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骨簪泣血,为君舞千年 > 第一章

苏晚的脚尖在渗血,却执意跳完那段被删减的祭祀舞。
台下西装革履的投资人皱眉:太血腥,影响票房。
她拔下骨簪抵住喉咙:删这段,我罢演。
发布会后台,总裁周景珩掐灭她的烟:跳下去你会残废。
残废她吐着烟圈笑,上辈子为你跳祭舞时,早该残了。
当聚光灯亮起,他忽然想起千年前那个月夜。
巫女在祭坛上旋转如蝶,血顺着银铃浸透他的王袍。
停!威亚有问题——
众人惊呼时,周景珩已冲上高台。
坠落瞬间,她在他怀里轻笑:这次…接住我了啊。
排练厅空旷得能吞噬灵魂。惨白的顶灯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苏晚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人影单薄,像一张被过度拉伸的纸。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木地板的微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甜腥——来自她芭蕾舞鞋的缎面深处,那里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干涸成丑陋的深褐色硬块,每一次绷紧脚尖,都像踩在碎裂的玻璃碴上。
新舞剧《九歌·山鬼》的排练已经持续了五个小时。汗水浸透了苏晚单薄的练功服,勾勒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她正一遍遍重复着祭祀之舞的核心段落,那是山鬼向天地神明献祭,祈求所爱降临的绝望倾诉。动作刚猛又凄艳,带着远古巫舞特有的野性与重量。每一次大跳后的沉重落地,每一次急速旋转后的骤然定格,脚尖处都传来钻心的锐痛,尖锐地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
停!一个冷硬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排练厅侧门被推开,一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穿着剪裁精良深灰色西装的男人,周景珩。光线勾勒出他过分清晰的下颌线,眼神扫过排练场,没有温度,如同在审视一堆待价而沽的商品。他身后跟着制作人、艺术总监、市场部的几位负责人,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穿着同样考究,眼神里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他们是新入场的资本代表,这部舞剧的金主。
排练厅的气氛瞬间凝滞。舞者们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局促地站在一旁,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艺术总监李老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舞者,脸上挤出笑容迎上去:周总,王总,张总,您几位怎么亲自过来了
周景珩的目光掠过那些略显疲惫的面孔,最终精准地落在镜前的苏晚身上,或者说,落在她那双血迹斑斑的舞鞋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复杂难辨,像平静湖面下掠过的暗影,转瞬即逝。
进度如何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核心段落‘祭祀之舞’还在精磨,李总监连忙回答,试图挡住他看向苏晚的视线,苏晚的状态非常投入,就是这舞段难度太高,对舞者消耗太大……
哦‘祭祀之舞’一个胖胖的王总饶有兴致地插话,他是主要投资人之一,目光在苏晚身上逡巡,刚才最后那段看着挺带劲儿,就是……他咂咂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感觉太……原始了有点吓人。血啊,挣扎啊,情绪也太激烈了点,观众看了会不会不舒服
对,旁边姓张的女投资人立刻附和,她妆容精致,眉头微皱,太血腥压抑了。现在观众要的是唯美、浪漫、轻松。这种原始祭祀的东西,市场接受度不高吧而且时间也太长,节奏拖沓。她转向周景珩,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周总,我看这段可以精简掉一半,或者干脆用多媒体投影代替真人跳,效果可能更梦幻,成本也低。
精简李总监脸色变了,王总,张总,这段舞是整部剧的灵魂!山鬼的绝望、献祭的壮烈、对神灵的祈求,全在里面!没有它,整个故事就立不住了!
灵魂王总嗤笑一声,不以为然,观众买票看的是美,是轻松愉快,不是花钱来受虐的。什么灵魂不灵魂,能卖票才是硬道理。老李,艺术要接地气嘛!你看人家国外那些现代舞,多简洁明快。
苏晚一直沉默地站在镜子前,背对着那群决定她作品命运的人。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脚尖的剧痛和投资人轻飘飘的几句话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脏。她缓缓转过身。
排练厅的灯光毫无遮拦地打在她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汗水濡湿了额前的碎发,紧贴着脸颊。她没看周景珩,那双总是蕴着舞蹈之火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直直地看向王总和张总。
这段舞,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的议论,不能删。
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首席会如此直接地顶撞金主。
王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起被冒犯的愠怒:苏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主演没错,但投资和制作,我们说了算!一个舞段而已,有什么不能删的
苏晚没说话。她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伸向脑后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根不起眼的簪子。簪体是某种暗沉的骨质,打磨得异常光滑,几乎看不出纹路,顶端则是一小朵极其古朴、线条粗犷的莲花浮雕。这不是什么值钱的首饰,甚至有些过于简单,但在她手中,却莫名透出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气息。
她拔下了那根骨簪。
瞬间,乌黑的长发失去了束缚,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垂落在她瘦削的肩头和后背。排练厅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舞者们瞪大了眼睛。
苏晚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握着骨簪的手稳定得可怕。她将簪子那尖锐的尾端,毫不犹豫地、稳稳地抵在了自己纤细脆弱的咽喉上。冰冷的骨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激起一小片细微的鸡皮疙瘩。
删掉这段舞,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切割开死寂的空气,或者,我现在罢演。
你……你疯了!王总脸色煞白,指着她,手指因为愤怒和惊骇而微微颤抖。张总也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
艺术总监李老师吓得魂飞魄散,急声叫道:苏晚!放下!快放下!有话好好说!
只有周景珩。他一直沉默着,目光从苏晚血迹斑斑的脚尖,移到她苍白的脸,再落到那根抵在她咽喉的骨簪上。当看清那簪子古朴的莲花纹样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一股剧烈的、毫无征兆的锐痛猛地窜上他的太阳穴,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瞬,仿佛有虚幻的、破碎的影像在眼前重叠——巨大的、燃烧着篝火的祭坛,飞扬的尘土,震耳欲聋的鼓点,还有一个旋转的、缀满银铃的红色身影……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突突直跳的额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阵剧痛和幻影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他眼底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都出去。周景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和惊呼。他的视线终于从骨簪上移开,沉沉地落在苏晚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风暴。
金主和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和周景珩身上骤然散发的冷意慑住。王总还想说什么,被张总悄悄拉了一把。李总监满头大汗,看看苏晚,又看看周景珩,最终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其他舞者和他一起退出去。
沉重的排练厅大门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旷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
周景珩迈开步子,皮鞋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回响,一步一步,走向镜前的苏晚。他很高,挺拔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依旧紧握骨簪的手上,那尖锐的骨尖还稳稳地贴着她跳动的颈动脉。然后,他的视线向下,锁定了她那双惨不忍睹的芭蕾舞鞋。血迹在洁白的缎面上晕开,像雪地里绽放的、绝望的花。
苏晚,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把簪子放下。
苏晚没有动。她的眼神穿过他,似乎落在某个遥远的虚空。排练厅顶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浓密的睫毛阴影,掩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有握着骨簪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一丝不肯妥协的决绝。
放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放下它,然后看着你们把《九歌》变成一具涂脂抹粉、取悦市场的空壳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周景珩,你知道那段舞是什么吗
周景珩的目光凝在她脸上,那阵熟悉的、尖锐的头痛似乎又要卷土重来,被他强行压下。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视线反而再次落回她的脚上,那刺目的红。
你的脚,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再这样跳下去,你会残废。
残废
苏晚突然笑了出来。那笑声突兀地回荡在空旷的排练厅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她微微扬起下巴,脖颈的线条在灯光下脆弱而倔强。抵着咽喉的骨簪尖端,随着她喉咙的震动,在皮肤上压出一个更深的凹痕。
残废她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直直刺向周景珩,周景珩,你以为……这身体,这双脚,是什么金贵东西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积压千年的怨愤:
上辈子为你跳那场祭舞的时候,我早该碎了!早该废了!
轰——!
周景珩的脑子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眼前猛地一黑!巨大的、燃烧着烈焰的祭坛影像骤然炸开!震耳欲聋的鼓点、狂热的嘶吼、呛人的烟尘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清晰地看到祭坛中央,一个穿着繁复古老服饰的身影在疯狂地旋转,赤足踏着滚烫的灰烬,脚踝上缠绕的银铃发出绝望而急促的悲鸣。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踏地,都溅起细小的血珠,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周景珩的喉咙里溢出。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按住剧痛欲裂的太阳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那幻象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只留下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般的窒息感和一阵阵眩晕。
等他强行稳住呼吸,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时,苏晚已经放下了抵在咽喉的骨簪。她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古拙的骨簪重新插回散乱的长发中。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完成某个古老的仪式。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才那火山爆发般的控诉和怨毒,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周景珩盯着她重新盘发的动作,盯着那根没入乌发的骨簪,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太阳穴的抽痛余波未平。那句上辈子为你跳祭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理智的壁垒。荒谬!可那瞬间涌入脑海的、带着灼热痛感的画面,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你……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砂砾摩擦,在说什么鬼话
苏晚终于盘好了发髻,最后一丝碎发也被妥帖地收拢。她抬起眼,看向周景珩。那眼神,不再是之前寒潭般的冷冽,也不是刚才控诉时的激烈,而是一种彻底的、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从她口中说出过。
鬼话她轻轻重复,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周总当是鬼话,那就是鬼话好了。她的视线落回自己血迹斑斑的脚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只知道,那段祭祀舞,是我的命。谁动它,就是要我的命。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周景珩探究而锐利的眼神,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你们可以换人。我走。
说完,她不再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她微微佝偻着背,像一个长途跋涉后疲惫不堪的旅人,拖着那双浸透鲜血的舞鞋,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排练厅的侧门。脚步有些蹒跚,每一次脚尖点地,身体都难以抑制地轻微一颤。木地板上,留下两行浅浅的、带着暗红印记的湿痕。
周景珩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看着她孤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那扇门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偌大的排练厅,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地上那两行刺目的血痕。空气里,消毒水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根骨簪的、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的冰冷气息。
头痛的余韵还在神经末梢跳跃,心口被那句上辈子凿开的空洞,正呼呼地灌着冷风。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幻象中灼热祭坛的滚烫温度。荒谬的念头如同藤蔓疯长,缠绕住他坚硬的理智。
换人周景珩的眼神沉了下去,像暴风雨来临前凝滞的海面,深不见底。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摩天大楼的顶端,一丝星光也无。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粗大的雨柱狂暴地抽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城市彻底淹没。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扭曲了外面辉煌的万家灯火,也模糊了顶层办公室里周景珩的身影。
他没有开主灯,只有办公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几份文件。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他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却毫无察觉。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窗外那片被雨水疯狂冲刷的混沌光影上。
白天排练厅里发生的一切,像失控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倒带、定格。苏晚那双染血的舞鞋,她苍白决绝的脸,那句撕裂般的上辈子为你跳祭舞的时候,我早该碎了!早该废了!,还有那根冰冷抵喉、刻着古老莲花的骨簪……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刺耳的噪音和尖锐的痛感,冲击着他坚硬的神经。尤其是最后,她拖着渗血的脚,留下两行血痕,无声离去的背影。
荒谬绝伦!周景珩的理智在咆哮。他周景珩,一个在资本旋涡中杀伐决断、从不信鬼神前世的现代商人,竟被一个舞者几句疯话搅得心神不宁他试图用冰冷的逻辑去分析:压力过大导致的精神崩溃一种极端的情感勒索一个艺术家为维护作品完整性而采取的策略性疯狂
然而,指尖残留的、来自幻象中祭坛的灼热感,太阳穴深处那阵阵熟悉的抽痛,还有心脏被那句控诉攥紧时那种窒息般的真实痛楚……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理智分析。
他烦躁地掐灭烟蒂,又点燃一支新的。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烦乱。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面一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被他无意识涂鸦过的废纸。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凌乱而重复的线条,勾勒着一个模糊的、穿着繁复裙裾、正在旋转的侧影。裙裾飞扬的线条下,隐约可见细小的、铃铛般的点缀。旁边,还有几道潦草的、仿佛祭坛火焰的笔触。
周景珩盯着那张涂鸦,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惊疑。他什么时候画的为什么画这个
就在这时,办公室内线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景珩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伸手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李总监焦急又带着点神秘的声音,压得极低:周总!您……您最好来排练厅一趟!苏晚她……她回来了!她一个人在跳!跳那整段祭祀舞!
周景珩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听筒的手指瞬间收紧。
一个人现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啊!我们巡场结束,都准备锁门了,听见里面有音乐……偷偷从门缝看了一眼,吓死了!她那个脚……血都印在地板上了!怎么劝都不听,像着了魔一样!周总,这……这要出事啊!李总监的声音带着哭腔。
知道了。周景珩的声音冷得像冰,迅速切断电话。他霍然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那支刚点燃的烟,被遗忘在烟灰缸里,兀自燃着微弱的红光,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
电梯急速下降的数字仿佛变得无比漫长。周景珩站在冰冷的金属轿厢里,巨大的落地镜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窗外的暴雨声被隔绝,只剩下电梯运行时单调的嗡鸣。然而,那狂暴的雨声却仿佛在他脑海里轰鸣,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逐渐与白天幻象中祭坛上震耳欲聋的鼓点和嘶吼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嘈杂背景音。
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烦人的幻听。可当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踏入通往排练厅的幽长走廊时,那背景音陡然一变!
不再是单纯的暴雨和幻象中的喧嚣。
一段音乐,极其古老、苍凉、带着神秘巫祭气息的旋律,穿透厚重的隔音门,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顽强地钻进他的耳朵。那不是排练时用的现代编曲版本,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粗糙、仿佛用古老的骨笛、陶埙和兽皮鼓演奏出来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灵魂最深处,带着一种召唤般的魔力。
周景珩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太阳穴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清晰!眼前的光线剧烈地扭曲、晃动!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
巨大的、用粗糙巨石垒砌的圆形祭坛,在暴雨冲刷下矗立在苍茫的荒野!熊熊燃烧的篝火被雨水浇打得噼啪作响,冒出滚滚浓烟!狂风卷着雨水和尘土,吹得祭坛四周的图腾旗帜猎猎作响!
祭坛中央,一个纤细的身影在疯狂地旋转!她穿着极其繁复的、以暗红色为主调的古老祭服,层层叠叠的布料上绣满了神秘而狰狞的图腾,随着她急速的旋转,如同燃烧的火焰般怒放!赤裸的双足沾满泥泞和暗红的血迹,每一次重重地踏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巨石上,脚踝上缠绕的数圈细小银铃就发出凄厉到刺耳的悲鸣,穿透风雨,也穿透了时空!
鼓点!沉重、急促、带着生命最后呐喊般的鼓点,如同狂乱的心跳,与风雨声、银铃声、祭坛下无数族人狂热而模糊的祈祷嘶吼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令人窒息的声浪!
周景珩的身体晃了晃,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那巫女旋转着,旋转着……猛地一个仰身下腰,身体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头颈几乎触及地面!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模糊了她的面容,但那双眼睛!那双透过雨帘和火光、穿过千年时空投射过来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献祭的狂热、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看向他所在方向的、刻骨铭心的悲恸!
周景珩的心脏被这目光狠狠攫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清晰地看到,那双赤裸的、在冰冷粗糙石面上疯狂舞动的脚,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泥水,在祭坛上拖曳出蜿蜒刺目的痕迹!那痛楚,仿佛直接传递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出。他死死按住剧痛的额头,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眼前的幻象因为剧烈的头痛而剧烈波动、闪烁,濒临破碎。
就在这时,排练厅里那穿透灵魂的古老音乐,似乎进入了最高潮!一个极其高亢、凄厉的笛音,如同濒死鸟儿的哀鸣,尖锐地刺破雨夜!
周景珩猛地睁开眼!
幻象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冰冷的走廊墙壁触感真实。排练厅厚重隔音门后传来的,是排练时使用的、经过现代编排的《九歌·山鬼》祭祀舞段的伴奏音乐,虽然依旧苍凉悲怆,但远不如幻象中那般原始粗糙、撼动灵魂。
头痛仍在肆虐,但已不再有那毁天灭地的冲击力。冷汗浸透了他衬衫的后背。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那扇紧闭的门。门缝下,隐约透出里面惨白的光线。
刚才……那是什么是过度疲劳和压力产生的幻觉还是……被那诡异的音乐诱发出的、更深层的……记忆
他甩甩头,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无论那是什么,此刻排练厅里,还有一个更现实、更紧迫的麻烦在等着他。
周景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残留的眩晕感,猛地推开了排练厅厚重的隔音门!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巨大的排练厅里,只有角落一盏孤零零的顶灯亮着,投下一片惨白的光圈,如同舞台追光,将中央那个疯狂舞动的身影死死地钉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是苏晚。
没有观众,没有同伴,只有镜子里无数个她扭曲、重叠的影像,和她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她换下了练功服,穿着一条简单的素色长裙,赤着双脚。那首被要求删减的祭祀舞段音乐,正以最大的音量在空旷的空间里轰鸣、回荡,每一个重音都敲击着人的耳膜和心脏。
她跳的,正是那段被投资人斥为血腥、压抑、原始的完整版祭祀之舞!
动作幅度之大,情绪之激烈,远超过白天排练时的状态。每一个大跳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身体在空中拉出凌厉的弧线,落地时沉重得如同陨石坠地!每一次旋转都迅疾如风暴,裙摆飞扬,长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脸颊和脖颈上!她的眼神空洞而狂热,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这具被执念驱动的躯壳,在向某个虚无的神明献祭着自己的一切!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脚。没有舞鞋的保护,赤裸的脚掌直接踩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每一次重重地跺地、每一次疾速的滑步,都清晰地在地板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湿漉漉的脚印!旧的脚印被新的覆盖、拖曳,在惨白的灯光下,形成一片不断扩大、蔓延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色区域!她的脚底早已血肉模糊,暗红的血液不断渗出,染红了脚趾、脚踝,顺着动作甩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如同点点盛开的红梅,带着一种残酷而凄艳的美。
周景珩站在门口阴影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眼前的景象与方才脑海中那祭坛暴雨下旋转的巫女身影,瞬间重合!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的赤足染血,同样的绝望献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白天幻象带来的头痛余波未平,此刻被这残酷的现实景象猛烈地刺激着,再次隐隐作痛起来。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太阳穴。
苏晚!停下!周景珩的声音在空旷巨大的排练厅里响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压抑的嘶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无法再站在阴影里,大步走进那片惨白的光圈。
他的声音被狂暴的音乐和她自己的喘息声完全吞噬。苏晚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她自己能抵达的、与世隔绝的炼狱之中,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她正跳到一个极度消耗体力的连续原地旋转动作,身体如同失控的陀螺,速度越来越快!散乱的长发飞扬,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双空洞得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脚下的血印随着旋转,在地板上画出一个越来越大的、令人心悸的猩红圆圈!
周景珩冲到她近前,试图抓住她的手臂强行制止她这近乎自毁的行为。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她冰冷汗湿的手臂皮肤时,苏晚的旋转骤然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临界点!她的身体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猛地向外一甩,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像一只被狂风折断翅膀的鸟,朝着坚硬冰冷的地板狠狠摔去!
小心!周景珩瞳孔骤缩,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猛地向前一扑,张开双臂!
预想中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没有传来。
苏晚在身体即将触地的最后一刹那,以一种非人的柔韧和强大的核心力量,硬生生扭转了颓势!她的腰肢爆发出惊人的韧性,身体在极低空完成了一个险之又险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下腰动作,双手指尖在沾满她自己鲜血的地板上轻轻一撑,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般,又轻盈地、诡异地弹了起来!
她稳稳落地,就站在周景珩扑空的臂弯前,距离他不到半尺。她的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失衡和险象环生的挽救,本就是舞蹈的一部分。
音乐恰在此刻,转入一个极其低回、哀伤的慢板。
苏晚停住了。她没有看周景珩,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地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的额头、鬓角、脖颈蜿蜒而下,滴落在染血的地板上,混入那片刺目的猩红。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一只脚。赤足上沾满了血污和灰尘,脚心处一片模糊的暗红,几道新鲜的裂口还在缓缓渗出温热的液体。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只惨不忍睹的脚,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几秒死寂般的沉默后,她突然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周景珩。
那张被汗水和散乱发丝覆盖的脸上,竟然缓缓地、极其突兀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空洞,冰冷,没有丝毫暖意,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她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缝隙,直勾勾地盯着周景珩因惊愕而紧缩的瞳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平静,一字一句地问:
周景珩……
这一舞,像不像……当年祭台上的样子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黑的夜幕,瞬间将排练厅映得一片死白!紧随而来的炸雷,如同远古巨神的咆哮,震得整个空间都在嗡鸣颤抖!
周景珩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惨白如鬼!苏晚那句冰冷的问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混合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眼前的一切——苏晚染血的赤足,她脸上那鬼魅般的笑容,脚下那片刺目的猩红——瞬间扭曲、旋转!排练厅惨白的顶灯化作了祭坛上摇曳的、被暴雨浇打得奄奄一息的篝火!冰冷的木地板变成了粗糙滚烫的巨石!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被浓重的血腥气、焦糊味和泥土的腥气取代!
祭坛中央,那个穿着繁复古老祭服的身影,在暴雨和火光中,正对着他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一只鲜血淋漓的赤足……脸上,挂着同样空洞而绝望的……笑容!
呃……周景珩闷哼一声,眼前彻底一黑,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传来的、某种东西轰然碎裂的声音。
时间被强行按下了快进键。争论、妥协、无形的角力在巨大的资本机器内部日夜不休。周景珩的意志如同磐石,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强硬姿态,将祭祀之舞的核心段落从资本的手术刀下抢了回来,代价是舞剧其他部分的预算被进一步压缩,宣传资源被分流。王总张总的不满几乎写在了每一次会议记录上,但周景珩的强势和《九歌》本身巨大的前期投入,让他们最终选择了暂时的沉默。
苏晚被强行送医。诊断结果触目惊心:双足底严重软组织挫裂伤,多处韧带撕裂,骨膜受损。医生严令禁止高强度训练,更遑论登台演出。舞团内部暗流涌动,替补舞者开始悄然加练。
然而,首演的日子,还是在一片喧嚣与质疑声中,无可阻挡地到来了。
城市地标性的艺术中心大剧院,今夜灯火辉煌,如同镶嵌在雨夜中的巨大钻石。巨大的《九歌·山鬼》海报悬挂在剧院正门上方,苏晚饰演的山鬼身影飘渺神秘,眼神却带着穿透海报的执拗。红毯从台阶一直铺到马路边,闪光灯如同密集的流星雨,将入口处照耀得亮如白昼。盛装的观众、衣冠楚楚的评论家、举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汇成一股喧嚣的人流,涌入这艺术的圣殿。
后台化妆间,却像风暴眼中唯一的寂静之地。
苏晚坐在宽大的化妆镜前。镜面被明亮的灯泡环绕着,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双被浓重妆容覆盖、却依旧难掩疲惫空洞的眼睛。造型师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她佩戴最后几缕象征山鬼野性的藤蔓状头饰。她身上繁复华丽的戏服层层叠叠,以深绿、暗红为主色调,绣满了古老神秘的图腾,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仿佛真的汲取了山林的精魄。这华服之下,她的双足却紧紧包裹在特制的、加了多层缓冲和支撑的舞鞋里,鞋底厚厚的药棉被渗出的鲜血和药膏浸透,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抽痛。
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周景珩走了进来。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倦色和某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阴翳。自从那个暴雨夜的排练厅之后,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坚冰,除了必要的演出事务,再无交流。
他走到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镜中。镜子里,盛装的山鬼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如同琉璃。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沉沉地落在她那双被华丽裙裾遮掩的、穿着特制舞鞋的脚上。
药,周景珩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化妆间里压抑的寂静。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小药瓶,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化妆台上。瓶身冰凉。开演前半小时吃一粒。特制的强效镇痛剂,副作用是……可能影响反应速度和平衡感。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能让你暂时感觉不到痛。
苏晚的目光从镜子里移开,落在那个小小的药瓶上。冰冷的玻璃瓶身映着化妆灯的光,像一颗凝固的泪滴。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静静地看着。
感觉不到痛……她轻声重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弄,那还是跳舞吗她的目光抬起,再次看向镜中的周景珩,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秋的寒水,或者说,周总觉得,我跳的舞,还不够痛
周景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化妆间明亮的灯光下,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抹死寂般的平静,那是一种将所有痛苦、恐惧、乃至生的渴望都彻底燃尽后剩下的余烬。他放在身侧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白天幻象中祭坛上那双绝望的眼睛再次与镜中的目光重合。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转向她盘起的长发。那根古朴的骨簪,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稳稳地簪在发髻一侧,在华丽头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而庄重。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复杂难辨,仿佛想穿透那冰冷的骨质,看清其中隐藏的千年秘密。
随你。最终,他只吐出这两个冰冷的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了化妆间。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后台的喧嚣,也隔绝了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千钧重负般的沉默。
苏晚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小小的药瓶。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拿起它,在掌心掂了掂,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像丢弃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将它扔进了旁边装废弃化妆棉的垃圾桶里。药瓶落入桶底,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镜中的山鬼,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舞台的帷幕在万众期待中,沉重而庄严地升起。
巨大的、精心设计的布景呈现在观众眼前:幽邃的原始森林,虬结的古木,缠绕的藤蔓,嶙峋的怪石,营造出一个神秘而野性的世界。薄薄的干冰雾气在地面缓缓流淌,如同山间的瘴气。灯光幽暗,营造出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
音乐起。低沉、神秘,带着远古的呼唤。苏晚饰演的山鬼,如同林间的精灵,从舞台深处缓缓飘出。她的动作轻盈、飘忽,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和对自然的依恋。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美,丝毫看不出她脚下承受着怎样的酷刑。只有后台的周景珩,站在侧幕条最深的阴影里,紧盯着监视屏上她特写的脚部动作,看到她每一次看似轻盈的足尖点地,小腿的肌肉都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一下,他的心脏也随之狠狠一缩。
故事推进。山鬼遇到了闯入深山的旅人(由舞团另一位首席男舞者饰演),情愫暗生。双人舞段缠绵悱恻,动作流畅而富有张力。苏晚的演绎细腻动人,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甜蜜与患得患失表现得淋漓尽致。观众席鸦雀无声,完全沉浸在这唯美而忧伤的爱情叙事里。
然而,周景珩的目光却越来越沉。他紧盯着舞台上方,那些悬挂布景、负责营造飞天效果的复杂威亚装置。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他总觉得,那些钢索在幽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像一条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终于,全剧的最高潮,也是灵魂所在——祭祀之舞,来临了。
舞台灯光骤变!所有柔和的、象征森林生机的绿色、蓝色灯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猩红!还有跳跃的、象征着祭坛烈焰的橙黄光斑!低沉神秘的音乐陡然转为激烈、癫狂!沉重的鼓点如同远古部族的心跳,带着原始的野性和绝望的祈求,轰然炸响!
苏晚站在舞台中央,被这片象征毁灭与献祭的光影所笼罩。她缓缓抬起双臂,繁复的祭服衣袖如同垂死的鸟翼。她的眼神变了。之前的纯真、羞涩、甜蜜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燃烧着灵魂之火的狂热与彻底的绝望!
舞动了!
没有过渡,没有铺垫,直接进入了最激烈、最消耗、也最触目惊心的部分!她开始疯狂地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如同被无形的风暴所裹挟!赤着的双足(为了效果,此刻脱掉了舞鞋,穿着特制的肉色舞袜,但袜底早已被鲜血浸透,在猩红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黑色)每一次重重地踏在舞台地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心脏被狠狠锤击!脚踝上临时缠绕的仿真银铃道具,发出急促到刺耳的悲鸣,与狂暴的鼓点交织!
大跳!落地!翻滚!疾速的滑步!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献祭般的重量和不顾一切的惨烈!舞台地板上,开始出现一个个模糊的、被血浸染的足迹!在刺目的红光下,如同地狱绽放的彼岸花!
观众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超越了舞蹈、直抵灵魂深处的痛苦献祭所震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只剩下视觉和心灵被这残酷的美学猛烈冲击带来的窒息感!
周景珩站在侧幕的阴影里,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晚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锁在她头顶上方那些纵横交错的威亚钢索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的剧痛。白天那祭坛的幻象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暴雨,燃烧的篝火,旋转的赤足,飞溅的血珠……与眼前舞台上猩红灯光下疯狂舞动的身影,重叠!交错!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舞段进入了最惊险、象征山鬼祈求神灵、欲飞升天界的关键一幕——飞天托举!
音乐攀上最高峰!一个凄厉到撕裂灵魂的笛音划破所有喧嚣!
舞台机械发出低沉的嗡鸣。数根纤细却坚韧的威亚钢索从舞台顶棚降下,末端的特制挂钩闪烁着冷光。后台的威亚操作师紧张地盯着屏幕,手指悬在控制按钮上。
扮演山鬼族人的舞者们迅速上前,将特制的威亚背带熟练而快速地固定在苏晚的戏服之下。整个过程在激烈的舞蹈动作间隙完成,快得如同幻影。
苏晚被托举了起来!在一个象征族人合力将她推向神坛的群舞托举动作之后,她被高高抛起!就在这一刹那,后台的威亚操作师按下了按钮!
嗡——!
钢索瞬间绷紧!巨大的拉力将苏晚急速下坠的身体猛地向上提起!按照设计,她应该在这一拉之下,身体轻盈地向上飞升,完成一个如同挣脱大地束缚、飞向苍穹的优美姿态!
然而——
变故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就在苏晚的身体被威亚钢索向上拉扯的瞬间,连接在她左肩后方背带上的一个主承重挂钩,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断裂声——咔!
声音被狂暴的音乐和观众的惊呼掩盖。
但周景珩看到了!
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苏晚左肩后方!在那猩红跳动的灯光下,他清晰地看到那个U形的金属挂钩,从根部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紧接着,缝隙瞬间扩大!
崩!
一声脆响!
那根承受着苏晚大半体重和急速拉升力量的主承重挂钩,彻底断裂!
啊——!观众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苏晚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歪!失去了左肩的支撑,巨大的失衡力量让她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舞台冰冷坚硬的地板,斜斜地、失控地急坠而下!风声在她耳边呼啸,眼前是急速放大的、反射着冰冷灯光的舞台地板!死亡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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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亚——!挂钩断了!快救人!后台导演的嘶吼通过对讲机炸响在控制室和所有工作人员耳中!一片混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救援人员根本来不及冲上舞台的瞬间——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又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从舞台侧幕最深的阴影里,爆射而出!
是周景珩!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个急速坠落的身影!幻象与现实彻底熔铸:祭坛上坠落的巫女!暴雨!火光!银铃的悲鸣!还有那双绝望的眼睛!
不——!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嘶吼从他胸腔炸裂而出!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恐惧,穿越了千年的时空!
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苏晚的身体即将重重砸在地板上的前零点一秒,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到了她的落点之下!他猛地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构筑起最后一道血肉屏障!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牙酸的闷响!
苏晚的身体,带着下坠的巨大冲力,狠狠地砸进了周景珩张开的怀抱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同时重重倒地!周景珩的后背狠狠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双臂却如同铁箍一般,死死地、牢牢地护住了怀里的苏晚,将她整个身体都包裹在自己怀里,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
时间彻底停滞。
舞台上,猩红的灯光依旧疯狂跳动,映照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戛然而止。死寂!整个大剧院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舞台中央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忘记了呼吸。
后台,导演、威亚师、舞者们乱作一团,惊恐的呼喊声、奔跑声、对讲机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聚光灯,不知被哪个机敏的灯光师下意识地操控着,一道炽白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光,倏地打在了舞台中央!
光柱的中心,周景珩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脸色因巨大的撞击和疼痛而惨白,额角撞破了,一缕鲜血蜿蜒而下。他紧蹙着眉,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失焦的茫然和惊悸,死死地盯着怀中的人。
苏晚伏在他胸前,身体因剧痛和撞击的余波而微微颤抖。华丽的戏服在混乱中有些凌乱,发髻散开,那根古朴的骨簪不知何时掉落,滚落在不远处的血泊旁。她似乎被撞得有些懵了,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苍白的小脸上沾着灰尘,嘴角也有一丝血迹溢出。她的眼神最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然而,当她的目光,对上头顶上方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血迹、写满了惊惶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穿越了亘古般痛楚的英俊脸庞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拨回了千年之前。冰冷的舞台化作了燃烧的祭坛,猩红的灯光变成了摇曳的火光,周景珩痛苦惊惶的脸,与记忆中那张在祭坛下、仰望着她坠落、目眦欲裂的年轻王侯的脸,瞬间重合!
一模一样!那眉宇间的轮廓,那深陷的眼窝,那紧抿的薄唇,还有此刻眼中那几乎将她灵魂都灼穿的、刻骨铭心的痛楚和绝望!
呃……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抽气声从苏晚喉咙里溢出。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如同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又像是被尘封千年的记忆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无数的画面碎片——祭坛的冰冷、篝火的灼热、族人的呼喊、银铃的悲鸣、坠落时呼啸的风声、还有那双在火光中绝望地伸向她的、属于年轻王侯的手……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
痛!不仅仅是身体撞击的剧痛!是灵魂被撕裂、被千年的遗忘和寻找所贯穿的、无法形容的尖锐剧痛!
与此同时,周景珩的脑海中也如同引爆了一颗精神核弹!当苏晚抬起头,那双近在咫尺、盈满了震惊、痛苦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的悲恸眼眸,直直撞入他眼底的瞬间——
祭坛!暴雨!火光!旋转的赤足!绝望的银铃声!还有……还有那坠落的、如同折翼蝴蝶般的红色身影!所有之前破碎的、模糊的幻象碎片,在这一刻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彻底贯通!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那不仅仅是一个幻象!那是烙印在他灵魂最深处、被轮回的尘埃所掩埋的……真实记忆!
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祭坛下,那个穿着王侯服饰的年轻自己!看到了自己脸上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看到了自己不顾一切冲上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身影在眼前摔得支离破碎时,那种灵魂都被碾碎的剧痛和疯狂!
啊——!周景珩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吼,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劈开。他抱着苏晚的双臂猛地收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巨大的力量让苏晚痛哼出声。
四目相对。
在聚光灯惨白的光柱下,在数千双惊魂未定的目光注视下,在后台混乱的呼喊声中。时间、空间、身份、今生与往世……所有的界限都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苏晚眼中的震惊和剧痛缓缓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无尽疲惫与释然的苍凉。她伏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同样狂乱的心跳。嘴角的血迹蜿蜒,像一道凄艳的伤痕。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同样惊涛骇浪般记忆和痛楚的眼睛,忽然,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唇角。
那笑容不再空洞,不再冰冷,不再嘲讽。
而是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轮回、历经了万般劫难后,终于尘埃落定的……疲惫的温柔。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血沫的腥甜气息,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送进了周景珩的耳中,也像穿越了千年的风,送进了那个祭坛下绝望的王侯心中:
这次……
接住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