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尿臊味呛醒的。
睁开眼时,头顶是锈得掉渣的铁皮棚,阳光透过破洞砸下来,在地上投出几个晃眼的光斑。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鼾声、磨牙声、还有不知谁在哭,混着汗水和霉味,像口烂掉的酸菜缸。
醒了就起来,别他妈装死。
一只军靴踹在我肋骨上,疼得我蜷成虾米。抬头看见个光头,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巴,正举着根电棍,棍头滋滋冒着蓝火花。
这是我来缅甸的第三天。
三天前,我还在东莞的电子厂拧螺丝,工资卡上躺着攒了半年的三万块,打算过年带回家给妈治病。同乡阿强说他在缅甸做木材生意,缺个管账的,月薪两万包吃住。我看着他朋友圈里的大金链子和海景房,揣着身份证就上了他的面包车。
现在才知道,哪有什么木材生意。这里是缅北的诈骗园区,我们这些管账的,都是他们嘴里的猪仔。
光头把我们赶到空地上,太阳像火烤,有人当场就晕了过去。一个穿花衬衫的胖子走过来,肚子上的金表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是这里的组长,叫刀哥。
规矩都给我记好了,刀哥舔了舔牙,指了指旁边的铁架,完不成业绩的,每天吊这儿晒三小时。敢跑的,看见那边的狗没
铁架旁拴着三条狼狗,正啃着块带血的骨头,听见动静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我后背的汗一下子就凉透了。
分配工位时,我和一个叫老陈的大叔分到了一起。他以前是中学老师,被骗来三个月了,手腕上全是烟头烫的疤。别想着逃,他偷偷跟我说,上个月有个小伙子翻围墙,被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后面的棚子里等死。
我的任务是冒充白富美,用假照片和话术钓国内的鱼。手机被钉在桌上,后台能看见所有人的聊天记录,旁边就坐着个打手,手里的钢管敲得桌子邦邦响。
第一天我一个人都没骗到。不是我心善,是手抖得连打字都打不利索。晚上点名时,刀哥念到我的名字,我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刀哥,我、我明天一定完成……
他没说话,蹲下来捏着我的下巴,金表链蹭得我脖子痒。听说你妈病了他突然笑了,好好干,赚够了钱,说不定还能让你妈多见你几面。
我盯着他嘴里的金牙,突然想起出发前妈塞给我煮鸡蛋,说到了那边好好吃饭。那天晚上,我对着屏幕哭了半宿,然后开始照着话术本,一字一句地敲:哥哥,人家今天心情不好,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业绩慢慢有了起色。我骗了个山东的包工头,他说他儿子跟我差不多大,还给我发他儿子考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看着那张照片,手指悬在发送银行卡号的按钮上,背后的打手突然踹了我凳子:磨磨蹭蹭干什么
最终我还是发了。包工头转来五万块的那天,我躲在厕所里吐了,胆汁都快吐出来。老陈递我张皱巴巴的纸,吐完了还得干,在这里,良心最不值钱。
园区里每天都有人被打。有个姑娘因为跟鱼说漏了嘴,被刀哥的手下按在地上,头发一把把地扯下来,血顺着头皮流到脖子上。她哭喊着求饶,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只破布娃娃似的被拖走。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看。我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直到渗出血珠才松开。打手经过我身边时,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在打字,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有天半夜,我被惨叫声惊醒。起来一看,是个新来的小伙子,因为偷藏了块饼干,被吊在铁架上,刀哥拿着皮鞭,一下下抽在他背上。让你藏!让你不老实!
小伙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弱,血顺着铁架滴在地上,像条蜿蜒的蛇。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的脸从红到白,再到青紫,突然想起小时候跟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妈抱着我哭的样子。
你看什么刀哥突然冲我吼。
我浑身一激灵,赶紧挤出个笑,捡起地上的鞭子递过去,声音比蚊子还小:刀、刀哥,歇会儿,我来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刀哥眯着眼看我,突然把鞭子塞给我:行啊,小林,有点意思。
我握着鞭子,手抖得像筛糠。小伙子还有气,微弱地喘着气,眼睛半睁着看我。我举起鞭子,又放下,背后的打手踹了我一脚:打啊!
我闭着眼,一鞭子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皮肉裂开的声音格外清楚。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等我睁开眼,小伙子已经没了动静。
那天晚上,我洗了三遍手,可总觉得手上有股血腥味。老陈跟我说:你今天做得对,在这里,你不狠,别人就把你当软柿子捏。
可我知道,我不是狠,我是怕。怕下一个被吊在铁架上的是我,怕再也见不到我妈。
刀哥好像挺赏识我。他让我管着新来的几个人,每天给他们派任务,记考勤。有次一个新来的老头完不成业绩,我按照规矩,把他关在没窗户的小黑屋里,饿了他两天。
老头出来的时候,眼窝深陷,走路都打晃,看见我就噗通跪下了:小林兄弟,求你放我走吧,我家里还有孙子要养……
我别过脸,从兜里掏出半块饼干扔给他,声音硬邦邦的:明天完不成业绩,就不是饿肚子这么简单了。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转身就走,不敢回头。背后传来老陈的声音:你刚才的样子,真像个‘哥’了。
我没说话,走到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哭了。哭完抹抹脸,又回了工位,继续敲:哥哥,你真好,不像我前男友,一点都不懂心疼人……
园区里开始流传我的事迹。有人说我心狠,为了往上爬,连老头都欺负;有人说我跟刀哥关系好,以后肯定能当大管。我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然后把骗来的钱,更多地上交给刀哥。
小林这小子,懂事。刀哥拍着我的肩膀,金表硌得我生疼,好好干,以后这片归你管。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天夜里,我路过后面的棚子,听见里面有动静。走进去一看,是那个被打断腿的小伙子,他蜷缩在草堆里,腿已经肿得像水桶,苍蝇嗡嗡地围着他转。
水……水……他看见我,眼里突然有了光。
我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塞给他。他抓着瓶子,手抖得拧不开盖,我帮他拧开,看着他咕咚咕咚地灌。
谢谢你……他喘着气说,我知道你,他们都说你狠,可我知道,你不是……
我没说话,转身就走。走出棚子,月光照着地上的血渍,像摊开的地图。我突然想起阿强接我时说的话:到了那边,吃香的喝辣的。
原来真的吃香喝辣,只不过吃的是别人的血,喝的是自己的泪。
刀哥让我去处理一个事。有个鱼发现被骗了,带着人想来赎自己的钱,约在边境的一个仓库见面。你去跟他们谈,刀哥递给我把匕首,谈不拢,就别让他们活着回来。
仓库里阴森森的,角落里堆着发霉的麻袋。对方来了五个人,为首的是个壮汉,手里拎着根钢管。钱呢他瞪着我,眼里全是红血丝。
钱没有,命要么我握紧手里的匕首,声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狠一点。其实后背全是汗,腿肚子都在转筋。
壮汉骂了句脏话,挥着钢管就冲过来。我吓得闭着眼,胡乱地把匕首往前捅。等我睁开眼,匕首插在他的肚子上,血顺着刀刃流下来,滴在我的鞋上。
其他几个人吓得不敢动。我拔出匕首,血溅了我一脸。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指着他们吼:滚!再敢来,下次就不是捅肚子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我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蹲下来,哇地一声吐了。
回去的路上,我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刀哥拍着我的肩膀,笑得金牙都露出来了:小林,好样的!以后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妈。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问我:阿宇,你啥时候回家啊我想跟她说我想回家,可嘴里却冒出一句:妈,我在这里挺好的,赚了很多钱。
惊醒时,枕头全湿了。我摸了摸脸上的疤——是那天在仓库被钢管蹭到的,现在结了层痂,有点痒。我对着镜子,用手抠掉那块痂,血珠冒出来,我突然笑了。
原来人真的可以变。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老陈后来被查出得了肺结核,咳得直不起腰。刀哥说他没用了,让我把他拖到后山去。我找了辆板车,拉着老陈往山上走。
小林,他咳着说,我不怪你,这地方……谁也逃不掉……
我送你去医院。我咬着牙说。
没用的……他从怀里掏出张照片,是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这是我孙女,你要是能出去,帮我看看她……
我接过照片,攥在手里。到了后山,我看着他蜷缩在草堆里,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你走吧,他闭着眼说,别让人看见。
我没走。我在旁边守了一夜,直到他没了呼吸。天亮时,我用石头给他垒了个坟,把那张照片埋在里面。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刀哥的手下。林哥,刀哥找你呢。他们笑着跟我打招呼,语气里全是讨好。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可我觉得浑身发冷。我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那里还沾着上次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褐色。
刀哥给了我间新棚子,比以前的大,还有张木板床。他说以后这片区的业绩都归我管,手下有二十多个人。好好干,他拍着我的脸,以后咱们一起赚大钱。
我笑着点头,给他递了根烟。打火机啪地一声,火苗照亮他脸上的肉,也照亮我眼里的光——那光里没有钱,没有金表,只有后山的坟,和妈站在老槐树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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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木板床上,我摸着脸上的疤,突然想起刚来时,那个被吊在铁架上的小伙子。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像根针,扎在我心里。
我知道,从拿起鞭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回不去了。可我不后悔。在这片吃人的地方,心狠不是恶,是活下去的路。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半块饼干——是那个偷藏饼干的小伙子掉的,我捡起来,一直没扔。咬一口,又干又硬,像在嚼沙子。
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了。
老陈的坟头还没长草,刀哥就给我派了新活。
把这批货送到果敢去,跟那边的‘罗老板’说,账该清了。他扔给我一把上了膛的五四式,枪身沉甸甸的,带着股铁锈味,路上不安生,有人敢拦,直接崩。
我掂了掂枪,指腹蹭过冰冷的扳机。旁边的小马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林哥,刀哥这是把你当心腹了啊。
小马是我手下的业绩标兵,骗起人来眼都不眨,据说上个月靠伪造中奖单,从一个退休大爷手里套了四十多万。他总说想跟我学狠劲,可我每次看他盯着钱的眼神,都觉得像看一条饿疯了的野狗。
去果敢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的。我们开着辆破旧的皮卡车,后斗里装着十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这半年从猪仔们身上搜刮的金饰、手表,还有骗来的现金。刀哥说要跟罗老板换批新货,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更年轻、更听话的猪仔。
车开到半路,突然窜出几个蒙面人,举着猎枪拦在路中间。小马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想躲,我一把按住他,推开车门走下去。
刀哥的货,也敢拦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手里的五四式藏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其实我腿肚子都在转筋,这是我第一次真刀真枪跟人对峙。
为首的蒙面人笑了,声音像砂纸磨木头:刀哥的面子要给,但规矩不能破——过路费,懂
我盯着他手里的猎枪,枪管上还沾着泥。突然想起刀哥的话:在缅北,别人怕你,不是因为你有理,是因为你手里的家伙比他硬。
我没说话,突然抬手,枪口对准旁边的树。
砰!
枪响震得耳朵嗡嗡响,树皮簌簌往下掉。蒙面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举着枪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要么让路,要么吃枪子。我盯着为首的人,尽量让眼神看起来凶一点,其实心里在数他的呼吸——如果他再往前一步,我可能真会扣扳机,不是因为狠,是因为怕。
僵持了半分钟,蒙面人骂了句脏话,挥手让开了路。皮卡车开过去时,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们,发现有个人正偷偷摸向腰间,我猛地踩下刹车,回头又是一枪。
这次打在他们脚边的石头上,火星溅起来,吓得几个人往后跳。
告诉你们老大,下次再敢动刀哥的东西,我掀了他的窝。我吼完这句话,调转车头就走,直到开出老远,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小马在旁边喘着气,递过来瓶水:林哥,你刚才……太他妈帅了!
我没接水,摸了摸枪身,上面全是我的汗。帅个屁,我低声说,刚才要是他们再往前一步,现在咱们已经在沟里了。
到了果敢,罗老板在个赌场见的我。他是个独眼龙,瞎了的那只眼装着个金瞳,笑起来反光,看得人心里发毛。刀哥的人,果然年轻有为。他拍着我的肩膀,金戒指硌得我生疼。
验货的时候,罗老板突然指着蛇皮袋里的一块女士手表:这表我认识,上个月从个大学生手上撸的,那姑娘哭着求我,说这是她妈留的遗物。
我捏着手表的表带,上面还刻着个婉字。突然想起园区里那个被扯掉头发的姑娘,她手腕上好像也戴着块差不多的表。
罗老板记性真好。我笑着把手表塞进他手里,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留着也是占地方,您要是喜欢,就拿着玩。
罗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拍着我的脸说:刀哥没看错人,你这小子,比狼还狠,比狐狸还精。
我陪着笑,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狠精我不过是把别人掉在地上的骨头,捡起来递到主子嘴边而已。
回程的路上,小马突然说:林哥,我跟你说个事。昨天我听见刀哥打电话,说要把老陈那批货……
闭嘴。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小马吓得不敢吭声了。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树,突然想起老陈咳着血跟我说别信刀哥,当时我以为他是病糊涂了,现在才明白,他是在给我留条活路。
回到园区,刀哥果然赏了我——把原来老陈管的那片业绩区划给了我,还多了五个猪仔。其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扎着马尾,眼睛亮得像星星,看见我就往后缩,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
这丫头是罗老板送的,刀哥笑得不怀好意,据说在国内是重点高中的,脑子好使,你好好‘带带’她。
我盯着姑娘的眼睛,突然想起我妈说过,我有个表妹,也是重点高中的,去年考上了师范大学。
知道了。我点点头,没看刀哥,转身带着姑娘往工位走。路过铁架时,看见上面新吊了个人,是小马说的那个想跑的小伙子,他的手指被掰断了两根,正发出细碎的呻吟。
姑娘吓得浑身发抖,我突然停住脚步,对打手说:放下来吧,我有用。
打手愣了一下,看了看刀哥的方向,见刀哥没说话,就把人放了。我指着小伙子对姑娘说:看见没这就是想跑的下场。你要是好好干,有你的饭吃;要是敢耍花样,他就是你的榜样。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姑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哭出声。
那天晚上,我去查岗,看见姑娘还在对着屏幕发呆,聊天记录一片空白。怎么不干活我敲了敲桌子。
她吓了一跳,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东西——是块橡皮擦,上面印着清华大学的校徽。
我……我不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爸妈还在等我回家……
我捡起橡皮擦,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突然想起我揣着录取通知书去打工那天,我妈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说别累着。
不会可以学。我把橡皮擦塞回她手里,从兜里掏出个馒头,先吃点东西,明天我教你。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疑惑,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恶犬会给她扔骨头。
我没解释,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听见她小声说:谢谢你……
我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有些骨头扔出去,不是因为慈悲,是怕自己啃骨头的样子,被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刀哥好像越来越信任我了。他让我管着园区的惩戒队——就是以前打猪仔的那帮打手。我上任第一天,就把那个总爱用烟头烫人的打手,吊在铁架上晒了一天。
规矩是规矩,但别他妈把人往死里弄。我盯着他说,人死了,谁给刀哥赚钱
打手连连点头,眼里全是恐惧。小马在旁边偷偷竖大拇指,我没理他,心里清楚,我不是在立规矩,是在给自己留余地——这些打手手上沾的血,比我多得多,把他们捏在手里,才能睡得安稳。
有天半夜,我被枪声惊醒。跑到外面一看,是罗老板的人,举着火把冲进来,嘴里喊着刀哥欠我们的钱,拿人抵债。
刀哥的人跟他们打了起来,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我看见那个扎马尾的姑娘,正缩在角落发抖,旁边有个打手举着枪,不知道是想保护她,还是想把她当挡箭牌。
我突然冲过去,一把将她拽到身后,对着打手吼:看好你的人!然后拉着姑娘往仓库跑。
仓库里堆满了蛇皮袋,我把她塞进最里面的角落:别出声,等天亮了再出来。
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想起那块印着清华校徽的橡皮擦。我不是帮你,我掰开她的手,声音硬邦邦的,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完成业绩
跑出仓库时,枪声已经停了。罗老板的人被打跑了,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其中有个是小马,他的眼睛还圆睁着,手里紧紧攥着张皱巴巴的钱。
刀哥站在尸体旁,脸色铁青。看见我就问:人都齐了
齐了。我点头,没提姑娘的事。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小林,还是你靠谱。
我也笑了,笑得嘴角发僵。靠谱不过是在别人厮杀的时候,把自己的尾巴夹得更紧而已。
那天之后,园区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变了。以前是怕,现在是敬——或者说,是敬我身后的刀,敬我手里的枪。有人开始叫我林哥,叫得比叫刀哥还勤。
我知道,我离那条恶犬的位置,越来越近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层獠牙下面,裹着的还是那颗怕得发抖的心。
有天我去给刀哥送报表,听见他在打电话:……那批货准备好,下个月就把小林……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我的心跳声太大了。我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后背贴在墙上,冰凉的砖面让我稍微冷静了点。
回到自己的棚子,我翻出藏在床板下的东西——是张皱巴巴的地图,上面用红笔画了条线,从园区到边境,再到回家的路。这是老陈偷偷画的,他说总有一天能用上。
我摸着地图上的红笔印,突然想起那个扎马尾的姑娘,想起她怀里的橡皮擦,想起我妈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也许老陈说得对,这里没有活路,只有把别人踩在脚下,才能爬到能看见光的地方。
第二天,我去找刀哥:刀哥,我想跟你说个事。罗老板那边……
我一边说,一边悄悄摸向腰间的枪。阳光透过棚子的破洞照进来,落在刀哥的金表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说好好干,让你妈多见你几面。
原来有些饵,从一开始就下好了。
我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心里没有恨,没有怕,只有一个念头——
妈,等我回家。
枪声在铁皮棚里炸开时,震得我耳膜发疼。
刀哥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僵在了那里。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血洞,金表链上沾着的血珠滴在地上,和我第一次见他时,铁架下的血渍一模一样。
你……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涌出泡沫,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那双总爱捏我下巴的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
我握着枪,指节发白。旁边的打手们愣住了,大概没人敢信,我这个刀哥一手提拔的心腹,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他。
刀哥私吞罗老板的货款,还想勾结外人把我们卖了。我举起枪,枪口对着他们,声音尽量稳着,谁要是不服,现在就站出来。
没人说话。这些人跟着刀哥打了不少年,见惯了背叛和厮杀,他们只认枪杆子,不认情义。
我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突然想起小马攥着钱死不撒手的样子。原来在这里,钱和命从来都是绑在一起的,要么用钱换命,要么用命换钱。
从今天起,这里我说了算。我把枪插回腰间,愿意留下的,好好干活,以前的规矩不变,但是——
我指着铁架,声音冷下来:不准再随便杀人,谁要是坏了规矩,我崩了他。
打手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被我吊过的光头先低下头:听林哥的。
其他人跟着附和,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讨好。我知道,他们不是服我,是怕我手里的枪,怕我刚沾了血的狠劲。
接管园区的第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个扎马尾的姑娘叫到跟前。她还是抱着那个布包,看见我就发抖,眼睛里的光比上次暗了些。
想回家吗我问她。
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敢信:想……
把这个拿着。我从刀哥的金表链上扯下那块女士手表,就是刻着婉字的那块,这是罗老板从你手上撸走的吧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接过手表时手都在抖: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比你想的多。我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里面是从刀哥保险柜里搜出的现金,这里有三万块,你拿着,明天我让人送你去边境,找机会回国。
她捏着信封,突然噗通跪下了:林哥,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怕我出去报警吗
我笑了笑,弯腰把她扶起来:第一,你报警也找不到我;第二,我不是帮你,是不想看见一块能考上清华的料,烂在这破地方。
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她让我想起表妹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在电话里哭着说哥,我以后一定养你和舅妈。有些干净的东西,总得有人护着。
送走姑娘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把土路晒得发白。她上车前,突然从布包里掏出那块橡皮擦,塞给我:林哥,这个给你。我妈说,看见它就能想起要走正道。
我捏着那块印着清华校徽的橡皮擦,橡胶的味道混着阳光的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走吧。我挥挥手,没再看她。有些路,只能送到这里。
刀哥的死,很快传到了罗老板耳朵里。他派了个人来,说是要祝贺我上位,其实是来探虚实。
罗老板说,以后咱们继续合作,你出‘人’,他出‘路子’,赚的钱五五分。来人是个瘦高个,说话时总爱舔嘴唇,像条吐信子的蛇。
我给了他个笑脸,让人端上茶水:合作可以,但规矩得改改。
哦林哥想改什么规矩
第一,我这里的‘人’,只负责‘聊’,不负责‘骗’,超出底线的单子不接;第二,‘猪仔’的待遇得提,顿顿有肉,生病了给治;第三,五五分太低,我要七成。
瘦高个的脸一下子沉了:林哥是刚上位,不知道罗老板的手段吧
我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把匕首,就是上次捅死壮汉的那把,往桌上一扔:你回去告诉罗老板,要么按我的规矩来,要么——
我用匕首把茶杯劈成两半,瓷片溅得满地都是:我掀了他的赌场。
瘦高个的脸白了,没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小马以前跟我说过,罗老板看着凶,其实最怕硬的,当年刀哥就是靠着不要命,才从他手里抢了半条街的生意。
我知道,这次是在赌。赌罗老板不敢轻易动我,赌我手里的枪杆子比他硬。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整顿园区。把铁架拆了,改成晾衣服的架子;把小黑屋清理出来,当成医务室,找了个以前在药店打工的猪仔当医生;还规定每天必须有两小时放风时间,让他们在空地上晒晒太阳。
老陈以前总说: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哪怕只是一顿饱饭。我想让他们有点盼头,也想让自己有点盼头。
可麻烦还是找来了。罗老板大概是觉得我软,竟然派人在夜里偷袭,想把园区抢回去。幸好我早有准备,让打手们轮班守着,对方刚翻进围墙,就被我们打了回去。
交火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林哥小心,是那个被我从铁架上放下来的小伙子,他手里举着根钢管,挡在我前面,后背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衣服往下淌。
你不怕死我拽着他躲到墙后。
他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林哥给我饭吃,给我治伤,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刚来时,自己也是这样,谁给块饼干就想跟谁拼命。原来人心是能换人心的,哪怕是在这片烂泥地里。
打退罗老板后,我让人带了封信给他,信里只有一句话:再动我地盘的人,我炸了你独眼龙的窝。
从那以后,罗老板没再来找过麻烦。园区里渐渐有了点人气,有人开始在放风时唱歌,有人会把省下来的馒头分给新来的,甚至有个以前是厨师的猪仔,在空地上搭了个灶台,每天给大家煮锅热汤。
我看着这些,心里却越来越慌。我知道,这种平静是暂时的,罗老板不会善罢甘休,外面还有更狠的角色盯着这块肥肉,我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
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妈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件新做的棉袄,说天冷了,穿上暖和。我想跑过去,可脚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她被雾气吞没。
惊醒时,冷汗湿透了衣服。我摸出枕头下的地图,红笔画的路线已经被我摸得发毛。该走了,再不走,就真成了这里的恶犬,再也回不了头。
我开始偷偷联系边境的蛇头,花了不少钱,让他准备船,等月圆那天走。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个挡在我身前的小伙子,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走的前一天,我去了后山。老陈的坟头长出了些青草,我蹲下来,把那块橡皮擦埋在他坟前:老陈,我走了。你孙女……我会想办法找到她,告诉她你是个好人。
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叹气。
月圆那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枪藏在怀里,悄悄往海边走。路过园区时,看见空地上还亮着灯,那个厨师正给夜班的人盛汤,蒸汽在灯光下氤氲着,像幅模糊的画。
我突然有点舍不得。舍不得那个唱歌跑调的小伙子,舍不得总爱多盛半勺汤的厨师,甚至舍不得这片让我流过血、掉过泪的烂泥地。
可我知道,不能回头。
到了海边,蛇头已经在等我。船很小,只能坐两个人,马达发出突突的响声,像要散架。
林哥,真走啊蛇头发动马达时,突然问我,听说你在这里混得不错,当‘大哥’了。
我没说话,看着岸边的灯火越来越远。当大哥又怎么样不过是条脖子上拴着链子的狗,主人高兴了给块肉,不高兴了就宰了下锅。
船行到中途,突然听见后面有马达声。我回头一看,是罗老板的船,亮着刺眼的灯,正往我们这边追。
操,被发现了!蛇头骂了句,把油门踩到底。
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我掏出枪,对着后面的船打了两枪。不知道打没打中,只听见那边传来骂声。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一震,马达熄火了。蛇头拍了拍发动机,骂道: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看着越来越近的船,突然笑了。原来还是没逃掉,就像老陈说的,这里的人,谁也逃不掉。
我把地图掏出来,撕成碎片,扔进海里。你走吧。我对蛇头说,他们要的是我。
蛇头愣了一下,没动。
走啊!我吼了一声,把枪塞给他,再不走,一起死!
他咬了咬牙,跳进海里,游向旁边的小岛。
罗老板的船靠了过来,他站在船头,独眼龙的金瞳在月光下闪着光:小林,跑什么我还想跟你喝杯庆功酒呢。
我没说话,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是刀哥的金表,我一直戴着,表盖里面刻着行小字:家在东莞樟木头。
原来他也想家。
我把金表扔到海里,然后举起双手:我跟你们走。
罗老板笑了,让人把我拉上船。他拍着我的脸,金戒指硌得我生疼:早这样不就完了在缅北,想当人,先得当狗。
我看着他的独眼,突然想起那个扎马尾的姑娘,想起她眼里的光,想起那块印着清华校徽的橡皮擦。
当狗不了。我是人,我妈给我取名字叫林宇,宇宙的宇,不是谁的狗。
我突然抱住罗老板的脖子,把他往海里拽。他没防备,被我拽得一个趔趄。旁边的人想开枪,可我们扭打在一起,他们怕伤着罗老板,不敢动手。
你疯了!罗老板的金瞳瞪得滚圆。
是疯了。我笑着,把他往船边拖,从被踹第一脚的时候就疯了。
海浪很大,拍在船板上,溅了我们一身。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马达还响。就在他快要挣脱时,我看见船边有根生锈的铁锚,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他的头撞在铁锚上,金瞳里的光一下子灭了。
我松开手,看着他掉进海里,像块沉下去的石头。旁边的人愣住了,等反应过来要开枪时,我已经跳进了海里。
海水很冷,咸得发苦。我拼命往蛇头游的方向游,子弹在水里打出一个个泡泡,离我越来越近。
就在我快要没力气时,突然看见前面有个黑影,是蛇头划着木筏回来接我。
快上来!他朝我喊。
我抓住木筏,被他拉上去时,已经咳得说不出话。回头看,罗老板的船还在原地,灯光像只瞎了的眼。
林哥,你命真大。蛇头递过来块干粮。
我咬了一口,干粮渣掉在海里,引来一群小鱼。我看着它们在月光下游动,突然觉得,活着真好,哪怕像条鱼,也比当恶犬强。
不知道漂了多久,直到看见岸边的界碑,上面刻着中国两个字。我跪在沙滩上,把脸埋进沙子里,沙子硌得脸疼,可我却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回国后,我没回家,先去了派出所自首。把在缅北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刀哥,包括罗老板,包括我捅死的那个壮汉。
警察说我有功有过,判了三年。在监狱里,我每天都写信,给我妈,告诉她我很好,让她好好治病;给那个扎马尾的姑娘,问她考上大学没;给老陈的孙女,寄去我攒的钱,告诉她爷爷是个英雄。
出狱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把马路晒得发白。我站在监狱门口,看见个老太太,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正朝我这边望。
是我妈。
她看见我,突然就哭了,像个孩子似的:阿宇,你回来了……
我跑过去,抱着她,眼泪止不住地流。妈,我回来了。
她摸着我的脸,摸着我脸上的疤: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家的路上,我妈说,表妹真的考上了清华,还来看过她好几次,说等我出来,要请我吃饭。
我笑了,心里那块橡皮擦的味道,突然变得很甜。
后来,我在镇上开了家小饭馆,生意不好不坏。每天早上起来买菜,晚上关店后陪我妈散步,日子过得像碗白粥,平淡,却暖。
有人问我在缅北的日子,我总是笑笑,说忘了。其实没忘,那些血,那些泪,那些像野草一样疯长的狠劲,都刻在骨头里,提醒我现在的日子有多珍贵。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拿出块新的橡皮擦,在纸上画个小小的太阳。画完了就想,老陈说得对,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哪怕只是块干净的橡皮擦,也能擦去过去的黑,画出未来的亮。
而我,终于等到了属于我的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