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后劲那么大,当初不认识就好了。男主角在妻子死后才突然疯狂示爱,把曾经最厌恶的玫瑰铺满世界,而我们能通过回忆视角看清他曾经的冷漠。)
太平间里,他当着记者的面吻我冰冷的额头。
晚晚最怕冷,别让她躺在这。
翌日头条轰动全城:《郑氏总裁万枝玫瑰送亡妻》。
全世界都在感叹他的深情。
可我分明记得,生前最后一次看雪时,他关机陪新欢在巴黎。
短信里我卑微地写:雪停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此刻无数玫瑰正覆盖我的墓碑。
而记者举着话筒追问:郑太太生前最爱红玫瑰吧
他迟疑了半秒:当然。
我笑出声。
他永远不知道,我从花粉过敏到能打理玫瑰园……
用了整整十年。
太平间的光线白得刺眼,惨淡地泼在墙壁和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一丝丝钻进鼻腔,带着一种穿透死亡壁垒的凛冽寒意。我躺在那张冰冷的金属台上,像一件被遗弃的、失去温度的物件。周遭很静,静得能听到制冷机不知疲倦的低沉嗡鸣,那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令人心悸的伴奏。
厚重的门滑开,发出滞涩的摩擦声。皮鞋踏在磨石子地面的声响传来,一下,又一下,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郑屿来了。他高大的身影遮蔽了门口的部分光线,阴影随之覆压过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世界里。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端着相机,一个拿着小巧的录音笔,记者。
郑屿的目光投向金属台,落在我毫无生气的脸上。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蕴着一种……旁人难以解读的、近乎悲恸的沉寂。他一步一步走近,每一步都踏在沉寂的空气里,踏在我的感知边缘。他弯下腰,昂贵的西装面料因为这动作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活人的温热,轻轻拂过我额前几缕失去弹性的发丝,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然后,当着那两名记者无声注视的镜头和录音笔,他俯下身,微凉的唇印在我冰冷一片的额头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冻结凝固。闪光灯细微的咔嚓声惊醒了这片死寂,像投入冰湖的石子。
晚晚最怕冷了,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浸满了浓重的疲惫与哀伤,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耗费了千斤力气才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别让她一直躺在这里。他的手指眷恋般在我冰冷的颊边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第二天,几乎所有报刊亭最醒目的位置,都被同一张大幅照片占据。照片的中心焦点,是郑屿俯身亲吻冰冷的我额头的那个瞬间,角度抓得精准无比,完美捕捉了他脸上那混合着巨大悲痛与深沉爱意的神情。巨大的黑体字标题横贯其上,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痛失所爱!郑氏总裁万枝玫瑰铺就爱妻最后归途》。
报道详尽地描绘了郑屿如何在太平间内深情吻别亡妻,又如何哀恸欲绝地叮嘱爱妻畏寒。紧接着便是重头戏——他如何连夜调集资源,将数万枝新鲜欲滴、浓烈如血的红玫瑰,铺满了从太平间通往墓园的整条道路,最终又密密匝匝堆积覆盖在新立的墓碑周围。文中极尽渲染之能事,字里行间充斥着令人心碎的深情、用玫瑰刺穿死亡的壁垒、倾尽一个王国只为送别他的王后这般华丽而煽情的辞藻。
公众的情绪被引爆了。社交媒体上瞬间掀起狂澜,郑屿的玫瑰、迟来的深情比命重、求而不得才最痛之类的词条轮番占据热搜榜首。无数人感动落泪,感慨着原来失去才知道珍惜是人间最深的痛楚,羡慕着能被这样刻骨铭心地爱过,死了也值。
全世界突然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有人甚至在评论区这样诗意地引用歌词抒发感慨。
灵魂像是被无形的水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漂浮着,穿过冰冷的墙壁、喧嚣的都市上方铅灰色的云层,最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西郊墓园那座崭新的大理石墓碑前。簇新的碑石冰冷坚硬,上面嵌着我的照片——一张几年前拍的、眉眼间尚有几分温婉的笑意。此刻,这笑意凝固在石头里,被无数层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红玫瑰花瓣重重掩埋。猩红厚重的花瓣,一层叠着一层,铺天盖地,几乎将墓碑本身都吞噬殆尽。浓郁得发腻的玫瑰甜香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刚下过雨的湿漉漉的气息,在略带寒意的空气中沉重地弥漫、翻滚。
这浓烈的、宛如盛大献祭般的红,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冰冷的角落。
……同样是冷。那是初冬的第一场雪,细小的、脆弱的雪粒,姗姗来迟,飘落在城市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我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独自一人坐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寂静的、一点点被染白的城市轮廓。屋内暖气充足,却驱不散心底蔓延的寒意。
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相册,指尖停留在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上。那是在一个灯光迷离的室内游乐场,人造的雪花泡沫从天花板的机器里喷涌而出,纷纷扬扬,落满了年轻的我仰起的、充满惊喜笑意的脸颊。正中央,是更年轻的郑屿,他穿着休闲的黑色毛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笨拙的温柔笑意,正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沾在我睫毛上的一点泡沫雪花。
那一年,人造的雪,和他指尖的温度,构成了我整个世界的光源。照片边缘,我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屿说,以后每年初雪,都要陪我看。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是一条推送的八卦新闻。标题耸动:《豪门新欢密会巴黎郑氏总裁私人飞机行踪成谜!》。下面附着几张模糊却足以辨认的偷拍照。背景是巴黎标志性的铁塔轮廓,灯火璀璨。照片里,郑屿穿着考究的驼色风衣,臂弯里挽着一个身姿窀窀、面孔陌生的年轻女子,两人姿态亲昵地走进一家顶级酒店的旋转门。拍摄时间是……两天前。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拳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透不过气。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抠进相册光滑的塑封页里。喉咙深处泛起一丝绝望的腥甜。我猛地合上相册,像甩开一块烧红的烙铁,将它远远地丢开。巨大的落地窗玻璃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影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唯一的血色是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的东西。
窗外,那些细小的雪粒悄然停歇了。城市重新陷入一片潮湿寒冷的灰暗。刚才那一点点可怜的白色踪迹,迅速被地面残留的温度和湿气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场微弱的初雪,从未降临过。
我颤抖着拿起茶几上冰冷的手机。屏幕解锁,刺眼的光映亮我失焦的瞳孔。通讯录里,屿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方,许久许久,才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熟悉的等待音,而是冰冷、机械、毫无感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关机了。
巴黎的灯火辉煌,香榭丽舍的喧嚣,酒店套房里的温香软玉……他怎么会开机怎么会记得遥远的东方城市里,有一个傻瓜还在固执地等着一个早已腐烂的承诺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扭曲、模糊。我扶着冰冷的玻璃窗,想要站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搅动着,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对着旁边昂贵的羊毛地毯,剧烈地干呕起来。没有食物,只有苦涩的胆汁涌上喉头,灼烧着食道,留下辛辣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灭顶的眩晕和恶心才稍稍平息。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落地窗,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贴身的衣物。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嘲弄的眼。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重新拿起摔落在地的手机。屏幕已经裂开了一条细纹。打开短信界面,手指颤抖着,在空白的输入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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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短信发出去了,石沉大海。连同我最后一丝卑微的期盼,一同埋葬在那场虚假初雪的幻灭之后。
墓园里的寒风带着湿冷的气息,穿透无形的屏障,刀子般刮着我的意识。葬礼接近尾声,精心安排的肃穆被一种更为喧嚣的人情世故隐隐取代。那些衣冠楚楚、面容模糊的宾客们,交换着视线,低声交谈着,话语的碎片随着风飘过来,钻进我的耳朵:
唉,谁能想到……郑总他平时看着冷冰冰的,原来是这么重情重义的人……
是啊,这么多玫瑰……听说全是从保加利亚空运过来的顶级品种,这一夜的花费,啧啧……
迟来的深情比命重啊!林晚姐……也算值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哽咽和羡慕。
值了
灵魂深处传来无声的狂笑,震得周遭漂浮的玫瑰花香都似乎在扭曲、变形。铺天盖地的红玫瑰花瓣下,冰冷的墓碑沉默地矗立着。
人群的中心,郑屿被几位同样衣着不凡、神情沉痛的男人围着。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初冬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忧郁的阴影。他偶尔用手揉一下眉心,动作间流露出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感。那些男人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说着安慰的话。他微微颔首,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道谢。
一个穿着干练米白色风衣、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贴有电视台台标的录音话筒,带着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凝重表情,拨开几位低声交谈的宾客,步伐坚定地径直走向郑屿。
郑总,节哀顺变。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平稳,带着媒体人特有的穿透力。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探究的目光投了过来。
郑屿抬起头,目光投向女记者。那眼神里承载着浓重的、尚未散去的悲伤,是一种被精心打磨过的哀恸,完美契合了公众此刻对他的想象。
女记者将话筒稳稳地举到郑屿面前,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能清晰收录他的话语。我是城市频道《人物》栏目的记者,她自我介绍,语速流畅,关于您用万枝玫瑰送别尊夫人的壮举,我们看到网络上引起了巨大的感动浪潮。大家都非常敬佩您对郑太太这份……深沉如海的爱意。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郑屿身后那座几乎被玫瑰淹没的墓碑,眼底掠过一丝职业性的锐利探究,随即又被更深的感动掩盖。能否请您分享一下,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关切,郑太太生前……是否对红玫瑰情有独钟这种选择想必寄托了您无尽的思念和两人之间特别的情感密码吧
问题抛出来了。精准,犀利,直指这场盛大表演的核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郑屿脸上那完美无缺的悲恸面具,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僵硬了一瞬。他的目光似乎下意识地避开了记者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微微垂落,焦点飘忽地落在记者米白色风衣的金属扣子上。浓密的睫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像是一种本能的掩饰。
墓园里骤然安静下来,连风声都似乎屏息了。所有人都看着郑屿,等待着他的回答。这份迟来的、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深情,需要一个合理的、浪漫的注脚。
半秒。仅仅是不到半秒的迟疑。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他过度悲伤下的短暂失神。
……当然。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完美地演绎着伤心过度。晚晚她……他顿了顿,仿佛这个名字从舌尖吐出都带着沉重的伤痛,一直很喜欢。
嗡——
一声清晰的嗤笑,并非来自我的喉咙——灵魂不会发声。那是意识深处炸裂开来的、冰冷到极致的荒谬洪流。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诞的剧场,无数虚拟的玫瑰花瓣旋转着落下,伴随着刺耳的、无声的嘲笑。
女记者对着话筒得体地微笑,说着诸如这份深情让人动容之类的场面话。采访似乎接近尾声。她礼貌地颔首,准备结束。然而,就在话筒稍稍移开的刹那,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极其迅速地扫过郑屿紧绷的下颌线条和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无法完全掩饰的某种空白。那空白,不是悲痛,更像是……一种刻骨的陌生。
她的脚步没有立刻移动,脸上职业化的感动表情似乎凝滞了一瞬,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那涟漪里混杂着锐利的困惑和一丁点……几乎无法捕捉的疑虑。但这异样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她迅速恢复了专业和得体的神情,微微欠身,转身走向自己的摄制小组。
葬礼的人群开始松动,宾客们像退潮的海水,带着感慨和满足的神情,三三两两沿着铺满玫瑰花瓣的小径向墓园停车场走去。郑屿被几个核心的亲友簇拥着,低声交谈着什么,他的背影在深黑色的大衣包裹下,依旧挺拔,却也透着一股深深的、表演过后的倦怠。
女记者走在最后,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前面的摄制组拉开了一点距离。墓园重新变得空旷而寂静,只剩下风吹过玫瑰花丛和纸屑的低沉呜咽声。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沉沉地回望着那座被猩红覆盖的、孤零零的墓碑。她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采访时的职业化感动,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锐利。她抬起手,看向自己腕表上的时间,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与葬礼肃穆气氛格格不入的动作。她非常迅速地从随身的精致手袋里,拿出一个轻薄小巧的平板电脑。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解锁,调出一个加密的文件夹。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屏幕上瞬间跳出几张照片的背景预览图。她的指尖在其中一张上轻点放大。
照片是在一间空旷奢华的书房里拍摄的。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象。书桌一角,放着一个普通的透明玻璃花瓶。花瓶里,孤零零地插着几枝……素雅的白色洋桔梗花瓣干净柔软,在深色背景的书桌上像几颗安静的小星星。
照片的主角并非花,而是书桌后一个穿着米白色家居服、侧影清瘦的女人——当然是我。我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瓶小小的白色花朵上,脸上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小心翼翼的专注。阳光勾勒着我苍白的侧脸,嘴角似乎有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虚幻的柔和弧度。
女记者的目光死死盯住照片里那个花瓶,指尖放大,再放大。她死死盯着那些白色洋桔梗。然后,她的视线猛地抬起,穿过冰冷的空气,投向远处墓碑周围那层叠堆积、浓烈如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红玫瑰海洋。猩红与记忆里那抹纯净的白色,形成了触目惊心、令人窒息的对比。
照片的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日期——距离此刻,仅仅不到半年。
一丝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她的后背。那寒意迅速冻结了她脸上残留的职业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震惊的醒悟。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平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郑屿已经走向墓园门口的背影。那目光变得无比复杂,锐利得像手术刀,带着一种重新发现的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被无数玫瑰光环和深情赞誉包裹下的男人,那层华丽表象下的……
她沉默地在原地站了几秒,任由墓园寒冷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性的动作。她操作平板,飞快地调出了一份文档——正是她为这次葬礼采访精心准备好的提纲和情感渲染稿。
文档的标题清晰映入眼帘:《玫瑰与眼泪:郑屿,一个迟暮深情的商业巨子的背影》。
屏幕的冷光照亮她此刻毫无表情的脸。她的拇指悬停在屏幕右上角的删除图标上方,只迟疑了不到一秒——
删除文件
确认删除。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份凝聚了她今天全部工作重点的文档图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
她没有再看郑屿远去的方向,也没有再看那片刺目的红玫瑰海洋。她握紧冰冷的平板,转过身,没有跟随摄制组走向停车场,而是踩着高跟鞋,步伐异常坚定地朝着墓园深处管理处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挺直,裹在米白色的风衣里,像一个执拗的侦探,走向一个被华丽谎言掩盖的冰冷真相。
灵魂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掠过那些沉重低垂的头颅和虚伪的叹息,掠过郑屿那裹在昂贵黑色大衣里疲惫紧绷的背影,最终被钉在墓碑上方几英尺的冰冷空气中。
从这个视角俯视下去,景象更加触目惊心。猩红的花瓣铺满了视线所及的土地,一层又一层,厚得如同浸透了血的地毯。它们簇拥着、挤压着那块新立的大理石墓碑,林晚两个字几乎被淹没在这片虚假的、喧嚣的红色海洋里。
风吹过,卷起几片失去光泽的花瓣,在半空中打着旋,挣扎着,最终无力地落下。其中一片残破的花瓣,打着转,轻轻擦过女记者米白色风衣的衣角。她似乎毫无察觉,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空气中浓郁的玫瑰甜香,此刻不再是浪漫的象征,而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几乎带着毒素的气息。这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道尘封已久的门。
门内涌出的,不是花香,是刺痒、灼热和几乎窒息的痛苦。
……那是在结婚的第二年春天。郑屿刚接手家族企业的一个重要项目,压力如山。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地相信爱情可以融化一切寒冰。听说他喜欢玫瑰——大概是某个商业杂志采访里他随口提了一句,或者是在某个晚宴上他多看了一眼别人送的玫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满心欢喜地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我偷偷跑去城郊最大的花圃。春日午后,阳光灿烂得晃眼。花圃里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圃开得正盛,红色、粉色、黄色……香气浓郁得如同实体,扑面而来。
几乎是踏入花圃的瞬间,灾难就降临了。先是鼻尖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痒,紧随其后的是喉咙深处骤然收紧的异物感。我拼命想忍住,却控制不住地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根本无法停止。每一次剧烈的吸气都让更多的花粉涌入鼻腔。
眼眶迅速变得滚烫、灼热、刺痛难忍。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视线瞬间模糊成一片。脸颊、脖子、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泛起一片片不祥的红疹,又烫又痒!更可怕的是呼吸——气管像是被无数细小的爪子死死扼住,每一次吸气都变成了一种痛苦的拉扯,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我狼狈不堪地用袖子捂住脸,泪水和喷嚏的混合物糊成一团,跌跌撞撞地逃离那片美丽的花海。花圃老板惊愕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突然闯入的怪物。
那天晚上,我是在急诊室度过的。过敏反应异常剧烈,医生皱着眉头给我开了大剂量的抗组胺药和激素雾化。我戴着氧气面罩,手上打着吊针,浑身红疹,眼睛肿得像核桃,狼狈又绝望地躺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急诊留观室里。
郑屿的电话终于打通了。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会所。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屿……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咳嗽,我在医院……急诊……
医院怎么了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惊讶,但更多是事务性的询问。
玫瑰……过敏……很严重……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喉咙生疼。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能想象他微微蹙起眉头的模样。
玫瑰过敏他似乎觉得有些荒谬,你怎么会去碰那个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体质责备的语气明显盖过了关切。
……想……给你惊喜……喉咙的灼痛让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短暂的沉默。也许是几秒,也许更长。急诊室冰冷的灯光照在我狼狈的脸上。
行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敷衍,医生怎么说需要我过去吗没等我回答,他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几声女人的轻笑,这边谈的事情很重要,一时走不开。你先听医生的,好好休息。我晚点……看看情况。
电话挂断了。忙音在空旷的急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看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泪水再次无声汹涌。不是因为过敏的刺痛,而是因为心底某个地方彻底碎裂的冰凉声音。原来,拼劲全力靠近他,哪怕只是想送他一束花,得到的,也不过是带着责备的漠视。
后来呢
后来……那股不甘心的执着,像一根扎进血肉深处的刺。我偷偷地去找最权威的过敏专家,忍受着每周一次注射脱敏针剂的痛苦(针头刺破皮肤,注射进去的药物引发一轮又一轮新的红肿和低烧)。我在家里最偏僻的阳台上,小心翼翼地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尝试栽种最不易致敏的玫瑰花品种。每一次浇水除草,都戴着厚厚的口罩和手套,时刻准备着抗过敏药就在手边。指尖无数次沾染上汁液,随之而来的便是熟悉的刺痒、红肿和水泡……十年。整整十年。
从一个闻到玫瑰味就会窒息进医院的绝望病人,到能在花园里亲手修剪枝叶而不至于倒下。十年的隐忍、疼痛和近乎自虐的坚持。
只为了……某一天,或许能像花圃里那些健康的女人一样,亲手捧着一束开得正好的红玫瑰,送到他面前,换他片刻的驻足,或者……一个不再蹙起的眉头。
十年时光的重量,此刻被墓园里这廉价而泛滥的万朵玫瑰,衬得像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灵魂悬浮在冰冷的空气中,下方是翻涌的猩红花海和女记者走向管理处那决绝的背影。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更多枯萎发黑的花瓣,打着诡异的旋,像一场无声的、盛大的葬礼舞蹈。
管理处的方向传来微弱的争执声,很快又平息下去。过了一会儿,女记者再次出现在通往墓园出口的小径上。她的步伐不再像来时那样职业化的快速稳重,反而显得有些急促,甚至可以说是……仓皇。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口没有封严,几张纸的边角顽强地探了出来。
她低着头,米白色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紧贴在腿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石砖路面,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惊天的秘密,不敢抬头去看任何人,尤其是远处郑屿的方向。摄制组的同事远远看到她,似乎想问什么,却被她过于凝重的脸色和避开的眼神阻止了。
她像一道苍白的影子,迅速穿过零星逗留的宾客,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停车场。
就在她即将消失在墓园那沉重的雕花铁门之外时,脚步猛地顿住了。她停在一排修剪整齐的冬青树旁,背对着喧嚣的人群和那片刺目的红。
寒风呼啸着穿行在墓碑之间,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破碎的花瓣残骸。女记者站在那里,肩膀紧绷,像是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终于,她缓缓转过身。
她的目光不再闪避,而是直直地、锐利地投向墓碑这边——或者说,是投向墓碑前那片被清理出来、此刻又被风卷起的纸屑雪花覆盖的空地。
风很大。无数张被撕碎的纸片,如同被惊扰的白色蝴蝶,正从她紧握的指间纷纷扬扬地飞出。那些纸片大小不一,有的还能辨认出是打印整齐的采访提纲,有的是打印的照片副本……更多的只是细小的碎片。
它们乘着凛冽的北风,打着旋,轻盈地、无声地飘荡着,掠过冰冷的石碑,掠过那些怒放的、被精心呵护的红玫瑰娇艳的花瓣,最后,一层一层,覆盖在那些已然失去生机、开始卷曲变黑的玫瑰残骸之上。
白的纸屑,红的残花,黑褐的泥土,在初冬惨淡的阳光下,构成了一幅冰冷、诡异而充满嘲讽意味的画面。像一幅巨大的、无声控诉的抽象画。
女记者站在那里,看着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怪异的雪花覆盖了郑屿铺就的虚假繁华。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接近绝望的了然。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对着那片被纸雪覆盖的墓碑,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瞬间被呼啸的风声撕碎:
……十年……
纸屑的雪,依旧在下。一片小小的碎片,被风托着,恰好落在了墓碑照片上林晚的唇边。照片里的我,笑容温婉依旧。
风停了。最后一片纸屑打着旋,轻轻落在一块被踩进泥泞里的红玫瑰花瓣上。那花瓣边缘已经卷曲发黑,沾着肮脏的泥土。
女记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雕花铁门外,像一个惊醒的梦魇匆匆逃离。
墓园彻底空了。只剩下无尽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玫瑰香气,如同凝固的糖浆,死死淤积在冰冷的空气里,沉重得让人窒息。猩红的花海覆盖着墓碑,扭曲的姿态在灰白的天色下狰狞蔓延。
一个穿着深蓝色清洁工制服、身形佝偻的老头,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铁皮垃圾车,慢吞吞地从远处的小径挪了过来。他动作迟缓,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对这片刚刚埋葬了所谓惊天动地爱情的昂贵之地显露出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座被玫瑰淹没的墓碑。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藏着污垢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粗暴地伸向那些娇嫩的花枝。他没有丝毫欣赏,也没有丝毫惋惜,像处理一堆碍眼的杂草般,一把抓住几支开得最盛的红玫瑰,用力将它们从厚厚的花瓣堆里拔了出来。
脆弱的花茎在他粗糙的手中断裂,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嚓声。花瓣随之簌簌抖落,像滴淌的血泪。
几朵残破的花被他毫不在意地随手丢进旁边肮脏的铁皮垃圾车里,撞击发出空洞的声响。接着,他又伸手去抓旁边堆放的一大捧用金色丝带捆绑好的、尚未完全拆开的玫瑰束。那束花太大,他拖拽着,沉重的花束底部刮过粗糙的石板和泥土,蹭掉了一大片猩红的花瓣,露出底下灰绿色的包装纸。花瓣被碾进泥土,污浊不堪。
清理持续着,老头粗鲁的动作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鞭尸。那片被女记者撕碎的纸屑雪,早已被他扫垃圾的动作搅动得更碎,和泥土、枯叶、残败的花瓣彻底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
终于,墓碑正面被清理出一小块地方。冰冷的黑色大理石重新显露出来,上面林晚两个字,被剩下的几枝歪斜玫瑰和黏在上面的污浊花瓣半遮半掩着。
老头直起腰,重重地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扫过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没有任何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个刻在石头上的符号,和这墓园里成千上万个符号没有任何区别。他推动垃圾车,车轮碾过地上的花瓣残骸,发出黏腻的声响,缓缓向下一个目的地挪移。肮脏的车斗里,那些曾经价值不菲的、象征爱情的猩红玫瑰,此刻和枯枝败叶、尘土纸屑一同堆叠着,迅速萎靡、腐烂。
风卷起最后一点残余的、混合着腐烂甜香的气息,掠过墓碑上照片里那个温婉笑着的女人唇角。
灵魂悬浮在冰冷的寂静中,看着这荒诞剧的最后一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余下一片无尽的、皲裂的虚空。十年忍痛靠近的执念,终究不如一场精心策划的、价值万金的盛大表演。
迟来的深情,比墓碑上的玫瑰凋零得更快,也更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