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胶片——染血南京城 > 第一章

1937年11月淞沪会战结束后,日军华中方面军(下辖上海派遣军和第10军)沿京沪铁路、京杭国道向南京方向追击,企图一举攻占中国首都,迫使国民政府投降。此时的战场态势对中国军队极为不利。
日军投入约10万兵力,包括第3、6、9、16等师团,配备重炮、坦克及空中支援,推进迅速。11月25日攻占无锡;12月1日,大本营下达攻占南京命令;至12月初,已兵分三路进抵南京外围防线——东路沿京沪铁路逼近句容,西路攻占宣城切断南京与皖南联系,中路突破溧阳、溧水,直逼南京东南门户汤山。
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指挥的守城部队约15万人,多为淞沪会战后退却的残兵,装备落后且未经休整,战斗力薄弱。外围防线(句容、淳化、汤山等地)虽部署兵力,但在日军猛烈攻势下接连失守:12月5日句容陷落,6日汤山失守,7日日军突破外围,开始围攻南京城廓。
12月8日,日军攻占紫金山、雨花台等城外制高点,重炮轰击南京城墙及市区,日机持续轰炸,城内火光四起,市民争相逃往安全区,秩序大乱。南京已被日军三面包围,仅剩长江水道可通,日军舰艇却在江面游弋封锁,退路岌岌可危。守城士兵在缺乏后援的情况下苦苦支撑,全城笼罩在城破在即的绝望氛围中。
城内约20万-30万滞留民众(多为无力迁徙的贫苦民众、老弱妇孺及公职人员家属),或躲入地窖、防空洞,或涌向西方侨民建立的安全区(约3.86平方公里,内设25个收容所)。但安全区容量有限,大量民众只能在街头或废墟中避难。日军轰炸导致水电中断、商铺关闭,粮食价格飞涨,黑市上一粒米能换一件棉衣,许多人靠树皮、观音土充饥。城内治安失控,部分散兵游勇趁火打劫,进一步加剧了民众的恐惧。
12月10日日军劝降被拒后,轰炸与炮击愈发猛烈。守城部队中,部分部队(如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在紫金山、雨花台等阵地仍有顽强抵抗,但多数士兵因连日激战、伤亡惨重而士气低落,甚至出现溃逃。后勤补给彻底中断,伤兵得不到救治,医院内药品耗尽,只能用盐水处理伤口,士兵饥寒交迫,战斗力持续下滑。
12月12日傍晚,唐生智下达突围令后,部分部队未通知民众便炸毁城门桥梁,挹江门炸塌的巨响中,士兵与平民如决堤的洪流涌向下关码头,推搡、践踏、哭嚎交织。浑浊的江面上,燃烧的渡船倾覆,浮尸累累。
就在这人间炼狱中,一个左臂齐根而断的年轻士兵(原教导总队成员),伤口只用破布草草裹缠,血水浸透半个身子,几乎站立不稳。他仅剩的右手却拼尽全力,将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插在被炸塌的城墙垛口上。炮弹呼啸着在附近爆炸,冲击波将他掀翻,他踉跄爬起,吐出一口血沫,再次用颤抖的血手扶正旗帜,任凭子弹在身旁溅起碎石烟尘。有溃兵冲他吼:省点力气吧!逃命啊!他死死瞪着江面封锁的日军炮艇,嘶吼回应:南京…不能就这么丢了!下一秒,他被逃命的人潮冲倒,那面猎猎作响的破旗,却在他倒下的瞬间奇迹般未再坠落。
同样身穿教导总队破烂军装的周念国,被逃亡的洪流裹挟着踉跄而至。他胸前被炮弹碎片撕开的血口还在渗血,视线因失血而模糊。与倒地的断臂战友擦身而过时,他撞上了那具温热却已沉默的身躯,更跌入了一双未合的眼瞳深处。那瞳孔早已失去光芒,却像两把烧红的钉子,死死钉在日军炮艇的轮廓上,深处凝固的不是恐惧,而是比炮火更灼人的不甘。
周念国的喘息停滞了,浑身的剧痛仿佛被那双眼睛冻住、碾碎。一股滚烫的东西从喉头涌上,烧灼着他的灵魂——……对不住…兄弟……撕心裂肺的悲怆与屈辱淹没了他,耳边的喧嚣瞬间死寂,世界只剩下那面猎猎飘扬的破旗,和旗杆下凝固的、拷问着一切的双眼。
炸起的气浪掀飞时,他怀中揣着的、从战友身上摸到的身份铭牌,如烙铁般灼痛着胸口。城市陨落,生命如尘…而他从战友眼中承继的那团不灭的业火,与城头不倒的旗帜一起,刺破了那个严冬最深的绝望——侵略的铁蹄能碾碎城池,却踏不灭一个民族在绝境中迸发的、代代承继的星火。
12月13日的南京城,晨雾里飘着化不开的血腥味。周念国躲在国府路一家银行的废墟后,军装外罩着件抢来的百姓棉袄,怀里那枚身份铭牌被体温焐得发烫。昨夜从挹江门逃出来的伤兵,此刻只剩他一个还能动弹。
街对面,五个日军正把十几个青壮年往墙根赶。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青年,被日军用枪托砸得满脸是血,却还在喊:你们这是违反国际法!回应他的是刺刀刺穿胸膛的闷响。鲜血喷在灰白的城墙上,像极了紫金山战壕里炸开的血花。
周念国的手摸向腰间——那里还有三颗手榴弹,是昨夜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摸来的。他计算着距离,离日军最近的墙根不过二十步,拉弦、投掷,或许能放倒两个,但剩下的会瞬间把他打成筛子。更重要的是,旁边还蹲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是刚才从巷子里跑出来的,正死死抱着母亲的腿。
就在这时,一个日军拽过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另一个开始撕扯她的棉袄。婴儿吓得大哭,妇人拼命挣扎,指甲挠破了日军的脸。日军怒吼着扬起军刀,周念国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一块砖头,矮身冲了出去。
他没敢直接扑向日军,而是朝着旁边堆着的空油桶猛砸——哐当一声巨响,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刺耳。日军被惊动,转过头时,只看见一个难民踉跄着往巷子深处跑,棉袄下摆露出的军装边角一闪而过。
八嘎!两个日军骂着追了过来。周念国故意把他们引向岔路,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死巷。他翻身爬上矮墙,手里的手榴弹已经拉开保险栓,对着追来的日军扬了扬。日军见状猛地停步,举枪射击时,他已跳进后院,顺着排水管滑了下去。
子弹擦着头皮飞过,他摔在一堆干草上,胸口的伤口裂开,疼得眼前发黑。挣扎着爬起来时,听见巷口传来枪声——是剩下的日军在报复,刚才那个妇人的哭喊戛然而止。周念国一拳砸在墙上,指骨生疼,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炭。
他绕回主街时,看见那三个孩子已经被一个老妇人拉进了旁边的教堂。教堂门口,一个美国传教士正举着相机,镜头对着墙根的尸体,手指因愤怒而颤抖——这是他后来记录暴行的胶片之一。
周念国缩在教堂的廊柱后,看着那个传教士把相机藏进怀里,又挡在试图闯入的日军面前,用生硬的日语喊着这里是教堂。他忽然想起断臂战友插旗的模样,想起那个用身体掩护他的老汉,胸口的疼痛里,渐渐生出一股更沉的东西。
他解下棉袄,露出军装,把最后两颗手榴弹藏进袖管。不是要冲出去拼命,而是要往安全区的方向挪——那里有更多像传教士一样的人在守着,有更多需要掩护的孩子。他得活着,不是为了苟活,是为了下一次再听到哭喊时,能离得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12月15日,南京城的火光已经烧了三天三夜。周念国蜷缩在中华门内一处断墙后,听着日军清剿队的皮靴声从街面碾过。他昨夜试图沿秦淮河偷渡,却撞见日军在江汊处设下的岗哨,同行的两个难民被机枪扫倒在水里,他靠着熟悉水性,才拖着伤腿爬回岸边,最终还是被逼回了教堂附近——这里是日军暂时默许的缓冲地带,虽非绝对安全,却比街头多一分喘息的可能。
推开教堂虚掩的侧门时,他撞见那个传教士正蹲在圣像下整理东西。传教士的眼镜片裂了道缝,脸上带着新添的淤青——昨天有日军试图闯进教堂抢妇女,他拦在门口被打了几拳。看见周念国进来,传教士先是警惕地望向门外,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低声问:是你!你还没走
周念国靠在门后,军装早已被血和泥浸透,左臂的伤口因为涉水又发了炎,肿得像块紫萝卜。他没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这三天里,他见过五拨试图出城的人,要么被日军在码头扫射,要么在城墙根被当作败兵处决,连安全区里的人都在说:南京已成铁桶,插翅难飞。
传教士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神龛旁,从一个伪装成《圣经》的盒子里抽出个油纸包,递过来时手在发抖。这是三天来的东西,他声音压得极低,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厉害,下关码头的浮尸、鼓楼旁被烧死的平民、还有……他们把俘虏绑在电线杆上练刺杀的照片。油纸包薄薄一层,却沉得像块石头——那是三十多张胶片,每一张都浸着血。
交给谁周念国接过时,指尖触到传教士掌心的烫痕,是昨天被日军用烟头烫的。
国民政府,任何能把这些带出去的人。传教士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他的骨头,告诉外面的人,这不是战争,而是灭绝人性的血腥屠杀。当兵的,你一定要安全的把它带出去,让全世界都看见日本人的野兽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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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国把胶片塞进贴胸的伤口处,血和体温很快将油纸焐热。他再次想起断臂战友的眼睛,想起那个用身体掩护他的老汉,忽然挺直了腰——哪怕浑身是伤,那身被打烂的军装依旧撑着军人的骨架。谢谢!我一定会把它安全的带出去的。
接下来的五天,周念国成了教堂里最不起眼的人。他帮着抬伤员、埋死人,脸上抹着锅底灰,和其他难民一样缩着肩走路,只有在夜里,才会借着月光研究传教士给的出城路线图——从中华门西侧的排水暗道出去,那里是清末修的老管道,日军还没来得及封堵。
12月20日深夜,他揣着胶片钻进了排水道。里面灌满了齐腰深的污水,漂浮着碎尸和垃圾,恶臭几乎让他窒息。伤口泡在脏水里,疼得像有无数虫子在啃噬,但他不敢停——每隔几十米,就能听见头顶日军岗哨的皮鞋声。
黎明时分,他从管道另一端的出口爬出来,已经到了南京城郊的农田。远处的城墙在晨雾里像一条黑色的蛇,城头上的太阳旗看得格外刺眼。他刚想往句容方向跑,却看见田埂上站着两个持枪的日军士兵,正盘查一个拾柴的老农。
周念国立刻滚进旁边的粪坑,屏住呼吸往污泥里钻。冰冷的粪水呛进伤口,疼得他差点喊出声,但他死死咬住草秆,看着日军的军靴从坑边走过。直到太阳升起,日军走远,他才爬出来,浑身沾满污秽,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他不敢走大路,沿着河沟一路往南,饿了就啃冻硬的观音土,渴了就喝带着血丝的河水。胶片被油纸裹了三层,再用破布缠在腰上,哪怕在粪坑里泡过,依旧完好。第七天夜里,他在溧水地界撞见了一支溃散的国军游击队,领头的正是淞沪会战中同属教导总队的一个连长。
这是啥连长看着他掏出来的胶片,在马灯前翻了翻。
证据。周念国咳着血说,南京城里的事。
连长的手猛地顿住,突然对着黑暗里的南京方向,咚地跪了下去。身后的十几个士兵跟着跪下,哭声在旷野里传开,惊飞了树上的寒鸦。
12月28日清晨,溧水的山林里飘着雪粒子。周念国正帮着游击队掩埋昨晚没挺过来的伤员尸体,忽然听见山下传来狗吠——是日军的清剿队来了,至少一个小队的兵力,带着军犬搜山。
你们带胶片走!周念国把油纸包塞进连长怀里,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我引开他们。他往反方向跑时,听见身后连长的嘶吼,却没回头——胸口的伤口还在渗血,但那卷胶片比命更重。
他故意踩断树枝,把日军引到一处陡峭的山坡。雪地里跑不快,身后的枪响越来越近,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耳际,打在旁边的树干上。他翻下陡坡,滚进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刚要拉弦,两个日军已经扑了上来。
前面的日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另一个则抽出了刺刀。周念国猛地拉燃手榴弹引线,金属的滋滋声在雪地里格外清晰。抓着他的日军慌了神,竟像抓救命稻草似的将他往身前拽,整个人死死压上来,脑袋缩进他的胸口,想用他当挡箭牌。
周念国被压得喘不过气,却借着这股力道猛地翻身——他用仅剩的力气将身体一拧,那日军重心不稳,竟被他带着滚向侧面。恰在此时,另一个冲上来的日军被脚下的灌木绊倒,惊呼着扑过来,整个胸膛不偏不倚地撞在周念国的上半身,像块肉盾压在了他身上。
轰隆——
手榴弹在雪地里炸开,气浪掀飞了浮雪。周念国只觉得耳朵嗡鸣,浑身像被重锤砸过,却奇迹般地没被弹片击中——压在他身上的两个日军成了活屏障,爆炸的碎片大多嵌进了他们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迷中醒来,雪已经停了。压在身上的日军尸体早已僵硬,身旁又多了三具日军的尸体,和一个与自己同样着装的军人尸体,是那个连长——胸前三个血窟窿早已凝固,看来他是凭着同归于尽用最后的力气解决了这三个日军。而自己的手里正抓着那个藏胶片的油纸包,尽管沾满鲜血,却依旧平坦,看来是这个连长在临死前交到自己手里的。看着地上战友早已僵硬的尸体,他忽然想起传教士的话,想起断臂战友死前插上的国旗,猛地推开尸体爬起来。
山林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响。他摸了摸腰间,那枚身份铭牌还在,只是边角不知怎的卷了边。胸口的伤口裂得更大了,血染红了半边棉袄,但他站在雪地里,竟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挺拔。
12月28日午后,溧水山林的雪越下越密,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白里。周念国拖着伤腿往南走,每一步都陷进半尺深的积雪里,发出咯吱的声响,像骨头在摩擦。左臂的伤口用棉袄布条缠着,血已经把布条冻成硬壳,每动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在肉里剜。他不敢停,身后日军的搜查声虽然远了,可这片山早被他们梳了无数遍,刚才手榴弹的爆炸声,说不定已经引来更多人。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冻硬的观音土,是前几天在南京城郊的破庙里捡的。放进嘴里嚼,像在啃石块,剌得喉咙生疼,可他还是用力往下咽——必须活着,传教士的胶片还没送出去,断臂战友的脸总在眼前晃,那双瞪着江面的眼睛,像在问他送到了吗。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色擦黑时,他撞见了一片被烧塌的村子。残垣断壁上还挂着没烧完的玉米秸,焦黑的房梁歪歪斜斜地架着,像只断了翅膀的鸟。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几具尸体,衣服被扒得精光,冻得硬邦邦的,看穿着像是村民。周念国胃里一阵翻涌,扶着墙根干呕——这几天他见了太多这样的景象,中华门内被堆成山的尸体,秦淮河上漂着的孩童,可每次撞见,还是忍不住反胃。
他在一间塌了半边的土坯房里找到些干草,蜷缩在墙角想歇口气。刚闭上眼,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日军的说话声。他赶紧钻进草堆,把自己埋得严严实实,只留个缝透气。
马蹄声在村口停了。几个日军牵着马进来,靴底踩在冻硬的地上咚咚响。其中一个用刺刀挑开尸体的肚子,骂了句什么,另一个则踹开旁边的柴门,搜了半天没找到东西,就把柴堆点燃了。火光映红了雪,也映红了他们皮靴上的血。
那边有间房没烧。一个日军指着周念国藏身处的方向。
周念国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摸向腰间——那里只有个空弹壳,是从紫金山带出来的,此刻却像块烙铁。他听见日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碾过碎玻璃的声音格外刺耳。草堆被刺刀挑了一下,干草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脸上。
没人,烧了吧。
火折子擦地一声响,周念国看见日军举着火把的手。他猛地屏住呼吸,就在火把要碰到草堆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枪响,紧接着是军犬的狂吠。
那边有动静!日军骂了一句,转身往枪响的方向跑。
周念国在草堆里憋了半炷香,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才敢爬出来。浑身的草屑沾满了雪,冻得像层冰壳。他望着枪响的方向,心里清楚,十有八九是游击队在引开日军——这些天,总有人在暗处帮他,或许是素不相识的村民,或许是打散的战友,他们没说过一句话,却用命给他铺了条生路。
他朝着与日军相反的方向走,不敢走大路,专挑山涧和密林。夜里的山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他把破棉袄裹得更紧些,可寒气还是从袖口、领口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在疼。左臂的伤口开始发肿,一阵阵发麻,他知道是感染了,可连口水都没有,只能用雪擦了擦伤口周围,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哼一声。
天快亮时,他走到一处悬崖边,下面是条结了冰的河。河对岸隐约有灯火,像是个村子。他趴在雪地里,观察了半个时辰,没看见日军的岗哨,才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崖壁上结着冰,好几次脚下打滑,差点摔下去。爬到河边时,他已经浑身是汗,伤口的血把棉袄浸得更沉了。
冰面看起来很厚,可踩上去还是咯吱响。他趴在冰上,一点点往前挪,耳朵贴在冰面听——下面水流的声音很响,说明冰层可能不结实。挪到河中间时,冰面突然裂开道缝,冷水咕嘟冒上来,冻得他一哆嗦。他赶紧加快速度,刚爬上岸,身后就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半条河的冰都塌了下去。
他瘫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嘴里呼出的白气像团雾。岸边的村子里静悄悄的,他不敢贸然进去,就在河边的芦苇丛里躲着,等天亮。
太阳出来时,芦苇上的雪开始化,滴在他脸上,冰凉的。他看见村口有个老汉在拾柴,动作很慢,时不时往河对岸望。周念国犹豫了半天,扯掉身上的棉袄(里面还是那身破烂的教导总队军装),露出胳膊上的伤,朝着老汉挥了挥手。
老汉吓了一跳,手里的柴掉在地上。他盯着周念国看了半天,又往四周望了望,才颤巍巍地走过来,用一口溧水方言问:你是……国军
周念国点点头,嗓子干得说不出话。
老汉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窝窝头,递给他:快吃,吃完跟我走,鬼子昨天刚在村里搜过,今天说不定还来。
窝窝头冻得像石头,周念国掰了一小块,就着雪水慢慢咽。老汉蹲在他身边,看着他胳膊上的伤,眼圈红了:城里……是不是全完了
周念国想起南京城的火光,想起城里残垣断壁下的遍地尸体,喉咙哽了哽,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老汉抹了把脸,从柴堆里抽出根扁担:我送你到山那边,那里有个山洞,能躲躲。过了山洞,往南走,就能到句容地界,听说那边有你们的人。
跟着老汉往村里走时,周念国才发现,这村子几乎是空的,房子大多塌了,偶尔能看见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空得像结冰的河。老汉说,年轻人要么被鬼子抓了壮丁,要么跑了,剩下的都是走不动的。
我儿子,前几天把一个伤兵藏了起来,被鬼子发现了,吊在村口的树上……老汉说着,声音开始发抖,那伤兵最后拉响了手榴弹,跟鬼子同归于尽了,算是……没白死。
周念国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把怀里的身份铭牌摸出来,是那个断臂战友的,上面刻着李二宝三个字,还有个模糊的籍贯安徽庐江。他把铭牌递给老汉:您认识去安徽的路吗这是我战友,安徽人,我想……
老汉接过铭牌,用袖子擦了擦铭牌上面的血,全都明白了,叹了口气:安徽啊……得过了长江才行。你先得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替他回家。
在老汉说的山洞里躲了两天,周念国的伤更重了。左臂肿得像馒头,伤口周围的皮肤发黑,开始流脓。他发着高烧,意识时好时坏,总梦见自己在紫金山的战壕里,王二娃递给他块压缩饼干,说班长,打完这仗咱就回家。
老汉每天都来送吃的,有时是半块红薯,有时是一碗野菜汤。他还找来些草药,捣成泥敷在周念国的伤口上,说这是山里的老方子,能消炎。草药敷上去火辣辣的疼,可周念国咬着牙没吭声——他知道,这是老汉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第三天夜里,周念国迷迷糊糊听见洞外有动静。他挣扎着坐起来,看见老汉背着个人跑进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腿上中了枪,血把裤腿都浸透了。
是游击队的,老汉喘着气说,在山那边跟鬼子交火,被打散了。
年轻人看见周念国的军装,眼睛亮了亮:同志,你是教导总队的我是36师的,从南京逃出来的。
周念国的心猛地一跳——36师,跟他们教导总队一起守过紫金山。他想问些战友的消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听到更坏的结果。
年轻人说,他们部队在挹江门突围时被打散了,他跟着几十个人往南跑,一路上被日军追着打,现在就剩他一个了。听说句容那边有咱们的部队,是川军的一个师,在那边休整。
周念国眼睛一亮:川军
对,年轻人点点头,他们是从四川过来的,没赶上南京保卫战,现在在皖南一带布防,接应从城里逃出来的人。
周念国摸了摸胸口的胶片,油纸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可里面的东西却像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年轻人腿上的伤,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突然抓住老汉的手:大爷,能帮我找根棍子吗我得走了。
老汉急了:你这样走不了十里地!伤口都烂了!
大叔,我必须走,周念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我身上有东西,比我的命重要得多。
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指南针,递给周念国:顺着这个往南,过了茅山,就能看见国军的岗哨了。路上小心,鬼子在茅山设了好几个卡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周念国就拄着棍子出发了。老汉往他怀里塞了五个窝窝头,还有一包草药,说:到了那边,把这药给军医看看,或许有用。他还把李二宝的铭牌还给周念国,说:带着吧,让他跟你一起回家。
周念国给老汉磕了个头,没说话——他怕一开口就哭出来。
从溧水到茅山,不到百里路,周念国却走了整整七天。
刚出发时,他还能拄着棍子慢慢走,可到了第三天,高烧烧得他几乎看不清路,好几次一头栽进雪地里,要不是怀里的胶片硌得慌,他真想就这么睡过去。他把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苦涩的味道顺着嘴角往下流,可炎症一点没消,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能用布条吊在脖子上。
路上的村子越来越少,大多是断壁残垣。有一次,他在一间破庙里看见个女人,抱着个已经冻僵的孩子,坐在佛像前一动不动。周念国走过去,发现她早就没气了,眼睛却睁着,望着庙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找了些干草,把女人和孩子裹起来,埋在庙后的土里,没碑,就用石头堆了个小坟。
走到茅山脚下时,他实在走不动了,瘫在一棵松树下,意识开始模糊。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个穿军装的人朝他走来,背着枪,帽檐压得很低。周念国心里一紧,以为是日军,想摸石头砸过去,可手却抬不起来。
是自己人吗那人开口了,是四川口音。
周念国愣了愣,用尽全身力气说:教……教导总队的。
那人赶紧跑过来,把他扶起来:我的天,你这是咋了
是川军的哨兵。周念国看见他胳膊上的臂章,突然松了口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躺在一间民房里,盖着厚厚的被子,身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敷着药,清凉的感觉压过了疼痛。一个军医正在给他量体温,见他醒了,笑了笑:命真大,烧到四十度,伤口感染成那样,居然还能走到这儿。
我……我有东西要交……周念国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军医按住了。
躺好!军医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动一下都可能没命,有啥东西比命还重要
周念国急了,抓住军医的手:胶片……一卷胶片,要交给你们长官,送……送国民政府。
军医愣了愣,出去了。没过多久,一个穿着中校制服的军官走进来,四十多岁,脸上有道疤,从眉骨一直到下巴,眼神很利。他走到床边,敬了个礼:我是川军144师3旅的参谋主任,姓赵。听说你有重要东西要交
周念国想起来敬礼,却动不了,只能点点头:在……在我怀里。
赵主任小心地从他怀里摸出那个油纸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三十多张胶片,用防潮纸包着,虽然沾了血,却完好无损。赵主任拿起一张,对着光看了看,脸色越来越沉,手开始发抖。
这是……南京城里的
是,周念国的声音很哑,一个美国传教士拍的,鬼子的暴行……要送出去,让外面知道。
赵主任沉默了半天,把胶片重新包好,放进怀里,又敬了个礼:放心,我亲自安排人送,三天之内,一定送到皖南行营,再转武汉。他看着周念国的脸,叹了口气,你叫啥名字哪个部队的
周念国……原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第1团……话没说完,他又开始咳嗽,咳得胸口生疼,嘴里涌上一股血腥味。
赵主任赶紧让军医过来,给周念国喂了些药。你好好养伤,等好了,跟我们一起打鬼子。
周念国摇摇头,笑了笑,笑得很虚弱:怕是……等不到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身份铭牌,赵主任,能……能帮我个忙不
你说。
这是我战友的铭牌,叫李二宝,安徽庐江人……麻烦你……想办法送回老家。
赵主任接过铭牌,看了看上面的字,郑重地点点头:一定送到。
接下来的几天,周念国一直在发烧,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军医每天都来给他换药,每次都摇头,说他能活到现在就是个奇迹,身上的伤加起来,换个人早就死了。
不知道你是靠啥撑着,军医一边给伤口上撒消炎药,一边说,昨天给你输血,全旅就找到两个跟你血型一样的,其中一个还是个娃娃兵,才十五岁,硬要给你输,说你是打鬼子的英雄。
周念国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他想起断臂的李二宝,想起用身体掩护他的老汉,想起那个抱着孩子死去的女人,想起南京城里无数没留下名字的人——他不是靠自己撑着,是靠这些人,靠他们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
1月8日那天,他突然清醒了,精神也好了很多。赵主任来看他,说胶片已经送走了,派了一个排的兵力护送,走的是秘密路线,应该能安全送到武汉。
好……好……周念国笑了,咳了几声,能……能给我找面国旗不
赵主任愣了愣,出去了。没过多久,他拿着一面叠得整整齐齐的青天白日旗走进来,旗面有些旧,边角还有个破洞,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周念国让赵主任把旗展开,铺在他胸口。他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摸着旗面,像是在摸紫金山的石头,摸南京城的城墙。
赵主任,他看着旗上的青天白日,声音很轻,告诉外面……南京没丢,我们……还在打。
赵主任眼圈红了,用力点点头:嗯,我们还在打。
周念国笑了,笑得很安心。他把脸贴在旗面上,闻着上面的硝烟味,像回到了紫金山的战壕里,王二娃在给他递饼干,李二宝在旁边哼着不成调的歌。
回家了……他轻轻说了一句,闭上眼睛,手慢慢垂了下去。
军医进来时,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脸上却带着笑,胸口的国旗被血染红了一小块,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赵主任站在床边,对着周念国的遗体敬了个礼,敬了很久。外面的风刮得很响,像是在唱一支没人听得懂的歌。
后来,赵主任派人把周念国葬在了茅山的山坡上,没碑,就对着南京的方向。那个十五岁的娃娃兵,每天都去给他扫墓直到部队转移,他在坟前插根木棍,上面绑着块红布,像面小小的旗,把从长官那听来的最近战局细致的讲给周念国听。
再后来,那卷胶片送到了武汉,登在了《中央日报》上。照片里,下关码头的浮尸、鼓楼旁被烧死的平民、电线杆上绑缚的尸体……让无数人红了眼眶。国民政府发表声明,谴责日军的暴行,呼吁国际社会关注。
可周念国没能看见这些。他永远留在了1937年的冬天,留在了从南京到皖南的路上,像无数没留下名字的士兵一样,成了历史长卷里一粒沉默的尘埃。但那些被他护在胸口的胶片,那些浸在血里的影像,却在时光里生了根——1946年东京审判时,那个美国传教士带着这些照片站上证人席,当南京大屠杀的真相被投射在法庭的幕布上,世界终于看清了那座城市在1937年冬天经历的炼狱。
而李二宝的铭牌,赵主任最终托人送到了安徽庐江。那是个偏远的山村,李二宝的母亲早已在南京城破时哭瞎了眼,接过铭牌时,她用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摸上面的字,像在摸儿子的脸。村里人说,老太太后来每天都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块铭牌,希望能等来儿子回家。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那天,她突然笑了,说:二宝,鬼子走了,你可以回家了。当天夜里,她就坐在树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茅山的山坡上,周念国的坟前,每年春天都会长出些不知名的小草。那个十五岁的娃娃兵后来成了排长,每次路过茅山,都会带着酒和烟来看他,坐在坟前说说话,说前线的战事,说新参军的兵娃子有多像当年的李二宝,说南京城里又修复了哪段城墙。
周班长,你知道不紫金山上又种了好多树,绿油油的,跟你当年守着的那会儿一样。他把酒瓶里的酒倒在地上,酒液渗进土里,像是在跟地下的人碰了杯,胶片送到了,全世界都知道鬼子干的好事了。你放心,我们还在打,打到把鬼子全赶出去,打到能堂堂正正地回南京,给你和李二宝立块碑,写上你们的名字。
风从山坡上吹过,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草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应答。
很多年后,有人在整理川军144师的档案时,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赵主任的字迹:民国二十七年一月八日,周念国,教导总队士兵,携南京暴行胶片至茅山,力竭而亡。其伤二十七处,多处溃脓,虽体无完肤,然心坚如铁,护胶片周全。此等忠魂,虽无名,亦千古。
纸条的背面,画着一面小小的旗,旗杆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肯倒下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