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泥地里的星星
我叫许尘,名字是爹取的,他说咱穷人就像地上的尘土,风一吹就散,但只要聚在一块儿,也能埋住那些欺负人的脚。
我家在豫东的许家洼,地里刨不出多少粮食,一年到头,肚子总像是填不满的窟窿。但我不恨这片地,我恨那些穿着皮靴的兵痞,恨那些带着枪的洋人,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从村口过,马蹄子踏碎了王大爷家的菜畦,他们只当没看见,还笑着用生硬的中国话喊让路。
那时我才十二岁,攥着拳头躲在槐树后面,指甲掐进了肉里。我问爹:为啥他们能欺负咱爹叹着气,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眼里的光:因为咱弱,国家也弱。弱了,就只能任人踩。
那天晚上,我躺在漏风的土炕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枪声——又是打仗,不知道是哪拨人跟哪拨人打。但我心里有个东西在烧,像灶膛里没熄的火。我想,我不能一辈子当尘土,我要变成一块石头,哪怕被砸碎,也要硌疼那些欺负人的脚。
十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一支队伍。他们穿得跟叫花子似的,灰布衣裳上全是补丁,脚上是草鞋,有的还露着脚趾。但他们不一样,他们帮张大娘挑水,帮李大叔修屋顶,吃饭会给铜板,说话客客气气的,见了小孩还会笑。
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先生,斯斯文文的,却总说些我听不懂但听着热血沸腾的话。他说,要让天下的穷人都能吃饱饭,要让国家不再受欺负,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的新世界。
我听得眼睛发亮,像黑夜里看见了星星。那天晚上,我揣了两个窝头,跟爹磕了三个响头,爹没拦我,只是抹着眼泪说:活着回来,看看那个新世界。
我跟着队伍走了,回头看时,许家洼在暮色里缩成一团,像个委屈的孩子。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我回来,一定让它挺直腰杆。
2
枪膛里的火
队伍里的日子,比地里刨食苦十倍。
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背着比我还高的步枪跑步,练刺杀,练瞄准。枪是老套筒,枪栓拉起来咯咯作响,枪托磨得肩膀生疼。吃不饱,顿顿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偶尔能分到一块红薯,我都舍不得一口吃完,掰成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咽。
但没人叫苦。老兵们说,这点苦算啥当年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嚼着草根树皮都能往前走。他们讲那些故事的时候,眼里闪着光,仿佛不是在说苦难,而是在说勋章。
我跟着班长学认字,他是个湖北汉子,胳膊上有条长长的疤,是跟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他说:许尘,不光要会开枪,还得知道为啥开枪。咱这枪,是为老百姓打,为国家打,不是为自己。
我把这话刻在心里。第一次上战场是在一年后,在一个叫野狼谷的地方。鬼子的炮弹像冰雹似的砸下来,炸起的泥土溅了我一脸。我趴在战壕里,手抖得像筛糠,枪都快握不住。
班长一把按住我,吼道:怕个球!你忘了许家洼的土炕忘了那些被马蹄踏碎的菜畦
他的话像一盆火,浇在我心里。我想起了爹的叹息,想起了戴眼镜先生的话,想起了许家洼的星星。我猛地抬起头,瞄准了远处一个戴钢盔的鬼子,扣动了扳机。
砰!枪托狠狠撞在肩膀上,那鬼子晃了晃,倒了下去。
我愣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热流。原来我真的能变成一块石头,一块能砸倒恶人的石头。
两年里,我从一个连枪都握不稳的娃,变成了能跟老兵们一起冲锋的战士。我学会了在枪林弹雨中找掩护,学会了用刺刀捅进敌人的胸膛,学会了在死人堆里辨认战友的脸。
身上添了不少伤,胳膊上被弹片划开过,腿上中过一枪,养了一个月才好。每次疼得睡不着,我就摸出贴身藏着的半块槐树叶——那是离开许家洼时,从村口槐树上摘的。
我总梦见爹,梦见他问我:新世界快到了吗我想说快了,可我看见的,是越来越多的村庄被烧毁,越来越多的百姓在哭嚎。鬼子的飞机像乌鸦似的盘旋,炸弹落下的地方,就成了一片火海。
我的心越来越沉,像灌满了铅。但每次看到老百姓偷偷给我们塞鸡蛋,看到孩子们远远地敬着不标准的军礼,我就觉得肩上的枪更沉了,也更烫了。
3
燃烧的村庄
那天,我们接到命令,掩护一个叫赵家峪的村子转移。鬼子一个连队围了过来,黑压压的,像要把整个山谷都填满。
赵家峪不大,几十户人家,土坯房错落有致,村口有棵老槐树,跟许家洼的那棵很像。老百姓们拖家带口,背着包袱,牵着牛羊,眼神里满是恐慌。
连长说:同志们,我们多顶一分钟,老乡们就多一分活路!子弹打光了,用刺刀;刺刀断了,用石头;石头没了,用牙咬!咱不能让老百姓在咱眼皮子底下受欺负!
我们在村口构筑了防线,老槐树成了天然的掩体。我趴在树后,瞄准镜里能看到鬼子的钢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打!
枪声像爆豆似的响了起来。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树干上,溅起一片片木屑。我不停地扣动扳机,一个又一个鬼子倒在冲锋的路上。
但他们太多了,像潮水一样,一波退下去,一波又涌上来。我们的弹药很快见了底,伤员越来越多。
班长的胳膊又中了一枪,血顺着袖子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身子。他咬着牙,把最后一颗手榴弹塞给我:许尘,掩护老乡们往山后撤,快!
我看着他,又看看远处正在过河的老百姓,他们的身影在河水里摇晃,像风中的芦苇。
班长,你跟我一起走!
废话!我是班长!他推了我一把,拿起一把断了的刺刀,快滚!告诉他们,好好活着,等着看新世界!
他冲了出去,像一头受伤的狼,嘶吼着扑向鬼子。我看见他把刺刀捅进一个鬼子的肚子,又被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刺穿了后背。他没倒下,还在笑,笑得像哭。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怕,是因为疼,心里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转身,朝着老百姓撤退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打。子弹打光了,我就扔手榴弹;手榴弹扔完了,我就捡起地上的石头砸。
突然,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我被气浪掀飞,重重地摔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片模糊。
我挣扎着爬起来,看到几个鬼子已经冲进了村子,他们举着火把,点燃了那些土坯房。火苗舔着茅草屋顶,很快就蹿上了天空,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红色。
我听到了老百姓的哭喊声,听到了孩子们的尖叫,像一把把刀子扎进我的心里。
我摸起身边的一支步枪,里面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4
尘土与丰碑
我看到一个鬼子正要把刺刀捅进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嫂。那孩子的脸,像极了许家洼邻居家的小三子,圆乎乎的,眼睛很大。
我什么也没想,像疯了一样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步枪砸在鬼子的头上。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
大嫂抱着孩子,吓得浑身发抖,看着我,眼里全是恐惧和感激。
快……快走……我喘着气,胸口像被炸开一样疼,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我感觉后背一凉,像被冰锥刺穿了。我回头,看到一个鬼子举着刺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我想抬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身体越来越沉,像要陷进地里去。
我倒下了,视线慢慢模糊。但我能看到,老百姓们已经过了河,朝着山后跑去,像一群迁徙的鸟。我能看到,老槐树还在燃烧,火苗像一面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
我想起了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吃饱饭。我想起了许家洼的土炕,漏风的屋顶,还有那颗没熄的灶膛火。
我想起了戴眼镜先生的话,他说新世界会来的,像春天一样,挡也挡不住。
我好像看到了那个世界,没有枪声,没有炮火,老百姓们在田里笑着收割,孩子们在槐树下追着玩,爹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眼里的光,不再躲闪。
真暖和啊……
我感觉自己慢慢飘了起来,像一粒被风吹起的尘土。但这一次,我不觉得卑微。因为我知道,还有无数粒这样的尘土,正在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它们会汇聚成山,汇聚成海,汇聚成一个再也没人能欺负的国家。
爹,你看,那星星……亮起来了。
5
绸缎里的硝烟
意识回笼时,我正躺在柔软的天鹅绒被褥里,鼻尖萦绕着甜腻的香氛。这不是赵家峪焦糊的烟火味,不是战壕里的泥土腥气,是我从未闻过的、属于富贵的味道。
一个穿着体面旗袍的女人正用温热的帕子擦我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发飘:阿尘醒了是不是做了噩梦脸怎么这么白
阿尘这个名字像针,刺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猛地坐起身,绸缎睡衣滑落在肩头,露出的胳膊光洁细腻——没有枪伤,没有弹痕,甚至连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都消失了。
墙上的西洋钟滴答作响,铜制的镜框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有我原本的轮廓,却带着养尊处优的苍白,眼神里没有硝烟,只有懵懂。
现在是哪一年我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粗粝。
女人愣了一下,笑着摸我的额头:傻孩子,睡糊涂了民国三十一年啊。怎么了
民国三十一年。
我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绸缎。赵家峪的炮火还在昨天,我胸口的弹孔仿佛还在淌血,可时间明明没走,战争还在继续。
打仗……打赢了吗我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细腻的皮肤里。
女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叹了口气:还没呢。听说北边打得厉害,鬼子又占了好几座城……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丧气事,你爹刚从洋行回来,给你带了新的留声机。
洋行留声机
我掀开被子冲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到窗边。窗外是精致的花园,喷泉在阳光下闪烁,远处是租界的洋楼,挂着花花绿绿的旗子。没有硝烟,没有难民,连空气都带着虚假的安宁。
我成了资本家的儿子。那个我曾经在许家洼远远望着、恨他们用银元买走百姓救命粮的富贵人家的少爷。
荒谬感像潮水般涌来,随即被更烈的火焰压下去。管他什么身份管他什么绸缎洋楼只要仗还没打赢,只要还有老百姓在哭,我就还是那个许尘。
当晚,我把留声机砸了,把西装撕了,跪在自称父亲的男人面前。他是个油光满面的商人,正用惊诧的眼神看着我这个突然疯了的儿子。
我要去当兵。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要吃饭。
他气得发抖,扬手要打,却被我眼里的东西吓住了。那是从赵家峪的火海里爬出来的决绝,是从枪膛里淬出来的狠劲。
你疯了!家里有吃有喝,犯得着去挨枪子他吼道。
家里有吃有喝,外面呢我反问,那些被炸烂的村子,那些没饭吃的百姓,他们也是中国人。
他骂我傻,骂我被穷酸思想迷了心窍,锁了我三天三夜。可他锁不住我心里的火。第四天夜里,我撬开窗户,揣着他钱包里的几张钞票——权当是我借这个身份的盘缠——跑了出去。
租界的霓虹灯晃得人眼晕,黄包车夫在街角蜷缩着,像我当年在许家洼见过的流浪狗。我攥紧钞票,朝着记忆中队伍可能经过的方向跑去。
绸缎磨破了脚,却磨不灭那股劲。我还是要拿起枪,哪怕这双手刚从钢琴上离开,哪怕这身体还没经受过炮火的洗礼。
因为我知道,有些牺牲,躲不掉,也不该躲。
6
轮回的战场
这次从军,比第一次顺当得多。我报出名字时,征兵的同志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这白净的少爷不像能打仗的——但没多问。
队伍换了番号,装备好了些,有了几挺重机枪,甚至还有一门迫击炮。可打仗的法子没变,还是靠着命去填,靠着骨头去拼。
我成了机枪手,因为会认字,被分到了连部当通讯员。老兵们叫我许少爷,带着点打趣,也带着点怀疑。直到一次突袭战,我抱着机枪打光了整整三盘子弹,后背被流弹擦伤,却硬是拖着伤员爬回了阵地,他们才改了口,叫我小许。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战场的凶险。哪里有暗堡,哪里的雷区没排干净,哪里的鬼子最爱打冷枪——这些上辈子用命换来的经验,成了我和战友们的护身符。
我救了班长,那个上辈子在野狼谷替我挡子弹的山东汉子;我提醒连长避开鬼子的伏击圈,让我们连队少损失了半个排;我甚至凭着记忆,找到过鬼子藏匿的弹药库,端了他们的后勤点。
战友们说我运气好,像有老天爷保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运气背后,是多少次的血肉横飞。
可战争不是靠预知就能打赢的。该来的牺牲,还是会来。
在一次争夺高地的战斗中,我们被围困了三天三夜,水喝完了,粮吃光了,连伤员的绷带都拆下来煮了汤。鬼子的飞机来了,投下的燃烧弹像一条条火蛇,舔舐着阵地。
我背着最后一个伤员往掩体里钻时,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炸开。热浪裹挟着碎石拍过来,我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像被烙铁狠狠烫过。
视线模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伤员爬进了掩体,看到战友们还在举着枪射击。挺好,又多活了几个。
闭眼,再睁眼。
这次是在一艘摇摇晃晃的轮船上。我穿着笔挺的军校制服,胸前别着校徽,窗外是茫茫大海。同舱的同学说我们正往印度受训,是未来的军官。
年份还是民国三十一年。
我冲到甲板上,扶着栏杆干呕。海水是咸的,风是腥的,没有硝烟味,却比战场更让人窒息。
怎么了,许尘晕船一个戴白手套的同学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看着他锃亮的皮鞋,突然一拳挥了过去。他倒在地上,惊愕地看着我。
打鬼子去!在这船上晃悠有个屁用!我吼道,声音里全是血味。
没人懂我在说什么。他们把我当成精神失常的疯子,关了禁闭。可我不在乎。等轮船靠岸,我就逃跑,哪怕一路乞讨,也要跑回战场。
我知道这很荒唐。一次次地死,一次次地重来,像被捆在磨盘上的驴,永远走不出那个圈。可我停不下来。
赵家峪的火还在烧,班长的笑还在耳边,爹的那句活着回来还在心里。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战争还没结束,我就得拿起枪。
哪怕每次重生都换一个身份,哪怕每次牺牲都疼得撕心裂肺,哪怕永远看不到那个新世界。
因为我是许尘。是许家洼的尘土,是枪膛里的火,是燃烧的村庄里,那粒不甘心被碾碎的,带着温度的尘埃。
下一次重生,不管是在官宦人家,还是在异国他乡,我总会找到回去的路。
战场在等我,战友在等我,那些需要被保护的人,在等我。
这一次,我要多杀几个鬼子。
7
马背上的血痕
意识落定在颠簸中。我正趴在马背上,身下的枣红马喘着粗气,鬃毛扫过我的脸颊。身上是粗布骑兵装,腰间别着马刀,靴底沾着新鲜的泥。
许尘!跟上!前面传来排长的吆喝。
我抬头,看到一队骑兵正冲过青纱帐,远处的地平线上,炮声闷闷地滚过来。民国三十二年,冀中平原,我们是敌后武工队,专打鬼子的运输线。
这身体壮实,马术娴熟,像是天生的骑兵。可我知道,马背上的日子,比战壕里更凶险——没有掩体,目标明显,一颗流弹就能让人和马一起摔进沟里。
上辈子在机枪阵地死过,在轮船上疯过,这次握着马刀的手,稳得不像话。
前面就是鬼子的粮队!排长低声道,按老规矩,先炸领头的车,再冲!
我夹了夹马腹,枣红马会意,加速往前窜。离着还有百米,我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拉弦,等了两秒,朝着最前面的卡车扔过去。
轰隆!火光炸开,卡车翻了,堵住了后面的路。
冲啊!
马刀劈下去的时候,我甚至能看清鬼子惊恐的脸。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和马的嘶鸣、人的惨叫混在一起,像一首血腥的曲子。
杀红了眼时,突然听到侧面有枪声。是鬼子的骑兵!他们从侧翼包抄过来了。
掩护排长撤!我吼着,调转马头迎上去。马刀和鬼子的军刀撞在一起,火星四溅。我的胳膊被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刀柄往下淌。
缠斗中,一匹马撞到了我的枣红马,我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落地的瞬间,我看到一把军刀朝着我劈来。
闭眼的前一刻,我看到排长带着弟兄们冲过了青纱帐,粮队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值了。
8
医院里的绷带
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咳嗽。我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左臂缠着绷带——这是第三次在医院醒来,却是第一次以伤员的身份重生。
窗外是租界的医院,白墙红瓦,护士穿着干净的制服,说话轻声细语。床头的病历卡写着:许尘,十九岁,学生军,空袭中被砸伤右腿。
民国三十三年,上海。鬼子的飞机天天在头顶盘旋,炸弹像下饺子似的扔。
旁边床的大叔叹着气:听说南边又丢了两座城……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右腿断了,可手还在。我能爬,能拄着拐杖走,就算一条腿,也能端枪。
当天下午,我就试着下床。石膏太重,刚站起来就摔了,额头磕在床沿上,渗出血来。
护士跑过来扶我:你疯了!医生说你至少要躺三个月!
躺不住。我咬着牙,外面还在打仗。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同情,也有不解:你这样出去,不是送死吗
死过好几次了。我笑了笑,血从嘴角渗出来,多一次,不多。
我开始练习单腿走路,拄着拐杖在病房里挪,摔了又爬起来,伤口裂开了,就咬着牙继续。同病房的人都说我疯了,可他们不知道,我每多走一步,就离战场近一步。
一个月后,我拄着拐杖,偷偷溜出了医院。外面的街道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里,有老百姓在哭着扒东西。
我拦了辆黄包车,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去最近的兵站。
车夫看了看我的腿,犹豫道:先生,兵站不收……
他们会收的。我看着远处的硝烟,我能开枪,能装子弹,能给弟兄们递手榴弹——一条腿,够了。
兵站的人果然想赶我走,说我是累赘。我二话不说,拿起墙角的步枪,单腿站立,瞄准三十米外的靶子,连开三枪,枪枪中靶心。
他们愣住了。
留下我。我说,就算死,我也死在阵地上,不在医院里躺成废人。
最后,我成了阵地的弹药手。右腿不方便,我就坐在战壕里,给机枪手递子弹,给伤员包扎,有空就趴在地上,用步枪打冷枪。
鬼子进攻最猛的那天,炮弹把战壕炸塌了一半。我被埋在土里,只露出个头。能听到机枪手还在喊子弹,能听到伤员在哭。
我想挣扎,可土压得太紧,胸口越来越闷。
黑暗涌上来的时候,我想着,下次重生,最好能有两条好腿。
9
少年兵的枪
这次醒来,我在一辆闷罐火车里。周围挤着几十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看起来才十岁,都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手里攥着比他们还高的步枪。
哥,你醒了旁边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少年凑过来,刚才你晕过去了,是不是饿的
我摸了摸肚子,确实饿。火车摇摇晃晃,不知道要开去哪里。车壁上贴着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民国三十四年,我们是补充兵,要被送到前线填窟窿。
这身体才十四岁,瘦得能看见肋骨,胳膊细得像柴火,可握着枪的姿势,却带着上辈子的熟稔。
我叫石头。豆芽菜少年咧嘴笑,露出两颗豁牙,你叫啥
许尘。
许尘哥,你说咱们能打赢吗他眼里有怯,却也有光。
我想起许家洼的自己,想起第一次握枪的手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只要咱们敢打,就一定能。
到了前线,才知道什么叫填窟窿。阵地一天换好几次手,上去一个连,下来能剩十个就不错。我们这些少年兵,被当成新鲜血液,直接推到了最前面。
石头跟我一个班,他怕枪的后坐力,每次开枪都闭着眼,却总说要杀十个鬼子,给被烧死的爹娘报仇。
那天,鬼子又开始冲锋。石头蹲在我旁边,手抖得握不住枪。
许尘哥,我怕……
别怕。我把他拉到身后,看我怎么打。
我瞄准一个鬼子,扣动扳机。石头看着鬼子倒下,眼睛亮了些。他学着我的样子,慢慢抬起枪。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我们旁边。我只来得及把石头往战壕里推,自己却被气浪掀了起来。
落地时,我看到石头趴在战壕里,吓得直哭,却还在喊哥。
真好,这孩子还活着。
意识消失前,我好像听到远处有欢呼声。是错觉吗
10
轮回里的光
这次重生,我在一艘军舰上。海风腥咸,浪花拍打着船舷,水兵们正忙着擦拭炮弹。
广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我愣住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周围的水兵们先是愣了,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人把帽子扔向天空,有人抱着哭,有人对着大海吼。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身体穿着海军制服,年轻,健康,没有伤疤。日历上写着: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
打赢了
我冲到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海岸线,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打了多少年死了多少次从许家洼的泥土,到资本家的绸缎,从马背上的血,到医院里的绷带,从少年兵的枪,到军舰上的风……我好像走了一辈子,又好像只过了一天。
我想起爹,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能不能看到这一天。想起班长,想起排长,想起石头,想起那些在我怀里断气的战友——他们没能等到这一天。
欢呼声里,我突然蹲在甲板上,哭得像个孩子。
可这眼泪没流多久,就被新的消息打断了。广播里说,有些地方还在打,反动派要抢胜利果实,要把老百姓重新推进火坑。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战争还没结束。原来有些仗,打完了鬼子,还要接着打。
旁边的水兵拍着我的肩膀:哭啥胜利了!该回家娶媳妇了!
回家
我看着远方的陆地,那里有被烧毁的村庄,有等着重建的家园,有需要被保护的人——和我第一次从军时,一模一样。
我站起身,把眼泪擦掉,朝着舰长的方向走去。
报告!我申请调到前线去!
不管轮回多少次,不管换多少副身体,只要这土地上还有人受苦,还有人要把新世界踩在脚下,我就还是那个许家洼的许尘。
尘土会被风吹散,但只要根还在土里,就总能再聚起来。
这一次,我要亲眼看到,那个没有压迫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
哪怕还要死一次,两次,无数次。
11
霓虹里的人间
刺眼的光穿透眼皮时,我以为又是战场的炮火。猛地睁开眼,却被一片柔和的白晃了神——这不是医院的绷带,不是战壕的泥土,是干净得能映出人影的天花板。
耳边没有枪声,没有马嘶,只有一种规律的、轻微的嗡鸣。我动了动手指,没有伤口,没有石膏,浑身轻快得像从未经历过厮杀。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转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手里拿着记录板,笑容很淡,却带着暖意。感觉怎么样刚才在展厅突然晕倒,吓坏我们了。
展厅
我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墙壁上挂着巨大的画,画里是高楼林立的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笑容比我梦里的还要亮。地上铺着光滑的瓷砖,映着头顶的灯,像撒了一地星星。
最让我心惊的是那些画——不对,那不是画。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种能发光的板子,上面的画面会动,有人在里面说话,在里面笑,在里面展示着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这是……哪里我的声音干涩,带着跨越时空的沙哑。
历史博物馆啊。女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标牌,你刚才在‘抗日战争纪念馆区’晕倒的,是不是低血糖了我给你倒了杯糖水。
抗日战争纪念馆区。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陈列着生锈的步枪、破旧的军装、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有穿着灰布衣裳的士兵,有举着大刀的百姓,有被炸毁的村庄——那是我熟悉的一切,是我用无数次死亡刻进骨头里的记忆。
可周围的人,他们看着这些展品,眼神里有怀念,有沉重,却没有恐惧。一个年轻的母亲指着一张战士冲锋的照片,对怀里的孩子说:你看,是这些叔叔爷爷,打跑了坏蛋,我们才有现在的好日子。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拿着一个会发光的玩具,笑得咯咯响。
现在是……哪一年我抓住女人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2025年啊。她有些诧异,怎么了
2025年。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踉跄着后退,撞在展柜上。展柜里,放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军功章,旁边的说明写着:1945年,冀中武工队骑兵许尘烈士遗物……
许尘。
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我冲出展厅,冲到博物馆外。阳光有些刺眼,街上跑着没有马拉的车,速度飞快,却安安静静。高楼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光,像一座座水晶山。行人穿着干净整齐的衣裳,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有人拿着小巧的方块说话,有人骑着没有链条的车飞驰而过。
路边的店铺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香气飘出来,让人馋得慌。我看到孩子们背着书包走进漂亮的学校,看到老人在公园里下棋、跳舞,看到情侣手牵着手在河边散步。
没有硝烟,没有炮火,没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饿肚子的孩子。
我走到一个报栏前,上面贴着报纸,头版的标题写着:我国GDP再创新高,人民生活水平持续提升新型战机列装部队,国防力量稳步增强乡村振兴成效显著,昔日贫困县变身旅游胜地。
这些字,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可连起来的意思,却像一股暖流,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
我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就哭了。不是赵家峪的绝望,不是轮回的痛苦,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把心脏融化的情绪。
爹,你看啊。
班长,排长,石头,你们看啊。
那个新世界,它真的来了。
它不是梦里模糊的影子,是实实在在的人间。是能吃饱饭的肚子,是能安心睡觉的夜晚,是孩子们脸上的笑,是挺直了腰杆的中国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或许是老天爷可怜我,让我看看这一切;或许是那些牺牲的魂灵,托着我,非要让我亲眼瞧瞧。
阳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我摸了摸胸口,那里没有枪伤,没有弹痕,只有一颗还在跳动的、不再被仇恨和痛苦填满的心。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12
光影里的铭记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时代晃荡了些日子,我渐渐摸清了些门道。那些会动的画叫电视,能装在口袋里的方块叫手机,没有马拉的车叫汽车。最让我惊奇的是,人们能用一个小小的黑匣子,把过去的事、远方的景都录下来,随时能看。
这天,我在社区的活动中心里,看到一群老人围着一台大电视。屏幕上正演着黑白的影像,硝烟、废墟、哭喊声从里面涌出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是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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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里,城墙倾颓,街道上堆满了尸体,有老人,有孩子,有穿着破烂衣裳的女人。日本兵举着枪,脸上是狰狞的笑,他们把活人推进土坑,用刺刀挑着婴儿,用机枪扫射奔跑的百姓……
我浑身的血瞬间凉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道血痕。那些画面,比我亲历的任何一场战斗都要刺骨——战场上的厮杀是敌我相向,而这里,是对无辜者的屠戮,是人性的泯灭。
旁边的大爷叹了口气,声音发颤:造孽啊……多少冤魂……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抹着眼泪:我家老头子就是从南京逃出来的,一辈子没敢回去过……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绝望的脸,突然想起赵家峪被烧死的乡亲,想起马背上见过的焦土,想起轮回里一次次感受到的剧痛。原来,我经历的苦难,只是这片土地伤痕里的一道。还有更多更重的伤,刻在南京的城墙砖上,浸在长江的水里,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骨头缝里。
电视里,出现了我们的队伍。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举着还我河山的旗帜,在废墟里穿行,把受伤的百姓背到安全的地方。有个镜头一闪而过,一个年轻的战士,背着一个孩子,在炮火里奔跑,侧脸的轮廓,像极了当年的石头。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原来,我们没有被忘记。
这些会动的光影,把最血腥的真相、最不屈的反抗,都好好地存着。没有粉饰,没有遮掩,就这么赤裸裸地呈现在后人面前。
纪录片放完,活动室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才有个年轻人站起来说:爷爷们,奶奶们,今天是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我们拍这些纪录片,就是想让所有人都记住,咱们今天的日子,是怎么来的;也想告诉那些逝去的同胞,现在的中国,再也没人能欺负了。
有人点头,有人擦泪,有人对着电视里的烈士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我走出活动室,外面阳光正好,孩子们在广场上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自由的鸟。不远处的商店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有人在买新出炉的面包,香气飘得很远。
刚才在纪录片里看到的血腥,和眼前的安宁,像两重天,却又紧紧连在一起。
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跑过来,手里拿着一面小国旗,看到我,甜甜地笑了笑:爷爷好!
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想起了纪录片里那些没能长大的孩子。
好,好。我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要好好念书,好好活着。
她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我站在阳光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些反复的牺牲,那些轮回的痛苦,那些没能说出口的遗憾,在这一刻,好像都有了归宿。
我们当年拼了命要守护的,不就是眼前这一切吗是孩子们的笑,是安稳的日子,是一个再也不会任人宰割的国家。
有人说,我们这些老兵,是为了后人能忘记苦难才去战斗的。可我现在觉得,记住,比忘记更重要。
记住南京的血,才能珍惜今天的甜;记住我们为什么而死,才能明白现在该如何活。
夕阳西下,我慢慢往回走。路边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新时代的成就:飞驰的高铁,翱翔的飞船,丰收的田野,幸福的笑脸。
真好啊。
我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也盛着那些穿越了时空的,沉甸甸的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