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蛇皮袋擦过粗糙的水泥地,发出沙沙的闷响。我拖着它,沿着空无一人的街边慢慢走。路灯的光是昏黄的,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大部分地方都沉在墨一样的黑里。风有点冷,卷着几张废纸片打转。我习惯性地弯腰,用戴着厚厚劳保手套的手,把纸片捡起来,塞进袋子里。袋子里已经装了半满,大多是些塑料瓶、易拉罐,还有被踩扁的纸箱板。分量不轻,勒得肩膀生疼。
这条路我走了快三年。从城东的旧货市场出来,穿过这片老居民区,再往前就是河边的垃圾集中点。天亮之前,我得把这袋东西送到老刘头的废品站过秤换钱。这是今天的早饭钱,也可能还有中午的。
眼睛扫过路边的绿色垃圾桶。盖子歪斜着,里面塞得冒了尖。我停下脚步,把蛇皮袋靠墙放稳,走过去,踮脚往里看。一股复杂的馊味混着灰尘味儿直冲鼻子。我屏住呼吸,伸手进去扒拉。
几个饮料瓶,一个摔裂了豁口的白瓷碗底,几团油腻的纸巾。角落里,有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圆面包,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被油污糊了大半,但还能勉强认出是前天。我犹豫了一下。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捡出来。擦擦灰。撕开包装袋,面包看起来没坏,只是有点干硬。我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快速嚼着。有点噎,但能顶饿。剩下的揣进外套口袋里。
正要转身拖袋子,眼角瞥见垃圾桶最底下,靠近桶壁的地方,有个东西在昏黄的路灯下反了一下光。不是玻璃瓶那种碎光,也不是金属罐的亮光,更像是一种……很沉、很钝的幽光。
好奇心这东西,在吃饱饭的时候是奢侈品,在饿肚子的时候,就是本能。我再次踮脚,半个身子几乎探进桶里,伸长手臂去够。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光滑、表面似乎有凹凸纹路的东西。很沉。
用力把它抠了出来。是个比巴掌大一圈的金属块,通体乌黑,摸上去像铁,但比铁轻一点。形状不规则,边角圆钝,表面刻着一些完全看不懂的、歪歪扭扭的线条和符号,摸上去有清晰的凹凸感。这东西躺在一堆烂菜叶和鱼骨头上,显得格格不入。
掂了掂,有点分量。卖废铁这玩意儿看着不像普通废铁,而且太脏了,老刘头肯定要压秤。扔回去又觉得可惜。算了,先带着,回去让老三看看,他捣鼓那些破铜烂铁,说不定认识。
我把它在裤腿上蹭了蹭,蹭掉些湿乎乎的污渍,塞进了蛇皮袋的最底下。袋子的重量又增加了一截。我吸了口气,重新扛起袋子,勒紧肩带,继续往前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
推开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院门,天已经蒙蒙亮了。院子里堆满了我的战利品——分门别类捆扎好的纸板、码放整齐的塑料瓶、清洗干净的玻璃罐,还有一堆看不出原貌但我觉得可能有用的金属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尘土和旧物的味道,不好闻,但踏实。
回来了厨房窗户被推开一条缝,一张胡子拉碴、顶着鸡窝头的脸探出来。是汤勉,我二哥。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鼻子却灵得很,使劲嗅了嗅,啧,又捡过期面包跟你说了多少次,吃坏了肚子买药更贵!
没坏。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卸下沉重的蛇皮袋,靠在墙边,早上吃这个顶饿。
顶饿顶饿,我看你是抠门抠到家了!汤勉嘟囔着,缩回头,厨房里立刻响起锅铲碰撞的哐当声,还有他暴躁的吼叫,老四!我的盐呢是不是又被你拿去搞你那些鬼画符了!再动我调料我跟你急!
我摇摇头,没理他的日常咆哮。刚想进屋,西边那间小屋的门吱扭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瘦高的人影闪了出来,是汤默,我四弟。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板,另一只手捏着几支炭笔。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贴着墙根,飞快地溜向院子角落那个堆满废弃木料和旧画框的棚子,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早,老四。我试着打招呼。
他脚步顿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迅速消失在棚子门口。
习惯了。汤默怕人,尤其是陌生人,话少得像金子。他的世界只有画板和那些捡来的废旧颜料。
正屋的门帘掀开,一个身影慢悠悠晃了出来。汤哲,我三哥。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眼神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我……脚边的蛇皮袋。
回来了他声音有点哑,透着一股没睡醒的迷糊劲儿,但目标明确,今天有‘货’吗他说的货,特指那些被他称为电子垃圾的玩意儿,破手机、坏电脑主板、报废的小电器什么的,都是他的宝贝。
有,老样子。我踢了踢袋子,自己翻。
汤哲眼睛一亮,立刻蹲下,完全不顾袋子外面的脏污,熟练地解开袋口,双手在里面快速翻找起来。塑料瓶、废纸板被他粗暴地拨拉到一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轻点!我忍不住提醒,瓶子压扁了卖不上价!
他充耳不闻,动作更快。突然,他翻找的动作停住了,手指碰到了那个硬邦邦的金属块。
咦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把那块乌黑的金属掏了出来。沾在上面的烂菜叶掉在地上。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金属块表面的污渍,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专注得像显微镜。
这什么玩意儿哪捡的他问,眉头紧紧皱着。
桶里扒出来的,看着不像废铁,就带回来了。我一边说,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几个面包,走进堂屋。
堂屋光线昏暗,只有一张旧八仙桌和几把吱呀作响的椅子。靠墙的旧沙发上,躺着一个人。汤响,我大哥。他一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脸上盖着一顶破旧的棒球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听到动静,他懒洋洋地把帽子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略显惺忪但依旧好看的眼睛。
圆子回来了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沉沙哑,尾音习惯性地上扬,即使是在这破屋子里,也带着点奇特的韵律感。他以前在酒吧唱过歌,后来嗓子……嗯,用他自己的话说,暂时休息。
嗯。我把面包放在桌上,哥,吃早饭。
汤响慢吞吞地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看了眼桌上的干面包,撇撇嘴:又是这老勉,你就不能开开荤
厨房里传来汤勉更大的吼声:开荤拿什么开拿你那张脸去卖唱吗有本事你出去唱啊!光在家里哼唧顶个屁用!锅铲敲击铁锅的声音更响了,简直像在打架。
汤响翻了个白眼,没接茬,抓起一个面包,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大口,用力嚼着,目光扫过门口还蹲着研究金属块的汤哲,又落在我身上:圆子,辛苦了啊。语气里带着点真心实意的歉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颓然。
我摇摇头,习惯了。家里四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废,靠我这个捡破烂的养着,听起来像个笑话。大哥汤响,曾经酒吧小有名气的驻唱,后来不知怎的,嗓子突然出问题,高音劈叉,人也一蹶不振,天天在家休养,其实是在逃避。二哥汤勉,据说祖上出过御厨,自己手艺也确实了得,但脾气暴躁得像炮仗,一点就着,跟谁都处不好,在城里几个餐馆干过,最长没超过三个月,现在窝在家里,对着我们几个发泄他无处安放的厨神之怒。三哥汤哲,是个技术疯子,整天捣鼓他那些破铜烂铁和电路板,说是在搞颠覆性发明,但捣鼓几年了,连个能稳定亮三天的灯泡都没做出来过,全靠我捡垃圾供着他的科研。四弟汤默,有惊人的绘画天赋,但极度社恐,除了我们几个家人,见到生人就跟见了鬼一样,只能缩在家里画画,画了也没人看,更别说卖钱。
这个家,就是个大佬收容所。而我,汤圆,就是那个捡破烂养活他们的所长。
老三,看出是什么没我走过去,问还蹲在地上,几乎把脸贴到金属块上的汤哲。
汤哲没抬头,手指在那些凹凸的纹路上反复摩挲,眉头拧成了疙瘩:奇怪……材质不像已知的常见金属合金……密度也不对……这纹路……看着像某种电路或者能量通路,但又完全不符合现有的任何标准……太精密了……他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垃圾桶里捡的这不可能啊……
就是个破铁疙瘩吧汤响叼着面包走过来,弯腰看了一眼,兴趣缺缺,老三,别瞎琢磨了,有那功夫不如帮圆子把瓶子踩扁了,多卖两毛钱。
汤哲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被侮辱了:破铁疙瘩汤响!你懂什么!这东西……这东西它……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金属块表面的纹路,你看这线条的流畅度和精度!你看这内部结构……他试图解释,但显然超出了汤响的理解范围。
汤响耸耸肩,拍拍他的肩:行行行,大科学家,你慢慢研究。他转头看我,圆子,今天能多分我五块钱不我想买包烟。
我还没说话,汤勉端着一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白粥从厨房冲了出来,重重地顿在桌上:买烟钱呢饭钱都快没了!圆子起早贪黑捡那点钱容易吗你个当大哥的天天躺尸还好意思要钱买烟抽抽抽,抽死你算了!
汤勉!你嘴巴放干净点!汤响的火气也上来了。
怎么我说错了你有本事自己挣去啊!汤勉毫不示弱,抄起锅铲指着汤响。
眼瞅着厨房大战又要升级,汤默不知何时从棚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够了!我提高声音,压过他们的争吵。空气瞬间安静下来,三双眼睛都看向我。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粥要凉了。吃饭。钱的事,吃完再说。我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个干面包,就着那诱人的粥香,小口啃着。
汤勉瞪了汤响一眼,气呼呼地坐下,把锅铲拍在桌上。汤响哼了一声,也坐下,端起碗。汤哲抱着那个金属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脚边的地上,才端起碗。没人说话,只有喝粥的吸溜声。
一顿沉默又压抑的早饭。这就是我的日常。养活四个大佬,比养活四头猪还费劲。猪吃了睡睡了吃,他们吃了还要吵,还要闹情绪,还要搞艺术和科研。
吃完饭,汤勉收拾碗筷,叮铃哐啷的,像是在泄愤。汤响叼着根牙签,又瘫回沙发上,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破旧的MP3,戴上耳机,闭着眼哼哼唧唧。汤默早溜回了他的棚子。汤哲则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抱着那块金属块钻进了他那间堆满电子垃圾和工具、插脚都困难的实验室。
我叹了口气,开始整理早上捡回来的东西。把瓶子倒出来,踩扁。纸板拆开,叠整齐。易拉罐单独放一堆。最后,清理蛇皮袋的底部,抖掉里面的碎屑。
拿起那个乌黑的金属块时,我顿了顿。汤哲说它奇怪。仔细看,在白天光线下,它表面的幽光似乎更明显了些,那些纹路也显得更加复杂深邃。算了,老三喜欢,就留给他玩吧。我把它放在汤哲那堆宝贝旁边。
收拾妥当,我推起院子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三轮车,把分好类的废品搬上去。今天还得去几个小区转转,看看能不能多收点纸箱。
刚把车推出院门,就看见巷子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很新,锃亮,跟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车旁边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身材高大,戴着墨镜,正朝巷子里张望。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打扮的人,在我们这片贫民窟似的地方,太扎眼了。他们找谁不会是……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推着三轮车,贴着墙根,想从他们旁边绕过去。车轮碾过不平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哎,小姑娘。一个黑西装叫住了我,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停下脚步,心提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攥着车把,手心冒汗。不会是老三又惹什么麻烦了吧他上次拆人家报废厂的控制板,差点被当小偷抓起来。
有事吗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黑西装走过来,墨镜后的眼睛似乎在打量我和我的三轮车:跟你打听个事。这两天在这附近,有没有人捡到过……嗯,一个黑色的金属块大概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好和我捡到的那个差不多,表面有花纹,挺沉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真是找那个铁疙瘩的!
没……没见过。我立刻摇头,声音有点发紧,我就捡点瓶子纸板,没见过什么金属块。我指了指车斗里的废品,努力表现得自然。
另一个黑西装也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我的三轮车斗,又看了看我身后的院子门:确定可能被当成废铁捡走了这东西……很重要。如果提供线索,我们可以给报酬。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打开,里面露出厚厚一叠红色的钞票。
我眼睛被那抹红色刺了一下。那么多钱……够我们全家吃用好几个月了!我几乎能闻到新衣服的味道,看到大哥不用再抽劣质烟,二哥不用为调料钱发火,老三可以买新的电路板,老四能换更好的颜料……
我……喉咙有点干。
捡破烂的,看见就看见,没看见就没看见,磨叽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汤勉拎着个空酱油瓶出来,显然是要去小卖部打酱油,正好撞见门口这一幕。他皱着眉头,一脸凶相地瞪着那两个黑西装,堵我家门口干嘛收保护费啊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汤勉那副随时准备干架的样子,配上他围裙上的油渍和手里拎着的空酱油瓶,场面有点滑稽,但气势十足。
两个黑西装显然没料到突然杀出个这么横的厨子,愣了一下。那个拿钱的黑西装合上皮夹,语气冷了下来:我们只是问个东西。既然没看见,打扰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后背发凉。两人没再多说,转身回到车上,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
直到车子消失在巷子口,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腿有点发软。
什么玩意儿装神弄鬼的!汤勉对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转头瞪我,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我赶紧摇头,心还在怦怦跳,就问有没有捡到个铁块……
铁块什么破铁块值当开那么好的车来找汤勉一脸不屑,把空酱油瓶塞给我,正好,顺路帮我打瓶酱油回来,要海天的,别买错了!说完,转身进了院子,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拿着空瓶子,看着空荡荡的巷子口,又看看三轮车斗里的废品,心乱如麻。那个金属块……到底是什么东西老三说它奇怪,现在又有开豪车的人找它,还愿意出大价钱……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废铁!
一股强烈的不安攥住了我。我猛地转身,用力推开院门,把三轮车往墙边一靠,也顾不上打酱油了,直奔汤哲的实验室。
汤哲那间小屋,光线昏暗,弥漫着焊锡和松香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金属受热后的焦糊味——这通常意味着他又搞砸了什么实验。狭小的空间里,一张破桌子几乎被各种仪器、工具和拆得七零八落的电器残骸淹没。电线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桌腿,垂到地上,又爬向角落堆放的几个旧显示器壳子和几块裸露着绿色电路板的主机箱。地上散落着螺丝、电阻、电容,踩上去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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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哲正背对着门口,伏在桌前,台灯的光束聚焦在他双手之间。他戴着放大镜目镜,一手拿着小镊子,一手捏着细小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在那块乌黑的金属块表面划动,嘴里念念有词。
老三!我冲进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
汤哲吓了一跳,镊子差点脱手。他猛地回头,放大镜片后,眼睛瞪得溜圆:圆子你干嘛吓死我了!差点短路!
那东西!我指着被他固定在简易夹具上的金属块,刚才门口来了两个人!开黑车的,穿西装戴墨镜,就找它!说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愿意给大价钱!
汤哲脸上的惊吓瞬间变成了惊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什么!真的他们真这么说的给多少钱他一把摘下目镜,眼睛亮得惊人,像是饿狼看到了肉。
很多!一厚沓红票子!我用手比划着厚度,但我没敢要!二哥刚好出来,把他们骂跑了。
骂跑了!汤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汤勉那个莽夫!钱啊!那是钱!圆子你怎么不拦住他!他激动地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东西不一般!它表面的能量通路设计,还有这奇异的导能属性……绝对是超前的技术!说不定是哪个秘密实验室流出来的核心部件!
他扑回桌前,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那块冰冷的金属,眼神狂热:不行!不能给他们!这东西是无价之宝!它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可能!我得研究它!彻底破解它!
我看着他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心里的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老三,你别发疯!那些人看着就不是善茬!他们能找到这儿来,就说明这东西很重要,丢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万一他们找回来……
找回来汤哲嗤笑一声,带着技术宅特有的傲慢,找回来又怎样他们懂这上面的技术吗他们只会粗暴地拿走,然后把它锁在保险柜里发霉!只有在我手里,它的价值才能被真正发掘!他拿起一把精巧的小螺丝刀,试图撬开金属块侧面一个极其微小的缝隙,你看这里,这肯定是个接口或者……
汤哲!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语气严厉,这不是你那些破电路板!那些人开着好车,出手就是大把现金,为了找这东西专门跑到我们这破地方,你觉得他们会是讲道理的人吗万一他们来硬的怎么办我们全家怎么办我想到大哥的颓废,二哥的暴躁,老四的胆小,还有眼前这个沉浸在技术狂热里的老三,一阵无力感袭来。
汤哲被我吼得一愣,发热的脑子似乎冷静了一点。他看着那块金属,又看看我焦急担忧的脸,眉头紧紧皱起,眼神在狂热和理智间挣扎。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汤响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吵什么呢老三又把什么东西点着了我说圆子,你管管他,别把咱家这破房子点了,连个窝都没了。
汤勉的大嗓门立刻跟上:点着我看他是皮痒了!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就知道捣鼓那些垃圾!圆子,你捡回来的破烂里是不是有炸弹啊
汤默没有声音,但我感觉他肯定又躲在棚子门缝后面偷看,吓得瑟瑟发抖。
家里的大佬们,没有一个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汤哲看着那块引发一切混乱的黑色金属,又看了看我,眼中的狂热火焰终于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不甘和忧虑的复杂神色。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工具。
那……你说怎么办他声音低了下去。
怎么办我也想知道。那东西就像个烫手山芋,扔了可惜,留着危险。还钱可人已经被二哥骂跑了。主动交出去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信守承诺给钱,还是直接灭口
先……藏起来。我咬着嘴唇,做出决定,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看看情况再说。记住,对谁都别说!尤其别告诉大哥二哥,他们俩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
汤哲点点头,眼神里还有点不舍,但总算分清了轻重:藏哪儿
我环顾这间乱七八糟、无处下脚的实验室。这里不行,太容易被翻到。我的房间更不行,我天天在外面跑,家里就二哥最勤快(主要是骂人勤快),他打扫卫生翻东西是常事。棚子老四在画画,也经常翻找旧木料。客厅沙发底下床底下都不安全。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一堆沾满油污、等着我清洗的旧锅碗瓢盆上。那是从一些倒闭小餐馆或者搬家住户那里捡来的,卖不上价,但洗洗刷刷我们自己还能用。最底下,是一个沉甸甸的、边缘有点变形的旧铸铁大汤锅,锅盖都锈死了,一直没顾上处理。
就它!我指着那口汤锅,把那东西塞进去,混在这些脏碗盆里,推到最里面墙角。二哥最烦收拾这些油腻腻的玩意儿,轻易不会动。
汤哲眼睛一亮:好主意!他立刻拿起金属块,小心地塞进那口旧汤锅里,又胡乱抓了几把油腻的抹布和破碗盖在上面遮掩。我们俩合力,把其他脏兮兮的锅碗瓢盆堆上去,把那口汤锅严严实实地埋在了最底层,靠墙放着。
做完这一切,我们俩都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记住了,谁都不能说。我再次叮嘱。
知道知道。汤哲连连点头,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那堆脏碗的方向,带着点念念不忘。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巷子口再没出现过那辆黑车。我依旧每天天不亮出门,拖着蛇皮袋在城市的角落里搜寻废品,但心里总像悬着块石头,沉甸甸的。捡到值钱东西的兴奋早就被不安取代。每次出门、回家,我都会下意识地扫一眼巷口,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家里的气氛倒是一如既往。汤勉依旧为了一勺盐、一块姜骂骂咧咧,锅碗瓢盆在他手下遭殃。汤响依旧瘫在沙发上,哼着不成调的歌,偶尔抱怨烟抽完了。汤默依旧躲在棚子里画画,安静得像不存在。汤哲则有点魂不守舍,经常对着空气发呆,或者偷偷瞄向墙角那堆脏碗,然后被我瞪一眼才讪讪地收回目光。
第三天下午,我拉着半车收来的旧纸箱和几捆废电线回来。刚把三轮车在院子里停好,就听见堂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比平时汤勉单方面的咆哮更激烈。
凭什么啊汤响!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是汤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委屈。
动你东西你那堆破铜烂铁也算东西汤响的声音也拔高了,透着烦躁,我就拿个旧锅!那堆脏碗臭死了,我看底下那个大汤锅还能用,想着刷刷干净,省得再花钱买!谁知道里面塞着你那宝贝疙瘩
嗡的一声,我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糟了!
我扔下手里的东西,冲进堂屋。
只见汤哲满脸通红,像头发怒的小狮子,死死地抱着那块乌黑的金属块,手臂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被什么划破的红痕。汤响站在他对面,手里拎着那个刚被撬开锅盖、里面空空如也的旧铸铁汤锅,一脸你无理取闹的表情。汤勉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一脸看好戏的讥笑。汤默躲在里屋的门帘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怎么回事我强作镇定地问。
圆子你评评理!汤哲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声音带着哭腔,他!他趁我不在,翻那堆脏碗,硬把锅撬开了!把我东西拿走了!还划了我一下!他举起手臂上的红痕。
汤响把汤锅往地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我就拿个锅!谁知道你往里面藏东西神神秘秘的!再说了,这破铁块不是圆子捡回来的垃圾吗我看看怎么了至于吗你
破铁块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汤哲激动地要吼出来。
老三!我厉声打断他,心脏狂跳,闭嘴!
汤哲被我吼得一愣,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委屈又愤怒地瞪着我。
一个旧锅,一个铁块,有什么好吵的!我赶紧上前,试图平息事态,哥,你想要锅,改天我去旧货市场给你淘个好的,这个太旧了,锈死了,刷不干净。老三,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大哥也不是故意的,你胳膊没事吧
汤勉在旁边凉凉地插嘴:嗤,一个破锅一个破铁块,也值当抢我看你们俩都闲得蛋疼!有这功夫不如去把院子扫了!
汤响大概也觉得为了个破锅和弟弟吵架有点没面子,哼了一声,把汤锅踢到墙角:行行行,我不要了!破锅,谁稀罕!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瘫回沙发上,重新戴上他的破耳机,把脸扭向一边,但明显还在生气。
汤哲紧紧抱着金属块,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汤响的背影一眼,又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控诉和不理解。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他的宝贝,低着头,冲回了自己的实验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危机暂时解除,但我的心却沉到了谷底。这金属块在家里,就是个定时炸弹!汤响知道了它的存在,虽然他现在以为只是个破铁块,但保不齐哪天说漏嘴,或者好奇心起再去看……而且,那帮人,真的会就此罢休吗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而且麻烦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第二天中午,我刚从外面回来,把三轮车停在院门口锁好,就听见巷子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引擎轰鸣声,不是轿车,更像是……面包车而且不止一辆。
我警觉地回头看去。
只见三辆灰扑扑、毫无特色的面包车,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进了狭窄的巷子,正好堵住了巷口。车门哗啦一声拉开,跳下来七八个男人。这次不是西装革履,都穿着普通的夹克或者工装,但个个身材壮实,眼神锐利,动作迅速。他们一下车,就分散开来,有的堵住巷子两端,有的则直接朝我家院子围拢过来,目标明确!
为首的是个剃着平头、脸上有道疤的男人,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过我家破旧的院门和墙头,最后落在我身上。他什么也没问,直接一挥手。
搜!
冰冷的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的血瞬间冲到了头顶!他们来了!而且直接动手了!
你们干什么!我张开手臂挡在院门前,声音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发抖,这是我家!你们凭什么搜还有没有王法了
刀疤脸男人根本没看我,他身后的两个壮汉已经大步上前,轻易地拨开我挡在门上的手。他们的力气极大,我踉跄着差点摔倒。院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哎哟!谁啊拆房子啊!汤勉的大嗓门从厨房炸响。他拎着炒勺冲出来,看到院子里突然涌进来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火冒三丈,你们谁啊滚出去!私闯民宅啊!
闭嘴!站一边去!一个壮汉指着汤勉呵斥。
我站你妈!汤勉的暴脾气哪受得了这个,抄着炒勺就要上前理论,老子……
他话没说完,另一个壮汉已经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朝他胸口推去。汤勉虽然力气不小,但在这些明显练过的壮汉面前不够看,被推得蹬蹬蹬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厨房门框上,痛得他闷哼一声,炒勺也脱手掉在地上,咣当作响。
二哥!我惊呼。
你们……你们敢打人!汤勉捂着胸口,又惊又怒。
老二!汤响也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摘下耳机,脸上睡意全无,只剩下惊愕和愤怒。他下意识地想上前,但看到对方人多势众,又有些犹豫。
汤默的棚子门开了一条缝,他惨白着脸,惊恐地看着外面,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老三!东西呢!刀疤脸男人没理会我们,直接朝着汤哲紧闭的实验室门吼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实验室的门猛地被拉开。汤哲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倔强。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乌黑的金属块,藏在身后。
你们是谁凭什么抢我的东西汤哲的声音有点抖,但没退缩。
你的东西刀疤脸男人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小子,识相点,把东西交出来。那不是你该碰的。他身后的壮汉们也围了上来,形成压迫的态势。
汤哲被逼得步步后退,背靠在了门框上,眼神慌乱地扫过我们。汤勉捂着胸口,怒目而视却不敢再上前。汤响一脸焦急,想帮忙又不知如何是好。汤默吓得缩回了棚子。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怎么办硬拼肯定不行!报警可这些人明显不是善茬,警察来了能解决吗会不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而且,万一这东西真是什么违禁品……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哟,挺热闹啊
这个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却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划破了紧绷的气氛。
所有人,包括那群凶悍的男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卡其色风衣,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头发有点乱,下巴上还带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他个子挺高,但站姿有点懒散,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脸上带着一种……像是刚睡醒又像是看戏的表情。
他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点落魄,跟这群气势汹汹的男人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刀疤脸男人看到他,眼神明显变了一下,锐利中透出一丝意外和……忌惮
你是干什么的少管闲事!刀疤脸旁边的一个壮汉不耐烦地呵斥道。
风衣男像是没听见,慢悠悠地走进院子,目光随意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扫过愤怒的汤勉、紧张的汤响、惊恐的门缝(汤默)、倔强的汤哲,最后落在我身上,似乎还停留了半秒,然后才看向刀疤脸。
老疤,他开口了,声音还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动静不小啊跑这平民窟里耍威风来了
刀疤脸男人,也就是老疤,脸色沉了下来:秦枫,这里没你的事。
原来他叫秦枫。
秦枫耸耸肩,掏了掏耳朵:本来呢,是没我事。但我今天刚好路过,闻着这边有家小饭馆的辣椒炒肉香得邪乎,想进来吃口饭,他指了指厨房方向,那里还飘着汤勉炒了一半的菜香,结果饭没吃上,倒看了场大戏。他目光转向汤哲手里紧握的金属块,眉毛挑了挑,啧,就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至于吗
你知道什么!老疤语气生硬,这东西我们必须拿回去!这小子不肯交!
哦秦枫拖长了音调,看向汤哲,小朋友,这东西是你的吗
汤哲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摇头,随即又紧紧抱着金属块:是……是我妹妹捡的!但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捡的秦枫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了笑,目光又落回老疤脸上,老疤,你们‘星海重工’丢东西,不赶紧去该找的地方找,跑这儿来欺负平头老百姓,还动手他指了指还捂着胸口的汤勉,这传出去,你们陈总的脸往哪儿搁
星海重工我脑子里嗡了一下。那是本地一个非常有名的、做重型机械和高端设备的大集团!这金属块是他们丢的汤哲猜对了真是重要的核心部件
老疤的脸色更难看了,显然被秦枫点破了身份让他很被动:秦枫!你少在这阴阳怪气!这东西涉及重大商业机密和研发安全!必须立刻追回!这小子拒不配合,我们只能采取必要措施!
必要措施七八个大汉闯进人家院子,推搡人,这叫必要措施秦枫嗤笑一声,站直了身体,虽然还是那副懒散样子,但眼神却锐利起来,老疤,讲点规矩。要么,你现在带着你的人,客客气气地走,这事还有得谈。要么,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变化,却莫名让人感到一股寒意,我打个电话给老陈,问问他是不是真打算这么干。顺便,再叫几个跑新闻的朋友过来,看看‘星海重工’安保部是如何‘依法’追回失物的。
老疤的腮帮子咬紧了,死死地盯着秦枫。秦枫也毫不避讳地回视着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空气再次凝固,但这次对峙的双方变成了老疤和秦枫。
我们全家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汤哲抱着金属块的手心全是汗。汤勉忘了胸口的疼,眼睛瞪得老大。汤响也站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看着秦枫。
几秒钟后,老疤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秦枫,你非要趟这浑水
路见不平嘛。秦枫摊摊手,再说,我饭还没吃上呢,你们在这杵着,影响老板发挥。他又指了指厨房。
老疤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神阴沉地扫过我们全家,最后狠狠地剜了秦枫一眼,猛地一挥手:我们走!
堵在巷口和院子里的壮汉们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收拢,动作利落地退了出去,上了面包车。引擎轰鸣,三辆面包车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倒出巷子,消失了。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呼吸声。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但这个叫秦枫的……又是何方神圣
谢……谢谢您!我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向秦枫道谢。不管他是谁,至少他赶走了那群凶神恶煞的人。
汤勉也揉着胸口,瓮声瓮气地说:谢了哥们!要不是你,今天怕是要吃亏!他虽然脾气暴,但恩怨分明。
汤响走过来,看着秦枫,眼神里带着探究:这位……秦先生多谢援手。不过,您刚才说……是闻到辣椒炒肉的香味
秦枫脸上那副懒洋洋的表情又回来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挺白的牙:是啊!真香!我这人鼻子灵,隔着两条街就闻到了,勾得我馋虫都出来了。他看向汤勉,老板,还能炒吗刚看你锅都抡起来了,手艺肯定不赖!给我整一盘,多放辣椒,肉也多搁点!钱好说!他拍了拍风衣口袋,一副不差钱的样子。
我们都愣住了。这转折也太快了!前一秒还是仗义出手的神秘人,后一秒就变成了馋嘴的食客
汤勉也是一脸懵,看看我,又看看秦枫,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炒勺,挠了挠头:啊哦……行,行吧!你等着!他弯腰捡起炒勺,也顾不上胸口的疼了,转身冲回厨房,叮叮当当又忙活起来。对他这个厨神(自封的)来说,有人慕香而来点名要吃他做的菜,简直是最大的认可和荣耀。
秦枫一点不见外,拉过院子里一张小马扎就坐下了,还舒服地叹了口气,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目光转向还紧紧抱着金属块、惊魂未定的汤哲,笑了笑:小朋友,别那么紧张,东西收好。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别自己瞎琢磨了,这东西,他指了指金属块,水太深,容易淹着。
汤哲警惕地看着他,没说话,但抱着金属块的手臂松了一点。
秦先生,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您……认识那些人那个星海重工……
秦枫摆摆手,打断我:谈不上认识,打过交道。他们老总姓陈,以前采访过两回。他说的轻描淡写。
采访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记者他看起来……不太像那种光鲜亮丽的记者。
您是记者汤响也凑过来问,带着点好奇。
算是吧,自由撰稿人,混口饭吃。秦枫随口答道,目光却投向汤默的棚子方向,饶有兴趣地问,刚才躲门后偷看那小孩,是画画儿的我看他手上沾着炭灰。
他竟然注意到了老四我有些意外:是我四弟,汤默。他……不太爱见生人,就喜欢画画。
秦枫点点头,没再追问。这时,厨房里爆发出猛烈的炝锅声,浓郁的辣椒和肉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霸道地驱散了之前的紧张和恐惧。
嚯!够劲儿!秦枫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了,一副馋得不行的样子。
很快,汤勉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红绿相间、油光锃亮的辣椒炒肉出来了,重重地放在院子里的旧木桌上,又摆上几个馒头。尝尝!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骄傲。
秦枫毫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却连连点头:嗯!香!辣得够味!肉也嫩!火候掌握得绝了!老板,你这手艺,窝在这小院里可惜了!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夸赞。
汤勉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竟然透出点红光,嘴上却硬:哼,那是!祖传的手艺!他拉过一张凳子,也坐了下来,看着秦枫大快朵颐,眼神柔和了许多。
汤哲见秦枫似乎真的只是来吃饭的,而且对汤勉的手艺赞不绝口,警惕心也放下不少,抱着金属块默默回了实验室,轻轻关上门。
汤响见状,也坐了下来,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夹了点菜吃。我也松了口气,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
小院里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平静。我们看着这个从天而降、又神秘又接地气的风衣男,狼吞虎咽地吃着二哥炒的菜,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闯入从未发生过。
秦枫风卷残云般干掉了大半盘辣椒炒肉和两个馒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掏出钱包:老板,结账!多少钱
汤勉摆摆手:算了算了,今天多亏你解围,一顿饭算什么。
那不行!秦枫很坚持,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拍在桌上,一码归一码!饭钱该给还得给!你这手艺,值这个价!他顿了顿,看着汤勉,眼神认真了些,老板,真没想过出去干你这手艺,开个小馆子,生意绝对差不了。
汤勉脸上的得意僵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别过脸:开馆子说得轻巧!本钱呢地方呢还得看人脸色,受那些鸟气!不如在家自在!
秦枫笑了笑,没再劝。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风衣,目光扫过我们几个,最后落在我身上,意有所指地说:东西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过,捂在手里,未必是福气。他又看向汤哲紧闭的房门,小朋友,听我一句劝,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说完,他朝我们点点头,双手插回风衣口袋,迈着他那懒散的步子,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院门,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留下我们一家人,面面相觑,看着桌上那张红彤彤的百元钞票,还有盘子里剩下的一点油光,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人……怪有意思的。汤响打破了沉默,拿起那张钞票捻了捻。
是个爷们儿!汤勉难得地夸了一句,收拾着碗筷,就是说话神神叨叨的。
我默默起身,走到汤哲的实验室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条缝,露出汤哲苍白的脸。
圆子……他眼神复杂。
秦枫的话,你听到了我问。
汤哲点点头,低头看着怀里的金属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冰冷的纹路,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舍,但更多的是迷茫和一丝……后怕。
他说得对,我看着他,这东西,我们留不住。它就是颗炸弹。
汤哲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肩膀,声音干涩:那……交给谁给星海重工那些人他们那么凶……
不。我摇摇头,想起秦枫临走时的话,交给‘专业的人’。
专业的人谁
国家。我吐出两个字,思路渐渐清晰,这东西既然那么重要,肯定不是星海重工一家的事。秦枫提到‘研发安全’,这东西,很可能关系到更大的东西。我们直接交给国家,最安全。
汤哲愣住了,随即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对!对!交给国家!研究所!航天院!只有他们才能真正发挥它的价值!而且,国家不会亏待我们!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为自己的宝贝找到了最好的归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甚至带上了兴奋。
但是,怎么交交给谁他又犯了难。
还记得秦枫说他是自由撰稿人吗他肯定有门路。我想到秦枫最后看我的眼神,他留下那张名片了吗
名片汤哲茫然。
吃饭钱!我指着桌上那张百元钞票。汤勉刚把它捡起来,正要收进围裙口袋。
哦!汤哲立刻冲过去,从汤勉手里抢过那张钞票。果然,在钞票的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秦枫。
他果然留了!汤哲激动地说。
事不宜迟。我立刻拿出自己那个屏幕碎了好几道、按键都不太灵光的旧手机,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嘟……忙音响了好几声,就在我以为没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声音。
秦先生,是我,汤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们……想通了。那个东西,我们想交给国家。您……能帮我们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然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行啊,觉悟挺高。地址给我,在家等着,别乱跑。我带真正‘专业’的人过去。
秦枫的办事效率高得惊人。电话挂断不到一个小时,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面包车就停在了我家巷子口。车上下来三个人,领头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朴素夹克、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两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拎着银色金属箱子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技术人员。秦枫也来了,还是那副懒散样子,靠在车门边冲我们点了点头。
儒雅男人自称姓周,是某个航空航天技术研究所的项目负责人(他没说具体名字,我们也没敢多问)。他的态度非常温和,甚至带着点歉意:汤圆同志,还有这位小同志(他看向汤哲),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丢失的这个部件,代号‘基石’,是新一代航天器推进系统的一个核心试验模块,非常重要。感谢你们拾金不昧,也感谢你们选择信任国家。
汤哲小心翼翼地把那块乌黑的基石递了过去。周工身后的技术人员立刻上前,戴上白手套,极其郑重地接过去,用仪器快速扫描检测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铺着柔软防震材料的银色手提箱里,锁好。
看到这一幕,汤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眼神里还是有一丝不舍。
周工温和地笑了笑,对汤哲说:小同志,我听秦记者说了,你对这个模块很感兴趣还发现了一些它的特殊之处
汤哲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对那些纹路的猜测,对材质和导能属性的分析,虽然很多术语周工带来的技术人员都露出了善意的微笑,但周工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很有想法!周工听完,赞许地点点头,虽然理论基础还有待加强,但这观察力和直觉很难得。这样吧,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汤哲,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等你高考结束,如果对这方面还有兴趣,欢迎来我们研究所参观学习,假期也可以来实习,从基础学起。怎么样
汤哲激动得脸都红了,接过名片的手都在抖:真……真的吗谢谢!谢谢周老师!他感觉自己的科研之路,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曙光。
周工又看向我们其他人:这次事件,虽然是意外,但也暴露了我们管理上的疏忽,给你们家庭带来了困扰和风险。我们研究所会给予你们一定的经济补偿,表达我们的歉意和感谢。他示意了一下,一个技术人员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接。汤勉和汤响也看着那信封,眼神复杂。
拿着吧。靠在车边的秦枫开口了,语气随意,该你们的。你们家这汤大厨的手艺,值这个价,就当是饭钱加精神损失费了。
周工也微笑着点点头。
我这才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是巨款。
事情似乎圆满解决了。周工再次向我们表达了感谢,便带着技术人员和那个银色手提箱上车离开了。
秦枫没走,他溜达到汤勉面前,笑嘻嘻地说:老板,看在我牵线搭桥的份上,再给我炒盘辣椒炒肉打包带走呗刚才那盘没吃过瘾!
汤勉心情大好,大手一挥:等着!管够!转身又冲进了厨房。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秦枫。
秦先生,这次真的……太谢谢您了。我由衷地说。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
秦枫摆摆手:谢啥,碰巧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看着我,眼神带着点促狭,你这丫头,胆子不小,运气也不错。捡个破烂都能捡到‘国宝’级的东西。
我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以后打算怎么办他忽然问,还天天捡破烂养着这……一家子‘大佬’他目光扫过又瘫回沙发的汤响,扫过汤哲紧闭的房门,扫过棚子那边。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虽然破旧但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吵闹)的小院,看着我的家人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
捡啊,为什么不捡我笑了笑,语气轻松却坚定,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觉得他们也不是真‘废’,只是……暂时没找到路。你看,老三这不就有路了吗我指了指汤哲的房门。
秦枫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笑容不再带着疏离和调侃,多了几分真诚的欣赏:行,有志气。那祝你生意兴隆,早日把这几位‘大佬’都‘盘活’!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这时,汤勉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打包盒出来了,塞给秦枫:喏,你的!多给你搁了肉!
秦枫喜滋滋地接过,付了钱(汤勉这次没推辞),跟我们道了别,哼着不成调的歌,拎着香气四溢的打包盒,晃晃悠悠地走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天不亮,我依旧拖着蛇皮袋出门。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研究所的补偿款到账了。那是一笔对我们家来说堪称巨款的数字。我们开了个简短的家庭会议。
汤勉第一个拍板:开个小饭馆!就开在巷子口!地方我都看好了,以前老王家那个杂货铺,地方不大,但够用!那笔钱,就当本钱!老子受够了在家对着你们几个做菜!他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属于厨神的斗志。
没人反对。这笔钱,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被暴躁脾气锁住的门。他风风火火地开始张罗,刷墙、置办二手厨具桌椅(当然,没再用捡来的脏锅碗)、办执照。汤哲自告奋勇帮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的电子点餐系统(虽然被汤勉吐槽花里胡哨),汤默默默画了几幅装饰画。汤响……嗯,负责试菜和提(没用的)意见。
汤哲像变了个人。他收起了那些捡来的破电路板(除了几件特别有纪念意义的),一头扎进了书本里。周工寄来了不少基础教材和学习资料。他房间的灯,经常亮到深夜。他不再是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眼神里有了清晰的目标和光。
汤响依旧喜欢瘫着,但瘫着的时候,不再只是哼唧不成调的歌。他开始用手机录音,反反复复地听,小声地跟着唱,试着找回音准。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把我叫过去,给我听了一段他自己录的清唱。虽然还是有点瑕疵,但旋律动人,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清澈和情感。他说,这是给老二那个即将开业的小饭馆写的推广曲。
汤默的画,不再只是堆在棚子里。汤勉的小饭馆墙上,挂上了他画的一幅巨大的、色彩明快的美食主题画,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有客人好奇地问起,汤勉就大着嗓门说:我四弟画的!厉害吧!虽然汤默还是躲在厨房后面不敢出来,但我知道,他听到时,嘴角一定是弯着的。
变化最大的是汤哲。他不再只满足于学习。他用研究所给的一部分定向奖励(周工特意申请的,奖励他发现基石的特殊属性),加上自己捣鼓的一些小发明(这次是真正有用的),在二手市场淘换零件,竟然真给他组装出了一台简易的金属材质分析仪!虽然精度比不上研究所的专业设备,但用来初步筛选我捡回来的那些疑似宝贝金属件,绰绰有余!他成了我的技术顾问,我们俩经常凑在一起,对着一堆破铜烂铁嘀嘀咕咕,像在搞什么秘密交易。
日子在忙碌和希望中飞快流逝。汤勉的小饭馆——老汤家小炒,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热热闹闹地开张了。没有盛大的仪式,就是放了一挂鞭炮。秦枫居然也来了,还带了两个扛着摄像机的朋友(说是美食专栏的),对着汤勉颠勺的英姿猛拍。汤勉紧张得差点把锅扔了,但炒出来的菜,香气飘了半条街。
汤响写的推广曲,被他录成了简单的伴奏版,放在店门口的小音箱里循环播放。旋律轻快,歌词朴实又透着股烟火气,竟然意外地好听,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有人打听这歌是谁唱的,汤响就躲在柜台后面,红着脸不敢应声。
汤默的画成了店里的亮点,经常有客人拍照。
至于那块改变了我们生活的基石……
几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们全家挤在堂屋那台小小的旧电视机前。新闻联播正在播放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我国自主研发的新一代可重复使用航天器巡天号,于今日下午在某卫星发射中心成功点火升空,顺利进入预定轨道!标志着我国在航天运输系统领域取得重大突破!
画面切换到发射时的壮观场景,烈焰升腾,火箭直刺苍穹。播音员用激昂的语调介绍着巡天号的先进技术,其中特别提到了其核心推进系统的一项关键技术突破,保证了更高的效率和可靠性。
镜头扫过地面指挥中心,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激动地鼓掌欢呼。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周工!他站在前排,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能感觉到他那种由衷的喜悦和自豪。
汤哲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屏幕,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看到没!那个!那个推进系统!肯定用了‘基石’的技术!肯定有!周老师说过那是关键!我的分析是对的!它上太空了!它真的上太空了!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
汤勉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花生米出来,瞥了一眼电视,哼道:嚷嚷啥上太空了不起啊有本事让它下来尝尝老子的回锅肉!
汤响难得地没瘫着,跟着电视里的旋律轻轻打着拍子,眼神亮晶晶的,不知在想什么。
汤默也悄悄从棚子里出来了,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电视屏幕里那壮丽的火焰轨迹,画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兴奋的汤哲,看着嘴硬的汤勉,看着出神的汤响,看着安静的汤默,看着电视里那承载着我们无意中贡献了一点点微小力量的航天器越飞越高,最终变成一颗明亮的星点,融入深邃的夜空。
心里被一种沉甸甸的、温暖的满足感填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熟悉的沙沙声又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
我拖着磨得起了毛边的蛇皮袋,沿着熟悉的路线走着。路灯还没熄,光线昏黄。风有点凉,卷着几张落叶打着旋儿。
走到一个熟悉的十字路口,绿色垃圾桶依旧歪着盖子。我习惯性地走过去,踮脚往里看。几个饮料瓶,一个摔坏的塑料玩具,几张废纸……
我伸手,熟练地把它们捡出来,塞进袋子里。
直起身,准备离开时,目光扫过垃圾桶内壁。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温润的光泽。
不是金属的冷光,更像是……某种石头或者陶瓷
我再次踮起脚,伸长手臂。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光滑、带着点弧度的东西。
用力把它抠了出来。
拂掉上面的灰尘。
那是一只……小小的瓷猫纯白色,圆滚滚的身体,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睁得圆溜溜,憨态可掬。虽然有点旧了,尾巴尖还有个小豁口,但釉色温润,做工挺精巧。
我把它拿在手里,掂了掂,冰冰凉凉的。
这玩意儿,老刘头那儿估计卖不上价。但……
我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老四的棚子那边,窗户还黑着。他好像一直挺喜欢猫的,画过不少,但从来没养过。
我笑了笑,把这只缺了点尾巴尖的小白瓷猫,在裤腿上又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
然后,我扛起沉重的蛇皮袋,勒紧肩带。
袋子里的瓶瓶罐罐随着我的步伐,发出清脆又沉闷的碰撞声。
天边,晨曦微露,给灰蒙蒙的城市边缘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我拖着长长的影子,迎着那片越来越亮的光,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去。
蛇皮袋搭上三轮车的车斗。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