,别指望我们娘俩。
建军当时正对着空酒瓶发呆,闻言手一抖,瓶子哐当砸在地上。
玻璃碴子扎进掌心,血滴在诊断书上,把诊断书染得猩红。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最后蹲在墙根,像个被抽走骨头的皮影。
那天中午,秀秀做了他爱吃的蒸红薯,他没像往常那样挑三拣四,只是默默吃着,吃完主动把碗洗了,动作笨拙得像个孩子。
那年秋收,日头毒得很,秀秀在院里晒新收的谷子,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里,涩得她直眨眼。
建军赌输了钱醉醺醺踢开院门,见她动作慢,上去就搡:死瘸子,谷晒得这么慢!
秀秀趔趄着撞到石磨,腰胯疼得发麻。可看见他抬脚要踩脏金灿灿的谷子,那是她和丫丫忙了整月的收成,是冬天的口粮,是给外孙攒的零食钱。
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心,猛地扑过去推他:你敢糟践粮食!建军没料到她会反抗,往后踉跄两步,撞翻了墙角的尿桶,臊臭味漫了一院。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扒了衣裳。
丫丫正好骑着电动车回来,见状举着手机就录:爸,你再动手,我就把视频发村里群里,让全村人都看看!
建军的手僵在半空,最后慢慢垂下去,蹲在墙根抠砖缝里的草,指甲缝里还嵌着上午赌钱时蹭的泥,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玉米。
秀秀看着他,突然发现这个男人不再是当年举着打火机威胁她的混小子了。他咳得直不起腰,后背的衣裳被汗浸得发黄,连推搡都变得绵软。
9
牵牛花语
那天夜里,丫丫教她用手机拍短视频卖山货。镜头里的她,头发白了大半,皱纹爬满眼角,可眼神里没了过去的怯,透着股硬气,像墙根的牵牛花。就算被踩过,也能重新爬起来,往有光的地方钻。
她拍晒谷的场景,拍自己绣的牵牛花,配着丫丫教的文案:日子再难,也得像花一样往上长。有人给她点赞,说大姐你真能干。她看着那行字,偷偷笑了半天。
院子里的牵牛花又开了,蓝盈盈的小喇叭迎着风往上爬,爬得比往年高密,把半面墙都盖住了。
秀秀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晒太阳,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右腿的旧伤在暖和的日头下,好像也不那么疼了,只是有点发麻。
建军在屋里看电视,时不时咳嗽两声,那是病的余威,也是他服软的注脚。他现在不怎么喝酒了,烟也戒了,有时还会帮着喂猪,虽然笨手笨脚的,洒得猪食满地都是。
秀秀低头抚着腿上的疤,想起那次推搡建军时,掌心传来的颤抖与无力,突然明白:原来有些怕,是自己给的;原来有些活法,可以自己挣。
她不再是那个十三岁摔在泥里不敢哭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个被打骂只会忍的媳妇。她是丫丫的娘,是能拍视频卖山货的秀秀,是这墙根牵牛花的主人。
夕阳把秀秀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开满牵牛花的土墙上,像幅画。她轻轻笑了,眼里有光。
光里有丫丫的笑脸,有外孙的咿呀,有婆婆塞给她的蓝布,有网友的点赞。更有她自己,那个敢推搡丈夫、敢握手机、敢对着太阳笑的秀秀。
这一辈子,她像墙根的牵牛花,生在贫瘠里,被风雨打过,被人踩过,可她从没断过往上爬的念想。她终于懂得:不用等别人来疼,自己向着光爬,也能活成一片天。
墙根的花还在开,蓝盈盈的一朵接着一朵,像她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像她偷偷攒起来的那些日子,踏实,热烈,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