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银质餐具在长桌中央反射出吊灯刺眼的光,每一次细微碰撞都像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三根细长的白蜡烛,顶端跳跃着暖黄的火苗,努力在空旷昂贵的餐厅里制造一点可怜的温馨假象。奶油蘑菇汤的香气氤氲着,是我亲手做的,沈修瑾曾经说过喜欢。此刻这香气只让我胃里一阵阵发紧。
刀叉切割牛排的轻微声响停了。沈修瑾抬起头,那张英俊得近乎刻薄的脸在烛光下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推开几乎没动过的餐盘,瓷盘底划过光洁桌面,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噪音。
林晚,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扎破餐厅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演够了吗
我捏着餐叉的手指猛地收紧,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几乎要嵌进肉里。演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像个虔诚的信徒,把他随口一句喜欢当成圣旨,把他皱一下眉头当作天大的事,洗手作羹汤,敛尽所有锋芒,努力活成他沈太太该有的、温顺无害的样子。到头来,只换来他一句演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蜡封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辩解质问在他面前,我那点可悲的自尊早已被碾得粉碎。
三年了,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高背椅里,姿态是惯有的睥睨,眼神却锐利得能刮下人一层皮,你不腻,我腻了。他顿了顿,唇角扯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我的脸,看看你自己,林晚。除了这张还算能看的脸,你还有什么乏味得像杯白开水,连当沈太太最基本的……情趣,都欠奉。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心上最脆弱的地方,钝痛蔓延开,四肢百骸都跟着发冷。乏味白开水原来我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那些深夜亮着灯等他回家的坚持,那些为他熨平每一寸衬衫褶皱的专注,在他眼里,只是索然无味的证明。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怕那里面赤裸裸的厌恶会把我彻底击垮。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密码锁开启的轻快电子音。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清脆、笃定,带着一种主人般的熟稔和张扬,由远及近。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进一片冰冷的深渊。
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像一阵裹着浓烈香气的风。她穿着最新季的香奈儿套装,剪裁完美地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是苏薇薇,那个在沈修瑾公司里,总是用毫不掩饰的、带着挑衅目光看我的实习生。此刻,她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径直走到沈修瑾身边,纤纤玉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胳膊。
修瑾,等久了吧她的声音又甜又嗲,带着刻意的娇嗔,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毫不客气地刺向我,呀,林晚姐也在啊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纪念日她故意拖长了尾音,那纪念日三个字,被她念得充满了讽刺。
沈修瑾没有推开她,反而顺势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动作亲昵而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冰冷,审视,像是在看一件亟待处理的垃圾。
正好,薇薇也来了。他抽出被苏薇薇抱着的手臂,俯身从放在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动作随意得如同丢弃一张废纸。
啪!
那叠雪白的、边缘锋利的A4纸被甩在铺着蕾丝桌布的餐桌上,不偏不倚,正好压在那碗我精心熬煮、此刻已经冷透的奶油蘑菇汤旁边。汤碗被震得晃了一下,几点浓稠的汤汁溅了出来,在洁白的纸张边缘洇开几朵丑陋的油花。
封面上,几个加粗的黑体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视网膜——离婚协议书。
签了它。沈修瑾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酷得像在宣读判决,林晚,你该让位了。
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击中,眼前的一切瞬间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份刺目的协议书在视野里疯狂旋转。餐厅里昂贵的水晶吊灯,桌上精心准备的菜肴,苏薇薇脸上刺眼的笑容,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背景板。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瞬猛烈地冲向头顶,耳朵里轰鸣作响。
让位
原来我坚守了三年的位置,在他眼里,从来就只是一个需要被清理掉的障碍物一个妨碍他和新人双宿双栖的绊脚石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耻辱感交织着,几乎要将我撕裂。
凭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强行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沈修瑾,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三年,我……
你最大的错,他打断我,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彻底解剖开来,就是毫无自知之明地占着沈太太的位置,却提供不了任何价值。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极其缓慢地掠过苏薇薇依旧平坦的小腹。
苏薇薇立刻配合地,用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脸上绽放出母性与胜利交织的耀眼光芒,声音甜得发腻:修瑾,别这样说嘛。林晚姐也是……尽力了。只是,宝宝需要一个完整的家,需要名正言顺的身份,对不对她抬眼看向沈修瑾,眼神充满了依赖和邀功。
宝宝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瞬间洞穿了我摇摇欲坠的防线。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被我死死咽了下去。原来如此!原来这冰冷的让位,这突如其来的绝情,是为了给这个孩子腾地方!为了给他们完整的家!
三年来无数个独自等待的深夜,无数次强颜欢笑的委屈,无数个试图靠近却被无形冰墙阻挡的瞬间……所有压抑的、不被看见的付出和痛苦,在这一刻,在苏薇薇那只炫耀地抚摸着小腹的手下,彻底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只有我一个人认真投入的笑话!
愤怒像火山熔岩般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发出来。可就在那灼热的岩浆即将喷薄之际,一股更深的、更冰冷的绝望感兜头浇下。
价值我对他而言,唯一的价值就是腾出沈太太的位置,好让他的新欢和他的孩子名正言顺
沈修瑾似乎完全没兴趣欣赏我的崩溃,他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他用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那份离婚协议书,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牢牢钉在我脸上。
看清楚条款。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冰冷的命令,你名下的所有银行卡、基金、房产,包括我妈送你的那套翡翠首饰,全部冻结、收回。沈家给你的,一分都不会让你带走。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冻结收回净身出户他竟要做得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连一丝丝曾经存在过的情分都不肯承认
哦,对了,苏薇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掩着嘴轻笑出声,那笑声像银铃,却刺耳无比,林晚姐,你衣柜里那些过季的旧衣服,我看着有几件料子还不错,扔了怪可惜的。反正你以后……大概也用不着穿那么好的了,不如就留给我吧正好我孕期身子重了,有些宽松的款式还能将就穿穿。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腰,仿佛在展示她未来即将膨胀的战利品。
旧衣服将就穿穿
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那些衣服,每一件都是我用自己婚前工作攒下的钱买的,是我仅存的、属于林晚自己的一点东西。现在,连这最后一点体面,她都要以施舍的姿态,踩在脚下碾碎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沈修瑾,他面无表情,甚至微微侧过脸,避开我的视线,那姿态,分明是默许,是纵容苏薇薇对我进行这最后的羞辱。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血液。原来,这就是他最终的态度。原来,我在他心里,真的连一件过季的旧衣服都不如。三年的婚姻,耗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希望,最终只换来一纸冰冷的驱逐令,和一场刻意的、极致的羞辱。
餐厅里死寂一片,只有苏薇薇那带着胜利者优越感的轻笑,和我自己沉重得快要停止的心跳声。烛火还在跳动,映照着那份摊开的离婚协议,映照着对面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男女,也映照着我苍白如纸的脸。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桌上那只派克钢笔——那是去年他生日,我跑遍半个城市才买到的限量款。
笔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在我死寂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像无数根针扎在心上。林晚。两个字,签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濒死之人的最后挣扎。笔迹的边缘,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色水渍,不知是溅上的冷汤,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钢笔从我脱力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沈修瑾锃亮的皮鞋尖旁。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得身下的高背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但我强迫自己挺直了背脊,像一根被狂风骤雨蹂躏却不肯折断的芦苇。目光掠过沈修瑾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掠过苏薇薇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最后定格在苏薇薇那微微隆起的、被名牌套装包裹的小腹上。
祝你们,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却又异常清晰,‘一家三口’,得偿所愿。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眼,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身后,似乎传来苏薇薇娇嗲的抱怨声:哎呀,她怎么这样啊,怪吓人的……
还有沈修瑾那听不出情绪的、低沉的回应:随她去。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后背。我没有回头,手指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支撑着自己,拉开沉重的雕花大门。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冰冷的晚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瞬间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激得我浑身一颤。身后那栋灯火通明、曾经被我视为家的冰冷豪宅,像一个巨大的、张着口的怪兽,迫不及待要将我吞噬、消化。
净身出户……
这四个字在脑海里反复轰鸣,带着无尽的讽刺。除了身上这套衣服,我什么都没带。那些被苏薇薇觊觎的旧衣服不,它们和我一样,都不过是沈修瑾急于丢弃的垃圾。
我抬起手,狠狠抹掉脸上冰凉的湿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夜露。深秋的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奇异地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不能倒下。林晚,你绝不能在这里倒下。一个念头如同在绝望深渊里骤然点燃的微弱火种,顽强地钻了出来。
母亲!那个病弱的、住在遥远疗养院里的母亲!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牵挂了。沈修瑾知道她,知道她是我唯一的软肋!他会不会……一股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
我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顾不上狼狈,拔腿就跑。高跟鞋在寂静的别墅区小路上敲打出凌乱而急促的声响,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牵扯着刚刚被彻底碾碎过的神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但我不敢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到母亲身边!
夜风卷着枯叶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冲到了别墅区边缘那条主干道旁。我扶着冰冷的灯柱,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空荡荡的马路上,偶尔有车灯像流星般划过,照亮我惨白如鬼的脸和空洞的眼睛。
一辆破旧的黄色出租车缓缓驶来,司机大概是被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惊到了,犹豫了一下才停下。
去、去南山疗养院!我拉开车门,几乎是跌坐进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多问,踩下油门。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流光溢彩,却照不进我心底一丝一毫的暖意。我蜷缩在后座冰冷的座椅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滑腻——不知何时,掌心被自己掐破了,黏腻的血混着冷汗,一片狼藉。
我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逝的模糊光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妈妈……你千万不能有事……千万……泪水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无声地爬满了冰冷的脸颊。在彻底崩溃的呜咽溢出喉咙之前,我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和咸涩交织的味道。
到了,姑娘。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打破了车内死水般的沉寂。
南山疗养院那熟悉而冰冷的白色建筑轮廓在昏暗的路灯下显现,像一座沉默的墓碑。我几乎是扑下车,踉跄着冲向那扇熟悉的、刷着淡绿色油漆的大门。
妈!妈!嘶哑的呼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惶。
林小姐值夜班的护士长张姐从护士站探出头,一脸惊愕,这么晚了你怎么……
我妈呢我妈怎么样了我冲到她面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护士台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张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林阿姨她很好啊,晚上八点多就按时吃药睡下了,很安稳。刚查完房,呼吸很平稳。
紧绷到极致的那根弦,铮的一声,断了。
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我腿一软,顺着冰冷的护士台滑坐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同样冰冷的墙壁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巨大的浪潮,瞬间将我淹没。喉咙里堵着硬块,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林小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张姐吓了一跳,连忙从护士台后面绕出来,蹲下身想扶我,语气充满了担忧,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没事就好……妈妈没事就好……沈修瑾……他至少……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这个认知,像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暂时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恨意和绝望。
张姐费力地把我扶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倒了杯温水塞进我冰冷僵硬的手里。温热的触感让我稍稍回魂。
我……我没事,张姐。我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依旧嘶哑,就是……就是突然很想她,过来看看。这个拙劣的谎言,连我自己都不信。
张姐看着我,眼神复杂,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她在这个地方工作多年,见过太多人间冷暖,大概也能猜出几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坐着缓缓,我去看看林阿姨醒了没,让她知道你来了安心些。
别!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袖,阻止她,别吵醒她!让她睡……我……我看看她就走。我不能让妈妈看到我此刻狼狈的样子,不能让她担心。我只需要确认她平安,这就够了。
张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好吧。你脸色太差了,我去给你拿条毯子。
她转身离开。空荡冰冷的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人。我蜷缩在硬邦邦的长椅上,双手捧着那杯渐渐失去温度的水,目光空洞地望着走廊尽头母亲病房紧闭的门。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掌心被掐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
净身出户。
沈修瑾冰冷刻薄的话语,苏薇薇抚摸小腹时那刺眼的笑容,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我死死罩住,拖向深渊。除了身上这套衣服,我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住处,甚至……没有未来。
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我该怎么办我能去哪里
就在这时,右手腕内侧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我下意识地低头。昏黄的廊灯下,一只玉镯安静地圈在我的手腕上。玉质温润细腻,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柔和的光泽,像凝固的月光。这是我身上唯一剩下的、真正属于林晚自己的东西——母亲当年艰难地变卖了外婆留下的最后一点家当,才在我考上大学时,含着泪给我戴上的。她说,这是传家的念想,能保平安。
冰凉的玉贴着皮肤,那股温润却奇异地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热流,缓缓渗入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母亲含泪的脸庞浮现在眼前,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担忧的眼睛,此刻却像穿透了时空,带着无声的鼓励和力量。
不能倒下,林晚。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伤口,尖锐的疼痛刺破了绝望的迷雾。
为了妈妈,也为了……自己。
沈修瑾,苏薇薇……你们等着。
那份净身出户的协议,签下的不是我的终结,而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我失去的一切,我要亲手,十倍、百倍地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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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初冬的京城,空气清冽干燥,吸进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夜幕早已低垂,将白日里钢筋水泥的森冷丛林温柔地包裹起来。然而,位于京郊的云顶私人会所,此刻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穹顶照得一片辉煌,映照着下方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槟的微醺气泡、高级香水交织的馥郁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属于金字塔尖的矜持与紧绷。
京圈最顶级的私人拍卖会,一年一度,是财富、权势与品味的无声角斗场。能拿到那张烫金邀请函的,非富即贵,且往往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目的。
二楼环形悬廊的暗处,我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身体微微倚靠着冰冷的雕花栏杆。一身剪裁极简却气场十足的黑色丝绒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线条,V领的设计露出锁骨和一截光洁的颈项,没有任何多余的首饰,只有左手腕上那只温润的羊脂白玉镯,在暗影里流转着低调而沉静的光泽。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略显冷硬的侧脸。三年时光的淬炼,早已洗去了当初的惊惶与脆弱,沉淀下的,是深潭般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我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穿透下方衣香鬓影的人群,牢牢锁定在拍卖厅前排中心位置的那个男人身上。
沈修瑾。
三年不见,他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是挺拔的身姿,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侧脸的线条依旧冷峻分明。只是,在那份熟悉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矜贵疏离之下,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动着拇指和食指,这是他在极度专注或压力巨大时才会有的小动作。而他身边的助理,正俯身在他耳边急促地说着什么,神情凝重。
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很好。鱼儿,上钩了。
今晚拍卖图录的压轴,是位于西郊、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沈氏祖宅。那是沈家发迹的根,是沈老爷子生前最看重的地方,更是沈修瑾继承家业时,在病榻前亲口向老爷子承诺过要守好的祖产。据说当年沈家遭遇重大危机,是老爷子变卖了所有其他产业,独独留下了这处祖宅,才保住了最后的根基和脸面。如今,这宅子却因为沈氏集团扩张过快、资金链紧绷而被迫放上拍卖台,用以缓解燃眉之急。这对沈修瑾而言,无异于在祖宗牌位前自打耳光。他今晚,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来的。
大厅里璀璨的灯光短暂地暗了一下,随即一束追光精准地打在拍卖台上。穿着考究燕尾服的拍卖师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庄重感:各位尊贵的来宾,接下来,是我们今晚万众瞩目的压轴拍品——位于西郊紫云山麓,始建于清康熙年间,拥有完整三进院落及后花园的‘沈氏祖宅’!起拍价,八千万人民币!每次加价,不低于一百万!
八千万!拍卖师话音刚落,一个前排的胖商人就迫不及待地举起了号牌。显然,冲着沈家祖宅名头来的投机者不在少数。
八千五百万!
九千万!
九千三百万!
竞价声此起彼伏,数字像滚雪球一样往上攀升。大厅里的气氛逐渐升温,带着一种金钱燃烧特有的燥热感。不少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前排中心那个沉默的身影。
沈修瑾始终没有动。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是微微抬着下颌,目光沉沉地盯着台上展示祖宅细节的大屏幕。那份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在告诉所有人,真正的买家还未出手,前面的喧嚣,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暖场表演。
价格很快被推到了一亿两千万。叫价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参与者也只剩下寥寥两三家,每一次举牌都带着谨慎的权衡。
就在这时,沈修瑾动了。他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手。
他身边那位穿着藏蓝色西装、神情精干的助理立刻会意,干脆利落地举起了手中的号牌,声音沉稳清晰,穿透了整个拍卖厅:一亿五千万!
嗡——
大厅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一次性加价三千万!沈氏少东家果然出手不凡!这不仅是实力的展示,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这宅子,姓沈!谁也别想染指!
刚才还在试探性加价的几个竞争者,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犹豫和退缩。一亿五千万,已经超出了这处古宅在纯粹商业价值上的合理估值,更遑论后续高昂的维护费用。为了一处宅子得罪如日中天的沈家似乎并不划算。
拍卖师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沈氏集团,出价一亿五千万!一亿五千万第一次!还有没有……
就在那锤子即将落下的前一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准备向沈修瑾投去恭维目光的前一秒——
一个清冷、平稳,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女声,不高不低,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响彻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拍卖厅上空。
两亿。
轰!
整个大厅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惊愕,所有的难以置信,瞬间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射向二楼悬廊的暗影处!
追光灯仿佛也迟滞了一秒,才猛地调转方向,炽烈地、精准地打在那个倚栏而立的黑色身影上。
我站在那里,一手随意地搭在雕花栏杆上,另一只手里,那只几乎未动的香槟杯被我极其缓慢地、优雅地晃动着。金黄色的液体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映着我唇角那抹似笑非笑、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无数道惊疑、探究、震撼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下方前排那道最锋利、最灼热的视线——沈修瑾。
他猛地转过头,动作之大,几乎带倒了手边的香槟杯。那双我曾无数次沉溺其中、此刻却只剩下无边寒意的深眸,在看清我面容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最毒的蛇咬了一口,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被愚弄的狂怒……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底翻腾、炸裂!那张三年未见、依旧英俊逼人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当众重击后的惨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
拍卖师最先从这石破天惊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两……两亿!二楼这位女士,出价两亿!两亿第一次!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死寂的大厅!
天!她是谁!
两亿疯了吗直接加五千万
看沈修瑾的脸色……我的妈,有好戏看了!
这女人……有点眼熟等等,她不是……
无数道目光在我和沈修瑾之间疯狂地来回扫射,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震惊、好奇、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弥漫。
沈修瑾身边的助理显然也懵了,他急促地俯身在沈修瑾耳边说着什么,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沈修瑾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震惊之后,是滔天的怒火和被当众羞辱的狂怒!
两亿第二次!拍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催促的意味。
助理猛地回过神,在沈修瑾近乎噬人的目光逼视下,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两亿一千万!
这个数字,显然已经逼近甚至可能超过了沈修瑾今晚所能调动的资金极限。助理喊出这个价格时,脸色也是煞白的。
我晃动着酒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改变一分。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台下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俊脸,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痛
呵。痛吗沈修瑾,这才刚刚开始。
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清晰地穿透整个拍卖厅:
三亿。
哗——!!!
这一次,整个大厅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三亿!整整比沈修瑾的报价高出了九千万!这已经不是竞拍,这是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碾压!是当着京圈所有名流的面,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沈修瑾的脸上!
三亿!这位女士出价三亿!三亿第一次!拍卖师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握着拍卖槌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修瑾身上,等待着他更疯狂的回应,或者……彻底的溃败。
沈修瑾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般的狰狞和……难以置信的痛苦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
他身边的助理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俯在他耳边急速地说着什么,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沈修瑾猛地抬手,似乎想示意助理再次举牌,但那只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却颓然落下,重重地砸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紧到极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那双深眸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痛苦、屈辱、狂怒……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死死地咬着牙,腮边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抽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被彻底击垮、被当众剥光了所有尊严的惨烈姿态。
三亿第二次!拍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目光扫过沈修瑾惨白的脸。
三亿第三次!
成交!
砰!
拍卖槌重重落下,清脆的声响如同最终的审判,宣告着这场碾压的结束,也宣告着沈家祖宅易主!
追光灯再次牢牢锁定在我身上。我微微偏过头,避开那过于刺眼的光芒,目光却精准地穿过喧嚣的人群,落在那张惨白如纸、写满屈辱与震惊的脸上。
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我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香槟杯,杯壁折射出璀璨而冰冷的光,映着我此刻毫无温度的眼眸。
然后,我微微倾身向前,对着麦克风的位置——或者说,是直接对着台下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用一种足以让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带着一丝玩味、一丝轻蔑、一丝胜利者怜悯的语调,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听说,沈总最近……手头有点紧周转不开了
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沈修瑾的心脏!
轰!
整个拍卖厅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更大的炸弹,瞬间沸腾到了顶点!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沈修瑾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然后又惊疑不定地看向二楼那个神秘、强大、出手狠绝的黑裙女人。
她说什么沈氏……周转不开
我的天!三亿现金!这女人什么来头!
沈修瑾那脸色……看来是真的了!沈家要完
快看!沈修瑾他……
沈修瑾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身后沉重的红木座椅,发出一声沉闷刺耳的巨响。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经深邃迷人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屈辱,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咆哮,想质问,想冲上来撕碎我!但最终,在无数道或惊愕、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在那句周转不开如同魔咒般死死扼住他咽喉的窘迫下,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像一头被围猎重伤的困兽,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在助理惊慌失措的搀扶下,推开身后目瞪口呆的人群,狼狈不堪地冲出了拍卖厅!
那仓惶逃离的背影,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沈氏少东的矜贵与从容
拍卖厅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和议论。拍卖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持场面:咳咳,各位来宾,让我们再次恭喜这位女士……
追光灯依旧炽热地打在我身上。我优雅地举起手中的香槟杯,对着台下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对着那扇被沈修瑾狼狈撞开、还在微微晃动的厚重雕花大门方向,轻轻地、遥遥地,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
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如同深冬里永不融化的寒冰。
好戏,才刚刚开场。
沈总,查到了!那位……在拍卖会上拿下祖宅的女士,资料……非常有限。助理的声音透过加密线路传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用的身份是海外离岸公司代理人,资金流非常复杂,完全追踪不到源头。只知道……只知道她现在的公开名字叫‘Evelyn
Lin’,中文名……林晚!
砰!
沈修瑾手中的定制威士忌水晶杯,狠狠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瞬间粉身碎骨!琥珀色的酒液和尖锐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林晚!
真的是她!
那个三年前被他弃如敝履、净身出户赶出家门的女人!那个他以为早已在尘埃里腐烂消失的女人!她竟然……回来了!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碾压一切的姿态!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狂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办公桌上,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鲜血瞬间从破皮的关节渗出。
林晚……林晚……他死死咬着这个名字,如同咀嚼着带血的玻璃渣,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惊悸。给我盯死她!我要知道她现在住哪!跟谁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在做什么!
窗外,酝酿了整整一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落地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模糊了外面整个霓虹闪烁的世界,也映照着办公室里男人那张因暴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乱而扭曲变形的脸。
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入别墅区深处,最终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现代风格别墅前。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摇摆,却依旧无法完全抹去外面水幕连天的景象。我推开车门,早有等候在门廊下的管家撑开巨大的黑伞,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Evelyn小姐,您回来了。管家恭敬地问候。
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门廊下停着的那辆线条流畅的银色阿斯顿马丁,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果然来了。
刚踏入温暖明亮、流淌着舒缓钢琴曲的客厅,一道熟悉的身影便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Evelyn!
男人转过身,笑容温和,带着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从容魅力。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休闲西装,身形挺拔,气质儒雅,正是宋氏集团的掌舵人,宋知远。也是我回国后,最重要的盟友和……名义上的未婚夫。
知远这么晚了,有事我脱下被雨水沾湿些许的羊绒大衣递给管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和一丝询问。
宋知远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管家递来的热毛巾,却没有递给我,而是动作轻柔地、极其自然地替我擦拭着发梢沾染的几点微不可查的雨珠。他的动作很绅士,指尖隔着毛巾,没有碰到我的皮肤,但那专注的眼神和亲昵的姿态,足以让任何旁观者确信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听说今晚云顶很热闹,宋知远的声音温润,带着笑意,目光却带着一丝探究落在我脸上,尤其是……压轴那场。手笔很大,也很漂亮。他意有所指。
我任由他擦拭着,没有躲闪,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左手腕上那只温润的玉镯,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玉面。一场交易而已。我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那宅子,位置不错。
宋知远笑了笑,没有追问细节。聪明人之间,点到即止。他放下毛巾,目光转向窗外那瓢泼大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雨太大了。今晚……或许会有‘不速之客’
就在这时,管家沉稳的脚步声在玄关处响起,打破了客厅里微妙的气氛。
Evelyn小姐,宋先生,管家微微躬身,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却透着一丝凝重,门外……沈氏集团的沈修瑾先生,淋着雨,坚持要见您。已经站了快半小时了。
来了。
我端着管家适时递来的热红茶,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的声响。庭院里明亮的景观灯穿透厚重的雨幕,清晰地勾勒出那个站在铁艺大门外的身影。
沈修瑾。
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昂贵的黑色西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挺拔却显得异常狼狈的轮廓。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黑发、苍白的脸颊、紧抿的薄唇不断滚落,汇成一道道小溪。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石像,固执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灯火通明的别墅方向。那双在雨幕中依旧死死盯着这里的眼睛,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痛苦、绝望、哀求……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
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沈氏总裁的矜贵与掌控一切的从容只剩下一个被彻底击垮、走投无路的男人,在用最卑微的姿态祈求一个……他曾经亲手抛弃的人。
心脏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刺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转瞬即逝的抽痛。但随即,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感受着白瓷杯壁传来的熨帖温度。三年前那个雨夜,我抱着自己,在冰冷的街头蜷缩,那时的绝望和冰冷,比此刻窗外这场雨,要刺骨千百倍。
要请他进来吗宋知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个狼狈的身影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不必了。让他淋着吧。声音清冷,如同窗外的雨,有些‘病’,淋淋雨,或许能清醒点。
宋知远没再说话,只是走到我身边,并肩看着窗外。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身影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双膝一软,竟然噗通一声,直直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雨地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他仰着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看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隔着厚重的雨幕和冰冷的玻璃,他似乎在对别墅里的人无声地呐喊、祈求。
客厅里一片寂静。管家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宋知远微微蹙眉,侧头看向我。
我的目光,在沈修瑾跪倒的那一刹那,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冰冷、漠然、一丝快意……以及,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一丝极淡极淡的悲悯。但那悲悯,也仅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我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场令人窒息的独角戏,将手中已经微凉的红茶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知远,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陪我出去‘送送客’吧。
宋知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乐意之至。
管家立刻无声地递来两把巨大的黑伞。
厚重的雕花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门外狂暴的风雨声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潮湿的泥土气息。
我和宋知远并肩站在门廊宽阔的台阶之上。两把巨大的黑伞在我们头顶撑开,隔绝了倾盆而下的冰冷雨水,形成一方干燥、矜贵的空间。明亮的门廊灯光将我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台阶下那片被暴雨蹂躏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沈修瑾猛地抬起头。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顺着凌乱的黑发流淌,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那双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清门内并肩而立的两人时,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极致的痛苦、难以置信的狂怒,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然后又扫过我身边气度从容、姿态亲昵的宋知远,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
林晚……他嘶哑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挣扎和哀求,你……你听我说……当年……
沈总。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风雨声,也打断了他艰难挤出的字句。我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居高临下的疏离。这么晚了,淋着雨跪在我家门口,不太合适吧传出去,对沈氏集团岌岌可危的声誉,恐怕是雪上加霜。
岌岌可危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修瑾的心脏。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当年……他猛地向前膝行一步,泥水溅满了昂贵的西裤,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当年是我不对!是我混蛋!林晚……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求你看在我们过去……
过去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嘲讽的弧度,冰冷刺骨。沈总是指,您在我结婚纪念日递给我离婚协议,逼我净身出户,好给您的新欢和未出世的孩子腾地方的‘过去’还是指,您默许您的苏薇薇小姐,以施舍的姿态,想要‘将就’我那些‘过季旧衣服’的‘过去’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修瑾的记忆里,也烫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上。管家垂着眼,宋知远的目光则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落在沈修瑾身上。
沈修瑾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巨大的羞耻和痛苦淹没了他,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沈总,我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却比这冬雨更冷,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您当初选择了苏薇薇和她的孩子,选择了把我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就该想到今天。
我微微侧过身,姿态自然地挽住了身边宋知远的臂弯。宋知远极其配合地,用另一只手温柔地覆上我挽着他的手背,动作亲昵而充满保护意味。他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目光平静地迎向台阶下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既然沈总这么关心我的‘现在’,我的目光扫过沈修瑾绝望的脸,声音清晰得如同宣告,那么,容我正式介绍一下。
我抬起下巴,看向身边的男人,唇角的弧度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矜持和宣告:
这位是宋知远先生,宋氏集团现任董事长,也是……
我的目光转回沈修瑾脸上,一字一顿,清晰地砸下最后的审判:
刚刚完成对沈氏集团核心业务收购案的,我的未婚夫。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修瑾头顶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哀求、绝望,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毁灭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宋知远,又猛地看向我,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像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枯枝。
宋知远!收购沈氏!
这个消息,比拍卖会上三亿拍走祖宅,比看到林晚如今的光彩夺目,比当众被羞辱……更加致命!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支柱!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沈修瑾口中喷溅而出!在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雨水中,那抹猩红显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光芒彻底涣散,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再无声息。只有那刺目的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暴雨依旧疯狂地倾泻着,冲刷着台阶上冷漠的旁观者,也冲刷着台阶下那具无声无息、象征着彻底溃败的躯体。管家面色微变,上前一步。宋知远也收敛了笑容,眉头微蹙,看向我。
我静静地站在门廊下,撑着黑伞,目光冷漠地注视着雨地里那团刺目的猩红在浑浊的水流中渐渐稀释、变淡。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心中没有预想中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结束了或许吧。
叫救护车。我淡淡地吩咐管家,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转身,挽着宋知远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温暖明亮的门内。
厚重的雕花大门,在我们身后无声地、缓缓地合拢,彻底隔绝了门外那场冰冷绝望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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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混合着一种沉闷的、属于病痛的气息,充斥在VIP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床单,惨白的灯光,将一切都映照得冰冷而没有生气。
沈修瑾躺在病床上,脸色比身下的床单更加惨白,嘴唇干裂起皮。床头柜上昂贵的监护仪器发出规律而低沉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着代表生命迹象的曲线。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手臂上扎着输液的针管,透明的液体缓慢地滴入他的血管。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薇薇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她穿着一条剪裁略显过时的香奈儿连衣裙,裙摆有些皱,脸色憔悴,眼圈红肿,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张扬跋扈。沈氏集团的崩塌和沈修瑾的倒下,抽走了她所有的底气和光环。她走到床边,看着病床上气息微弱的男人,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茫然无措的绝望。她默默地放下保温桶,拿起湿毛巾,动作有些笨拙地替沈修瑾擦拭额头的虚汗。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我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一身简洁的黑色羊绒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左手腕上那只温润的玉镯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病床上的人,最后落在苏薇薇身上。
苏薇薇看到我,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中瞬间充满了戒备、恐惧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毒。她下意识地挡在了病床前,像一只护崽的母兽,尽管这只崽早已病入膏肓。
你……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干涩而尖锐,带着颤抖,你还嫌害他不够吗他现在这样……都是你……
出去。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苏薇薇虚张声势的质问。
苏薇薇被我冰冷的眼神慑住,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在那无形的压力下败下阵来。她怨恨地瞪了我一眼,又担忧地看了看病床上毫无知觉的沈修瑾,最终咬着唇,低着头,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昏迷的沈修瑾,还有那些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我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沈修瑾毫无血色的脸上。三年不见,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曾经锐利逼人的轮廓如今只剩下病态的脆弱。即使昏睡着,那紧锁的眉头也透着一股化不开的痛苦和沉重。
视线掠过他放在被子外、扎着针管的右手。那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白色痕迹像是长期佩戴什么饰品留下的压痕。我的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床头柜。上面除了水杯和药瓶,还放着一个看起来很旧的、边缘磨损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子没有封口,露出里面一叠泛黄的纸张。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抽出了最上面的几张纸。
纸张入手的感觉粗糙而脆弱,带着一种久藏的陈旧气息。最上面一张,是某种登记表格。当我的目光触及表格抬头的字样和右下角那个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签名时——
嗡!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里炸开!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瞬疯狂地冲向四肢百骸!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捏不住那几张轻飘飘的纸!
那抬头的字样,赫然是——【京华市第一中心医院——脑神经外科特殊病案登记】。
而右下角的签名,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决绝的、孤注一掷的沉重——沈修瑾。
日期!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用黑色墨水写下的日期上!
那串阿拉伯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瞳孔深处,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20XX年,10月15日。】
轰——!!!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疯狂旋转、崩塌、碎裂!
那个日期……那个日期……
是……我们离婚的前一天!
我颤抖的手指,几乎是痉挛般地、急切地翻动着下面几张同样泛黄的纸。一张张检查报告单,影像学诊断,会诊记录……无数的医学术语和数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最终,我的目光死死定格在最后一张纸的下方。
那里,用加粗的红色字体,清晰地打印着一行触目惊心的诊断结论:
【临床诊断:胶质母细胞瘤(WHO
IV级),弥漫性脑干病变,晚期。预计生存期:6-12个月。】
胶质母细胞瘤……晚期……生存期……6-12个月……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魂飞魄散!砸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脑癌……晚期……
离婚……前一天……
苏薇薇……怀孕……
净身出户……
拍卖会上的碾压……
他跪在暴雨中的哀求……
他呕出的那口鲜血……
所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所有尖锐的矛盾,所有无法理解的绝情和疯狂……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贯通!串联成一幅完整而残酷的、令人窒息的真相拼图!
原来……原来那场突如其来的背叛,那刻骨铭心的羞辱,那将我打入地狱的净身出户……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戏
一场他自编自导自演,用最残忍的方式将我推开,独自走向生命终点的……告别戏!
哐当!
手中的文件再也拿捏不住,重重地滑落在地,散开一片刺目的白。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巨响!
我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指缝间,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