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冷宫废后那天,雪地里捡回个濒死少年。
用现代医术救活他才知道,这是敌国送来的质子。
他哑着嗓子问我为何救他。
我揉着饿扁的肚子叹气:冷宫太冷,救个人暖被窝。
后来他攥着我偷来的馒头低笑:姐姐,等我接你出去。
可没等来他的花轿,却等来他血洗皇宫登基的消息。
新帝踏着尸山走来,剑尖挑起我下巴:当年暖被窝的话,还算数么
我盯着他身后士兵捧着的皇后凤冠,突然笑了。
陛下,冷宫那年冬天...您嫡亲的小太子,是我捂死的。
雪,没完没了地下。
风卷着雪沫子,从糊窗的破麻纸洞里钻进来,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我缩在冰冷刺骨的床榻上,身下是薄得像纸的旧褥子,硬得硌骨头。寒气无孔不入,从脚底板直往上钻,冻得人牙齿都在打颤。这不是我熟悉的、有暖气空调的世界,这是冷宫,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胃袋一阵阵地抽搐,火烧火燎地提醒我,上一顿,还是昨天半个又冷又硬的窝头。原主这副身体,怕是饿惯了,可我这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对这磨人的饥饿感毫无招架之力。冷宫的日子,真能把人逼疯。
外面风声更紧了,呜呜咽咽,像无数个冤魂在哭嚎。我蜷缩得更紧,试图保存一丝可怜的热气。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的声音穿透了风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像是濒死的动物在雪地里挣扎、拖行。
有人
这念头像冰锥一样刺进混沌的脑子。在这鬼地方,除了像我这样的活死人,还能有谁难道是哪个宫女太监被罚进来了可这声音……听起来太绝望了。鬼使神差地,一股莫名的冲动压过了饥饿和寒冷。我挣扎着爬起来,裹紧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袄子,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
风雪瞬间劈头盖脸地砸来,迷得人睁不开眼。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我眯着眼,循着那若有似无的拖曳声望去。
冷宫院子角落,那棵早已枯死、虬枝狰狞的老槐树下,一团模糊的黑影,几乎被新落的雪掩埋。风雪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却只是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向前蠕动,在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被雪迅速覆盖的暗红痕迹。
血!
浓重的血腥味混在冰冷的空气里,冲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顾不上雪水浸透单薄的裤腿。
是个少年。很年轻,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被血污和冻僵的雪块糊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凌乱的黑发下,死死地、空洞地睁着,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像两口即将干涸的枯井。他身上的棉袍破破烂烂,被利器划开了好几道大口子,翻卷的皮肉冻得发黑发紫,最深的一道在左胸下方,还在极其微弱地往外渗着暗红的血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出细小的血沫。那浓重的血腥气里,还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伤口腐烂的甜腥恶臭。
他快死了。现代急诊科医生的经验瞬间在我脑子里拉响最高级别的警报。失血性休克,重度冻伤,感染……任何一个都能要了他的命,何况是叠加在一起。在这没有任何医疗条件的鬼地方,他撑不过半个时辰!
喂!醒醒!我拍打他冰冷僵硬的脸颊,触手一片冻伤的死皮。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我脸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滚过一阵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救还是不救
理智在尖叫:自身难保!他是谁为什么伤成这样救了会不会惹来更大的祸事冷宫里莫名其妙多出个死人,或者多出个活人,都是天大的麻烦!
可那双眼睛……那双空洞、绝望,却又在生命尽头死死挣扎的眼睛,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作为医生的本能里。救死扶伤,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哪怕换了时空,换了身份,也无法抹去。
算你命大,撞上我了!我咬咬牙,狠下心。去他妈的麻烦!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命在眼前咽气。
凭着一股蛮劲,我拖着他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滑地挪回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把他安置在冰冷的地上不行,寒气会加速他的死亡。我费力地把他拽上那张唯一的硬板床,扯下自己那床又薄又破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接下来,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简陋手术。
我用冻得通红的手,哆嗦着在墙角翻找。破瓦罐里的水早就结了冰坨子,只能砸碎了取中间的冰块。没有火,没有药,什么都没有。我找到半块还算锋利的碎瓷片,又寻来一根之前不知做什么用的、还算结实的麻绳。这就是我全部的手术器械了。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集中精神。用麻绳在火上烤没火!只能将就。我用尽力气,把麻绳紧紧捆扎在他大腿根部那道最凶险的伤口上方,希望能止住汹涌的血流。然后,拿起那块冰冷的碎瓷片,在破袄子上使劲蹭了蹭,权当消毒。手指按压在他左胸下方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皮肉冻得发硬,触感令人作呕。
没有麻醉,没有消毒,什么都没有。我咬紧牙关,用瓷片锋利的边缘,划开那冻僵发黑的腐肉。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睁开。
忍着点!想活命就给我挺住!我低吼着,声音嘶哑,像是在命令他,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汗水混着雪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瓷片刮过腐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清理着伤口深处的脓血和坏死组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伤口终于清理干净,露出底下惨白的骨茬和微弱的肌肉颤动。血还在慢慢渗,但流速明显缓了。我脱下自己还算干净的中衣衬里,撕成布条,一圈圈用力缠绕包扎。
做完这一切,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息。胃里饿得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看着他依旧惨白、但似乎微弱起伏的胸膛,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
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枯井,此刻里面盛满了浓稠得化不开的戒备、惊疑,还有一丝深藏其下的、野兽般的凶戾。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灵魂都刺穿。
你……他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是谁
那双眼睛里的凶光让我本能地一凛,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不是个普通的伤者。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才能磨砺出的警觉和杀意。
我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慌乱。在这吃人的地方,示弱就是找死。我扯出一个自认为还算镇定的笑容,虽然脸上肌肉冻得僵硬,估计比哭还难看。
路过的。我耸耸肩,故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指了指窗外,喏,这冷宫,我的地盘。你,大雪天里送上门来的‘礼物’。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身上、还有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上反复逡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尤其是在看到我用来包扎的、那件单薄中衣的布料时,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为何……救我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几分沉沉的压迫感。那眼神,仿佛在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说出你的目的。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大概是饿昏了头,或者是当医生的职业病犯了,看见血淋淋的玩意儿就手痒我下意识地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指,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冒上来。这鬼地方,太冷了,冷得骨髓都在打颤。
我揉了揉饿得发痛的肚子,那里面空空如也,火烧火燎的感觉再次袭来。看着他苍白却难掩俊朗轮廓的脸,一个荒诞又直白的念头冒了出来。
冷宫太冷,我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真实的疲惫和饥饿的虚弱,半真半假地说,救个人,多个活物,好歹……能暖被窝不是
空气瞬间凝滞。
那双充满戒备和凶戾的眼睛,猛地定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模样。震惊、荒谬、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飞快地闪过,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胸膛起伏的幅度似乎大了一些,牵扯到伤口,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
他不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像一头沉默的、评估着猎物的狼。屋子里只剩下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和我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心跳。
这死寂般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日子在冷宫这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艰难地向前爬行。少年身上的伤口在我的照料下,以一种顽强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缓慢愈合。高烧退了又起,起了又退,每一次都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但他最终都挺了过来。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我那点蹩脚的急救知识,更源于他骨子里那股近乎偏执的求生意志。
他依旧沉默,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那双眼睛里的戒备从未真正消散过,只是从最初的浓烈凶戾,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习惯性的疏离和审视。我给他换药,他一声不吭,只是身体会瞬间绷紧,肌肉僵硬如铁,直到我动作结束才缓缓放松。我喂他喝水——用那个破瓦罐融化的雪水,他也只是机械地吞咽,目光却总是越过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计算着什么,或者等待着什么。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阿景。没有缘由,只是觉得这个字,带着点模糊的暖意,和他身上那股阴冷的气息格格不入。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既不承认,也不反对,像是默认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代号。
食物,是我们之间最现实也最残酷的纽带。冷宫的份例,少得可怜,还常常被克扣。两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守着那点聊胜于无的东西,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那天,运气似乎眷顾了我一点点。负责洒扫冷宫外围的一个小太监,大概是新来的,笨手笨脚,不小心把一个食盒遗落在靠近冷宫后墙的雪堆旁。食盒里,竟然有半盘没怎么动过的、已经冻硬的点心!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虽然也冻得像石头,但在这地方,无异于珍馐美味。
心脏狂跳起来,像揣了只兔子。我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扑过去,把那食盒紧紧抱在怀里,用破袄子裹住,猫着腰,一口气冲回那间破屋子。
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狂喜。我把食盒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
食物的香气,即使已经冰冷,即使带着点冻过的怪味,依旧猛烈地冲击着我们麻木已久的嗅觉。我看到阿景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牢牢地钉在了食盒上。那里面不再是深沉的审视,而是毫不掩饰的、属于饥饿野兽的绿光。
我拿起一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递给了阿景。他伤重,更需要食物恢复体力。他看着我递过去的馒头,没有立刻接,只是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我冻得开裂、沾着污垢的手上。那双手因为长期的寒冷和营养不良,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都是黑泥。再往上,是我同样脏污、瘦得脱形的脸。我此刻的样子,大概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不是嫌弃,也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触动。他沉默地接过了馒头,没有说谢。
他拿着那冰冷的馒头,没有立刻吃,只是放在手里掂量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馒头表皮。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忽然,他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随即,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嗤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那笑声很怪。像是自嘲,又像是带着某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意味。在这死寂的冷宫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耳。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只有那双眼睛,像燃尽的灰烬深处跳动的最后一点火星,直勾勾地盯着我。
姐姐,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等我。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我,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屋顶和漫天风雪,望向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等我……接你出去。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赌咒发誓的激烈,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猛地砸开一圈巨大的涟漪。接我出去离开这该死的冷宫这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被绝望和寒冷浸透的心房。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执拗的平静,看着他眼中那簇幽暗却坚定的火苗。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接我出去
真的……可能吗
命运有时会露出极其残酷的獠牙。
就在阿景的伤一天天好转,甚至能勉强下地活动,倚着破门框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时,冷宫那扇几乎从不开启的破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猛地撞开了。
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涌进来,随之闯入的,是一个小小的、裹在明黄色锦缎里的身影。他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粉雕玉琢的一张脸,此刻却冻得发青,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写满了惊惶和无措。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老太监,佝偻着腰,死死护着小主子,自己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殿下!殿下使不得啊!快跟老奴回去!这里……这里是晦气地方!老太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小太子我心头猛地一跳。当朝唯一的嫡子他怎么会跑到这冷宫绝地来
小太子却不管不顾,小小的身体挣脱了老太监的手,踉跄着跑进来几步,带着哭腔喊:母后!母后你在哪里父皇……父皇他不要孤了!孤怕!
原来是被皇帝斥责了,惊慌失措之下乱跑进来的。我下意识地看向阿景。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他脸上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茫然,随即是某种被强行唤醒的、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东西。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小小的明黄色身影上,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
那老太监终于连滚带爬地扑进来,一把抱住了小太子,声音抖得变了调:我的小祖宗!可算找到您了!快走快走!这里待不得!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哭闹的小太子往外拉。
放开孤!孤要找母后!小太子挣扎着,小手胡乱挥舞,声音凄厉。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小太子胡乱踢蹬的小脚,猛地踹在了阿景刚刚愈合不久的、靠近大腿根部的伤口上!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阿景喉咙里迸出。他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他猛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伤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撑住旁边的土墙,才勉强没有倒下。
阿景!我惊呼一声,想要冲过去扶他。
然而,门外传来更加纷乱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尖利焦急的呼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显然是东宫的人追来了。
那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抱起还在哭闹的小太子,像被鬼撵一样冲出了破门,消失在风雪里。
破门被重新撞上,留下满屋的寒冷和死寂。
阿景依旧维持着那个痛苦的姿势,身体微微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巨大的痛苦和刚才那猝不及防的变故,似乎将他彻底击垮了。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直起身。脸色依旧惨白,冷汗浸湿了鬓角,但那双眼睛……变了。
之前的复杂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封万里的死寂。一种彻骨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比外面的风雪更冷。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小太子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紧闭的破门和呼啸的风雪。
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一口枯井,投下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一丝涟漪。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荒芜的、冻结一切的冰冷。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雕。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也不再是之前那点微弱的依赖。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平静。
他……阿景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地上,是嫡子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冷宫的日子,在那场意外的闯入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阿景的伤,因为那一脚,愈合得更加缓慢。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像一尊会移动的冰雕。大部分时间,他都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我知道他没有。他只是在积攒力量,在酝酿着什么。
偶尔,他会睁开眼。那双眼睛,彻底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温度,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望向窗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等待,而是一种冰冷的、精确的测算。他在计算时间,计算距离,计算着某种……毁灭性的力量。
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即使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我也能感觉到一种蛰伏的、择人而噬的凶兽气息,无声地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尽量不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做着那些琐碎的活计,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这天夜里,风雪似乎格外狂躁。狂风卷着雪粒子,疯狂地抽打着破窗棂,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我蜷缩在角落的薄褥子上,冻得瑟瑟发抖,根本无法入睡。
突然,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咔嚓声,穿透了风雪的咆哮,从院子方向传来。
像是……踩断枯枝的声音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冷宫半夜,谁会来
几乎是同时,靠墙而坐的阿景,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瞳孔像两点幽冷的寒星,精准地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无声无息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度危险的、即将爆裂的气息。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破窗的麻纸噗地一声轻响,被什么东西戳破了!紧接着,一个细小的管状物伸了进来!
迷烟!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闭气!阿景低吼一声,声音短促而凌厉。他动作快如鬼魅,根本不像一个重伤未愈的人,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抄起旁边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木棍,狠狠砸向那根伸进来的管子!
啪!管子应声断裂。
窗外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和杂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几乎在阿景动手的同时,破旧的门板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有人在用力撞门!
砰!砰!
门栓剧烈地摇晃着,木屑簌簌落下。
阿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扑到门后,用身体死死顶住那摇摇欲坠的门板。他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我,急促地命令:窗!快!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强敌环伺,门是守不住的!唯一的生路,是那扇破窗!我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手忙脚乱地去撕扯那些早已朽烂的窗棂木条。恐惧让我的手指冰冷而僵硬,木刺扎进肉里也毫无知觉。
砰!!!
一声巨响!门栓终于被撞断!破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风雪裹挟着几个黑影凶神恶煞地扑了进来!他们穿着紧身夜行衣,蒙着脸,只露出凶光毕露的眼睛,手中握着明晃晃的短刀!
杀!为首一人低喝,刀锋直指顶在门后的阿景!
阿景在门被撞开的瞬间,就借着那股冲力猛地向后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刀锋。他手中的木棍横扫,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砸向最近一个刺客的腿骨!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刺客惨叫一声倒地。
但敌人太多了!另外两个刺客立刻围了上来,刀光如匹练,交织成致命的网,将阿景困在中间!他身手矫健得不可思议,闪转腾挪,木棍在他手中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次格挡都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他手臂发麻,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刚换的粗布衣衫。但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眼神凶戾,招招搏命,一时间竟逼得两个刺客无法近身!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混乱!
是那个孩子的声音!
我猛地扭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只见一个身材格外矮壮的刺客,不知何时绕过了战团,狞笑着扑向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明黄色的身影——小太子萧珏!他竟然又在这里!也许是白天偷偷溜回来找什么东西此刻他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缩在墙角,小脸煞白,惊恐地看着那逼近的、闪着寒光的刀刃!
不——!我失声尖叫,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扑了过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死!
然而,有人比我更快!
阿景!在听到尖叫的刹那,他猛地回头。看到那柄刀即将落向小太子头顶的瞬间,他眼中那搏命的凶光骤然凝固,随即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竟完全不顾身后劈来的两刀,硬生生用后背承受了那两记重击!
噗!噗!
刀刃入肉的声音闷得让人心胆俱裂!阿景身体剧震,鲜血狂喷而出!
但他借着这股冲击力,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狠狠撞向那个举刀砍向小太子的矮壮刺客!
砰!
两人狠狠撞在一起!那刺客被撞得一个趔趄,刀锋擦着小太子的衣角劈在了墙上,溅起一溜火星!
阿景自己也重重摔倒在地,后背两道巨大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咳出更多的血沫。
阿景!我扑到他身边,看着那恐怖的伤口,浑身冰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那个被撞开的矮壮刺客晃了晃脑袋,恼羞成怒,眼中凶光大盛,再次举起了刀,这次,目标直指地上重伤的阿景!
完了!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一声清脆却带着无尽威严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门口炸响!
一个穿着华贵宫装、面容冰冷绝艳的女人,在几名气息沉凝、一看就是顶尖高手的侍卫簇拥下,出现在门口。她目光如电,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落在那个矮壮刺客身上。
那刺客看到来人,浑身一僵,举起的刀顿在半空。
女人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重伤濒死的阿景,扫过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吓傻了一般的小太子,最后,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高高在上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废物!她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那矮壮刺客猛地一哆嗦。
一个废后,一个敌国弃子,一个没用的孽种,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毒针,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都处理不干净,留你们何用
她微微抬手,指向地上气息奄奄的阿景,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吩咐碾死一只蚂蚁:这个,拖出去,喂狗。目光转向墙角的小太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嫌恶和冰冷,那个……送回东宫。至于她……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看死物般的漠然,冷宫失火,走水了,不是很正常么
命令下达,她不再多看一眼,仿佛这屋子里的一切污秽都不值得她驻足。她优雅地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如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在门口的风雪中。
是她!当朝太后!那个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女人!她口中的孽种,指的是小太子那句轻飘飘的送回东宫背后,藏着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不……不要……母后……墙角的小太子似乎终于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一点神,听到太后的话,小脸更加惨白,发出微弱的、破碎的呜咽。
而地上,阿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听到了!他听到了太后那句敌国弃子!听到了那句拖出去喂狗!他听到了太后对小太子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血污和冷汗,那双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涣散的眼睛,此刻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底燃烧起来的、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那火焰,足以焚尽这世间的一切!
他死死盯着门口太后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哭泣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无辜的孩子,而是在看……某种必须被彻底抹去的、与他命运相连的、最深重的耻辱和仇恨的象征!
就在这时,那个被太后斥责的矮壮刺客,似乎为了挽回颜面,也为了执行命令,狞笑一声,再次举起了刀,狠狠劈向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阿景!
不要——!我绝望地嘶喊,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试图用身体挡住那致命的一刀!
然而,太迟了。
刀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悍然落下!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没有预想中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我扑过去的动作僵在半途,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那柄闪着寒光的刀,并没有砍在阿景身上。
在刀锋落下的最后一刹那,一个小小的、明黄色的身影,像一道决绝的闪电,猛地从墙角扑了出来!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在了阿景身前!
锋利的短刀,毫无阻碍地,贯穿了那小小的、单薄的胸膛!
是萧珏!是小太子!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那柄染血的刀尖,穿透了小小的明黄色身躯,悬停在阿景胸前几寸的地方,一滴浓稠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滑落,啪嗒一声,砸在阿景满是血污的脸上。
小太子萧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倒了下去。他小小的手,还死死地抓着阿景染血的衣襟,似乎想抓住点什么。那双大大的、曾经盛满惊惶的漂亮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迅速扩散的灰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鲜红的血沫,争先恐后地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精致小巧的下巴,也染红了阿景胸前的破布。
嗬……嗬……破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细微得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只有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破败的屋子里,肆意蔓延,灼痛了我的眼睛。
阿景,就那样躺在血泊里。小太子倒下的身体,正好压在他的胸前。那滚烫的、带着孩子微弱体温的鲜血,汹涌地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阿景的身体,僵住了。
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污和冷汗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投入了万丈冰窟,瞬间冻结、凝固。他死死地盯着压在自己胸口上的那个小小的身体,看着那双迅速失去光彩的眼睛,看着他口中不断涌出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鲜血。
阿景的瞳孔,在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无法理解的冲击下,骤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剧烈地崩塌、碎裂。
他张着嘴,似乎想吸气,却像离水的鱼,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短促而怪异的声音。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痉挛。
他沾满血污的手,痉挛般地抬起,似乎想去碰触小太子苍白的脸颊,指尖却在离那皮肤还有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无法再前进分毫。
嗬……嗬……小太子的喉咙里又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眼睛努力地转向阿景的方向,里面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闪过,像是……某种未尽的执念随即,那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小小的脑袋彻底歪向一边,停止了呼吸。
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望着阿景的方向。
啊……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仿佛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惨嚎,猛地从阿景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穿云裂石,带着无尽的痛苦、绝望和滔天的恨意,瞬间盖过了窗外所有的风雪声!
他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猛地向上弹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小太子尚且温软的尸体死死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仿佛要将那小小的身体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抱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身体蜷缩起来,像个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不住的、一声声绝望到极致的呜咽。那不是哭,是灵魂在泣血!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混合着他脸上的血污,汹涌地砸落,落在小太子渐渐冰冷的脸颊上,也落在他自己颤抖的手背上。
不……不……他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音节,一遍又一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能……这样……
就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惨嚎声中,那个矮壮的刺客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凄厉的嚎叫惊住了,愣了一下。但他眼中很快被更深的凶戾取代。太后的命令是拖出去喂狗!他再次举起了刀,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指向了紧紧抱着小太子尸体、状若疯狂的阿景!
刀锋,带着死亡的呼啸,再次落下!
小心!我嘶声尖叫,身体再次本能地向前扑去!
就在这生死一瞬!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冷宫外面炸开!连带着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那矮壮刺客的刀锋猛地一滞,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外。
紧接着,外面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无数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冷宫周围!火光,透过破窗和门洞,骤然亮起,将屋内映照得一片血红!
杀——!
一个不留!
保护陛下!
混乱的、充满杀伐气息的吼声此起彼伏,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怎么回事!屋内的几个刺客脸色大变,惊惶地看向门口。
砰!破门被一股巨力彻底撞飞!木屑纷飞中,一群身着玄色铁甲、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士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汹涌地冲了进来!他们手中的刀枪还在滴着血,眼神凶悍如狼,瞬间就将屋内的几个刺客包围!
为首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将领,目光如电,扫过屋内惨烈的景象。当他的目光落在紧紧抱着小太子尸体、浑身浴血、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阿景身上时,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恭敬和狂热!
他猛地单膝跪地,甲胄撞击地面发出铿锵巨响,声音洪亮而激动:末将韩震!奉主上之命,率‘黑鸦卫’前来护驾!主上!属下来迟,罪该万死!他身后的黑甲士兵齐刷刷跪倒一片,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钢铁丛林!
主上黑鸦卫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地上的阿景,似乎被这巨大的喧哗惊动了。他抱着小太子尸体的手臂,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
他抬起头。
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血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狰狞可怖的图案。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痛苦和绝望,在抬头的瞬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种更加恐怖的东西所取代。
冰冷。
绝对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
那冰冷之下,是汹涌的、足以焚毁整个世界的、纯粹的毁灭欲望。
他沾满鲜血的手,缓缓地、极其稳定地撑住地面。无视了后背那两道深可见骨、还在汩汩冒血的恐怖伤口,无视了身体的极限。他一点一点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当他终于完全站直身体时,整个破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混合了血腥、死亡和绝对掌控力的恐怖气息。
他站在那里,不再是一个重伤濒死的少年质子。而是一尊刚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浴血的魔神!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黑鸦卫,扫过那几个被制住、面无人色的刺客,最后,落在了那个矮壮刺客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那矮壮刺客瞬间如坠冰窟,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裤裆下迅速湿了一片。
阿景——不,此刻的他,应该被称为萧景珩了。他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那个矮壮刺客。
他的声音响起,嘶哑、低沉,却清晰地压过了外面所有的喊杀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剐了。
剐了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遵命!刀疤将领韩震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毫不犹豫地应道。
萧景珩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即将遭受极刑的刺客身上多停留一秒。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动作依旧有些滞涩,后背的伤口因为动作而撕裂,更多的鲜血涌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口。
走向门外那片冲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杀伐之声。
当他即将跨过门槛,踏入那片血与火的世界时,他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但他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了我所在的方向。那手指,冰冷而稳定。
她,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带上。
两个字,决定了我的去向。
随即,他不再有丝毫停留,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毁灭的气息,决然地、彻底地,融入了门外那片燃烧的、地狱般的景象之中。
韩震站起身,目光如刀般扫向我,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绝对的服从:带走!
两个黑甲士兵立刻上前,冰冷如铁钳般的手,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拖向门外那片未知的血色深渊。
我踉跄着,被粗暴地拖出破屋。外面,是人间炼狱。
整个皇宫都在燃烧!熊熊烈焰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飘落的雪花映照成诡异的血红色。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尸体。太监、宫女、侍卫……穿着各色服饰的人倒在雪地里、台阶上、燃烧的宫殿前。鲜血融化了积雪,汇成一条条粘稠、暗红的小溪,在火光下蜿蜒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疯狂而残酷的交响乐,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被两个士兵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粘稠的血泥里,踉跄前行。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地狱景象,最终,定格在前方那个高大、浴血、一步步走向皇宫最深处的人影上。
萧景珩。
他背对着我,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的尸骸和血泊,走向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被火光映照得如同魔宫般的宣政殿。他的背影,在冲天的火光中,被拉得极长,扭曲晃动,宛如一尊从九幽地狱爬出的、执掌生死的魔神。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我的心尖上。沉重,冰冷,带着碾碎一切的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不是阴暗潮湿的牢狱,而是一间富丽堂皇得令人窒息的宫殿。金丝楠木的梁柱,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木家具,地上铺着厚厚柔软的波斯地毯,巨大的鎏金瑞兽香炉里燃着名贵的龙涎香,袅袅青烟试图驱散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每一处细节都极尽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这里是……未央宫皇后的居所
两个士兵将我推进殿内,厚重的殿门在身后轰地一声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火光。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奢华。
我跌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浑身沾满血污和泥泞,与这宫殿的极致华美格格不入。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小太子最后扑出的身影,那柄穿透他胸膛的刀,萧景珩抱着他尸体时那撕裂灵魂的嚎叫,还有他最后那冰冷无情的带上……无数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闪回,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我的神经。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刻。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冲散了殿内那点可怜的熏香。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
他一步步走进来。
沉重的、染血的玄铁战靴,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清晰而缓慢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沉重压力。
他穿着一身几乎被鲜血彻底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玄色重甲,甲叶上还挂着凝固的暗红血块和碎肉。头盔已经摘下,露出他棱角分明的脸。
那张脸,我熟悉,又陌生到可怕。
是阿景的脸,却又不再是那个在冷宫角落里沉默隐忍、偶尔会低笑的少年。脸上的血污被随意擦拭过,留下几道暗红的痕迹,如同诡异的战纹。而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彻底变成了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没有胜利的喜悦,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冰冷。那冰冷之下,是万丈悬崖,是尸山血海,是足以冻结灵魂的绝对漠然。
他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停了下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在无声地弥漫。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一个尘埃。
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沾满了干涸和新鲜的、混合在一起的血迹。指甲缝里,是洗不净的暗红。
他没有拔腰间的佩剑。
只是随意地、用那沾满无数人鲜血的手,握住了腰畔佩剑那冰冷沉重的剑柄。
然后,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姿态,将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力和杀戮的宝剑,从剑鞘中,一寸寸地拔了出来。
铮——啷——
剑刃摩擦剑鞘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冰冷、刺耳、悠长,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宣告死亡的韵律。
寒光,随着剑身的出鞘,一点点地在大殿内亮起。剑身上,残留着未能擦净的、暗沉的血渍。
剑尖,终于完全脱离了剑鞘。
他手腕微动。
那滴着血、闪烁着寒芒的剑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压迫感,稳稳地、精准地抬起。
最后,轻轻地、却重逾万钧地,抵在了我的下巴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刺透皮肤,激得我一个激灵。
他微微用力。
锋利的剑尖,不容抗拒地,抬起了我的脸。
迫使我,不得不仰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渊般的眼睛。
殿内一片死寂。熏炉里的青烟还在袅袅上升,却驱不散他身上带来的浓重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剑尖抵在下颌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丝细微的刺痛,像一条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毒蛇。
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那样沉沉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缴获的、沾满尘土的战利品。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低沉,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头发寒:
当年……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确认某个遥远而模糊的片段,……冷宫里的话。
剑尖微微加了一分力,迫使我将头仰得更高。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沾满血污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
暖被窝……他薄薄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冰冷肌肉的牵拉动作,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还算数么
声音落下,死寂重新笼罩。
我被迫仰着头,清晰地看到他身后,殿门的光影处,不知何时无声地侍立着两名身着玄甲、气息沉凝如山的侍卫。他们的手中,稳稳地托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明黄色锦缎的托盘。
那锦缎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玄铁护手的手,缓缓掀开。
刹那间,珠光宝气,辉映满殿!
一顶凤冠!
赤金为底,累丝盘绕,镶嵌着无数颗大小均一、流光溢彩的东珠,正中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口中衔下一串晶莹剔透的血色宝石流苏,在殿内烛火和门外渗入的血色火光映照下,折射出璀璨夺目、却又冰冷刺骨的光芒。
皇后凤冠!
那象征着天下女子至尊荣耀的凤冠,此刻被托举着,静静地呈现在这弥漫着血腥的宫殿里,呈现在我的眼前。它华丽得令人窒息,也冰冷得如同寒铁铸就的枷锁。
剑尖的冰冷,透过皮肤,直刺入骨髓。
眼前是华美冰冷的凤冠,是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渊般的眼睛。
空气里是散不去的血腥气。
小太子扑向刀锋时那决绝的身影,他那双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还有萧景珩抱着他尸体时那撕裂灵魂的绝望嚎叫……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脑海里,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恐惧。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冰冷的悲怆,猛地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心防。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踏着尸山血海走来的新帝,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到极致的脸。
然后,我笑了。
不是讨好的笑,不是恐惧的笑,也不是绝望的笑。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带着某种近乎疯狂的自毁意味的、无声的惨笑。嘴角向上扯动,牵动着脸上凝固的血污,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干涩得发痛,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下巴被冰冷的剑尖抬着,我只能用一种扭曲的姿势仰视着他。
我的声音响起,同样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缓慢而精准地凿进这死寂的空气里:
陛下……
我看着他寒渊般的眼底,看着那里面自己扭曲的倒影。
冷宫那年冬天……
我停顿了一下,清晰地感觉到抵在下巴上的剑尖,似乎有极其微不可察的、一瞬间的凝滞。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将最后那句话,清晰地、残忍地、钉入这片死寂:
……您嫡亲的小太子……
是我……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像淬了最烈的毒。
捂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