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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铜铃响处命门开
赣南的夏天,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来,蝉在茂密的榕树上嘶鸣,将白昼拉得漫长而昏沉。村东头那间低矮土屋里,李守一歪在泛黄的竹躺椅上,枯瘦的手指间三枚磨得发亮的乾隆通宝无声转动。他那只乌木算盘随意搁在膝头,几粒深沉的珠子偶尔被指尖拨动,发出零星几点嗒、嗒的清响,在凝滞的暑气里,像更漏在丈量那不可见的流年。
村人都知道,这瘸腿的老头算命奇准,价也开得奇高。外乡人只道他是还俗的道士,一身本事未丢。却极少有人留意到他腰间永远挂着一枚不起眼的紫铜铃铛——铃身布满陈年污垢,唯底部一处磨损光亮的地方,若细看,能辨出模糊的几个阳刻小字:淮海·特等。那是1948年冬天,徐州城外冰封的壕沟里,他用一条完整的左腿换回来的印记。子弹穿腿而过,带走了骨肉,也彻底改变了他李向阳这个名字承载的热血轨迹。活下来的,只有拖着一条假腿、消沉归乡的李守一。
吱呀——!
院门被猛地推开,腐朽的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惊飞了老槐树上歇息的几只麻雀。尘土被搅动,在炽烈的光柱里翻滚。一个人影背光站在门口,身形略显富态,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紧绷。
是表叔王福生。
他手里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厚得有些过分。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汇成一道,滚进他眉间那道狰狞的刀疤里——据说是在南方做买卖时留下的。他目光扫过李守一空荡荡、裤管在脚踝处打结的左腿时,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干涩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李师傅,求您给看个全盘,运程流年…还有…后面的关口,凶吉坎劫。
李守一没起身,只是抬了抬沉重的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珠像蒙了尘的琉璃,没什么光彩,却极深。他目光在王福生脸上顿了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层油汗和世故,直刺入内里最深藏的惶惑。最后,那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厚信封上。
后头…李守一喉间发出砂纸摩擦般的低音,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要加钱。
这是他铁打的规矩,一分也不能少。
第二章
罗盘上的硝烟痕
接下来的日子,小土屋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蝉噪与溽热。几盏油灯被点燃,昏黄跳跃的光晕勉强驱赶着角落的黑暗。空气里很快混合了陈墨的涩、劣质灯油的腻,以及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紧绷感。老式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扇叶划破稠滞的空气,发出呜呜的低吟,像是为这场推演敲着沉闷的伴奏。
推演进入第三天时,酝酿已久的风雨终于破开厚重的云层,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继而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灯火在穿堂而过的潮湿冷风中剧烈摇曳。李守一佝偻的身影被投在土坯墙上,扭曲变形,如同一个无声舞蹈的巨大鬼魅。他那双关节粗大、布满老年斑和疤痕的手,此刻却稳得出奇。一手在罗盘复杂精密的刻度纹理间缓缓游移,另一只手则反复勘测着王福生摊开的掌心——那掌纹杂乱、深陷,虎口和指腹处结着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持重物、摩擦绳索的印记。
蓦地,李守一那支悬在半空的朱笔猛地一顿!
一滴浓稠如血的红墨,嗒的一声,重重落在铺开的黄裱纸上,在早已写满的细密批注间迅速洇开,像一朵猝然绽放的、不祥的恶之花。
癸未年六月,金木相冲,鬼门开锁!李守一低沉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
就在鬼门开锁四字落下的瞬间,王福生搁在膝上的右手如同被毒蜂蛰了一般,猛地抽搐蜷缩起来!那蜷缩的三根手指,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弯曲和青紫色——正是他早年在家乡作坊里操作沉重铁器被意外砸伤、后来侥幸保住却终生留下畸形旧伤的那三指。此刻这旧伤竟与纸上那腥红的鬼门批语,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应。
李守一浑浊的眼珠深处,仿佛有两点被压制的火星骤然炸亮!这瞬间的凶煞交汇,触动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画面:漫天飞舞带着腥气的泥土、刺鼻的硝烟、震耳欲聋的爆炸、还有战友在炮火中飞溅开来的血肉……那次掩护撤退的战斗里,他趴在冰冷的泥泞中,眼睁睁看着冲锋的同志成片倒下,而卦书上也曾浮现过类似的批语。
彼时,他是尖刀排里最年轻的侦察班长,身手矫健,胆大心细。可如今,拖着这截朽木般的残躯,顶着这假道士的虚名,在这陋室里推演着命途的吉凶,竟再次遇到了与血腥过往相勾连的命煞
他的指尖猛地发力,死死压住罗盘上某个关键刻度,仿佛要碾碎它。目光如冷电,倏地射向因这突变而脸色煞白的王福生:福生,那声音淬了冰一样,你这运里裹挟的,不是寻常财帛的暖意……它透着兵刃的冷光,闻着硝烟的呛味!
王福生浑身剧震,仿佛被当胸重击。
第三章
井畔遗恨
杏花魂
整整七日的推演,如同在粘稠的泥沼里跋涉,漫长而令人窒息。推演进行到尾声时,一处关键命节点的推断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李师傅,这…这不可能!我哪有门路沾上那些边!王福生矢口否认命书上关于他犯兵凶之祸的判词,额头汗如雨下,声音因急切而尖利变调。
李守一沉默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闪烁不定的眼神。那眼神,像极了他当年受伤后躺在野战医院时,某个偷偷卷了军用物资准备溜走的败类!
他猛地起身,动作因那条假腿而显得有些不协调,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沉重。他一步一拐地走向后院角落里一处极不起眼的荒芜处,那里杂草丛生,覆盖着一块颜色略异于泥土的巨大石板。他俯下身,干枯的手指抠进石板边缘湿润的泥土里,青筋暴起,猛地发力!
哗啦——一声闷响,潮湿泥土和腐败草叶的气息汹涌而出。
石板被挪开,露出了下方一口早已干涸的幽深老井。
王福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黑洞洞的井口。
李守一并未看井,只是将手伸进井壁边缘一个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形状的凹陷中,费力地摸索着。许久,他掏出一个裹满泥土、锈迹斑斑的半截搪瓷缸子。缸身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在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辨,染着岁月的苍黄。那是他在野战医院养伤时唯一的随身物。他曾用它喝水,也曾用它盛过战友最后递来的半块干粮。
他用袖口用力擦去缸底的泥污,显露出缸底夹着一张对折的、脆薄如蝉翼的信笺纸。纸张早已发黄变脆,边缘卷曲磨损。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昏黄的油灯下,一行娟秀却透着无尽哀婉的字迹显露出来:
守一哥:
你说等打跑了鬼子就回村娶我,杏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已是第十八个轮回了。昨夜咳得厉害,卫生队的同志悄悄告诉我,是去年那场仗里钻进肺里的寒气作怪...不打紧的,我总等着你。
——凤
壬寅年春
村人都知道李守一终身未娶,性情孤僻。却不知当年,邻村的凤儿姑娘,那双巧手做的鞋垫曾暖过他多少个行军的寒夜。1947年初冬,他所在的连队为掩护大部队转移,深陷重围。重伤被抬下火线后,辗转到千里之外的野战医院。待伤势稍缓,瘸着腿寻尽办法,千辛万苦辗转回到家乡时,凤儿的坟头已在村外小河边的杏林里立了一载有余。死于肺痨(肺结核)。村人讲,她最后的日子总是坐在村口那口老井边,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张望,咳出的血染红了井沿上不知名的野花。
此刻,后院风起,穿过废弃的井口,发出呜呜咽咽的低鸣,仿佛是穿越时空的悲泣,刮得王福生心头阵阵发冷,双腿都有些发软。李守一却神色木然,只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摸出半枚温润的玉佩,形如残月,边缘被摩挲得圆滑无比。他久久凝望着玉佩,仿佛能从中看到那张渐渐模糊的清秀脸庞。最后,他缓缓松开手,任由那半枚玉佩无声无息地坠入深井之下的一片漆黑之中,如同投向一场隔世的祭奠。
这玉佩,李守一的声音嘶哑,如同枯叶摩擦,是当年凤儿娘家人按旧俗,给临终的凤儿手里攥着的半块‘婚契信物’……另一半,我这辈子的念想,也只能陪着她在下面了……
当年教他入道门的老道人玄机子便言,有些桥,一旦踏上,便再无归途,只能背负着前行。
王福生愣在当场,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再看那黑黢黢的井口,只觉得那呜咽声直往骨头缝里钻。
第四章
命书昭昭
前尘孽
七日的煎熬如同过了一世。当那本厚厚的命书最终在昏暗的油灯下摊开时,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沉重的窒息感笼罩着小小的土屋。
七页粗糙的黄裱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每一笔都像是用尽力气刻上去的,力透纸背,散发着冷冽、不容置疑的气息。其上铁画银钩般铺陈着王福生这些年来的罪孽勾当:从壬午年胆大包天贩运严控药材,到庚辰年利用水路之便夹带走私货物、清洗见不得光的钱财。
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末页那两行如判词般的批注:
乙酉年九月,肝胆火炽,百脉凝滞,危厄加身,命悬一线。
欲破死劫,唯‘归首’一途,或可觅得一线天光渡厄难。
那乙酉年九月的数字,赫然与王福生所知道的、他藏在省城某个极隐秘钱庄里最后一批赃款即将被冻结的日期分毫不差!这是他心底最深、最恐惧的秘密!
归首吧。李守一的声音疲惫而苍凉,他枯瘦的手将摊开的命书向前推了推,宽大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方一道长达数寸、扭曲蜿蜒如同褐色蜈蚣般的狰狞疤痕——那是在一次白刃战中为战友格挡刺刀留下的深刻烙印。
王福生死死盯着命书,看着那些连细节都如同亲见的记录,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的目光落在关于壬午年那一条记录旁,记录着一处交易地点隐秘特征的小字上。那是当年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一处!他猛地抬头,眼中交织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开的羞愤。
您…您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王福生的声音沙哑破裂,带着哭腔,又像濒死的野兽在嘶吼,那年…那年南边边境打的最凶的时候…您…您所在的连队…路过我们撤退下来的伤兵营…
他的思绪被瞬间拉回那个血肉横飞、硝烟弥漫的年代。一次惨烈的遭遇战后,满身是伤的他混杂在撤下来的伤兵队伍里,路过一处被打残了的连队临时休整点。就是这个瘸腿的班长,当时还能咬牙指挥收拢残兵的他,指着路边的草棚对抬担架的民夫吼:那个小个子!快!把他抬上来先走!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架上简陋担架时,那班长还伸手帮他整了一下歪斜的、渗出血污的绷带。担架被抬起时,他沉重的背包滑落一角,露出了里面金光闪闪的一角——那是混乱中他从一个被打死的敌方军官身上匆忙扯下的腰带!而那班长,在那一瞬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那刺目的金色,然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惊愕,有愤怒,最后却化作了深重的疲惫与沉默。
……是您…是您当时背着我爬过了最后那段被机枪封锁的开阔地!王福生泪流满面,那被他刻意遗忘多年的画面此刻清晰得锥心刺骨,可我…可我一直死死抱着那个背包…怕得要死…那里面…就是祸根……
墙上的油灯火苗陡然一窜,爆出一朵硕大的灯花,昏黄的光线猛然一亮,瞬间照亮了墙壁高处一个几乎被蛛网和灰尘完全覆盖的角落——那里,一张泛黄脱角的战斗功臣奖状,露出了半拉模糊的字迹和一枚褪色的红星徽记。
当年那个舍命从敌人交叉火力下拖回重伤小战士的班长李向阳,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拼死救下的那个因为恐惧而私藏财货的新兵蛋子,二十多年后,竟带着一身罪恶的浊气,重新跪倒在他的面前,成了他这假道士手中,最不堪测算也最锥心刺骨的劫数。
第五章
寂夜断琴
王福生离开村子去县城归首的那天早晨,天色阴沉得如同蘸饱了浓墨。警车特有的红蓝光在昏蒙的晨霭中无声闪烁,发出尖锐的嘶鸣,惊得满山的鸟儿扑棱棱冲天而起,留下凌乱的影子。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警笛声在村口消失,李守一默默转身,费力地插上他那间小土屋破旧的门栓。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角落一张斑驳脱漆的木桌旁,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最深处的一个小格。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本硬壳封皮早已褪色发白的《革命军人立功证书》和一个小布包。
他颤抖着手打开布包,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早已失去光泽的铜质战功勋章,以及一张卷了边角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身洗得发白旧军装的年轻女子,扎着两根麻花辫,在一个满是藤蔓野草的山坡前,侧着身子,眉眼弯弯,笑得如同山涧清澈的泉水。她身后远处,隐约是几排简陋的茅草棚。
照片的背面,一行略显稚嫩却坚定的钢笔小字:赠战友守一,愿胜利早日到来!——卫生员
小梅
1947.3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温柔又无比沉重地摩挲着照片中女子的脸颊。当年在野战医院,这个叫小梅的卫生员年纪最小,却最是胆大心细,用草药和一双巧手救回了不少同志。一次敌机轰炸后,她冒着余塌的危险从废墟里把他刨了出来。在他截肢后漫长而绝望的低谷里,是她的鼓励和偷偷塞给他的炒米,支撑他熬了过来。
小梅死于1948年那个格外寒冷的春天。不是因为枪炮,而是源于一场在缺医少药的恶劣环境下爆发的急性瘟疫。高烧不止的小梅,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把那本证书、这枚代表她最高荣誉的勋章(因在瘟疫中不顾危险护理重伤员而获授),还有这张仅存的合影塞给了他唯一的战友——同样在病房里的李守一,艰难地说:替我…好好活着…看着…黎明…
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死于持续的器官衰竭。
他曾以为,拖着这残躯,隐姓埋名,替凤儿守着这口井,替小梅看着她未曾见到的和平生活,便是他此生剩下的所有意义。可如今,这意义也变得如此模糊不清。
他将照片和证书紧紧贴在干瘪的胸口,发出无声的呜咽。油灯摇曳,灯影投在墙壁上那本摊开的命书上,正好照亮肝胆劫三个暗红的朱砂字,那字迹在昏暗中仿佛真的燃烧起来,灼痛了他早已流不出泪的眼眶。是那段铁血烽烟熔炼了他残破的身躯,也是那段岁月埋下了伴随他一生的伤病隐患。能活到这把年纪,究竟是上天的垂怜,还是对他未尽职责的一种残酷惩罚玄机子曾对他说:生死簿上字早定,替身改命终是空。
他这靠别人舍命才延续来的残生,终究要在命理上偿还些什么
第六章
余烬微光渡劫津
光阴在无声的流逝中悄然滑过十年。村头那棵老槐树又添了十几道深重的年轮。
李守一躺在那张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旧竹席上,胸口微弱地起伏。肝癌晚期的剧痛日夜啃噬着他本就枯朽的残躯。当年那三本厚重的命书散落在床边地上,纸页泛黄发脆,像枯萎的落叶。
王福生回来了。十年的风霜与牢狱,磨平了他身上的浮肿戾气,也沉淀了曾经的贪婪与恐惧。他老了,也瘦了,皮肤黝黑粗糙,眼神却出乎意料地干净了许多。他站在李守一的床前,嘴唇嗫嚅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和深深的一躬。
李守一枯井般的眼眸缓缓转动,勉强聚焦在王福生脸上,浑浊的瞳孔深处没有波澜,只有一片了然的寂静。
没几日,王福生在省城卖力跑小买卖时,骤然得了急症。剧烈的腹痛和迅速蔓延的黄疸将他击倒在床上。送到省城大医院时,情况已万分危急——急性胆囊炎合并严重的胆总管梗阻和感染,生命体征已极不稳定。
当王福生在省城医院昏迷数日,终于从死神指缝里挣扎着逃回来,虚弱地睁开眼时,正看到儿子小心翼翼地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翻拍的老照片——那是当年李守一为他推算的命书末页,清晰地拍下了那一行触目惊心的朱砂批注:乙酉年九月,肝胆火炽,百脉凝滞,危厄加身,命悬一线。欲破死劫,唯‘归首’一途,或可觅得一线天光渡厄难。
时间正是乙酉年九月。王福生枯槁的指尖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冰冷的手机屏幕,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悬在半空,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淌了出来,渗入鬓角花白的头发。
癸未年……他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子,像坏掉的风箱,李师傅…当年指着那条‘归首’路…竟是在这里……设下了渡我的桥……
他布满针孔的手艰难地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不是去了那一遭…把罪孽清了…骨头洗干净了……我这把被黑油浸透的老朽身子骨……怕是…早被这九月里的一阵风吹散在……挂号厅的排队长凳上了……
他闭上眼,似乎又看到十年前那个阴霾的早晨,警灯刺目的红光中,那个在村口槐树下拄着拐杖、静立如石的孤独身影。
尾声
命书烬
李守一下葬在村后山坡上凤儿坟旁的消息传来时,王福生刚能勉强下地走动。他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去了趟那间彻底空寂下来的土屋,算是告别。
破旧的老屋落满了灰尘,角落杂物堆里散放着几本破书和一堆发黄的废纸。其中一本硬皮的厚册子封皮剥落,露出一角烟熏火燎的痕迹。王福生儿子好奇地翻捡,从中捻出一片狭长的薄纸。纸条略显新色,夹在厚重的古旧书页里显得格格不入。上面是几行硬挺有力的钢笔字,墨色已泛出岁月的淡蓝:
壬午之坎,祸由贪生。
肝胆劫深,戾气盘亘。
归首得渡,退煞三分。
——守一
乙酉秋于灯下
早春料峭的寒风,像无形的手指,透过窗棂的破洞钻进来,在屋内打着旋,卷起零落的尘埃,轻轻拂过王福生手中那片单薄的纸笺。
恍惚间,王福生又听见那个沙哑、带着嘲弄又似乎隐含一丝期许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算命不是断命……断命那是阎王爷的勾当……咱凡人批命……不过是…点一盏灯,指一指路……给人挣扎着想渡劫的心气儿上……搭一根能抓住的桥索罢了……
风略大了些,拂过指尖。那片承载着谶语和一丝未绝余温的薄纸,倏忽从王福生粗糙的手指间滑脱,如同断线的纸鸢,打着旋,轻轻地、无声地飘落,最终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屋内厚重陈年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悲欢生死的尘埃里,再也寻不见丝毫踪迹。
唯有老道士的身份,他饱经风霜的革命经历、残疾的由来、对战友和爱人的深沉思念、潦倒孤绝的后半生,以及那融入血脉的宿命感,随着这段更详尽、更安全的故事,深深地刻印了下来。他始终只是一名伤痕累累的老战士,以另一种隐世的方式,延续着对正道的某种持守。命书已烬,劫波渡尽,归于那承载着个人悲欢与时代烙印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