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命就配合我演戏!沈佩珊扯下自己的翡翠耳坠塞入她手中,当我的情人。
直到炮火轰入津城,沈佩珊攥紧柳清辞的手:现在,我们只属于彼此。
腊月的津城,冷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铁,沉沉地压在人心上。戏园后台那面模糊的水银镜子前,柳清辞看着自己。笔挺的周瑜行头穿在身上,勒得腰身紧窄,勒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油彩厚厚地敷在脸上,盖住了原本的苍白,也盖住了眼底那点永远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茫然。镜子里的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是名震津门的柳老板,是戏台上颠倒众生的周公瑾。可柳清辞知道,那不过是层壳,一层随时可能被戳破、被碾碎的壳。
柳老板!沈大帅府上的堂会,催第三遍了!管事的嗓门又尖又急,像一把钝刀子刮着人的耳膜,大帅点了您的《群英会》,您可千万仔细着点!伺候不好,咱们这园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了。柳清辞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油彩的黏滞感。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沈大帅沈镇山,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津门的一片乌云。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英武却陌生的影子,指尖冰凉,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紧紧攥住了戏服的袍袖,挺直了背脊,掀开那厚重的、带着油腻灰尘气味的棉布帘子,走进了前台那片被煤气灯烤得灼热而喧嚣的光晕里。
锣鼓点骤然拔高,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上。戏台上,柳清辞扮演的周瑜羽扇纶巾,顾盼生辉。唱腔清越,时而如裂帛穿云,时而似流水潺潺。一个亮相,一个眼神,都引得台下轰然叫好。台下前排,坐满了身着笔挺戎装、腰间鼓鼓囊囊别着手枪的军官。他们喷吐着劣质雪茄的烟雾,粗声大气地谈笑,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肆无忌惮地在戏台上下扫视,带着赤裸裸的占有欲和品评货物的贪婪。
沈大帅沈镇山踞坐在正中最显赫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他身材魁梧,一张方阔的脸上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狠戾。他身后侍立着几个神情冷硬的马弁,手时刻按在腰间的枪匣子上。沈镇山眯着眼,手指随着锣鼓点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紧紧缠绕在戏台上那个周瑜身上,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掂量一件即将到手的稀罕玩意儿。
沈佩珊就坐在父亲下首。她穿着簇新的西洋式样织锦旗袍,烫着时髦的卷发,嘴里咔嚓咔嚓嗑着瓜子,眼睛也盯着台上,却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审视。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垂涎的军官,掠过父亲那志在必得的表情,最终定格在柳清辞身上。那挺拔的身姿,那刻意张扬的唱腔背后,似乎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沈佩珊心里哼笑一声,又是一只即将被关进父亲金丝笼里的鸟儿。她懒洋洋地又丢了一颗瓜子进嘴,却忘了嗑开,只是无意识地用牙齿碾磨着那坚硬的壳。
好!好一个周郎!
《群英会》最后一折,周瑜舞剑。柳清辞的身形矫若游龙,剑光闪烁间,杀气腾腾又英姿勃发。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势,剑指长空,台下叫好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沈镇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叮当乱跳,他哈哈大笑,声若洪钟:好!绝了!赏!重重地赏!他霍然站起,大手一挥,指着台上的柳清辞,声音不容置疑地盖过所有喧嚣:柳老板这扮相,好一个俊朗周郎!却见他眼眸一转,嘴边浮起一丝贪淫只是不知道这男儿扮相之下,柳老板是不是尚有女子的娇俏啊,哈哈哈!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沈佩珊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几粒完整的葵花籽,被她无意识攥紧的拳头生生碾碎了,细碎的壳刺进柔嫩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吹掉掌心的碎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父亲那志得意满的嘴脸,台下军官们心照不宣的淫猥哄笑,还有戏台上那个瞬间僵硬的周瑜身影……这一切都让她胃里翻涌起一股冰冷的厌恶。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墨。沈府西院那间新布置的新房,触目所及皆是刺眼的红。红缎被面,红纱帐幔,红烛高烧,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脂粉和熏香混合的甜腻气味,令人窒息。
柳清辞早已卸尽了油彩,洗掉了铅华。身上那件大红的、绣着俗艳鸳鸯戏水图案的绸缎旗袍,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如同两潭死水。镜子里的人,不再是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小生,也不是台下那个带着几分清冷孤高的柳老板,只是一个被剥去所有尊严、等待被吞噬的猎物。在这镜子之人背后勒紧绳索的,是倚仗权威横行津门的军阀头子,是贪生怕死跪地敛财的戏院老板,是两眼空空心如冰剑的无脑看客……梳妆台上,一支分量不轻的赤金簪子,簪头尖锐,闪着冰冷的光。柳清辞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点寒芒上,手指颤抖着,一点点地伸过去,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猛地攥紧。冰冷的金属触感沿着指尖一路窜上脊背,激得她浑身一颤。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甜腻的香气呛得她几乎呕吐。再睁开眼时,那潭死水里翻涌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猛地举起金簪,尖锐的簪尾对准了自己纤细脆弱的咽喉,只要再往前送一寸……
砰!
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烛火都狠狠晃了一下。
柳清辞的手剧烈一抖,金簪险险擦过颈侧皮肤,留下一条细微的红痕。她惊恐地回头。
沈佩珊站在门口。她换了一身利落的骑马装,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脸上没有半分父亲新婚该有的喜气,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不耐烦的焦躁。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柳清辞惨白的脸,扫过她手中紧握的金簪,扫过她颈侧那道刺目的红痕。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想死沈佩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冷冽,像腊月里屋檐下挂着的冰凌,为了沈镇山他也配她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反手砰地一声甩上房门,隔绝了外面可能窥探的视线。她几步就跨到梳妆台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清辞。
柳清辞被她冰冷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抓紧了金簪,指节捏得发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后缩,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警惕,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沈佩珊却嗤笑一声,动作快得惊人。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夺簪子,而是直接探向自己的耳垂。手指用力一扯,一枚水头极好、碧绿欲滴的翡翠耳坠被她生生拽了下来,耳垂上瞬间沁出一点殷红的血珠。她看也不看那点血,摊开手掌,将那枚还带着她体温和一丝血腥气的翡翠耳坠,不由分说地塞进柳清辞冰凉僵硬的手心里。
拿着!沈佩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从现在起,你是我沈佩珊的‘情人’。她盯着柳清辞骤然瞪大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老头子最恨别人碰他的东西,更恨脏东西。让他知道你是我的‘相好’,他拗不过我,也总不会为你这脏东西杀了我。
冰冷的翡翠硌在柳清辞的手心,那一点残留的、属于沈佩珊的体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浑身一哆嗦。她看着沈佩珊,那张年轻、锐利、带着不容置疑掌控欲的脸庞近在咫尺,耳垂上那点鲜红的血珠刺目惊心。荒谬、恐惧、一丝绝境中抓住浮木的渺茫希冀……无数种情绪在她空洞的眼底剧烈翻涌,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水雾。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手中的金簪,当啷一声,无力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回响。
今晚,我会在这里,他动不了你沈佩珊的一字一句在柳清辞耳畔真真切切,震耳欲聋。
沈府后花园的腊梅开得正好。虬劲的枝干在寒风中伸展,点点鹅黄的花朵缀满枝头,幽冷的香气在凛冽的空气里浮动。
清辞,你看这枝开得多好。沈佩珊的声音带着一丝往日少有的亲昵,她穿着一件火红的狐狸毛领斗篷,在一片素淡的梅影中显得格外张扬。她伸出手,不是去折花,而是一把抓住了柳清辞的手腕。柳清辞穿着素淡的月白色长褂,外面披着沈佩珊给她的银鼠皮斗篷,却让整个人显得更加挺拔清冷。沈佩珊自幼骑马,手劲很大,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将柳清辞微凉的手紧紧攥在自己同样温热的手心里,十指强硬地交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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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辞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佩珊手掌的温度和不容挣脱的力道,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侵略性的触感。周围侍立着的丫鬟仆妇,远处廊下隐约走过的护兵身影……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她头皮发麻,指尖冰冷。她想抽回手,却被沈佩珊更用力地攥紧,甚至带着她往前踉跄了一步。
躲什么沈佩珊侧过头,脸上带着明媚张扬的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警告,压低的声音只有柳清辞能听见,老头子的人可看着呢。笑!给我笑出来!她另一只手抬起,状似亲昵地拂去柳清辞鬓角一丝根本不存在的乱发,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近乎掐着柳清辞的下颌,迫使她微微抬起脸,面向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
柳清辞勉强抬起头,努力牵动僵硬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虚弱、勉强,比哭还要难看几分,唇瓣微微颤抖着,在寒风中失了所有血色。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被强行抽离了躯壳,悬在半空,看着那个穿着月白大褂、需要依附那火红身影才能活命的可怜虫,在众目睽睽之下,拙劣地扮演着情人的角色。屈辱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嗯,这才乖。沈佩珊满意地欣赏着她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依旧带着刻意的甜腻,手指却恶作剧地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捏了一下,力道不轻,走,陪我去书房看会儿报。听说南边又打起来了,真有意思。她不由分说,拽着木头人一样的柳清辞,在一众或惊诧、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中,趾高气扬地穿过梅林,留下一地破碎的梅香和窃窃私语。
夜更深了。沈佩珊卧室的灯光是柔和的橘黄色,与那间刺眼的新房截然不同。沈佩珊穿着丝质睡袍,大喇喇地斜倚在宽大的西洋沙发上,两条修长的腿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手里摊开一份当天的《大公报》。她看得眉头紧锁,嘴里时不时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哼笑或低骂。
柳清辞则木讷地坐在离她最远的床沿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双软底拖鞋的尖儿,仿佛那里藏着另一个世界。房间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沈佩珊偶尔的叹息或咒骂。那份刻意营造的亲密假象,在人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
喂,沈佩珊忽然开口,视线依旧停留在报纸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过来看看这个。她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吴佩孚又吃败仗了,张作霖的奉军快打到沧州了。啧,这帮老家伙,打来打去,苦的还不是下面的人。她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如同受惊兔子般猛地抬起头的柳清辞,下巴朝自己旁边的沙发空位努了努,坐那么远干嘛怕我吃了你过来!
柳清辞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慢慢站起身,挪到沙发边,却不敢真的坐下,只是僵硬地站在一旁,目光飞快地扫过沈佩珊指着的报纸版面。上面是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标题和模糊不清的战地照片。
看这里,沈佩珊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报纸的一行小字上,‘津郊流民激增,粥厂人满为患’……呵,这就是他们争地盘的下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和讥诮,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父亲的同僚,而是一群令人作呕的虫子。她抬起头,看着柳清辞苍白的侧脸,忽然问道:你老家还有人吗在关外
柳清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掩住眼底瞬间涌起的巨大波澜。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没了。早都没了。闹胡子的时候……她的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沈佩珊沉默地看着她,那总是带着冷漠和命令的眼神里,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冰冷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几圈细微的涟漪。她没再追问,只是把手中的报纸随手扔到一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睡觉。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睡袍勾勒出流畅的曲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你睡里边。她指了指那张宽大的西洋铜床。
柳清辞如蒙大赦,却又陷入另一种更深的窘迫。她僵硬地挪到床的内侧,背对着沈佩珊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躺下,紧紧贴着冰冷的床沿,身体僵直的靠着墙壁,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壁里。柔软的床垫像一片不安的沼泽。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沈佩珊躺下的窸窣声,感受到床垫因另一个人的重量而微微下陷。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个平稳而略显霸道,一个则细碎、急促,带着极力压抑的恐慌。柳清辞死死闭着眼睛,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像一张拉满的弓,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审判。
沈佩珊似乎翻了个身,带着被子一阵摩擦。黑暗中,传来她一声极轻、带着浓浓倦意的嘟囔:放松点……我又不是老虎。那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刻薄和命令,只剩下一种模糊的疲惫。
柳清辞紧绷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眼泪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枕畔。黑暗中,只有那枚被她悄悄攥在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的冰冷翡翠,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荒谬绝伦的处境。
日子在一种荒唐而紧绷的节奏中滑过。人前,沈佩珊是张扬跋扈的军阀千金,柳清辞是她强占来的、备受宠爱的禁脔。她们在人前亲密无间——沈佩珊会霸道地搂着柳清辞的胳臂出席无聊的宴会,会在牌桌上故意输钱然后一把将筹码塞进柳清辞怀里,会当着父亲的面,用指尖暧昧地摩挲柳清辞冰凉的手背,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占有姿态。沈镇山起初在婚夜暴跳如雷,摔碎了好几个名贵的古董花瓶,指着沈佩珊的鼻子大骂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但沈佩珊梗着脖子,寸步不让,眼神桀骜得像头小豹子。渐渐地,沈镇山看柳清辞的眼神果然变了,从最初的贪婪占有,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那眼前恶心畸形的关系让那白净的反串小生真成了什么碰不得的恶心东西。他不再试图踏足西院,只能阴沉着脸,任由这荒唐的戏码在眼皮底下上演,只是谁若是敢在他面前议论,也只有死路一条。
人后,那间卧室则成了沉默的角力场。沈佩珊依旧看报,看那些从各种渠道弄来的时局密电,眉头越锁越紧。她有时会突然开口,讥讽几句时局,或是某个她父亲手下的蠢货将领。柳清辞则独坐在角落看书,大多是些旧戏本子,偶尔也会在清晨一人的时候吊吊嗓子,沈佩珊也会塞给她一些房里她看不懂的西洋小说。她依旧寡言,依旧冷淡,但紧绷的神经在日复一日的安全中,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至少,沈佩珊那张总是带着不耐烦神色的脸,在柳清辞眼中,不再仅仅意味着恐惧和胁迫。偶尔,当沈佩珊扔给她一包新得的洋人糖果,或是皱着眉头让她把冰冷的脚伸进被子里时,柳清辞会感到一种极其陌生的、荒谬的暖意。
柳清辞依旧睡在床的内侧,依旧背对着沈佩珊,蜷缩着身体,像一只时刻准备逃走的虾米。但有时,在深夜最沉寂的时刻,当她被窗外呼啸的风声惊醒,或是被噩梦魇住,她会发现,身后那个总是带着侵略性气息的身体,似乎离自己并不那么遥远,甚至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热度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黑暗中,沈佩珊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柳清辞会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让自己蜷缩的身体舒展一点点,再一点点,仿佛在试探一片未知的、危险却又莫名安全的领域。
一个深夜,柳清辞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里是无尽的炮火和父亲倒下的身影,还有沈大帅那双鹰隼般贪婪的眼睛。她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在黑暗中极速摸索,想要寻一个趁手的利刃刺穿这眼前的罪恶。黑暗中,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她张皇失措的手臂。
柳清辞惊得几乎叫出声,浑身僵硬,恐惧与无措瞬间攫住了她。
够了!沈佩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耐烦,异常沙哑,翻来覆去的,还让不让人睡她的动作粗鲁,带着大小姐惯有的任性。但那只按住柳清辞胳膊的手,在黑暗中停顿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掌心下那副身躯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沈佩珊沉默了几秒,那只手并没有收回,反而带着一种生涩的、近乎笨拙的力道,沿着柳清辞的小臂摸下去,握住了那只冰凉颤栗的手。
那只手冰的像是冬天的石壁,微弱的颤抖着,沈佩珊紧紧的握住,愣了几秒,又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抽了回去。沈佩珊翻了个身,只留给柳清辞一个裹着被子的、模糊的背影,片刻,只听从那背影里传来一句坚定的,不容置疑的:有我在,你不用怕。
冰冷的恐惧感像退潮般缓缓散去。小臂上那划过的弧线,残留着奇异的触感,停在手心里。柳清辞僵硬地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沈佩珊模糊的背影轮廓。那背影带着拒人千里的意味,却又似乎散发着一种别扭的、难以言喻的温度。过了许久,久到沈佩珊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柳清辞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朝着那温暖热源的背影方向,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点点。鼻尖似乎捕捉到一丝沈佩珊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硝烟(或许是错觉)和冷冽皂角的气息。这一次,她没有再背过去。
冬去春来,墙外的炮声却一日紧似一日。报纸上的坏消息越来越多,奉军的旗帜似乎离津城越来越近。沈府的气氛也日益凝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沈镇山脾气越发暴戾,书房里彻夜亮着灯,传出激烈的争吵和电报机急促的嘀嗒声。护兵们脸上的神情也绷得死紧,进出的脚步都带着风声。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春寒料峭的黎明前,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骤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
轰——!!!
地动山摇!整个沈府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震颤!屋顶的瓦片簌簌落下,窗户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巨大的爆炸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咆哮,狠狠砸在津城的城墙上!
柳清辞被这恐怖的巨响震醒,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巨大的耳鸣让她瞬间失聪。房间里尘土弥漫,呛得她剧烈咳嗽,虽是唱了多年英姿飒爽勇周瑜,但真的硝烟来临的时刻,戏就真的成了戏。
快起来!沈佩珊的声音在一片混乱和刺耳的警报声中响起,尖锐得如同刀锋出鞘。她早已从床上弹起,动作快得惊人。她没有丝毫慌乱,脸上是柳清辞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她几步冲到衣柜前,一把扯开柜门,胡乱抓出几件厚实的衣服,看也不看就劈头盖脸地扔向还在原地无措的柳清辞。穿上!快!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柳清辞被衣服砸中,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牙齿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咯咯作响。沈佩珊自己也飞快地套上一件深色的男式夹袄和长裤,动作麻利地扎紧腰带。她冲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将里面所有的银元、几件小巧的金首饰胡乱塞进一个结实的帆布包里,又把几份折叠起来的文件匆匆塞了进去。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一把抄起梳妆台上那枚柳清辞从不离身的翡翠耳坠——那是当初她塞给她的信物——不由分说塞进柳清辞冰冷的手里:拿好!命丢了它都不能丢!
外面已经彻底乱了套。枪声、爆炸声、哭喊声、军官嘶哑的吼叫声、士兵杂乱的奔跑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曲。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味顺着破碎的窗户疯狂涌入。
走!沈佩珊背上帆布包,一把攥住柳清辞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丝毫迟疑,拉着柳清辞就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一片狼藉,弥漫着烟尘。几个惊慌失措的丫鬟仆妇尖叫着跑过。沈佩珊看也不看她们,拉着柳清辞在混乱中狂奔,目标明确地冲向沈镇山书房所在的主院方向。柳清辞被她拽得跌跌撞撞,耳边是呼啸的子弹破空声和远处建筑倒塌的轰鸣,每一次爆炸都让她浑身剧颤,腿软得几乎要瘫倒,全凭沈佩珊那只铁钳般的手拖拽着前行。
主院的书房外,景象如同修罗场。假山崩裂,名贵的花木在燃烧,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穿着沈家军服的士兵尸体,鲜血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书房的门大开着,里面传出沈镇山野兽般垂死的咆哮和粗重的喘息。
沈佩珊没有丝毫停顿,拉着柳清辞直接冲了进去!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沈镇山庞大的身躯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的、还在不断扩大的血泊。他胸口的军装上有一个焦黑的弹孔,鲜血正汩汩地涌出。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变形,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不甘。他沾满血污的手徒劳地伸向书桌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书桌后面的暗格已经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佩…珊……沈镇山涣散的目光捕捉到冲进来的女儿,绝望中陡然迸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亮,染血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兵…兵符……暗格……快……给我……调兵……他每说一个字,嘴里就涌出一股血沫,眼神死死盯着沈佩珊,那是他掌控一切、翻盘的最后希望。
沈佩珊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她看着地上垂死挣扎的父亲,那张曾经如山岳般压在她头顶、压在整个天津城头顶的脸孔,此刻只剩下濒死的丑陋和虚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如同结了厚冰的湖面。硝烟和血腥的气味浓烈地充斥着她的鼻腔。
柳清辞被她紧紧攥着手腕,外面的炮声震天,在耳畔炸开,但眼前的这股力道,仿佛让她脱离了这世间的硝烟,脚站稳当了些。她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泊和沈镇山濒死的狰狞面孔,巨大的恶心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就在这时,沈佩珊动了。她松开了紧握着柳清辞的手,在柳清辞以为她要上前时,她却猛地抬起了脚。穿着结实皮靴的脚,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轻蔑的力道,狠狠地踢在滚落在血泊边缘的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青铜铸造的、形似猛虎的物件——正是能调动沈镇山残存兵力的虎符兵符!
那小小的青铜虎符被踢得高高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沈镇山那张因惊愕和滔天愤怒而彻底扭曲的脸上!
呃啊——!沈镇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剧痛和极端愤怒的惨嚎,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沈佩珊,那眼神怨毒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鲜血从他口鼻中狂涌而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只伸出的手猛地僵住,然后颓然落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盯着沈佩珊的方向,却已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凝固的绝望。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越来越近的枪炮声和建筑燃烧的噼啪声。
沈佩珊看也没再看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一把攥住柳清辞冰冷僵硬的手,这一次,不再是攥着手腕,而是直接、坚定地、十指紧扣!她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和一种奇异的力量。
走!沈佩珊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颤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和释然。她拉着还在巨大震撼中回不过神的柳清辞,毫不犹豫地冲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书房,冲进了外面更加混乱、但也通往未知自由的世界。
她们像两片被狂风裹挟的叶子,在燃烧的府邸、倒塌的院墙、横陈的尸体和惊慌奔逃的人流中穿梭。沈佩珊目标极其明确,对府邸的路径烂熟于心,总能找到相对安全的角落。柳清辞被她紧紧拽着,跌跌撞撞,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尖锐的子弹呼啸和垂死的惨叫,眼前是断壁残垣和冲天火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知觉就是沈佩珊那只紧紧扣住她的手,滚烫、坚定,成了这地狱图景中唯一真实的锚点。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弥漫着硝烟的小巷,她们终于冲出了那片混乱的核心区域。枪炮声被甩在了身后,变得沉闷而遥远。眼前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土路,通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
呼……呼……沈佩珊终于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她松开柳清辞的手,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和烟尘混合着,在她年轻锐利的脸上留下道道污痕,却掩不住那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星辰。
柳清辞双腿一软,整个身子无力的靠扶住旁边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光秃树干,这才勉强站稳。她同样喘得厉害,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刚刚被沈佩珊紧紧扣住的那只手。掌心一片通红,甚至有些麻木,清晰地残留着被对方指骨硌压的痕迹。那滚烫的触感仿佛烙印,深深印刻在皮肤之下。
沈佩珊直起身,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土。她看着柳清辞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着她那只下意识揉搓着的、被自己攥红的手,忽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放肆,一种卸下千斤重担的畅快,带着柳清辞在这一年中从未见过的洒脱,在清晨微亮的天光下,这笑容竟有些耀眼。
怕什么沈佩珊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清晰,像淬火的刀锋,现在,她向前一步,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不再是霸道的抓握,而是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缓慢而坚定的姿态,重新握住了柳清辞那只微凉的手,十指再次紧密地交扣在一起,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紧密。
她的目光灼灼,穿透柳清辞眼底残留的恐惧和迷茫,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初春凛冽的空气里:
我们只属于彼此。
柳清辞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那被硝烟熏染却依旧张扬的脸庞,感受着掌心重新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滚烫温度和力量。周围是破败的郊野,远处是依旧燃烧的城市轮廓,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焦糊的气味。世界在崩塌,在燃烧。
可是,沈佩珊的手心那么烫,烫得她冰凉的手指开始回暖,烫得她空洞的心房被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几乎令她眩晕的热流轰然冲开。那热流瞬间驱散了所有残余的寒意和恐惧,像初春的暖阳融化了冻结的冰河。她低头,看着两人紧紧交扣的手指,看着沈佩珊指节上沾染的灰尘和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暗红血渍。那血渍刺目,却奇异地不再让她感到恐惧。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柳清辞终于抬起了头。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回握住了沈佩珊的手。指尖不再僵硬,不再颤抖,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新生的力量。她迎上沈佩珊的目光,在那双锐利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不再是舞台上光芒万丈却虚假的周瑜,也不是沈府里那个苍白恐惧的三姨太,而是一个终于从漫长寒冬中苏醒过来、带着茫然却真实温度的人。
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悄然绽放的第一朵小花,缓缓地在柳清辞苍白的唇边漾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