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夜孤灯
冷风裹着细密的雨丝,狠狠抽在办公室的落地窗上,发出沙沙的闷响。窗外,这座城市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夜色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斑,像打翻了的廉价颜料盘。我盯着屏幕右下角那串冰冷的数字——23:47——胃里空得发慌,残留的廉价咖啡味儿一阵阵往上泛酸水。又熬过了一个被甲方当孙子反复折腾的福报之夜。
关掉电脑,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眶,颈椎嘎嘣响了两声,像是在抗议。发动我那辆快散架的二手小车,雨刮器有气无力地在挡风玻璃上划拉着,视野时清时朦。车里的空气又冷又潮,混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旧皮革味儿。
推开家门,一股意料之中的冷清扑面而来,带着点灰尘的味道。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幽幽地亮着,放着吵闹的儿童动画片。沙发上,小小的一团蜷缩着,是我的女儿悠悠。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洗得有点褪色的粉色兔子玩偶,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小嘴微微张着。
我的心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悠悠我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沙发边,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小家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我,那双酷似她妈妈的大眼睛里立刻蒙上一层水汽,带着浓浓的委屈。爸爸……她伸出小手,声音又软又哑,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妈妈……妈妈还在跟小宇哥哥视频……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揉了揉瘪瘪的小肚子,肚肚……叫得好大声,像打雷……
果然。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是这样!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直冲脑门的烦躁,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柔:乖宝儿,爸爸回来了。饿坏了吧爸爸这就去给你弄吃的。
把她抱起来,小家伙软软地靠在我肩头,没什么重量。经过主卧紧闭的房门时,里面清晰地传出来林晚刻意放柔、几乎能掐出水的说话声:小宇真棒!这个积木搭得比上次稳多啦!对,就是这样……晚晚阿姨明天给你带那个会变形的恐龙车,好不好呀嗯嗯,我们小宇最乖了……
那声音里的耐心和温柔,像淬了毒的蜜糖,黏腻得让人窒息。我抱着悠悠快步走向厨房,仿佛多听一秒都是煎熬。
厨房里同样冷锅冷灶。我拉开冰箱门,一股寒气涌出。里面倒是塞得满满当当,可目光扫过,心又沉了几分。最显眼的位置,码着一整排昂贵的进口儿童牛奶,鲜亮的包装盒上印着我看不懂的外文——那是林晚专门给小宇买的,说是营养更全面。旁边是一盒盒精致的小蛋糕,标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法文。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几个蔫头耷脑的西红柿,还有一小把焉了吧唧的青菜,那才是属于我和悠悠的份额。
冰箱门上,用卡通磁铁压着一张纸条,是悠悠幼儿园发的过敏源清单,上面用红笔重重圈出了芒果和坚果。此刻,这张关乎女儿健康的纸,正被一个沉甸甸的、印着某高端儿童用品logo的购物袋死死压住了一角,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我拿出西红柿和挂面,动作麻利地烧水、切菜。面条在滚水里翻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悠悠搬了个小板凳,乖乖坐在厨房门口,小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小鼻子一抽一抽的,贪婪地嗅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食物香气。暖黄的灯光下,她的小脸显得有点苍白。
爸爸,她突然小声开口,声音闷闷的,小宇哥哥……为什么一直住在我们家呀他不用回自己家吗
这个问题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了我一下。我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该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白月光、遗孤和你妈妈无处安放的圣母心我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安抚笑容:小宇哥哥……他的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回不来了。妈妈……是想照顾他。
哦……悠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是……悠悠也想妈妈陪……
面条的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快速捞起面,浇上简单的西红柿鸡蛋卤,端到她面前的小餐桌上。小家伙饿极了,拿起小勺子,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慢点吃,宝贝。我抽了张纸巾,轻轻擦掉她嘴角的汤汁。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咔哒一声开了。林晚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方才视频时那种未散的、刻意柔和的微笑。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头发随意挽着,看到我们,那笑容淡了些,视线扫过悠悠碗里的面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回来了她语气平平,没什么波澜,径直走向冰箱,拿出两盒小宇的进口牛奶,怎么给悠悠吃这个多没营养。我买了有机牛奶在……
她饿了。我打断她,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冰箱里那些‘营养品’,有哪样是写着悠悠名字的
林晚的动作僵了一下,拿着牛奶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有些发白。她转过身,脸上那点残留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不耐烦的神情,仿佛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陈默,你能不能别那么小心眼她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尖锐的指责,小宇刚没了爸爸,他才五岁!心理创伤多大你知道吗他那么依赖我,我多关心他一点怎么了悠悠不是有你吗你就不能体谅一下
又是这套说辞!像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体谅谁来体谅我的女儿
体谅我放下筷子,金属磕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站起身,直视着她,林晚,悠悠也是你的女儿!她今天饿着肚子在沙发上等你等到睡着的时候,你在体谅谁她过敏源清单被压在购物袋底下的时候,你在关心谁
我的目光扫过她手里那两盒印着外文的牛奶,刺眼得很:你买的那些‘营养品’,有一样是适合悠悠的吗她不能吃芒果坚果,你记得吗还是说,在你心里,只有小宇才配吃好的,才配得到你的‘体谅’!
林晚的脸瞬间涨红了,像被戳中了痛处,眼神有些躲闪,但更多的是被顶撞后的恼怒。陈默!你简直不可理喻!她把牛奶重重往流理台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悠悠过敏我知道!用得着你天天挂在嘴边说吗小宇现在情况特殊,他需要我!你一个大男人,跟一个没爸的孩子斤斤计较,有意思吗
斤斤计较我几乎要气笑了,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颤。我指着餐桌上埋头吃面、因为我们的争吵而吓得缩起肩膀、连咀嚼都停下来的悠悠,声音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低吼,你看看她!林晚,你好好看看你的女儿!她现在需要的不是那些进口牛奶,是她妈妈的关心!是她生病时妈妈能在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林晚被我吼得愣住了,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看着吓得不敢动弹的悠悠,又看了看我因愤怒而赤红的眼睛,最终只是紧紧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着,猛地转身,砰地一声甩上了主卧的门。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都似乎晃了晃。
客厅里瞬间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悠悠压抑的、细小的抽泣声。她小小的身体缩在椅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进那碗还没吃完的面条里。
2
父女相依
那一刻,看着她无助恐惧的样子,听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后隐约传来的、林晚刻意放柔哄小宇睡觉的模糊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绝望,像这秋夜的寒雨,彻底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这个家,好像只剩下我和悠悠,在风雨飘摇里,相依为命。
那晚的争吵,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并未扩散多久,便迅速沉入了更深的死寂。林晚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冰冷的高墙。她依旧早出晚归,精力几乎全部倾注在小宇身上——接送那个孩子去昂贵的私立幼儿园,陪他参加各种有助于心理康复的亲子活动,周末更是雷打不动地带他出去玩。
家里,彻底成了我和悠悠的孤岛。
悠悠变得异常安静和敏感。她不再缠着我要妈妈,只是每天放学回来,会习惯性地看一眼主卧紧闭的房门,大眼睛里那点小小的期待,像风中微弱的烛火,总是很快熄灭,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黯淡。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总是下意识地靠近我,睡觉时小手一定要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才肯闭上眼睛。
我知道,那晚的争吵,那扇冰冷的门,在她幼小的心里刻下了太深的伤痕。
这天是周六,难得的休息日。我特意调休,想带悠悠去她念叨了很久的海洋公园。小家伙前几天提起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久违的雀跃。我早早起来,准备好了小水壶、零食、还有她最喜欢的熊猫小背包。
悠悠,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咯!我轻轻推开儿童房的门,语气轻快,今天去看大鱼鱼!
悠悠揉着眼睛坐起来,小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听到大鱼鱼,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像想到什么,那点亮光迅速黯淡下去,她小声问:爸爸,妈妈……和小宇哥哥去吗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我走过去,把她抱起来,亲了亲她柔软的发顶,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又笃定:妈妈今天要带小宇哥哥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去不了啦。今天就爸爸和悠悠,我们两个玩个痛快,好不好爸爸给你买最大的棉花糖!
小家伙沉默了几秒,把小脑袋靠在我肩膀上,蹭了蹭,闷闷地嗯了一声。那声嗯里,有失落,但似乎也有一丝如释重负。不用再面对妈妈的忽视和另一个孩子的存在,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阳光很好,海洋公园里人头攒动,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巨大的玻璃幕墙后,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群悠然游弋,憨态可掬的海豹顶球表演引来阵阵惊呼,梦幻的水母馆里光影流转。悠悠起初还有些拘谨,紧紧拉着我的手,大眼睛里满是新奇,却又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爸爸!快看!那个鱼好大好大!比电视里还大!当看到巨大的鲸鲨缓缓从头顶游过时,她终于忍不住兴奋地跳了起来,小手指着上方,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纯粹的、久违的快乐笑容。
哇!真的好大!像一艘潜水艇!我配合地发出夸张的惊叹,把她抱起来,让她看得更清楚。
她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像银铃,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那一刻,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脸,我觉得什么都值了。我给她买了会发光的气球,买了比脸还大的粉红色棉花糖,抱着她坐旋转海马,陪她在儿童乐园的沙池里堆砌歪歪扭扭的城堡。她的小脸晒得红扑扑的,鼻尖上沁着细小的汗珠,笑声几乎没有停过,仿佛要把这段时间缺失的快乐都补回来。
下午三点多,阳光依旧明媚。悠悠玩累了,靠在我怀里,小口小口地舔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满足地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小猫。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林晚的名字。我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
喂
陈默,林晚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某个热闹的儿童游乐场,你们在哪呢悠悠今天怎么样她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甚至带着点完成任务般的敷衍。
在海洋公园。悠悠玩得很开心。我言简意赅,目光落在怀里女儿恬静的侧脸上。
哦,那就好。她顿了一下,似乎根本没在意我说了什么,直接切入了主题,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的请求,对了,跟你说个事儿。我带小宇在游乐园呢,玩得可疯了。这孩子刚看到旁边餐厅有糖醋排骨,馋得不行,非闹着要吃。我记得你做的糖醋排骨最地道了,外面买的都不对味儿。你看你那边结束要是还早,方便的话回家做一份我晚点带小宇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他今天玩得挺累的,就想吃口顺心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宇多么多么喜欢、今天玩得多么多么开心……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里,刺进我的心里。怀里悠悠舔冰淇淋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下了,她仰着小脸,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海洋公园里喧闹的人声、欢快的音乐,在这一刻仿佛都离我远去。手机里林晚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刺耳。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从心脏蔓延到四肢,指尖都冻得发麻。
我的女儿,在阳光下笑得那么开心,刚刚才从长久的阴霾里探出头,感受着一点点纯粹的父爱。而她的亲生母亲,此刻在另一个游乐场,陪着别人的孩子,享受着别人的母子情深,然后轻飘飘地打来一个电话,理所当然地要求我立刻放下怀里的一切,赶回去为那个没爸可怜的孩子洗手作羹汤
就因为小宇馋得不行就因为外面买的不对味儿
那悠悠呢悠悠的开心,悠悠的需要,在她心里,究竟算什么连一粒尘埃都不如吗
我低头看着悠悠,她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我僵硬而难看的脸色。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襟,那半融化的冰淇淋,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黏腻而冰冷。
……陈默你在听吗行不行啊电话那头,林晚还在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行不行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褪尽。心口那块曾经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后,又被塞进了冰冷的石头,又沉又硬,硌得生疼。
林晚,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我和悠悠在海洋公园,要晚上才能回去。你儿子想吃糖醋排骨,楼下餐馆就有,自己买。或者,你自己学着做。
说完,不等她那边有任何反应,我直接挂断了电话。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冷漠到近乎陌生的脸。
世界的声音似乎又回来了。周围的喧嚣欢乐依旧,但我只感觉一片刺骨的冰凉。
爸爸怀里传来悠悠怯生生的呼唤。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只沾着冰淇淋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我低下头,努力扯动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住。我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掉她小鼻尖上沾到的一点奶油,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没事,宝贝。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放得极柔,努力驱散那丝寒意,冰淇淋快化了,快吃。爸爸带你去看海豚表演,好不好听说它们会跳得很高很高。
悠悠看着我,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确认我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用力地点点头,重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舔着手里那快要滴落的甜腻。阳光落在她柔软的发顶,晕开一圈温暖的光晕,却驱不散我心底那片迅速蔓延开来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冰原。
那个平静得近乎残忍的电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夜,我沉默地抱着自己的枕头被子,走进了书房。那扇门关上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像是一个终结的句点,将我和林晚之间最后一点残存的夫妻情分,彻底割裂。
林晚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她依旧早出晚归,眼神掠过我时,如同掠过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冷漠和疏离。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那个需要她拯救的小宇。家里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我和悠悠,像两个寄居在冰窟窿里的影子。
3
生死线
直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降临。
白天还好好的悠悠,晚饭时精神就有些蔫蔫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我以为她是白天在幼儿园玩累了,给她量了体温,37.8度,有点低烧。喂了退烧药和水,看着她睡下,我守在床边,心里隐隐不安。
半夜,我被一阵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惊醒。打开床头灯一看,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悠悠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只煮熟的虾米,在被子下剧烈地颤抖。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的吸气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更可怕的是,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迅速冒出了大片大片凸起的、连成片的红疹,如同被烈火灼烧过!
过敏!急性荨麻疹!喉头水肿!
这几个可怕的医学名词瞬间炸裂在我的脑海!那张被压在购物袋下的过敏源清单——芒果、坚果——像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她今天在幼儿园吃过什么!
悠悠!悠悠!不怕!爸爸在!我几乎是滚下床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我一把将她小小的、滚烫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她的呼吸灼热而困难,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是在用刀割我的心。
药!药!我强迫自己冷静,抱着她跌跌撞撞冲出儿童房,直奔客厅放药箱的柜子。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药箱的把手。肾上腺素在体内疯狂飙升,脑子却异常清醒——去医院!立刻!马上!
我抓起车钥匙,抱着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悠悠冲向门口。她的身体在我怀里越来越软,呼吸声越来越微弱,小脸由通红转向一种可怕的青白……
就在我拉开门,冰冷的夜风灌进来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
是林晚。
我下意识地划开,几乎是吼出来的:喂!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临崩溃的惊惶。
电话那头,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声、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林晚带着点微醺的、愉悦的、甚至有点炫耀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陈默你猜我们在哪儿小宇今天生日,我带他来‘奇乐堡’包场啦!小家伙玩疯了,刚吹完蜡烛,切了蛋糕,开心得不得了!诶对了,小宇说……
悠悠快不行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嘶吼,声音像濒死的野兽,盖过了她所有的喧嚣,急性过敏!喘不上气了!我送她去医院!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所有的背景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时间凝固了一秒,两秒……
然后,林晚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断的愕然,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被搅扰了兴致的烦躁
过……过敏怎么会她吃什么了严不严重我……她的声音有些语无伦次,但丝毫没有那种孩子濒临死亡时母亲该有的撕心裂肺的惊恐和急切。她甚至还在问吃什么了!
中心医院急诊!!我再也听不下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地址,猛地挂断电话,狠狠将手机砸在玄关的鞋柜上!塑料外壳瞬间四分五裂!那破碎的声音,如同我此刻彻底碎裂的心。
我抱着气息奄奄的悠悠冲进电梯,冲进地下车库,把她小心地安放在后座儿童座椅上,系好安全带。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而痛苦。我发动车子,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车库,汇入午夜冷清的车流。
红灯!该死的红灯!
我死死盯着前方刺目的红光,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里。每一次等待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视镜里,悠悠小小的身体瘫软在座椅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微弱得如同游丝。
悠悠!坚持住!爸爸在!马上就到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我胡乱地用手背抹去,视线死死盯着前方,脚下油门踩到底,在保证安全的极限下疯狂闯过刚变绿灯的路口。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最坏的画面……不!不能!绝对不行!我的悠悠!
车子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哀鸣,猛地停在中心医院急诊楼门口。我拉开车门,解开安全带,将悠悠从座椅里抱出来,她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灼烧着我的手臂。
医生!救命!我女儿!急性过敏!喉头水肿!我抱着她,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冲进灯火通明的急诊大厅,嘶哑的吼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
白色的身影迅速围拢过来。护士推来了抢救床,医生语速飞快地询问着情况。我语无伦次地回答着,眼睛死死盯着悠悠苍白的小脸,看着她被迅速推进抢救室,那扇沉重的门在我面前砰地关上,亮起了刺目的红灯。
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缓缓滑坐到地上。急诊室走廊惨白的灯光打在我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合着流下,一片冰凉。手指插进头发里,紧紧揪着发根,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御那灭顶的恐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耳朵捕捉着里面任何一点微弱的声响,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林晚终于来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带着未卸的、参加生日派对时的精致妆容,但此刻那些妆容掩盖不住她眼神里的仓惶和一丝……茫然无措。她身上甚至还穿着那件为了给小宇过生日而特意换上的、价值不菲的连衣裙。她冲到抢救室门口,看到亮着的红灯,又看到瘫坐在地上、形容狼狈的我,脚步猛地顿住。
陈默!悠悠……悠悠怎么样了她开口,声音带着跑动后的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目光扫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绝望的神情,瞳孔似乎缩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向她。目光冰冷,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闯入者。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和荒原下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灰烬的余火。
现在才来我的声音嘶哑,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小宇的生日派对,玩得开心吗
林晚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在我那毫无波澜、却冰冷刺骨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名贵连衣裙的衣角,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我的眼神刺的。
抢救室的门开了。
我和林晚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像两根绷紧的弦。
走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表情严肃,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她摘下口罩,目光扫过我们。
孩子暂时脱离危险了。医生的声音沉稳有力,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击碎了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墙壁才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后怕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大口喘着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急性荨麻疹合并喉头水肿,非常凶险。幸好送医及时,再晚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语气凝重,带着责备的目光扫过我和林晚,肾上腺素和激素都用上了,现在水肿在消退,但还需要严密观察。你们做家长的怎么回事孩子对什么过敏不知道吗怎么让她接触到过敏源的幼儿园老师说是下午点心吃了含有微量芒果成分的新品小蛋糕,家长没告知过敏史吗
芒果!又是芒果!那张被压在购物袋下的清单!我猛地看向林晚,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
林晚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在医生严厉的目光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告诉过幼儿园的……可能……可能他们疏忽了……她的辩解苍白无力,充满了推卸责任的意味。
医生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但没再多说,只是交代道:孩子现在需要安静,转到观察病房了。24小时内是危险期,必须有人寸步不离地看着。过敏源一定要严格规避!这是能要命的!她着重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谢谢医生!谢谢!我连声道谢,声音哽咽。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庆幸让我浑身发软。
林晚也嗫嚅着说了声谢谢,低着头,不敢再看医生的眼睛。
4
绝望抉择
跟着护士来到观察病房。小小的病床上,悠悠安静地躺着,小脸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不再有那种可怕的嗬嗬声。她的手臂上打着点滴,脖子上还留着抢救时留下的红痕和一点胶布印记。小小的身体陷在白色的被子里,脆弱得让人心碎。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没打点滴的那只小手。指尖冰凉。我低下头,用额头轻轻贴着她微凉的小手,感受着她微弱但平稳的脉搏,滚烫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我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林晚站在床尾,远远地看着。她似乎想靠近,脚步挪动了一下,却又停住了。她看着病床上女儿苍白的小脸,看着那些刺目的医疗仪器和痕迹,眼神复杂,交织着震惊、后怕、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无措和……被隔绝在外的局促感。她像个做错了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孩子,僵硬地站在那里,与这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劫后余生的病房格格不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低微的滴答声。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悠悠。
她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眼神还有些涣散,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位置。她的小手在我的掌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用力回握,却没有力气。
爸爸……她的声音又细又哑,像被砂纸磨过,气若游丝。
爸爸在!爸爸在!宝贝不怕,没事了,没事了……我连忙凑近她,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眼角渗出的生理性泪水。
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努力聚焦看着我,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有一种让人心碎的委屈。她的小嘴瘪了瘪,积蓄的泪水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爸爸……她又唤了一声,带着浓重的哭腔,小身体因为哭泣而微微抽动,悠悠……悠悠好难受……好怕……
不怕了不怕了,都过去了,爸爸在这里,一直在这里……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
她抽泣着,小脑袋在枕头上无意识地蹭着,像是在寻找一个更安全的港湾。泪水浸湿了她鬓角的软发。然后,她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越过我的肩膀,看向了僵立在床尾的那个身影——她的妈妈。
那目光里,没有期待,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怨恨。只有一片空茫的、近乎死寂的疏离。像一个陌生人。
林晚被女儿这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悠悠……
然而,悠悠的目光很快收了回来,重新聚焦在我的脸上。她的小手在我的掌心又努力地动了动,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依赖地抓住了我的两根手指。
然后,她用那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得如同惊雷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孤注一掷的哀求,一字一顿地说道:
爸爸……我们……不要妈妈了……好不好
爸爸……给悠悠……找个新妈妈……好不好
要……要爱悠悠的……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贯穿我的心脏!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全身的感官只剩下掌心那只冰凉、虚弱、却紧紧抓住我的小手,和她眼中那一片绝望的、渴求最后庇护的荒芜。
给悠悠……找个新妈妈
找一个……爱悠悠的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床尾的林晚。
她的脸,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被彻底抛弃的恐慌,还有一种……被亲生女儿一句话打入万丈深渊的、灭顶的绝望。
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个小小的、正用全身心依赖着我的身影,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在一瞬间被抽离了。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测仪规律而冷漠的滴答声,像在无情地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5
决裂之夜
我低下头,看着悠悠苍白的小脸上那清晰的两道泪痕,看着她眼中那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祈求。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在这一刻,被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洪流彻底冲垮、融化。那洪流是心疼,是愤怒,是决绝,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我俯下身,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她冰凉的小手,动作温柔而珍重。然后,我抬起头,迎上她水汽氤氲、却充满希冀的大眼睛。
嘴角,缓缓地、极其坚定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我用最清晰、最温柔、最不容置疑的声音,回答她:
好。
这个字,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病房里激起千层浪,也彻底击碎了某些早已摇摇欲坠的东西。
好,爸爸答应悠悠。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病床,精准地刺向那个僵立在阴影里、面无人色的女人。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痛苦、挣扎、期待或愤怒,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和漠然。
我们,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