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明丁克三十年,他总说我是他唯一的宝贝。
直到一个酷似他的少年按响门铃:爸让我来拿生活费。
我颤抖着拨通电话,陈明在那边轻笑:别闹,那孩子像我就是巧合
DNA报告砸在他脸上那天,他嗫嚅着:当年酒局糊涂了...就那一次...
我撕碎全家福,搬进洱海边的客栈。
六十岁生日那天,客栈老板送来手作蛋糕:一个人看海,不寂寞吗
陈明突然坐着轮椅出现,身后跟着满脸不耐的私生子:老婆,我错了,跟我回家吧。
我晃着红酒,对客栈老板微笑:麻烦您,帮我把这位‘前夫’请出去。
玻璃门外,陈明捶打轮椅怒吼:你难道要孤独终老吗!
我望着海平面升起的朝阳:总比死在谎言里强。
1
门铃响了,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
我擦着手从厨房出来,透过猫眼,心脏猛地一沉。
门外站着个少年。
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书包带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
那张脸,那个轮廓,那个抿着嘴唇的神态……
活脱脱就是三十年前的陈明。
年轻版的他,带着门外楼道里阴冷的空气,突兀地杵在我面前。
我的手心瞬间变得又冷又湿。
找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少年抬起眼,眼神里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复杂,紧张,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
阿姨,他开口,声音有点哑,我找陈明叔叔。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把冰冷的锥子,直直刺进我的耳膜:爸让我来拿生活费。
空气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
爸
生活费
陈明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疯狂碰撞、炸裂。
你……再说一遍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听不清。
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眉头蹙起,那神态,和陈明思考问题时一模一样。
爸,陈明。他清晰地重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他说这个月的钱放您这儿了,让我来拿。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钝痛传来,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三十年的丁克岁月,陈明无数次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老婆,你就是我唯一的宝贝,有你就够了,要孩子干什么
那些甜蜜的誓言,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五脏六腑。
骗子。
我摸索着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冰凉僵硬,几乎握不住。
屏幕解锁,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陈明的。
嘟…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喂老婆电话终于接通了,陈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工作被打扰的慵懒和不经意,怎么了想我了
背景音隐约有轻柔的音乐,是那家他常去的咖啡馆。
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
门口…有个孩子…我几乎是用气音在说,眼睛死死盯着门外那个酷似他的身影,他说…来找你拿生活费…
电话那头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陈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的、甚至有点好笑的口吻:啊孩子拿生活费
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钻进我的耳朵,像毒蛇的芯子舔过。
老婆,你睡糊涂了吧还是看电视剧看魔怔了他语气里的宠溺和无奈,曾经让我沉溺,此刻却让我遍体生寒,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一个孩子长得像我嘿,那说明你老公我大众脸呗!世界这么大,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巧合,纯属巧合!
巧合两个字,被他咬得轻飘飘。
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砸碎了我眼前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名为信任的玻璃。
我握着手机,指尖用力到泛白,骨节凸起,仿佛要将这冰冷的机器捏碎。
门外,少年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焦躁地跺了跺脚,老旧楼道的声控灯应声而灭,将他半边脸重新投入昏暗的阴影里。
那阴影的形状,和陈明年轻时熬夜工作后下巴冒出的青胡茬阴影,惊人地重叠。
爸……陈明叔叔到底在不在少年的声音提高了,带着被敷衍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明明说好了的!
这声爸,清晰地透过并未挂断的手机传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轻松笑意戛然而止。
……沉默。
只有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证明线还连着。
几秒钟后,陈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彻底变了调,像被砂纸磨过,干涩、紧绷,带着一丝强行压抑的慌乱:老婆你……你先别激动。这样,你……你让他先回去。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回来再说,好不好我马上有个重要的会……
让他回去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像玻璃刮过金属,回哪去回他妈那儿去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婆,你冷静点……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冷静我笑了起来,笑声空洞,回荡在空寂的玄关里,比哭还难听,陈明,三十年……我为你放弃了当妈妈的可能,我以为我们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夫妻……
我的目光落在玄关柜上那张镶在精致相框里的合影。
照片里,洱海边,我们依偎着,夕阳的金辉洒满全身,他搂着我的肩,笑得像个拥有了全世界的孩子。
他说:看,老婆,这就是我们的天堂,只有你和我。
骗子!
天堂的基石,原来是用谎言和另一个女人的血肉砌成的!
你告诉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这天堂底下,是不是早就埋着别人的孩子了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忙音。
嘟……嘟……嘟……
他挂了。
像扔掉一块烫手的山芋,仓惶地切断了联系。
我举着手机,听着那单调重复的忙音,浑身冰冷。
门外的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极度不对,他不再催促,只是沉默地站着,低垂着头,校服袖子下露出的手腕,瘦得伶仃。
那手腕,也像陈明。
像他年轻时打篮球受伤后,缠着绷带露出的那截。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下去,瘫坐在玄关冰凉的地砖上。
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居家裤,瞬间刺入骨髓。
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
没有眼泪。
眼眶干涩得像沙漠。
只有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冰窟里的绝望,无声地蔓延,吞噬着我。
玄关里那盏为了省电而换上的昏黄小灯泡,光线微弱,无力地挣扎着。
它照着地上我蜷缩的影子,扭曲、单薄,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客厅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网。
将我,和门外那个沉默的少年影子,一并笼罩。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直到双腿被地砖的寒气彻底浸透,麻木得失去知觉,我才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起来。
门外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声控灯因为我起身的动静,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照着冰冷的水泥地面。
他走了。
像他来时一样突兀。
留下一个足以摧毁我整个世界的真相碎片,还有一片死寂的狼藉。
我像个游魂,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板,走进客厅。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
沙发是他挑的,说够软够大,两个人窝着看电影刚好。
茶几上放着他喝了一半的保温杯,杯壁上还留着他的指纹。
墙上挂着我画的抽象画,他说看不懂,但因为是老婆画的,所以必须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每一处,都刻着陈明和家的印记。
现在,这些印记都变成了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走到那张巨大的、挂在电视墙正中央的合影前。
洱海的蓝,夕阳的金,我们依偎的笑……曾经有多温暖,此刻就有多刺眼。
照片里陈明那双含笑的、深情的眼睛,此刻正穿透相框玻璃,带着一种无声的嘲讽,静静地看着我。
看着我这个被谎言豢养了三十年、还自以为活在童话里的傻瓜。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不能再待在这里。
多待一秒,这里的空气都会让我窒息。
我需要证据。
能把他脸上那张虚伪的面具彻底撕下来,踩进烂泥里的证据!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绝望。
我冲到书房,陈明放重要文件的地方。
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拉开那个带锁的抽屉——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多么讽刺。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房产证、保险合同、一些投资凭证……还有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颤抖着手打开盒子。
不是戒指。
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钥匙,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钥匙很普通,铜制的,带着被摩挲过的温润光泽。
纸条展开,上面是一个地址,字迹是陈明的,力透纸背。
XX路XX小区X栋XXX室。
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址。
离我们住的地方,隔着大半个城市。
纸条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墨迹似乎比地址要新一些:备用钥匙,应急用。
日期是五年前。
五年前……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尖的冰冷瞬间传递到心脏,冻得它一阵抽搐。
这算什么
狡兔三窟
还是他精心为另一个家预留的后路
这把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握不住。
2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强行解释的蛛丝马迹,此刻像潮水般汹涌回卷。
他偶尔晚归时,身上沾染的、陌生的、廉价洗衣粉的味道。
他出差频率莫名增加,目的地却总是本市那个方向。
他接某些电话时,会不自觉地走到阳台,压低声音,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和与耐心。
还有他钱包深处,那张被剪裁过、只露出一双穿着小号球鞋的男孩脚的照片。他当时笑着解释,说是在公园拍的,觉得可爱就留着了。
现在想来,那双小脚,和今天门外少年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尺码不同,但鞋型,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所有的破绽都赤裸裸地摆在那里。
只是我,这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蠢货,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用他编织的甜蜜谎言来麻痹自己!
我猛地攥紧那把冰冷的铜钥匙。
金属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这点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我需要真相。
血淋淋的、无可辩驳的真相!
我抓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和陈明通话结束的界面。
指尖在通讯录里疯狂滑动,寻找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林薇。
我唯一的、也是曾经最要好的闺蜜。
只因为当年她在我决定丁克时,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你以后老了会后悔的,就被认定是不理解我们爱情的敌人,被陈明不动声色地挑拨着,渐渐疏远。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苏瑜是你吗
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我强撑的最后一点力气瞬间瓦解。
薇薇……只喊出她的名字,喉咙就被巨大的酸涩堵死,后面的话破碎成不成调的呜咽。
瑜瑜你怎么了别哭!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林薇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焦急。
陈明……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发出声音,他……有个儿子……今天……找上门了……
电话那头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林薇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滔天的愤怒,那个王八蛋!他在哪我马上过去找你!地址发我!
半小时后,林薇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我家门。
她几乎是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力道大得让我肋骨发疼。
不怕,瑜瑜,不怕!有我在!她拍着我的背,声音带着哽咽,那个杀千刀的!我就知道!他当年那些鬼话也就骗骗你这种恋爱脑!
她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熟悉的栀子花香气。
这久违的、属于闺蜜的温度,让我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啪地一声断裂。
积压了一整天的恐惧、愤怒、屈辱、绝望……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在她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失声痛哭。
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仿佛要把这三十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和眼瞎,一次性哭干。
林薇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浸湿她的肩头。
等我哭得只剩下抽噎,她才松开我,抽了纸巾塞到我手里,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擦擦。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语气斩钉截铁,证据呢那孩子呢陈明那个畜生怎么说
我红着眼,抽噎着,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和钥匙递给她。
又把今天门外少年的话,以及陈明在电话里那番巧合论断断续续说了一遍。
林薇听着,脸色越来越沉,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好一个巧合!好一个就那一次!她冷笑一声,牙齿咬得咯咯响,放他娘的狗臭屁!瑜瑜,你信他
我茫然地摇头,眼神空洞。
信
我拿什么信
三十年的信仰,在今天彻底崩塌成废墟。
信不信,不是靠嘴说!林薇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走!
去哪我被她拽得一个踉跄。
去哪林薇回头,眼神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当然是去他藏污纳垢的老巢!去拿最硬的证据!
她晃了晃手里那把冰冷的铜钥匙。
趁那个王八蛋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能糊弄过去,我们去抄他老底!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城市上空。
林薇开着她的旧POLO,载着我,沉默地穿梭在车流里。
车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倒退,流光溢彩,映在我空洞的眼睛里,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提醒我还活着。
那个地址,XX路XX小区,位于城市另一端一个典型的老旧居民区。
狭窄的街道,拥挤的自建房,墙皮斑驳脱落,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杂的气息。
X栋XXX室,在三楼最里面。
林薇停好车,熄了火。
狭小的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她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是询问,也是支撑。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推开车门,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老旧的水泥楼梯没有灯,只有远处居民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勉强照明。
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林薇紧紧跟在我身后,一只手始终虚扶在我的后腰,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终于站在了那扇深褐色的、油漆剥落的防盗门前。
门牌号XXX,像三只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注视着我。
我掏出那把铜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在寂静的楼道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拧动。
咔哒。
又是一声。
锁开了。
我的心跳,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林薇的手轻轻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带着安抚,也带着催促。
我闭上眼,再睁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年久失修的呻吟。
一股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我和陈明那个精心布置、一尘不染的家。
这里拥挤、凌乱,却充满了烟火气。
狭小的客厅,堆满了杂物。
一个穿着褪色围裙的女人背对着门,正弯腰在旧茶几上摆放碗筷。
听到开门声,她头也没回,语气熟稔又带着点抱怨:今天怎么回这么晚饭都凉了!赶紧洗手吃饭!天天就知道忙忙忙,孩子都等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转过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女人大概四十多岁,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只是被生活的风霜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愕、茫然,以及一丝迅速升起的警惕。
你……找谁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身后的小餐桌,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
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她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小马扎上,好奇地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那双眼睛……乌溜溜的,眼尾微微下垂,和陈明看人时那种无辜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神态,如出一辙!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3
小女孩被我看得有些害怕,往女人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妈妈的围裙边。
女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同样面色凝重的林薇,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空气死寂。
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倒数着某种终结。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是陈明的妻子。
这句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女人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由白转灰,眼神里的光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认命的了然。
她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
小女孩似乎被妈妈的反应吓到了,怯生生地小声问:妈妈你怎么了
女人没有回答女儿,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恐惧,有羞愧,有哀求,最终都化作了深深的疲惫。
他……他说他离婚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说……他一个人……
离婚
一个人
陈明,你好狠的心!
不仅骗了我三十年,还用同样的谎言,欺骗了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席卷了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身后那个懵懂无知、却流淌着陈明血脉的小女孩。
我们都被同一个男人,以爱的名义,囚禁在了不同的谎言牢笼里。
多么可笑。
多么悲哀。
他没离婚。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们结婚三十年了。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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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憔悴的面颊。
她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小女孩彻底吓坏了,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哇哇大哭起来:妈妈!妈妈别哭!妈妈你怎么了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女人压抑的痛哭和小女孩惊恐的嚎啕。
这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把钝刀,凌迟着我的神经。
林薇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她的手心很烫,带着愤怒的温度。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悲鸣中抽离出来。
目光扫过这个简陋却充满了生活痕迹的屋子。
最终,定格在沙发角落一个敞开的旧书包上。
书包旁边,随意地放着一本小学课本,封面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名字:陈思远。
陈,思,远。
思念远方的谁
远方那个他所谓的家
心脏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的视线,落在了课本旁边,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文件袋上。
袋子里,有几张折叠起来的纸,其中一张的抬头,隐约可见XX人民医院的字样。
还有……几根被小心包在纸巾里、颜色略深的短发。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几根头发。
一股冰冷的决绝,压倒了所有的愤怒和悲伤。
我挣脱林薇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沙发角落。
女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惊惧:你……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看她。
我的眼里,只有那几根属于那个叫陈思远的男孩的头发。
那是我需要的,最后的、也是最硬的证据。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那包着几根头发的纸巾。
动作很轻,像在触碰烧红的炭火。
小女孩还在哭,抱着妈妈的腿,惊恐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女人也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林薇站在我身后,屏住了呼吸。
我把那包着宝贵证据的纸巾,紧紧攥在手心。
纸巾柔软的触感包裹着那几根硬质的发丝,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真实感。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女人和孩子一眼。
转身,走向门口。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瑜瑜……林薇跟上来,声音里带着担忧。
去鉴定中心。我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现在。
等待结果的七天,像七年那么漫长。
我把自己关在客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不吃,不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脑子里一片混沌,一会儿是门外少年那张酷似陈明的脸,一会儿是那个女人绝望的眼泪和小女孩惊恐的哭声,一会儿是陈明在电话里那轻飘飘的巧合。
无数个为什么在脑海里疯狂盘旋、撞击,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陈明回来过。
他疯狂地敲门,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焦灼和恐慌:老婆!开门!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婆!求求你开开门!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一遍遍捶打着门板。
老婆!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先开门好不好我们好好谈谈!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那声音,听起来那么真切,那么痛苦,那么……深情。
若是从前,我早已心软,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
可现在,这声音只让我觉得无比讽刺和恶心。
像毒蛇吐着信子,试图再次缠绕上我的脖颈。
我拉过被子,死死蒙住头,用枕头压住耳朵。
隔绝那令人作呕的忏悔。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哀求。
最后,门外彻底安静了。
死一样的寂静。
我知道他没走。
他就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像一条被抛弃的、等待主人回心转意的狗。
多么可笑。
这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第七天,清晨。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得我眼睛生疼。
是鉴定中心的短信通知。
结果已出,可凭条码自助打印。
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
手脚冰凉。
我掀开被子,像个提线木偶般坐起来。
动作僵硬地换好衣服,梳了梳凌乱枯槁的头发。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陌生得像鬼。
我拉开房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盒子,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陈明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尊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石雕。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盛满柔情蜜意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充满了惊惶、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希冀。
老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挣扎着想站起来。
我没有看他。
径直走向门口。
你去哪他冲过来,试图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老婆,我们谈谈!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就一次!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
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别碰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石头。
4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波澜。
他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初秋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让我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微弱的刺痛感。
林薇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
她看到我的样子,眼圈瞬间红了,但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替我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一路无言。
只有车载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
鉴定中心的自助打印机前,我颤抖着输入条码。
机器发出低沉的运转声。
一张薄薄的纸,被缓缓吐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钉在报告最下方那几行冰冷的小字上。
【根据DNA分析结果,累积亲权指数(CPI值)大于10000,亲权概率(RCP)大于99.99%……】
【支持陈明是陈思远的生物学父亲。】
99.99%。
四个冰冷的数字,一个冰冷的支持。
像四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我最后的、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幻想。
世界彻底失声。
耳边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它戳破。
纸张的边缘,在我无意识的攥紧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林薇担忧地扶住我的手臂:瑜瑜
我甩开她的手,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狠绝。
转身。
大步流星地走向林薇停在门口的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
回我家。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林薇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发动了车子。
一路飞驰。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我紧紧攥着那份报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张纸,此刻重逾千斤。
压在我的膝盖上,也压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
车子在家楼下停稳。
我推开车门,下车。
林薇想跟上来,被我一个眼神制止。
我自己处理。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停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走进单元门,踏上楼梯。
每一步,都踩在过往三十年堆砌的、名为幸福的废墟上。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食物腐败的酸馊气。
陈明还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
看到我,看到我手里捏着的那张纸,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
老……老婆……他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发软,又跌坐回去。
我没有说话。
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无处遁形的恐惧和绝望。
我把手里的DNA报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
纸张不算重,但带着我所有的愤怒、屈辱和心死,砸在他鼻梁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然后滑落,掉在他脚边的狼藉里。
陈明被打得偏过头去。
他没有动,也没有去捡那张纸。
仿佛那张纸带着剧毒。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解释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解释你那‘就那一次’的巧合
陈明浑身一颤。
他慢慢转过头,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浑浊、破碎,像被摔坏的玻璃珠。
老婆……我……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着鼻涕,糊了一脸。
他试图伸手来抓我的衣角,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哭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当年……公司……酒局……我喝多了……真的喝多了……就那一次……真的就那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就……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痛苦地插进油腻的头发里,声音闷在掌心里,带着绝望的呜咽:后来……她找上门……说有了……我……我怕啊!我怕你知道!我怕失去你!怕失去这个家!我……我鬼迷心窍了!我给了钱……想着打掉就没事了……谁知道……
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谁知道她没打!她偷偷生下来了!她拿孩子威胁我!我没办法……老婆……我真的没办法!这些年……我每一天都活在煎熬里!我看着她……看着那个孩子……我就想到你……想到我对不起你!我……
闭嘴!
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
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得我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陈明被吼得浑身一抖,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抽噎。
煎熬我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你的煎熬,就是一边享受着‘丁克’的自由,一边享受着做父亲的隐秘快乐就是一边对着我甜言蜜语,一边给另一个女人和孩子当顶梁柱就是拿着我们共同赚的钱,去养你的私生子
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寸寸剐过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陈明,你的爱,真廉价。
廉价到,连‘一次’都管不住自己。
廉价到,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掩盖最初那个肮脏的错误!
不是的……老婆……我爱你……我真的只爱你……他挣扎着,试图再次抓住我的手,眼神里是溺水般的哀求,那个孩子……就是个意外!是个错误!我对他没有感情!一点都没有!我心里只有你!只有我们这个家!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我保证处理好!保证让他们消失!我们离开这里,去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老婆……求你了……
重新开始
让他们消失
听着他这番毫无底线、自私冷酷到极致的话,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我看着他涕泪横流、卑微乞求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多脏啊。
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他的灵魂,怎么可以这么脏
我猛地抽回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后退一步。
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我们三十年幸福的客厅。
最终,定格在电视墙正中央。
那张巨大的、在洱海边拍摄的合影。
照片里的我们,笑容灿烂,依偎在金色的夕阳下,背景是波光粼粼的湖面,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他说:老婆,看,这就是我们的天堂。
骗子。
天堂的基石,是用谎言和另一个女人的血泪砌成的!
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
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猛地冲向电视墙!
瑜瑜!陈明惊恐地大叫,试图扑过来阻止。
太迟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抓住那个沉重的木质相框!
哗啦——!
相框被我硬生生从墙上扯了下来!
玻璃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碎裂!无数锋利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我们此刻彻底粉碎的关系!
有几片碎玻璃划过我的手臂,带起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液体。
我浑然不觉。
照片被牢牢地镶嵌在碎玻璃和木框的夹缝里。
照片上,陈明搂着我肩膀的那只手,在夕阳的光晕下显得那么刺眼!
我抓住照片的一角,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撕!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像布帛被生生扯断!
那张承载了三十年甜蜜幻梦的合影,从我们两人中间,被彻底撕开!
照片里,陈明那半张带着虚假笑容的脸,被我攥在手里,皱成一团。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半张残破的脸。
然后,抬起头,看向跌坐在一地狼藉中、面如死灰的陈明。
手臂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在流血,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点痛,比起心口那片血肉模糊的荒芜,微不足道。
我扬起手,将那团皱巴巴的、属于他的半边照片,狠狠砸在他身上!
纸团弹了一下,滚落在那些外卖残渣和烟灰里。
像他此刻一样肮脏不堪。
陈明,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带着一种彻底心死的冰冷,你的天堂,碎了。
带着你肮脏的‘一次’和你的‘错误’,滚出我的世界。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
转身。
赤着脚,踩过地上冰冷的玻璃碎片和污秽,走向卧室。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像在祭奠我那死去的三十年。
卧室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
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作呕的世界,也隔绝了我所有的过去。
门板隔绝了客厅里陈明压抑的、崩溃的呜咽。
那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棉被传来,模糊,遥远,再也无法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细微地刺痛,血珠沿着小臂滑下,滴落在浅色的地板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我麻木地看着。
这点皮肉之苦,比起心口那个被生生剜走一大块血肉的空洞,太轻了。
我拉开衣柜。
里面挂满了衣服,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他的。
那些熨烫平整的男士衬衫,那些带着他惯用须后水味道的羊毛衫……曾经是我生活的气息,此刻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
我没有丝毫犹豫。
像清理一堆染了瘟疫的垃圾。
5
动作机械而迅速。
抓起那些属于陈明的衣物、领带、皮带、手表盒子……所有沾染了他气息的东西。
一股脑地塞进那个巨大的、原本用来装被子的真空压缩袋里。
拉链拉上。
隔绝了那些肮脏的气息。
打开卧室门。
陈明还瘫坐在客厅的废墟里,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脸上泪痕和污渍混在一起,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他看到我拖着那个巨大的袋子出来,眼中瞬间爆发出惊恐和绝望的光芒。
老婆……不要……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声音嘶哑破碎,你不能这样……这是我们的家……你不能赶我走……
我充耳不闻。
像拖着一袋沉重的垃圾,径直走向门口。
袋子摩擦着地面,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打开大门。
清晨带着凉意的风灌了进来。
我用力,将那袋塞满了他过往的压缩袋,狠狠推了出去!
袋子砸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拿着你的东西,我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滚。
陈明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口,双手死死扒住门框,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垂死的哀嚎,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老婆……
他试图挤进来。
那张曾经让我迷恋的、此刻却写满卑劣和绝望的脸,近在咫尺。
我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那令人作呕的深情和悔恨。
然后,抬起脚。
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踹在他扒着门框的手上!
啊——!陈明发出一声痛呼,手指瞬间松开。
我抓住这瞬间的空隙,猛地将厚重的防盗门,在他绝望的注视下,狠狠甩上!
砰——!!!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门框都在颤抖。
也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世界。
以及门外那个,让我爱了三十年、也恨透了三十年的男人。
门外,传来他绝望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哭和捶打门板的声音。
老婆!开门!求求你开门!你不能这样对我!苏瑜!开门啊!
那声音穿透门板,带着疯狂和怨毒。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门外是他崩溃的哀嚎和捶打。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我手臂上尚未干涸的、暗红的血痕。
我抬起手,看着那蜿蜒的血迹。
然后,慢慢地将沾着血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留下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指印。
像一道沉默的封印。
封死了这扇门。
也封死了我所有的过去。
门外令人作呕的哭嚎和捶打,不知何时停止了。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间曾经叫做家的牢笼。
只有我背靠着的那扇冰冷的门板,似乎还残留着陈明最后疯狂捶打时的震动余韵。
手臂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留下几道暗红色的干涸痕迹,和皮肤被玻璃划破的细微刺痛。
这点痛,像遥远海岸线上微弱的潮汐,提醒我还活着。
我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
膝盖因为久坐而僵硬发麻。
环顾四周。
客厅里一片狼藉,碎裂的玻璃渣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外卖残渣散发着腐败的酸馊气,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
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谎言破碎后的腐朽味道。
这里不再是家。
是坟墓。
埋葬了我三十年光阴和全部信任的坟墓。
我需要离开。
立刻,马上。
念头一起,身体里残余的最后一丝力气被调动起来。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走进卧室,打开行李箱。
没有再看衣柜里剩下的任何一件衣服。
只从抽屉最底层,翻出那个尘封已久的旧帆布包。
里面装着几件我婚前买的、款式早已过时却依旧舒适的衣服。
还有一本护照,一张很久没动过的银行卡——那是我婚前工作攒下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积蓄。婚后,陈明总说我的就是你的,这张卡也就渐渐被遗忘在角落。
幸好。
幸好还有这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把护照和卡塞进帆布包。
动作利落,没有任何留恋。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他气息的卧室。
然后,拉上帆布包的拉链。
转身。
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再次穿过一片狼藉的客厅。
没有回头。
拉开那扇刚刚被狠狠甩上的防盗门。
门外,空空如也。
只有那个巨大的压缩袋,像一具臃肿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陈明不见了。
连同他那些廉价的眼泪和令人作呕的忏悔,一起消失了。
也好。
省得再脏了我的眼。
我拖着行李箱,跨过那个压缩袋,像跨过一堆真正的垃圾。
砰。
身后的门,最后一次关上。
隔绝了所有。
电梯下行。
数字一格一格跳动。
失重的感觉传来。
像我的心,终于从高悬的悬崖,坠入无底的深海。
也好。
沉到最底,或许就能触底反弹。
林薇的车还等在楼下。
她靠在车门边,看到我出来,立刻掐灭了烟,迎了上来。
目光扫过我手臂上干涸的血痕和小小的行李箱,眼圈又红了,但什么也没问。
决定了她帮我拉开后座车门。
嗯。我把行李箱塞进去,声音平静无波,去机场。
车子启动,汇入清晨的车流。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起来。
嗡嗡嗡……执着地响着。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到骨髓、又让我恨之入骨的名字——陈明。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着它响了又停,停了又响。
像垂死之人的挣扎。
最终,归于沉寂。
几秒后,屏幕再次亮起。
一条短信。
【老婆,我知道错了,求你回来!我不能没有你!那个家才是我的家!他们什么都不是!只要你回来,我立刻跟他们断绝关系!我发誓!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求你了!】
文字里透出的绝望和疯狂,几乎要溢出屏幕。
我看着。
然后,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滑动。
找到那个名字。
拉黑。
删除。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扔回帆布包深处。
像扔掉一件沾满了致命病菌的脏东西。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车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明亮了一些。
洱海的风,带着水汽特有的清新和微凉,卷着岸边垂柳的气息,吹拂在脸上。
我站在客栈临海的露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那股盘踞了许久的、混杂着烟味、谎言和腐朽的浊气,似乎被这清冽的风涤荡一空。
怎么样苏姐,这间‘听海’还满意吧年轻的客栈老板阿哲跟在我身后,笑容爽朗,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视野绝对是最好的,睁眼就是海,躺在床上都能看日出!
他推开房间的雕花木门。
阳光毫无遮挡地涌进来,洒满一室。
原木色的地板,米白色的纱帘被风吹得轻轻扬起,正对着大落地窗的,是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洱海。
干净,通透,像被水洗过一样。
很好。我点点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就这间。
好嘞!阿哲麻利地帮我把行李箱提进来,您先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电话拨‘0’就行。
他带上门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窗外那片辽阔的、低语着的蓝色。
海风穿过敞开的落地窗,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颊,吹动鬓边散落的几缕灰白头发。
很安静。
只有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规律而舒缓,像母亲安抚婴孩的摇篮曲。
我走到窗边,靠在冰凉的木质窗框上。
远处,苍山如黛,沉默地守护着这片水域。
阳光洒在海面上,跳跃着,碎裂成无数片细碎的金箔。
几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水面,留下清脆的鸣叫。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变得缓慢而悠远。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
没有令人窒息的烟味和谎言。
没有那个男人的眼泪和哀求。
只有海,风,阳光,和自己。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平静,像温润的水,慢慢浸润了我干涸龟裂的心田。
我闭上眼,任由海风拥抱。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松弛下来。
日子像洱海的水,平静地流淌着。
我租下了一间小小的临街铺面,开了家安静的书吧,名字就叫远行。
地方不大,原木书架,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旧书页的独特气味。书架上没有流行的成功学或鸡汤,大多是些冷门的游记、散文,或者厚厚的小说。
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多是些喜欢安静的旅人,或者附近大学的学生。
阿哲是常客。
他总爱在午后客人稀少时,抱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晃进来,点杯最便宜的美式,霸占靠窗的那个位置,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
苏姐,救命!给点灵感!他有时会抓狂地挠着他那头乱糟糟的自然卷,我卡文了!我笔下的女主角离家出走后,该干嘛
我正擦拭着一个白瓷咖啡杯,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先活着。喘气。
阿哲愣了一下,随即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精辟!太精辟了苏姐!
笑声爽朗,惊飞了窗外柳树上停驻的几只麻雀。
阳光透过书吧的大玻璃窗,暖融融地洒在身上。
我低头看着手中光洁的白瓷杯,杯壁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平静的轮廓。
嘴角似乎,也随着阿哲那没心没肺的笑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活着,喘气。
是啊,还能喘气,就挺好。
时间是最沉默的雕刻师,也是最有效的疗愈者。
洱海边的第三个秋天悄然降临。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清甜的香气,混合着湖水微腥的气息。
书吧门楣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苏姐!生日快乐!
阿哲的大嗓门伴着风铃声一起闯进来。
他抱着一个巨大的、有些歪歪扭扭的蛋糕盒子,兴冲冲地放到吧台上。蛋糕是纯白色的奶油,上面笨拙地用巧克力酱写着苏姐60大寿,永远18!
旁边还用草莓酱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我自己做的!厉害吧他献宝似的打开盒子,脸上沾了点面粉,眼睛亮晶晶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大男孩,尝尝!绝对真材实料,甜度适中,健康无添加!
看着那个丑萌丑萌的蛋糕,还有他期待的眼神,心头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谢谢。我轻声说,接过他递来的塑料小叉子,挖了一小块奶油送进嘴里。
甜而不腻,带着新鲜的奶香。
好吃。我点点头。
阿哲立刻笑开了花,露出一口白牙:那必须!我可是研究了好几天配方!
6
他给自己也切了一大块,一边吃,一边环顾着空荡荡的书吧:今天怎么这么冷清你那些老书友呢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小口吃着蛋糕,清净点好。
那怎么行!阿哲三口两口把蛋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六十可是大寿!得热闹!等我,我去拿瓶好酒来,咱俩好好庆祝庆祝!
他说着,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书吧,卷起一阵带着桂花香的风。
书吧里又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那个丑萌的蛋糕。
落地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洱海。
天空被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瑰丽的霞光铺满了整个水面,波光粼粼,美得惊心动魄。
我端着剩下的半块蛋糕,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
静静地看着这天地间盛大的落幕与新生。
海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进来,拂动我灰白的发丝。
一个人。
看这无边的海,这壮阔的夕阳。
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似乎被这暖色的光芒和口中的甜意,悄然融化了一角。
不再那么坚硬,那么冰冷。
一个人看海,阿哲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他拎着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走过来,动作利落地开瓶,不觉得寂寞吗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在夕阳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晕。
我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摇曳的液体,又望向窗外那片被染成金红的海。
海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
寂寞
我轻轻晃动着酒杯。
那深红的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落。
比起死在谎言里,我开口,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个人看海,挺好。
阿哲倒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我,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了然,又像是更深沉的……某种东西。
他没说话,只是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杯沿。
清脆的一声叮。
像某种心照不宣的共鸣。
就在这时,书吧门口那串贝壳风铃,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凌乱的碰撞声。
叮铃哐啷!
尖锐地撕破了室内的宁静。
我和阿哲同时转头望去。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门口逆光站着的两个身影。
一个坐在轮椅上,身形佝偻萎缩,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稀疏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腿上盖着一条灰扑扑的毯子。
另一个,推着轮椅,穿着廉价的皮夹克,满脸的不耐烦和戾气,正是当年那个按响我家门铃、酷似陈明的少年。只是褪去了青涩,眉宇间刻满了生活的粗糙和怨气,眼神浑浊而凶狠。
推轮椅的青年用力过猛,轮椅的前轮重重撞在门槛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坐在轮椅上的人被震得猛地向前一倾,他费力地抬起头,试图看清室内的光线。
那张脸……
纵然被病痛和岁月摧残得几乎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松弛蜡黄,布满了老年斑……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明。
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来自地狱的阴风。
我端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
冰凉的玻璃杯壁贴着指尖,寒意刺骨。
陈明浑浊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急切地搜寻着,终于捕捉到窗边我的身影。
那双曾经深邃、后来写满虚伪和哀求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病态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热希冀。
老婆……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破旧风箱在拉扯,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和激动,老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扶手,青筋暴起,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最终只能徒劳地向前倾着。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泪混着眼屎一起流下来,淌过沟壑纵横的脸,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想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老婆!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激动地拍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盖在毯子下的双腿,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声音里充满了自怜和怨毒。
都是报应!报应啊!那个小畜生……他猛地扭头,怨毒地瞪向身后推着轮椅的青年,还有那个贱人!他们把我榨干了!钱没了,房子也没了!看我瘫了,没用了,就天天给我脸色看!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老婆……只有你……只有你对我好过……
他猛地转回头,眼神狂热得像信徒看见了真神,伸出枯树枝般颤抖的手,试图够向我:
跟我回家吧!老婆!求求你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保证!我们回家!啊回家好好过日子!我下半辈子当牛做马伺候你!求你了老婆!跟我回家吧!
他身后那个青年——陈思远,此刻脸上仅存的一点耐心也彻底耗尽了。
爸!你有完没完!他粗暴地低吼一声,用力把试图往前蹭的轮椅往后一拽!
轮椅的轮子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陈明被这猛力拽得差点后仰翻倒,慌忙抓住扶手,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嗬嗬声。
陈思远看都没看他一眼,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剐向我,带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怨恨和贪婪。
喂!他语气冲得很,像在吆喝一个欠债的,老头天天念叨你!烦死了!反正他现在瘫了,我们也没钱养个废人!你以前是他老婆,现在正好!你把他接走!省得拖累我们!
他像丢垃圾一样,把轮椅又往前粗暴地推了一把。
哐当!
轮椅再次撞在门槛上。
陈明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和呛咳。
书吧里死寂一片。
只有陈明破风箱般的喘息和陈思远粗重的呼吸声。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了海平面之下。
暮色四合。
室内的光线迅速昏暗下来。
阿哲不知何时已放下了酒杯,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
他身形挺拔,像一株沉默而坚韧的树,替我隔开了门口那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不再是那个阳光爽朗的客栈老板,而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地扫视着门口的两人。
我手中的红酒,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
像血。
我轻轻晃动着酒杯。
看着那粘稠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度。
然后,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越过阿哲的肩膀,落在门口那两个被暮色吞噬的、扭曲的身影上。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我微微侧过脸,看向身旁的阿哲。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麻烦您,我的声音不高,清晰地在寂静的书吧里响起,像冰珠落进玉盘,帮我把这位‘前夫’……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轮椅上那个涕泪横流、眼神狂热的陈明脸上。
一字一顿。
请出去。
请出去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巨石,砸在寂静的书吧里。
也砸碎了陈明脸上最后那点希冀的微光。
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深处那点狂热的火焰瞬间熄灭,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绝望取代。
枯瘦的手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老婆……你……你说什么他嘶哑的声音拔高了,尖利得如同砂纸摩擦玻璃,我是陈明啊!我是你老公!你怎么能……
前夫。我平静地打断他,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纠正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我们离婚五年了,陈明。法律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不!我们没有离婚!陈明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扭曲变形,我没签字!我死也不会签字的!你永远是我老婆!苏瑜!你永远都是!
他挣扎着,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试图从轮椅上扑下来!
爸!你他妈老实点!陈思远彻底失去了耐心,脸色狰狞,猛地一把按住陈明瘦弱的肩膀,像按住一只不听话的牲畜,粗暴地将他死死摁回轮椅里!
放开我!小畜生!陈明被按得痛呼一声,随即像被激怒的野兽,挥舞着枯瘦的手臂,狠狠抓向陈思远的脸!
老东西!你敢!陈思远反应极快,猛地偏头躲过,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陈明干瘪蜡黄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书吧里炸开!
陈明的头被打得狠狠偏向一边,花白稀疏的头发凌乱地盖住了他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他被打懵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愤怒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刻骨的绝望。
你……你敢打我!他哆嗦着嘴唇,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嘶吼,我是你爸!你这个畜生!畜生啊!
爸陈思远啐了一口,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要不是你还有点退休金吊着命,老子早把你扔臭水沟里了!老不死的!少他妈在这儿丢人现眼!他喘着粗气,又恶狠狠地瞪向我,还有你!装什么清高!这老废物现在就是个累赘!你不接走是吧行!老子明天就把他扔福利院门口!看他能活几天!
他骂骂咧咧,推着轮椅就想强行往里闯,动作粗暴,轮椅的轮子碾过门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直沉默如山的阿哲,动了。
他一步跨出,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瞬间封死了门口。
两位。阿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陈思远那张戾气横生的脸,苏姐的话,没听清
他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书吧内部的空间,做了个向外的手势。
门在那边,请。
语气客气,动作却带着绝对的压迫感。
陈思远被阿哲的气势慑住,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滚开!
他仗着年轻气盛,竟然伸手想推开阿哲!
阿哲眼神一冷。
他没躲。
在陈思远的手即将碰到他胸膛的瞬间,阿哲手腕闪电般一翻!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只听到陈思远哎哟一声痛呼!
他的手腕已经被阿哲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扣住,反拧到了身后!
啊——!松手!你他妈松手!陈思远疼得龇牙咧嘴,脸都扭曲了,身体被阿哲拧得半弯下去,另一只手徒劳地挣扎着。
阿哲面无表情,手上力道加重。
啊——!陈思远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刚才的凶悍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痛楚和惊恐,哥……大哥!轻点!轻点!手……手要断了!
轮椅上的陈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儿子被制住,吓得浑身哆嗦,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恐惧。
阿哲像拎小鸡一样,拧着陈思远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轮椅的推手,毫不费力地将这对父子连同轮椅一起,稳稳当当地请出了书吧门槛。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力量感。
砰!
书吧的玻璃门被阿哲用脚轻轻一带,关上了。
将门外所有的污言秽语、哭嚎怒骂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清净。
只有那串贝壳风铃,因为门的震动,还在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叮咚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渐渐平息。
门外,是陈明绝望的嚎哭和陈思远气急败坏的咒骂,混杂着轮椅被胡乱推动的噪音。
像一场拙劣而荒诞的闹剧。
渐行渐远。
最终,彻底消失在洱海潮湿的晚风里。
书吧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昏黄的灯光温柔地洒落。
空气中,咖啡的醇香和旧书的墨香,重新占据了主导。
我依旧坐在窗边。
手中的那杯红酒,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只剩下杯底残留的一抹暗红,在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
阿哲走回来,拿起桌上的酒瓶,重新为我斟上半杯。
深红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悦耳的轻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端起自己的酒杯。
我拿起酒杯。
没有看他。
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洱海。
远处的海面与深蓝的夜空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
只有岸边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像撒落的碎钻。
遥远的海平线尽头,深沉的墨蓝色天幕下,一道极细、极淡的鱼肚白,正悄然晕染开来。
像画家笔下一抹不经意留出的空白。
微弱,却蕴含着破开一切黑暗的力量。
黎明将至。
玻璃门外,突然传来陈明用尽最后力气、捶打着轮椅扶手发出的、嘶哑绝望的吼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门缝,微弱却清晰地刺进来:
苏瑜!你难道要孤独终老吗——!
孤独终老
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一丝葡萄的涩,回甘却是悠长的醇香。
望着海天相接处,那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的白色光带。
朝阳,即将喷薄而出。
驱散所有阴霾与寒冷。
我微微扬起唇角。
那笑容很淡,却是我来到洱海后,最真实、最舒展的一个。
总比,我轻声说,声音飘散在带着咸味的海风里,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释然的宣告,死在谎言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