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麦田里的棋局 > 第一章

扶贫手册上的红戳还没干透,王富贵的新车库已经压垮了我家最后一垄菜地。
我蹲在废墟里扒拉发霉的农书,突然摸到封皮里夹着的账本——那上面扶贫款的数字,和王富贵小舅子新买的奔驰车价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水泥搅拌机的轰鸣,我攥紧书页的手突然停住,里面掉出一张注射器使用说明,背面是周技术员用血写的救我。
1
水泥车轰隆隆开过去的时候,我正用指甲抠着墙皮上的裂缝。石灰粉簌簌往下掉,迷得我直揉眼睛。王富贵站在村委会门口吆喝:往左打半圈!对对对,就这个位置!
他新车库的地基压着我家的菜地。去年交公粮时他拍着我肩膀说:老蔫啊,多交两百斤,年底给你评先进。现在先进名单贴在宣传栏上,排头第一个就是王富贵小舅子的名字。
扶贫手册第三页,我的名字后面盖着红戳。特困户三个字洇开了,像团干涸的血迹。张寡妇挎着篮子经过,往我脚边扔了俩烤红薯。她儿子蹲在田埂上啃指甲,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富贵家正在浇筑的水泥桩。
看啥看!王富贵突然扭头吼了一嗓子,陈老蔫你蹲这儿招苍蝇呢他皮鞋尖上沾着新鲜的水泥点子,亮得扎眼。
我缩了缩脖子。这动作我练了二十年,后颈的褶子能夹住扑棱蛾子。暴雨来的时候全村都在抢收晾晒的玉米,我溜进了废弃的粮仓。房梁上老鼠啃过的牙印像串密码,我踮脚去够横梁缝隙里的油纸包。
雷声炸响的瞬间,屋顶塌了。瓦片砸在背上的时候,我死死护住怀里发潮的书箱。霉味混着土腥味往鼻子里钻,我摸到封皮上齐民要术四个字,突然笑出声。
王富贵打着手电筒冲进来时,我正把烂稻穗往兜里塞。疯了他手电光晃着我眼睛,这霉粮猪都不吃!我低头数着鞋面上的补丁,数到第七个的时候听见他骂咧咧走远了。
周技术员是第三天来的。白衬衫扎进皮带里,站在我家玉米地头直皱眉。这苗间距不对。他弯腰扯了把枯叶,缺肥缺得厉害。我蹲在田垄上嘿嘿笑,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晚偷拌的菌肥。
张寡妇儿子跑来报信时,我正在河沟里洗那箱手抄本。王富贵带着人往我家去了,说要检查危房。晒开的书页漂在水面上,墨迹化开的《耕田篇》里浮着半只淹死的蚂蚱。
叔!小孩急得直拽我裤腿。我甩着手上的水珠,突然发现他裤兜里露出截铅笔头。雨后的太阳晒得人发昏,我眯着眼看远处自家冒烟的灶台——那箱发霉的农书在泥地上摊开,像片晒蔫的菜叶子。
周技术员蹲在院墙根翻书,眼镜片上全是反光。王富贵踢了踢装菌肥的破瓦罐:老蔫,这玩意儿哪来的我搓着衣角结痂的泥块,听见自己哑着嗓子说:捡的。
瓦罐突然碎了。王富贵的皮鞋底碾着陶片转圈,菌肥粉末扬起来,落在周技术员的白衬衫上。我盯着他后脖颈的汗渍,那形状像极了我去年被强征的那亩晚稻田。
2
鸡蛋黄黏在裤兜内衬上,像团晒化的胶水。张寡妇塞给我的时候还热乎着,现在全糟蹋了。我蹲在灶台边刮裤兜,听见小栓在院墙外哭。
哭丧呢王富贵的声音隔着土墙扎进来,明儿就跟你娘下地!铁锹砸在硬土上,咚的一声。
煤油灯芯噼啪炸响。我翻开《齐民要术》的残页,指甲盖量着砒霜配比。窗台上那盆辣椒死三个月了,这会儿突然冒出点绿尖尖。
账本复印件被风吹到灯罩上,烤焦的边角卷起来。辣椒芽渗出汁水,滴在化肥补贴那栏数字上。蓝墨水晕开,底下露出用涂改液遮住的2000。
小栓的哭声越来越近。门板吱呀响,他滚进来抱住我腿:叔!王叔要卖我家牛!鼻涕眼泪全蹭在我补丁摞补丁的裤管上。
我摸他后脑勺,摸到个鼓包。王富贵上个月也这么揪着我头发往墙上撞,说我偷公社化肥。其实那袋化肥就堆在他家后院,袋子上还印着扶贫办的红色编号。
看着。我蘸着鸡蛋黄在桌上画格子,小栓抽噎着数到十七。辣椒汁还在渗,顺着桌腿流到地上。我撕下半张账本纸按上去,纸背面印着赵书记的批示:重点帮扶对象王富贵。
房梁上老鼠突然窜过。小栓吓得一哆嗦,我趁机把涂显的账本塞进他书包。明儿上学交给李老师。他手指头还缠着我衣角,我掰开时发现他掌心全是茧子,根本不像十二岁孩子的手。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那株辣椒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窜高半寸,嫩芽蹭到灯罩,发出灼烧的滋滋声。我猛站起来撞翻板凳,裤管扫到窗台——枯死的辣椒秧底下,露出半截注射器的塑料帽。
门外传来周技术员的咳嗽声。白衬衫晃进院子,袖口沾着菌肥的绿霉斑。老陈。他眼镜片反着光,你给玉米灌的什么肥我踢了踢地上的碎瓦罐,陶片底下露出我昨晚画的施肥示意图。
周技术员弯腰去捡,后腰别着的对讲机突然响了。王支书!杂音里传来农技站站长的吼叫,示范田出事了!我低头搓手上的老茧,听见周技术员倒抽凉气——他翻到了示意图背面,那是我用烧火棍临摹的县里扶贫资金流向图。
小栓突然扯我袖子:王叔来了!脚步声混着狗叫,王富贵的手电光已经晃到院墙上。我抓起那盆诡异的辣椒往周技术员怀里塞,他白衬衫瞬间被汁液染出个¥形污渍。
站着别动。我推小栓躲到水缸后,自己迎着手电光走出去。王富贵的皮鞋踩在门槛上,亮得能照见我补丁裤里露出的脚踝。
老蔫啊。他手电筒往我脸上怼,听说你会配农药我缩脖子点头,后颈的褶子卡住一只夜蛾。他身后两个联防队员正用铁锹翻我堆在院角的菌肥。
周技术员突然从黑影里走出来,白衬衫上的污渍在月光下发蓝。王支书。他推眼镜的手在抖,农技站要征用陈老蔫。王富贵的手电筒哐当掉地上,电池滚到我脚边——那是我上个月被克扣的扶贫款买的,包装上还印着专项物资。
联防队员的铁锹突然铲到什么硬物。碎陶片哗啦响,底下露出我埋的玻璃罐。王富贵扑过去的速度比去年抢我救济粮还快,罐子里泡的辣椒标本浮在福尔马林液上,根须组成了个清晰的王字。
周技术员的眼镜滑到鼻尖。我听见他喉咙里咕咚一声,像咽下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远处突然传来张寡妇的尖叫,接着是拖拉机突突声——王富贵今晚要运走的扶贫化肥,正在村口被疯长的野藤缠住车轮。
小栓从水缸后探出头,铅笔头从他兜里掉出来,滚到周技术员锃亮的皮鞋边。我蹲下去捡,看见他裤脚沾着赵书记示范田里的红土。
3
周技术员的皮鞋底在月光下泛着绿光。荧光粉沾在他鞋缝里,像几条发霉的菜丝。我蹲在田埂上假装拔草,看他弯腰检查玉米叶背面的虫卵。
老陈。他摘了片病叶搓碎,这蚜虫有点怪。碎叶渣从他指缝漏下来,在土里拼出个歪扭的赵字。我嘿嘿笑,袖口藏着半袋荧光粉,风一吹就簌簌往他裤脚上落。
天黑透后我顺着荧光痕迹走。周技术员的白衬衫在夜色里发亮,像只飘忽的蛾子。镇招待所二楼亮着灯,窗帘没拉严实。赵书记的啤酒肚顶开窗缝,他拍周技术员肩膀的闷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盯紧那个傻子试验田。赵书记的声音混着瓜子壳吐出来,特别是他用的肥料。我贴着墙根挪,听见档案袋摔在桌上的声音。示范田的验收报告从窗口飘下来,正好盖住我脚边的蚂蚁窝。
回去路上我绕到粮库。王富贵新买的链条锁挂着,钥匙孔里塞着我上周故意卡进去的麦粒。月光照在麻袋堆上,县里发的高价劣种鼓鼓囊囊挤在角落,标签上印着优质高产的红章。
我解开裤腰带——别笑,这破布条比王富贵的保险柜密码好使。改良麦种从夹层里漏出来,混进劣种袋子的沙沙声像极了张寡妇半夜磨镰刀。最后一粒掉进去时,远处传来拖拉机声。我系裤带的功夫,车灯已经晃到粮库大门。
王富贵跳下车就骂:哪个短命鬼动老子的锁他踹门的动静惊醒了看门狗。我缩在麻袋阴影里,看他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最后用砖头砸开了锁。链条掉在地上的脆响里,我听见他嘀咕:明天就换指纹锁...
狗突然冲我这边狂吠。王富贵的手电光扫过来时,我正把最后一点荧光粉撒在麻袋缝里。他眯着眼往暗处瞅,我屏住呼吸——三年前他带人抄我家时,我也是这么躲在腌菜缸后头。
手电光突然转向。王富贵骂咧咧地走了,边走边打电话:老赵,种子明天准时发...他皮鞋碾过我刚撒的荧光粉,绿莹莹的脚印一直延伸到粮库外的红砖路上。那砖是用我去年被扣的危房改造款烧的。
天快亮时我溜进试验田。周技术员昨晚踩过的泥脚印还在,每个凹坑里都积着荧光粉。我蹲下来量间距,突然摸到土里埋的东西——半截注射器,针头还带着干涸的植物激素。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我攥着注射器往回走,撞见张寡妇蹲在河边洗衣服。她捶打的是王富贵家的床单,上面的囍字褪成了粉红色。小栓光脚在浅水区摸鱼,看见我就举起个玻璃瓶:叔!我在赵书记田里捞的!
瓶底沉着几粒泡发的麦种,胀得像王富贵受贿时的腮帮子。我拧开闻了闻,改良种特有的酸味混着除草剂的刺鼻。小栓突然拽我衣角:周叔来了。
周技术员的白衬衫下摆沾着泥,眼镜腿缠着胶布。他递给我个信封,里面是赵书记批的特困户科技扶持金申请表。填完我直接交县里。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我攥注射器的手。
表格背面印着水印,对着太阳能看到示范田专用几个字。我蹲在田埂上写名字,听见周技术员鞋底碾碎土块的咯吱声。他左脚第三颗鞋钉掉了,那是昨晚在招待所台阶上磕松的。
小栓突然把玻璃瓶摔在石头上。麦种蹦起来,被几只麻雀争着啄食。周技术员弯腰捡碎片时,我从他后颈领口看见块紫红——赵书记昨晚拍的那下,估计使了十成劲。
明天发种子。周技术员突然说,我跟你去。他眼镜片上反射着晨光,我看不清眼神。河对岸传来突突声,王富贵开着拖拉机往粮库跑,车斗里堆着印扶贫物资的空麻袋。
张寡妇的棒槌砸在石板上,震得水面直颤。我摸出兜里最后一撮荧光粉,撒在申请表签名处。周技术员接过去时,粉末粘在他拇指茧子上,亮得像王富贵藏在保险柜里的金戒指。
4
小栓的指甲缝里卡着麦芒。他蹲在打谷场的草垛后面,手指头在麦秆上划拉。我眯着眼看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突然发现他刻的是三道长两道短。
叔,学校教的。他压低声音,手指在泥地上画了个方框,这叫摩斯密码。我捡起根麦秆咬在嘴里,甜涩的汁水漫过舌尖。草垛那边传来蟋蟀叫,三长两短,跟小栓刻的一模一样。
月亮爬到树梢时,我们用手电筒玩起了光斑游戏。亮三秒,灭两秒。草垛突然晃了晃,小栓的光束定在半空。王富贵的咳嗽声从晒谷棚那边飘过来,混着酒气和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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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捂住小栓的手电筒。塑料壳还是烫的,像刚出锅的烙饼。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栓突然抓起把麦秆塞进我怀里——那些被我刻过的秆子上,全是扶贫款发放日期和数字。
王富贵的手电光扫过草垛时,我正用牙齿撕麦秆。他皮鞋尖上的泥巴甩到我裤腿上,是赵书记示范田特有的红土。老蔫,大半夜偷生产队草料他酒嗝喷在我脸上,带着镇上新开的KTV包厢味。
我缩着脖子嚼麦秆。后颈的褶子里还夹着白天的荧光粉,这会儿痒得厉害。小栓突然从草垛另一头钻出来,抱着捆鲜麦穗:王叔!我给牛割夜草!
王富贵踹了脚草垛。麦秆簌簌掉下来,有几根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我盯着他弯腰拍灰的后脑勺,那里新长了块斑秃,形状像扶贫账本上的涂改痕迹。
他们走远后,小栓从裤兜掏出半截粉笔。我们在晒谷坪的水泥地上画满符号。他写英文我画圈,最后那堆鬼画符看起来像极了王富贵去年让我按手印的扶贫款确认单。
鸡叫头遍时灶膛还有余温。我把麦秆密码本塞进火塘,火舌卷上来的一瞬间,门板突然被撞得砰砰响。王富贵带着联防队冲进来时,炭化的麦秆正巧飘起来,落在灶台上的账本复印件上。
搜!王富贵的皮鞋碾过我的咸菜坛子。两个联防队员掀开炕席,扬起的灰尘里飘着去年被克扣的棉种补贴单。我蹲在灶台边添柴,火光照亮王富贵裤脚上的荧光粉——昨晚他果然去过粮库。
老实交代!他踹翻水缸,我去年藏的良种在水洼里打转。联防队员正用铁锹铲我的腌菜缸,突然有人喊:支书!这有东西!
王富贵扑向炕洞的速度比饿狗抢食还快。他掏出来的破布包是我昨晚埋的,里面裹着半本《齐民要术》和注射器。我搓着衣角看他把书摔在地上,发黄的纸页摊开来——那页正好记载着砒霜拌种防虫的古法。
赃物!王富贵鼻孔张得能塞进黄豆。联防队员扯我胳膊时,灶膛里突然爆出个火星子。烧了一半的账本残页飘到他脚边,贫困户签名栏里陈大强三个字的弯钩,跟他批条子时的笔锋一模一样。
小栓在窗外学布谷鸟叫。我低头数王富贵皮鞋上的划痕,数到第七道时听见周技术员的声音:王支书,县里紧急电话。
王富贵摸手机的动作像在掏枪。他转身时,裤管带起的风把最后一片账本残灰卷到了水缸里。水面上浮着的劣种吸饱了水,沉底时吐出一串泡泡。
联防队员跟着撤了。我扒开灶灰,摸出块没烧透的硬纸片——那上面扶贫办监制的红头文件水印,正巧印在王富贵模仿签名的部位。
小栓的脑袋从窗户探进来。月光照在他手里的玻璃瓶上,赵书记示范田里捞的麦种已经泡出了芽。嫩白的根须纠缠在一起,像极了王富贵那本见不得光的账目。
远处传来拖拉机声。我捏着纸片的手有点抖,不是怕的。灶膛余温烤着我脚底板,这热度跟周技术员白天递来的申请表上,那个没干透的指纹印一模一样。
5
试验田的麦穗沉得压弯了腰。我蹲在田埂上磨镰刀,眼角余光扫到周技术员的白衬衫在麦浪里忽隐忽现。他弯腰的姿势太刻意,像只偷油的老鼠。
锄头砸在石头上的脆响惊飞了麻雀。周技术员猛地直起腰,麦穗从他指缝漏下去三两根。他眼镜片上沾着花粉,白衬衫口袋鼓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形状。
陈、陈大哥。他扶眼镜的手在抖,我测千粒重...我扛着锄头走近,他后退时踩歪了田垄。土块塌下去的瞬间,那张折叠的公文纸从他兜里滑出来,被风掀开一角。
红头文件。赵书记的签字龙飞凤舞,底下压着立即销毁非转基因作物的钢印。周技术员扑去捡的动作太急,眼镜腿勾断了麦穗。我锄头一横,正好压住文件边缘。
远处传来闷雷。周技术员鼻尖上的汗珠滴在文件上,晕开了示范田三个字。我盯着他领口没扣好的纽扣——那位置有道红痕,跟王富贵掐我脖子时的指印一模一样。
暴雨来得比王富贵的奔驰车还快。第一道闪电劈下来时,周技术员已经窜出十米远。公文纸粘在我锄刃上,雨水把红色公章冲成了淡粉色。我弯腰捡起他掉落的麦穗,穗尖上还沾着荧光粉。
河堤垮塌的声音像打雷。我赤脚往示范田跑,泥水没过膝盖。赵书记精心培育的杂交稻在洪水里打转,金黄的谷粒混着农药瓶漂向下游。
王富贵在堤坝上跳脚,手机贴着耳朵吼:快调挖掘机!他西裤裤脚卷到小腿肚,露出脚踝上纹的貔貅——跟扶贫账本缺角的编号数字一个样。
我扎进混浊的水里。稻种擦着指尖流过,捞了三次才抓住一把。泡发的谷粒在手心蠕动,像王富贵签字时乱滚的眼珠子。
老蔫!不要命了张寡妇在岸上尖叫。她儿子小栓已经脱了裤衩要往下跳,被我一个浪头打来的农药瓶砸中膝盖。瓶身上示范田专用的标签正在脱落,露出底下被遮盖的剧毒标志。
周技术员的白衬衫漂在远处水面。他正拽着赵书记往树上爬,两人活像落水的肥鸽子。我抹了把脸,发现手里攥的稻种正在发芽,白嫩的根须缠住我指缝里的老茧。
王富贵的奔驰陷在泥里打滑。他抡起公文包砸车窗时,后备箱弹开了。成捆的现金在洪水里散开,百元大钞贴在水面像层红地毯。我捞起最近的一沓,水淋淋的钞票中间夹着扶贫资金申请表。
小栓突然在岸上吹口哨。三长两短。我抬头看见周技术员挂在树杈上,裤子被树枝划开道口子。他腰间别的对讲机正在进水,滋啦滋啦响着赵书记的骂娘声。
暴雨冲垮了田埂边的界碑。我踩着王富贵家被冲走的防盗门漂到下游,怀里稻种已经长出三寸长的根。示范田的农药桶在漩涡里打转,桶底用油漆喷着的赵字正在剥落。
张寡妇用晾衣杆把我钩上岸时,上游漂来成片的麦穗。那是我试验田的改良种,穗头比示范田的大一圈。小栓光屁股在浅水区捞,每捞一把就冲我比划三根手指——王富贵克扣的粮种补贴,正好是这个数。
周技术员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白衬衫成了抹布。他盯着我怀里抱的稻种,喉结动了动:老陈...这品种...我掰开粒给他看,胚芽上淡淡的蓝纹是我用注射器打的标记。
对岸突然传来警笛声。王富贵正把钞票往轮胎底下塞,警车大灯照得他秃顶发亮。小栓不知从哪摸出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从示范田捞的烂稻根,根须组成了个清晰的贪字。
我咳嗽着吐出口泥水。怀里的稻种根须已经缠成个网,正好兜住那张被泡烂的销毁令。
6
记者扛着摄像机进村时,王富贵正往我试验田插牌子。红底白字的扶贫示范田戳进土里,震落了几粒麦子。我蹲在田埂上搓麦穗,余光瞥见小栓猫在草垛后啃指甲。
老蔫!王富贵的皮鞋尖踢飞一坨泥,带人把你家麦子移栽到东头去。他身后两个壮汉已经抡起铁锹,我试验田的麦根被铲断的脆响像嚼黄瓜。
摄像机镜头转过来时,我正抱着麦捆踉跄。王富贵一把搀住我胳膊,指甲掐进我肉里:笑啊傻子!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袖口漏下的麦粒在泥地上拼出个假字。
这是我们的扶贫成果。赵书记拍拍麦垛,西装袖口沾着我家麦田的露水。他皮鞋尖碾碎了几粒麦子,那品种跟他去年强推的劣种一模一样。
小栓突然从记者胯下钻过去。小心!他撞翻农药桶的动作太夸张,绿汤泼在示范田的麦根上。赵书记跳开的姿势像触电,裤脚还是溅上了几滴。王富贵扬起巴掌时,摄像机正好转回来。
小朋友别怕。女记者蹲下来擦小栓的脸,湿纸巾抹下他故意涂的泥巴。我数着田垄里开始打蔫的麦苗,第三十七株倒下时,赵书记的额头开始反光。
这...这怎么回事赵书记拽过周技术员的白大褂擦汗。周技术员眼镜片上全是手印,他弯腰拔麦苗的动作像在拆炸弹。麦根离开泥土的瞬间,围观人群发出嗡嗡声——根须乌黑得像王富贵保险柜里的账本。
女记者突然调转镜头。我试验田的麦浪在夕阳下翻滚,沉甸甸的麦穗几乎垂到地面。王富贵冲过去挡镜头时,裤管刮倒了最后几株示范苗。枯黄的麦秆在他脚下碎裂,跟去年涝死的劣种一个死相。
老乡,这田怎么种的话筒戳到我嘴边。我缩着脖子往后躲,后脑勺撞上王富贵鼓鼓的公文包。包里露出半截档案袋,角上印着扶贫项目验收表。
小栓突然挤过来举着麦穗:我叔天天在麦秆上刻字!摄像机立刻对准他手里那根。麦芒在特写镜头下清晰可见,每个节疤都被我刻了施肥日期和配比。
赵书记的咳嗽声像拖拉机启动。他拽着王富贵往田外走,两人踩过的麦茬冒出青烟。周技术员蹲在枯麦边取样,白大褂口袋里的试管偷偷递给了我——里面是示范田用的农药残留样本。
能不能拍个收割镜头女记者眼睛发亮。王富贵折回来抢镰刀的动作太急,裤裆哧啦裂了道口子。我弯腰割麦时,他漏在田埂上的打火机烤焦了半张验收表。
金黄的麦粒在镜头前瀑布般倾泻。小栓突然抓起把麦子撒向天空,落下来的颗粒在夕阳里像慢动作——每粒麦胚芽上都带着我注射的蓝色标记。
这品种抗倒伏吗女记者伸手摸麦秆。我还没来得及摇头,王富贵就抢着说:绝对抗!去年大风都没事!他话音未落,周技术员突然打了个喷嚏。一阵小风吹过,示范田剩下的麦子齐刷刷倒伏,露出底下没烂完的农药袋。
赵书记的咆哮惊飞了麻雀。王富贵追着女记者解释,皮鞋跟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我捡起他掉落的档案袋,里面验收报告的照片明显PS过——示范田的麦穗被P得比我试验田还大。
小栓在摄像机死角冲我比手势。三根手指代表农药超标三倍,抹脖子代表账本已曝光。我低头捆麦子时,发现麦秆交叉处正好组成了王富贵的车牌号。
回村的路上,周技术员的白大褂飘进河沟。他弯腰去捞时,我瞥见他衬衫后背用荧光笔写着良心让狗吃了。女记者坚持要带些麦种回去检测,王富贵往她包里塞的是我家麦子,底下却偷偷混了把示范田的瘪粒。
晒谷场上,小栓用麦粒摆出贪字。风吹走最上面那粒时,村委会方向传来砸东西的声响。我摸出兜里被农药灼出洞的验收表,透过窟窿看见王富贵正往赵书记的奔驰后备箱塞麻袋。
那麻袋我认识。去年装扶贫化肥的,编号被刀刮花了。
7
麦穗上的花粉沾了我满手。我捻着雄蕊给雌蕊授粉,指腹的黄色粉末簌簌往下掉。王富贵站在田埂上擦汗,手帕已经湿得能拧出水。
陈老蔫!他嗓子眼发紧,纪委的车进村了。我佝偻着腰继续摆弄麦穗,风一吹,花粉全扑在他脖子上。他抓挠的动作像只被跳蚤咬了的土狗,西装领口蹭满了黄粉。
周技术员的白衬衫今天格外挺括。他扶眼镜的手在抖,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领导。他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录音笔,这是三年来的工作记录。
录音笔亮红灯的瞬间,王富贵的脸刷地白了。里面传出赵书记的声音:把扶贫款打到这个账户...背景音里有麻将牌哗啦响。王富贵扑过去的姿势太难看,皮鞋跟卡进了田垄的裂缝。
张寡妇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人群前排。她抖着手解开蓝布包袱,发黄的收据像枯叶一样飘在地上。每张收据上都按着红手印,指节纹路比王富贵保险柜里的金条还清晰。
还差七十八斤四两。她声音比蚊子还小,但全场都听见了。小栓蹲在地上摆麦粒,很快拼出个缺了角的亏字。
赵书记的奥迪碾过晒谷场时,我兜里的麦粒漏了一半。金黄的谷粒混着荧光粉,在车轮印里闪闪发亮。他下车时踩到一粒,鞋底打滑差点跪在纪委干部面前。
误会!都是误会!赵书记扶车门的指节发白。我弯腰捡麦粒,看见奥迪底盘上粘着农药袋的碎片。周技术员突然举起试管:领导,这是示范田的灌溉水样本。
试管里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绿色。纪委的人刚接过,王富贵就瘫坐在了麦堆上。他屁股底下压瘪的麦穗突然炸开,里面飘出的不是麦粉,而是去年被克扣的粮种补贴单复印件。
小栓用麦秆吹起了口哨。调子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跑音跑得厉害。赵书记掏手帕擦汗时,兜里掉出个U盘,正巧落在纪委干部的脚边。
这...这不是我的!赵书记的领带歪到了耳根。U盘外壳上贴着张便签,上面是王富贵模仿贫困户签名的笔迹。我搓着麦秆看纪委干部插上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王富贵开始干呕。
晒谷场突然刮起旋风。我撒出去的荧光麦粒被卷到半空,像群发光的蝗虫。它们落在奥迪车顶时,赵书记的秃头上也沾了几粒,在阳光下绿得刺眼。
张寡妇突然跪下来磕头。她不是跪领导,是跪那堆发黄的收据。小栓窜过去扶她,裤兜里掉出个玻璃瓶——赵书记示范田里泡烂的麦根,在福尔马林液里组成了个死字。
带走吧。纪委干部合上笔记本。王富贵被拽起来时,西装裤裂了道缝,露出里面印着扶贫专用的红内裤。赵书记的奥迪突然报警,车灯狂闪,照出后备箱里没藏好的麻袋——那是我去年装改良麦种用的,袋角还缝着我的名字。
周技术员的白衬衫被汗浸透了。他摘眼镜擦镜片时,我看见他手腕上戴着条红绳——跟张寡妇儿子脚踝上那根一模一样。
风停了。荧光麦粒从车顶滚下来,在纪委干部的皮鞋边排成个箭头,直指村委会的保险柜。我弯腰捡起最后一粒,指腹的蓝纹和麦胚芽上的标记严丝合缝。
8
农技站的档案室霉味呛鼻。我踮脚够最上层那本《杂交育种学》,书脊后面掉出张毕业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清亮,专业栏印着农学硕士。
这人现在在县农资公司打杂。周技术员掸着毕业证上的灰,赵书记说他清高。我翻到背面,发现借阅卡上最后一个名字是王富贵——借阅日期正好是他当村支书那年。
小栓蹲在档案室门口数麦粒。他新别在衣领上的技术员胸针反着光,刺得我眼睛发酸。叔,他突然举起粒麦子,这根芒比别的长。我掰开看,胚乳上蓝纹已经渗到第三层。
新任村长来报到那天,全村都挤在晒谷场看热闹。他扛着铺盖卷的样子像个学生,可弯腰扶张寡妇时,指关节的茧子比我这个老把式还厚。王富贵家的狼狗突然冲他狂吠,被他一个眼神瞪得缩回窝里。
我叫林朝阳。他说话带着玉米茬似的干脆劲。小栓挤到最前排,技术员胸针刮破了衣兜,改良麦种哗啦啦撒了一地。新村长弯腰帮他捡,突然盯着麦粒愣住了。
这性状...他指尖发抖,是自育品种我缩着脖子往后躲,后腰撞上了周技术员的公文包。包没拉严实,露出半截U盘,上面贴着赵字胶带。
晒秋前夜,合作社的秤出了毛病。小栓趴在地上修,螺丝刀一拧,秤盘底下掉出块磁铁——跟王富贵克扣粮款那年在秤上装的一模一样。新村长捡起来掂了掂,突然笑了:正好够压秤。
周技术员调令下来那天,白衬衫洗得发亮。他塞给我的U盘还带着体温,插进读卡器时滋滋响。七个村,他眼镜片蒙着雾气,都是同批农药。视频里赵书记的脸在监控下泛着油光,正指挥人往有机肥袋子里灌工业废料。
国徽运输车开进村时,张寡妇正在晒麦子。金黄的麦粒在竹匾里翻滚,她突然抓起一把往天上扬。风把麦芒吹到车玻璃上,司机急刹车时,车厢后门震开条缝——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印有国徽的种子袋。
签字吧。穿制服的人递来平板电脑。我拇指按在屏幕上,指纹和麦种档案里的DNA图谱同时亮起来。小栓突然拽我衣角:叔!袋子上编号!那串数字我认识,是王富贵冒领补贴的假账号倒过来写的。
晒场边缘,新村长正跟技术员们讲解穗选法。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齐民要术》,书页边全卷着毛边。周技术员最后一次扶正眼镜,突然从车窗扔出个纸团——赵书记保险柜的密码,写在扶贫款请款单背面。
运输车发动时,小栓追着跑了十几米。他技术员胸针掉在车辙里,我捡起来别回他衣领时,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实验编号007。这是周技术员的笔迹。
傍晚的晒场上,新村长蹲着检查每粒麦种。他手里的放大镜反着夕阳,光斑跳到我脚边——正好照住当年王富贵踹我时留下的鞋印。张寡妇端来绿豆汤,碗底沉着几粒没化开的糖精,甜得发苦。
明天开镰。新村长突然说。他摘麦穗的动作太熟练,指缝里漏下的麦粒在晒场上蹦跳,排成了个歪歪扭扭的赢字。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那是往县里运麦种的卡车,车厢上国徽在暮色里依然闪亮。小栓突然把手伸进衣兜,掏出把麦粒撒向天空——每粒胚芽上,都带着我注射的蓝色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