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左肩的胎记正滋滋冒烟,像被烙铁烫过一样。
铜盆里的水映出我的脸,可水面上浮着的却是另一张面孔——三百年前被我亲手烧死的崔家小姐。店小二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的不是热水,而是一方缺角的歙砚,砚台里凝固的血墨突然开始蠕动,拼出今科举考的题目。
窗外,主考官萧景明的仪仗正经过客栈,他的官帽下渗出焦黑的黏液,滴在雪地上烧出一个个崔字。
1
油灯炸了个灯花。我猛地从案前弹起来,左肩像被烙铁烫着似的疼。
窗外有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窗棂上。我扯开衣领看那块火焰形胎记,暗红的纹路在皮下突突跳动。梦里那股焦糊味还黏在喉咙里,混着松烟墨和宣纸燃烧的呛人气息。
陆公子又魇着了店小二端着热水进来,木盆沿上结着冰碴,这都第三回给您换帕子了。
铜盆映出我发青的眼圈。案头摊开的《寒江独钓图》摹本上,渔翁斗笠边缘突然多了道焦黄痕迹。我手指刚碰上去,簌簌落下一撮纸灰。
青梧山往北的官道还能走么
雪再下就封山喽。小二用冻裂的手指点着窗外,公子不如改道白鹿驿,虽说多绕二十里......
我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铜钱落进他掌心时,我瞥见他虎口有块墨渍,像朵将开未开的梅花。
雪夜赶路像在淌一条银河。马蹄不断打滑,我不得不下马牵着走。山道拐弯处突然冒出块断碑,半截埋在雪里,露出的部分泛着青苔的腥气。
碑文是熟悉的瘦金体。墨池新涨处,犹见旧时痕。这是我前世在明德书院当学正时,题给崔家小姐的集句诗。可落款处分明写着永昌十七年冬——今年是永昌十七年。
有雪粒钻进后颈。我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嗒声,像是砚台盖子合上的动静。回头只见个佝偻身影蹲在碑后,枯枝似的手指正在拓印碑文。
老丈也懂金石
老人抬头时,我看清他腰间挂着七八方残破的砚台。最底下那方缺角的金星歙砚,竟与我包袱里那方一模一样。
破砚台修得再好...他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也盛不住前世的墨。
我下意识按住左肩。胎记突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比客栈里那次更凶。老人从怀里掏出个黑陶小瓶,倒出的药膏散发着松节油混着冰片的气味。
抹在火上烤过的地方。他指甲缝里全是墨泥,当年崔小姐在火场里,也是这么给陆学正涂药的。
我猛地抓住他手腕。雪地里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锦衣卫举着火把冲过山道。为首那人玄色大氅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鎏金错银的官印盒子。
是今科主考萧大人的仪仗!老人突然拽着我滚进碑后凹坑。有支羽箭擦着我发髻钉进雪地,箭尾白翎上沾着暗红墨迹。
火把光掠过断碑时,我看见萧景明按着太阳穴的左手。他官帽下露出的一截纱布,正渗着雨水浸泡过的黄渍。
每逢雨雪就头疼...老人往我手里塞了块带血丝的砚台碎片,和当年他放火烧书院时,被房梁砸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马蹄声远去后,雪地上只剩几滴墨汁似的黑血。老人用拓碑的宣纸卷起那块碎片递给我,纸角露出明德书院藏书楼的残印。
崔姑娘今世左手写的策论...他咳嗽着指向京城方向,正在萧大人案头等着被朱笔勾决。
我摸向包袱里的考篮。指尖触到崔令仪去年送我的青玉笔格时,突然听见贡院方向传来沉闷的鼓声。像是有人把前世焚书时的火油,泼在了今生的更漏上。
2
鼓声震得我耳膜生疼。雪粒子突然变成雨点砸下来,青玉笔格在考篮里叮当乱响。我攥着那块带血的砚台碎片冲进贡院时,守卫的刀鞘正好卡住我衣摆。
陆举人来得巧。穿绛色公服的胥吏斜眼瞅我,萧大人刚下令锁院。
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在名帖上。墨迹晕开成一只展翅的鹤,像极了崔令仪去年在诗会上画的残荷图。我摸到腰间荷包里的半块残砚,冰凉的砚池正好卡进指腹的茧里。
号舍里霉味混着汗臭。我展开试题时,屋檐滴水正打在民胞物与的与字上。墨团渐渐洇成个模糊的指印,左手拇指的弧度——和崔令仪批注我文章时留下的痕迹分毫不差。
啪!
对面号舍有人折断了笔。我抬头看见萧景明玄色官袍的一角扫过朱漆栏杆,他扶在廊柱上的左手青筋暴起。雨水从他太阳穴滑到下巴,在石阶上溅起带着铁锈味的红点。
我低头猛写。松烟墨里突然混进血腥气,笔锋不自觉往左倾斜。策论写到第三段时,忽然发现字迹变成了崔令仪特有的飞白体。砚台里的墨汁诡异地打着旋,映出个穿男装的人影正在隔壁奋笔疾书。
交卷时暴雨如注。萧景明接卷的手指擦过我手腕,凉得像具泡了三年的尸首。他朱笔悬在卷首的瞬间,我清楚看见他官帽内侧有道焦黑的裂痕——和前世烧毁的书院房梁断面一模一样。
陆兄的策论...崔令仪的声音突然在耳后响起。她左手撑着青竹伞,伞骨阴影投在我卷面上,正好遮住萧景明批注的朱砂印,怕是写到萧大人的痛处了。
雨幕那头传来瓷器碎裂声。萧景明摔了茶盏,碎瓷片在积水里拼出个残缺的崔字。崔令仪伞尖轻挑,把那块带令字的瓷片踢进排水沟,沟底立即浮起一缕胭脂色的血丝。
我摸出荷包里的残砚给她看。她瞳孔猛地收缩,左手袖口滑出半截磨墨用的金错刀。刀柄上缠的褪色红绳,正是前世我从火场里抢出来的那条束发带。
两位好雅兴。
萧景明的皂靴碾过水洼,积水里浮动的官袍倒影突然变成铠甲。他按着太阳穴的姿势,和三百年前挥剑砍向书院匾额时如出一辙。崔令仪突然用金错刀划破指尖,血珠滴在残砚上,立刻被雨水冲成淡红的墨汁。
老砚工不知何时蹲在贡院墙根下。他面前摊开的油布上,摆着与我们手中残砚严丝合缝的另一半。雨水在拼合的砚台上汇成个小漩涡,映出前世崔令仪扑向火场的背影。
萧大人头疼又犯了老砚工突然高喊。萧景明踉跄着扶住拴马石,石头上刻的明德二字正被他掌心按着。血从他指缝渗进石刻凹槽,变成德字最后那一横。
崔令仪拽着我冲进巷子。她左手虎口有块墨痣,位置和前世替我挡箭时中箭的伤口分毫不差。身后传来萧景明侍卫的吼叫,混杂着老砚工沙哑的咳嗽声。
青石板缝里突然冒出个陶罐。崔令仪踢开盖子,里面竟是我们前世埋在书院槐树下的婚书。虫蛀的绢布上,陆沉舟崔令仪六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边缘长出细小的霉斑。
现在信了她撕下婚书一角按在我左肩。胎记突然不疼了,灼热感变成温凉的触感。巷子尽头传来打更声,铜锣的裂纹里渗出黑雾,雾中浮现出焚书那夜的月亮。
老砚工追上来塞给我个布包。打开是方缺角的澄泥砚,砚池里凝固的墨块上,清晰地印着崔令仪前世最后写的那句诗。雨点砸在上面,墨香混着血腥气猛地炸开。
萧景明的脚步声在十丈外停住。他官服下摆滴着水,每滴都在地上烫出个焦黑的洞。崔令仪突然把金错刀插进砚台,裂缝中铮地冒出簇蓝色火苗。
当年烧书的火油...她左手沾着墨焰划过我策论副本,现在还在他骨头里烧着呢。
3
御街的锣声震得我耳膜发颤。人群像潮水般涌向皇榜,我被人流推搡着,左肩胎记又开始隐隐发烫。
让一让!有人撞在我背上。我踉跄着扶住腰间砚台,却听见叮的一声脆响——
一块青玉佩磕在我的歙砚上。
那声音像一把刀,生生劈开了三百年的光阴。我抬头,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崔令仪。
她穿着状元红袍,乌纱帽下的发丝被风吹乱。玉佩在她腰间晃荡,上面刻着明德二字,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抱歉。她弯腰去捡碎玉,发间的白玉簪突然滑落。
我伸手接住。
指尖碰到簪尾的刹那,前世记忆猛地涌上来——三百年前的书院回廊,她遗落的绢帕也是这样,轻飘飘落进我掌心。
崔令仪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盯着我掌心的玉簪,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金错刀,如今却只剩空荡荡的刀鞘。
陆公子她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我耳边。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队锦衣卫开路,萧景明穿着紫金官服缓步而来。他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雨水顺着官帽滴落,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恭喜崔状元。萧景明笑容阴冷,只是本官好奇,女子之身,如何写出《治河十策》这样的雄文
崔令仪左手按住腰间玉佩残片:萧大人莫非忘了,前朝还有位女宰相
萧景明突然看向我:这位陆举人的文章,倒让本官想起一个人——明德书院的陆学正。
我后背一凉。
庆功宴设在琼林苑。酒过三巡,萧景明突然摔杯而起:陆沉舟的策论里,竟敢妄议焚书旧事!
全场死寂。
我摸向腰间的残砚,却摸到一手冷汗。那篇文章我明明烧了草稿,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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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人看错了。
崔令仪突然站起来。她左手执壶,将酒液泼在案上。深红的琼浆在桌面流淌,竟渐渐显出字迹——正是我策论中被指为谋逆的段落。
墨中有矾。她指尖蘸酒,在桌面补完最后一句,这样的把戏,三百年前就有人玩过了。
萧景明的脸色瞬间铁青。他太阳穴上的膏药被冷汗浸透,露出底下狰狞的疤痕——和前世被房梁砸伤的痕迹一模一样。
好一个女状元。他冷笑,可惜护得住文章,护不住人。
侍卫突然冲向我。混乱中有人塞给我一块冰凉的物件——是老砚工。他袖口沾着墨渍,低声道:砚台底。
我摸到砚台背面凹凸的刻痕。那是前世崔令仪临死前,用金错刀刻下的半句诗。
小心!
崔令仪突然扑过来。萧景明的匕首擦着她发丝划过,割断一缕青丝。发丝落地的瞬间,竟变成焦黑的纸灰。
老砚工在人群外咳嗽:时辰到了......
琼林苑的灯笼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我只听见崔令仪急促的呼吸声,和她左手握笔时特有的摩擦声。
看脚下。她低声道。
月光照下来。地上散落的酒杯碎片,不知何时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崔字——正是三百年前,她殉难那晚,血书在书院灰烬上的那个字。
萧景明突然抱头惨叫。他官帽滚落,露出头顶狰狞的伤疤。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滴在青石板上,竟然冒出丝丝白烟。
火油......老砚工幽幽道,还在烧呢。
崔令仪拽着我冲出琼林苑。她左手虎口的墨痣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像一支未干的箭伤。身后传来萧景明歇斯底里的吼叫:焚书的火永远不会灭!
拐角处突然出现个破旧的砚台摊。老砚工蹲在那里,面前摆着三方残砚——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方。
缺的这块......他抬头看我左肩,三百年前就烙在你身上了。
4
老砚工的摊子前摆着铜盆。水面浮着层墨晕,像团化不开的夜。
看仔细了。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水面。
涟漪荡开的刹那,我左肩猛地一疼。胎记像烧红的烙铁,滋滋冒着青烟。水面突然映出冲天火光——明德书院正在燃烧。
奇怪......老砚工指甲抠进盆沿,怎么多出个人影
火场里站着两个崔令仪。
三百年前的崔小姐跪在烈焰中,左手执笔在焦木上疾书。今世的女状元却站在铜盆清水里,左手悬空临摹着相同的字迹。她们的笔锋同时转折,写出《丧乱帖》里那个歪斜的墓字。
铜盆突然裂了道缝。水流到摊位上,竟在木板纹路里拼出半篇祭文。我认出那是前世我写给崔令仪的悼词,可落款日期分明是三天后。
砚台补好了。老砚工突然捧出个紫檀盒子。
盒盖打开的瞬间,屋里所有的烛火都变成了幽蓝色。拼合完整的歙砚躺在红绸上,砚池里蓄着层透明液体,闻着像眼泪混了松烟。
我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砚台边缘,突然听见崔令仪的声音:陆学正当年用的就是这方砚
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左手提着盏白灯笼。烛光透过绢纱,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格子影,像被火燎过的窗棂影子。
老砚工剧烈咳嗽起来。他袖口甩出的墨点溅在灯笼上,立刻变成燃烧的蝇头小楷——正是前世我题在崔令仪诗集扉页的那首七绝。
墨池新涨处......我鬼使神神差念出上句。
犹见旧时痕。崔令仪脱口接了下句。说完她自己先愣住了,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奇怪,我怎么会......
窗外传来打更声。铜锣的裂痕里突然喷出火苗,在地上烧出个焦黑的萧字。崔令仪的白灯笼也跟着烧起来,火舌舔过她左手虎口的墨痣,那点黑斑竟变成了箭伤的形状。
拿着!老砚工把砚台塞给我。砚底触到我掌心的刹那,三百年前的记忆汹涌而来——
焚书那夜,崔令仪用身体挡在我前面。叛军的箭射穿她左手,血滴在砚台里。她蘸血写下最后半行字,就被萧景明的长剑贯穿胸膛。
小心!
崔令仪突然拽我后退。她左手按在我左肩胎记上,灼痛感立刻变成刺骨的寒。地上那摊燃烧的灯笼灰烬里,缓缓浮起个鎏金官印的虚影。
萧景明在找我们。她指甲掐进我肩肉,他头顶的伤疤......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锦衣卫的刀鞘碰撞声里,夹杂着萧景明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咳嗽。
老砚工猛地掀翻摊位。破碎的砚台渣飞溅起来,在空中组成幅残缺的京城地图。某个巷口标记着滴墨渍,正以肉眼可见速度扩大。
去墨池坊!老头一脚踢散地图,三百年前的血......
崔令仪已经翻上墙头。她拉我时,我瞥见她袖中滑出张对折的纸。纸角露出丧乱帖三字,墨色新鲜得像是刚写的。
我们踩着屋瓦狂奔。某个瞬间,月光突然变得血红。我回头看见萧景明站在琼林苑最高处,官服下摆滴着黏液。那些液体落在瓦片上,烧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左边!崔令仪突然拽我跳进小巷。
落地时她袖中的纸飘出来。我接住的刹那,掌心的砚台突然发烫。那张临摹的《丧乱帖》上,所有墓字都变成了崔字。
巷子尽头是口古井。井沿上刻着明德三年造,但石缝里渗出的水带着铁锈味。崔令仪把左手浸入井水,虎口的墨痣突然化开,在水面拼出半句血诗。
是下联......我摸出怀中的残砚。砚底刻着对应的上联,正是前世她咽气前我没来得及说完的那句。
井水突然沸腾。浮起的泡沫里,无数燃烧的书页碎片上下翻飞。每片焦纸上都隐约可见陆、崔二字,像是被谁刻意拼在一起的残谱。
远处传来萧景明嘶哑的吼叫:把砚台交出来!
崔令仪突然把左手按在我胸口。她掌心湿漉漉的,不知是井水还是血。我们身后的古井发出呜咽,井绳自己绞紧,打出个熟悉的绳结——
和三百年前书院大火那夜,她用来把我推出火场的绳结一模一样。
5
井绳绞紧的声响像骨头断裂。
崔令仪的手还按在我胸口,掌心滚烫。她左手虎口的墨痣完全化开了,血丝在井水里蜿蜒,勾勒出半幅残缺的星图。
翰林院的调令。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萧景明点名要你去整理典籍。
我摸到怀里的砚台。三百年前的血渍在砚池里凝固,此刻却突然变得湿润,像刚滴进去的新鲜血珠。
雨开始下。
翰林院的密室比想象中更暗。书架上的史册排列整齐,每本都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我翻开《永昌实录》第三卷,指尖突然刺痛——书页边缘被人涂了层透明粉末,沾到皮肤就泛起细小的红点。
陆编修在找什么
萧景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官帽下的纱布换了新的,但血腥味比上次更浓。我合上书册的瞬间,瞥见扉页夹着张对折的宣纸,边缘有焦痕。
只是例行整理。我故意碰倒墨砚。
黑墨泼在书架上,浸湿的《明德书院纪略》突然显出几行被朱砂涂抹的字迹:崔氏女通敌......焚书之夜与叛将密会于......
萧景明的靴子碾过地上墨渍。他弯腰捡书时,后颈露出块烧伤的疤痕,形状像半枚官印。
雨天总叫人头疼。他手指按着太阳穴,指甲缝里渗出黑血,特别是......闻到纸灰味的时候。
窗外雷声炸响。借着电光,我看见他官袍下摆沾着几点暗红,像极了前世叛军铠甲上的血锈。
暴雨持续到深夜。
我躲在藏书阁角落,借着烛火查看那张对折的宣纸。展开的刹那,左肩胎记突然剧痛——纸上画着明德书院平面图,崔令仪殉难的位置被朱砂圈出,旁边批注着妖术二字。
烧不尽的都是崔家妖术......
萧景明的喃喃自语从走廊尽头传来。他脚步声凌乱,时不时撞到书架。我听见他撕扯头上纱布的声音,还有液体滴落在地的轻响。
烛火突然变成幽绿色。
书架上所有关于崔氏的记载都开始渗出细密水珠,在案几上汇成个小漩涡。漩涡中心浮起片茶叶,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它们排列成卦象中的离字——正是前世崔令仪擅长的火卦。
陆公子。
窗棂被轻轻叩响。崔令仪的脸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她左手提着食盒,指尖还在滴水。食盒打开,里面是御赐的避暑茶,青瓷碗底沉着几片舒展的茶叶。
茶叶组成完整的卦象:离下兑上,火泽睽。
睽卦......我喉咙发紧。
崔令仪突然抓住我手腕。她左手虎口新结了痂,伤口形状像被箭矢贯穿的孔洞。食盒底层暗格弹开,露出半块烧焦的木牌——正是前世书院火场里,钉在她胸口的那块叛军令牌。
萧景明在改写历史。她声音压得极低,他头顶的伤疤......
走廊传来瓷器碎裂声。萧景明似乎在砸东西,每声脆响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我们隔着书架缝隙看见他跪在地上,官帽滚落,露出头顶狰狞的伤口——
那根本不是疤。
是团燃烧的蓝色火焰,正从他颅骨裂缝里往外窜。火中隐约可见半页焦纸,纸上崔令仪三字在烈焰中纹丝不动。
崔令仪的左手突然发抖。她袖中滑出金错刀,刀柄红绳无风自动,像条苏醒的血蛇。
三百年前......她盯着那团火,他把我的婚书塞进自己伤口了。
暴雨拍打窗棂的声音突然变得规律。每滴雨都精准地落在窗纸的明德水印上,渐渐蚀穿出蜂窝状的孔洞。
孔洞投射在地上的光斑,组成了完整的书院平面图。
而萧景明正站在标注藏书楼的位置,脚下踩着团人形的阴影。
6
老砚工蜷缩在书肆角落,像张被揉皱的宣纸。他面前的火盆里飘着两张血书,一张是前世崔令仪临终前写的绝笔,另一张是我在火场里用炭灰写的悼词。
看好了......他指甲抠进青砖缝。
两张血书叠在一起燃烧。火舌舔过相同的字迹时,灰烬突然悬浮成行——萧景明本姓崔,乃崔氏外室子。焦黑的字迹下面,还浮现出半页被烧毁的族谱。
我左肩胎记突然裂开道口子。血滴在火盆里,滋啦一声炸出个完整的名字:萧景明原名崔琰,正是崔家三十年前除名的那个庶子。
所以他烧书院......崔令仪的左手悬在火盆上方,是为了毁掉族谱
老砚工突然剧烈咳嗽。他吐出的血沫里混着墨渣,在地上拼出宫宴二字。窗外响起更鼓,远处皇城的灯笼正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像条苏醒的火龙。
宫宴比想象中更吵。
崔令仪穿着状元红袍坐在女眷席,左手执壶的动作有些僵硬。萧景明就坐在对面,他官帽下的纱布渗着黄水,每次举杯太阳穴都暴起青筋。
崔状元。他突然提高声调,听闻你擅临《丧乱帖》
崔令仪的酒杯停在半空。酒液晃动的弧度,和三百年前她在火场里写最后一笔时一模一样。
不如现场演示萧景明指尖敲打案几。他指甲缝里的黑血沾在象牙筷上,立刻腐蚀出几个小孔。
太监铺开宣纸时,我注意到纸角盖着明德书院的藏书印。崔令仪左手执笔的刹那,大殿所有的烛火都变成了蓝色。
她的笔锋开始颤抖。写出的字迹越来越像前世那封绝笔,尤其是魂归二字的连笔,简直是从火场灰烬里拓下来的。
好字。萧景明鼓掌。他官袍袖口滑出半块烧焦的木牌,正是钉过崔令仪胸口的那块。
崔令仪突然打翻砚台。墨汁泼在宣纸上,晕开成幅残缺的《寒江独钓图》。她踉跄着站起来,左手虎口的痂裂开,血珠滴在画中渔翁的斗笠上。
下官醉了......她转身时袖子带倒烛台。
火舌窜上帷帐的瞬间,萧景明头顶的伤口突然喷出蓝火。他惨叫一声捂住脑袋,指缝里漏出的火星在空中组成崔琰二字。
我追着崔令仪冲进雨里。她跑得很快,乌纱帽不知何时掉了,发间的白玉簪闪着湿漉漉的光。雷声炸响时,她拐进了那间我们初见时的旧书肆。
书肆的霉味比记忆中更重。崔令仪跪在角落,面前摊着幅烧焦的画——正是《寒江独钓图》的残卷。她左手捏着金错刀,正把前世血书的碎片一点点补进画里。
这里少了艘船......她头也不抬地说。刀尖挑起的血丝在画上蜿蜒,渐渐勾勒出艘小舟的轮廓。船头站着个模糊的人影,手里握着卷书。
我认出那是前世的我。而船尾补全的部分,赫然是崔令仪左手执笔的背影。
雨突然变大。书肆屋顶漏下的水珠打湿画卷,墨色晕染开来。那些血丝组成的小舟开始移动,缓缓驶向画中央的焦痕——正是三百年前书院火场的位置。
萧景明在翰林院......崔令仪突然抬头。她左眼里映着画中的火,右眼却凝着今夜的雨,他要把所有记载都改成崔氏通敌。
书肆门板突然震动。有人在外面重重地咳嗽,每一声都带着铁锈味。老砚工沙哑的嗓音穿透雨幕:快走......他头顶的火要烧到今生来了......
崔令仪抓起补好的画卷。她左手虎口的血抹在画上,那艘小舟突然调转方向,朝着画外驶来。与此同时,远处皇城方向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半边夜空被映成橘红色。
藏书阁......我喉咙发紧。
崔令仪的金错刀突然自己立起来。刀尖指向画卷右下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永昌十七年六月初七,明德火起。
正是三天后的日期。
7
书肆的屋顶漏得更厉害了。雨滴砸在画卷上,把六月初七几个字泡得发胀。
走!崔令仪抓起画卷塞进我怀里。她的手冷得像冰,虎口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在纸上印出个模糊的指印。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出一条条扭动的红蛇。萧景明的嗓音混着雨声飘进来:崔氏余孽勾结叛党......格杀勿论。
崔令仪突然笑了。她左手抽出金错刀,刀尖挑破自己中指,血珠甩在门板上。血滴落下的瞬间,整扇门突然烧起来,火舌舔出个歪斜的崔字。
三百年前......她拽着我往后门跑,我冲进火场不是为了救你。
后巷的积水没到脚踝。我们踩着水花狂奔时,身后的书肆轰然倒塌。火焰窜上夜空,把雨丝都染成红色。转角处突然冲出队锦衣卫,弩箭擦着我耳廓钉进墙里。
崔令仪的金错刀划出个半圆。
刀光闪过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清楚看见她左手腕翻转的弧度——和前世书院剑舞时一模一样。刀尖刺向最先冲来的锦衣卫眉心,却在最后一寸突然转向,划破了那人蒙面的黑巾。
是萧景明。
他额头的蓝火已经烧穿皮肉,露出森森白骨。骨头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崔令仪三个字的变体。
你找错人了。崔令仪的刀尖抵着他喉结,当年火场里抢走婚书的......
萧景明突然抓住刀刃。血顺着刀身流到崔令仪虎口,和她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血珠突然悬浮起来,在空中拼出半张残缺的婚书。
我怀里的画卷突然发烫。
展开的刹那,三百年前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火光冲天的藏书楼里,崔令仪确实冲向我,但中途转向了燃烧的书架。她从灰烬里抢出张婚书,却被突然倒塌的房梁压住......
而那方残砚,就藏在房梁的暗格里。
族谱......我猛地抬头。
萧景明已经挣脱金错刀。他头顶的蓝火突然暴涨,火星溅到锦衣卫的飞鱼服上,立刻烧出一个个崔字。暴雨中传来老砚工沙哑的喊声:去断崖!砚台......
我们被逼到悬崖边时,雨下得更大了。
崔令仪的左袖完全被血浸透。她背对着万丈深渊,突然把金错刀塞进我手里。刀柄上缠的红绳自动解开,像条小蛇缠住我手腕。
这次换你先走。她笑得轻松,仿佛在说明天见。
萧景明带着锦衣卫围上来。他每走一步,头顶的火就烧得更旺些。火光中浮现出无数燃烧的书页,每页都写着崔氏与叛军勾结的罪证。
崔令仪突然抓住我左肩。胎记碰到她染血的手指,灼痛感瞬间消失。她凑近我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铁锈味:残砚底部的暗格......
话没说完,萧景明的长剑已经刺来。
崔令仪侧身挡在我前面。剑锋穿透她左肩的瞬间,我清楚看见她唇形说的是:推我下去。
金错刀突然自己动了。
它划开我腰间包袱,那方残砚滚落在地。砚台在雨水中裂成两半,露出夹层里的黄绢——正是完整的崔氏族谱,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萧景明的身世。
萧景明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丢下长剑去抢族谱,头顶的蓝火突然熄灭,露出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崔令仪向后倒去。
她坠崖的姿势,和三百年前倒在火场时一模一样。左手最后扬起的弧度,像极了写《丧乱帖》时那个未完成的收笔。
暴雨中传来老砚工的咳嗽声。
悬崖边的老松树突然晃动,垂下条浸满松脂的粗绳。绳结打法我很熟悉——和井绳、和火场逃生绳一模一样。
萧景明的手已经碰到族谱。
他的指甲突然开始脱落,露出焦黑的指尖。那是被火油灼烧过的痕迹,三百年前就刻在骨子里的伤。
崔令仪......他盯着悬崖下方,声音突然变得惊恐,你的左手......
我低头看金错刀。
刀身上映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崔令仪在火中执笔的背影。她左手虎口的伤口正在愈合,新生的皮肤上浮现出个小小的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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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住松脂绳纵身跃下。
崖壁的碎石刮破衣袖,露出左肩那块火焰胎记——此刻正泛着诡异的蓝光。下坠时我看见崔令仪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左腕上缠着半截红绳,绳结在风中散开,露出底下淡红色的胎记。
抓住!
我甩出金错刀。刀柄红绳蛇一般缠住她手腕,在相触的瞬间,两块胎记同时亮起。三百年前的记忆如决堤洪水——原来那红绳是前世火场中,我用自己血浸透的束发带。
老砚工修补的残砚突然从怀中掉落。
它在空中裂成两半,夹层的族谱被风吹散。纸页燃烧的灰烬里浮现出无数画面:萧景明——不,崔琰在焚书前夜偷偷调换族谱,崔令仪冲进火场是为抢救真正的原本,而我至死都误会她是去救婚书......
砰!
我们重重摔进崖底水潭。浮出水面的刹那,崔令仪左手虎口的陆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新伤——和前世她临终前,用金错刀在砚台底刻字时割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山洞比想象中干燥。
崔令仪抖开那幅《寒江独钓图》,画卷竟然完好无损。渔翁的斗笠上多出个红点,正是她宫宴时滴落的血。我掏出怀里半湿的茶叶,就着洞顶渗下的水珠在石壁上写字。
这样写不对。她突然按住我手腕。
她的左手覆在我右手上,笔迹顿时变成前世我们合著的《明德书院志》。石壁上的水痕渐渐凝固,竟显出被焚毁前的原文——记载崔琰身世的那页完整无缺。
洞外突然传来号角声。
萧景明的搜山火把像条扭曲的火龙。崔令仪把金错刀插进地面,刀身映出的画面让人毛骨悚然:萧景明头顶的窟窿里钻出蓝火,正吞噬着那些举火把的锦衣卫。
他撑不到天亮了。崔令仪扯下束发的红绳。
绳结散开的瞬间,洞外石缝里突然钻出无数白色小花。优昙婆罗的香气弥漫开来,每朵花蕊里都躺着粒未燃尽的纸灰。
萧景明的惨叫划破夜空。
我们看见他跪倒在花丛中,疯狂抓挠头顶的窟窿。那些蓝色火苗正在凋谢的花瓣间流窜,最后全部钻回他颅骨内。他官服前襟突然裂开,露出心口处焦黑的破洞——
半张婚书正从洞里飘出来。
崔令仪的金错刀突然飞出去。刀尖刺穿婚书的刹那,三百年前的火场情景终于完整浮现:萧景明抢走婚书是为掩盖族谱,而崔令仪临终前刻在砚台底的,是萧氏真正的族徽。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洞外传来重物落水声。
优昙婆罗花开始凋零。每朵花枯萎时都吐出粒火星,在空中组成明德二字。崔令仪左手的伤口完全愈合了,只留下个浅淡的墨痣。
你的砚台。她突然指向洞角。
那方碎裂的残砚不知何时复原了。砚池里蓄着清水,倒映出即将破晓的天空。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水面浮现出完整的《寒江独钓图》——
渔翁的小舟终于靠岸。船头站着捧书的我,船尾是执笔的崔令仪。而岸边石碑上,刻着我们前世未能写完的那首诗。
洞外传来老砚工沙哑的咳嗽。
他腰间挂的破砚台少了一方,手里却多了把生锈的钥匙:翰林院书库最底层的锁......话没说完就化成了一堆墨渣,被风吹散在满山凋零的优昙婆罗花中。
崔令仪拾起钥匙。
她左手腕的红绳胎记已经完全显现,和我左肩的火焰纹形成完美的镜像。当我们并肩走出山洞时,崖壁上昨夜写下的水字正在晨光中闪烁——
那是被焚毁的历史,也是即将重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