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结婚纪念活动上的秘密
2021
年
1
月
1
日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淌过民宿院子里的青砖地。青砖缝隙里冒出几簇青苔,被阳光晒得泛着浅绿的光晕。我握着老婆温敏的手站在百年银杏树下,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刻的爱心,如今已被岁月拓得更深。30位亲友团成员在挂满红灯笼的凉棚下说说笑笑,孩子们举着气球追逐打闹,羽绒服上的绒毛都沾着细碎的金光。
温书记,别光站着啊!
多仕举着杯米酒冲我老婆喊,他是我高中同桌,如今挺着啤酒肚像个发酵过度的面团,酒杯里的酒晃出细密的泡沫,大伙儿今天可不是来吃农家菜的,快说说你俩怎么把扶贫点变成爱情发源地的
我老婆掐了下我的掌心,指尖带着她特有的温度,眼底漾着笑:别听他瞎闹。
她鬓角别着朵风干的野菊,是当年渊鸯村山头上采的,如今做成了标本,成了她出席重要场合的小装饰。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指腹蹭过她无名指上的银戒
——
那是当年村里银匠老周用祖传手艺打的,内侧刻着极小的
渊鸯
二字,比后来买的钻戒更让人心安。
闹什么
我扬声应道,目光扫过满院笑脸,这故事啊,得从四年前那个春天说起。
多仕啃着酱鸭腿凑过来,油星子溅在藏青色羽绒服上:哦难道不是英雄救美我猜是温敏同志遇险,你奋不顾身……
比那带劲。
我往老婆身边靠了靠,她耳尖泛起熟悉的红晕,和当年在村委会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那会儿我刚到渊鸯村,背着铺盖卷站在满是鸡粪味的院坝里,脚边还有几只芦花鸡探头探脑,满脑子都是‘这地方能脱贫’的疑问。
然后就撞见咱们温大美女了
老婆的表妹举着手机录像,发梢上的蝴蝶结随着动作晃悠,手机壳上还贴着渊鸯村的风景贴纸。
老婆抢过话头:是撞见个连贫困户档案都理不清的愣头青。
她仰头看我,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浅影,像蝶翼轻轻颤动,第一天开会就把张家的低保金算成李家的,额头冒汗的样子,活像被老师抓包的小学生,还是我帮他圆回来的。
院子里爆发出哄笑,王婶端着刚炸好的丸子走过,笑着插话:现在可是咱们县的模范夫妻!去年还带着城里专家来村里指导种茶呢!
我挠挠头假装懊恼:所以说啊,扶贫先扶己,我这第一书记,头回上工就被咱队员抓了小辫子。
看着亲友们好奇的眼神,我忽然想起
2017
年那个三月的清晨,组织部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窗外的白玉兰花瓣落在窗台上,王部长把渊鸯村的地图推到我面前时,我根本想不到会在这里捡到一生的宝藏。
第二章
组织派我当第一书记
温天一同志,经局党组研究决定,派你担任渊鸯村第一书记。
王部长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哒哒声,搪瓷杯里的碧螺春沉在杯底,茶梗竖起来又慢慢倒下。明天是三八妇女节,也算给你个特殊的‘节日任务’。
我捏着衣角的手沁出薄汗,纯棉衬衫被攥出深深的褶皱。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花瓣像停驻的白鸽,有片花瓣被风卷着,恰好落在窗台上的绿萝盆里,沾了点盆土的湿气。部长,我……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28
岁的年纪,在教育局办公室抄了三年文件,指尖的茧子都是握笔磨出来的,突然被扔进全省闻名的深度贫困村,腿肚子都在打转。
渊鸯村海拔八百米,三十一户贫困户住的都是土坯房。
王部长翻开档案夹,照片里的山路像条拧巴的蛇,盘在灰褐色的山岩间,但你年轻,有冲劲。上周去调研,村支书温洪良说,就缺个能扛事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钢笔帽在桌面上转了个圈,当然,有困难随时打电话,局里是你后盾。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在
第一书记
的任命书上划过,纸面的粗糙感传来,像是在提醒我这不是梦。保证完成任务!
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心里却腾起股莫名的豪气
——
总不能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得逞,爷爷当年在长津湖都没怂过,我温天一也不能孬。
回家收拾行李时,我把《脱贫攻坚政策汇编》塞进帆布包,书脊被我用透明胶带缠了三层。母亲在厨房烙馅饼,擀面杖敲得案板咚咚响,油星子溅在锅底,发出滋滋的轻响。天儿啊,山里潮,妈给你缝了两床棉絮。
她探出头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把那床驼毛的带上,比棉花的暖。
妈,就去两年。
我蹲在行李箱前叠衬衫,格子衫的领口被我仔细翻好,忽然看见衣柜最底层的军功章,红绸子已经泛白,那是爷爷抗美援朝时得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鬼使神差地,我把军功章塞进钱包夹层,金属的凉意透过皮革传来,像种无声的嘱托。
第二天清晨的班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我数着路边的野樱花树,一棵、两棵、三棵……
直到数到第七十六棵,司机扯着嗓子喊
渊鸯村口到了,才发现手心的军功章边缘硌出了红印,像枚小小的印章。站在写着
精准扶贫,不落一人
的石头牌坊下,牌坊的石头缝里还长着几丛蒲公英,我对着山谷喊了声
温天一来了,回声撞在岩壁上,碎成满地的阳光,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进了旁边的竹林。
第三章
我初识驻村工作队员温敏
村委会的院坝里晒着金黄的玉米,十几个竹筐摆成整齐的方阵,玉米粒饱满得像要裂开,在阳光下泛着蜡质的光泽。我刚把行李箱放在台阶上,轮子还在轻微晃动,就听见屋里传来女声:张婶家的低保申请材料还差银行流水,下午我再跑趟镇信用社。
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凌凌的,带着点脆生生的质感,把院坝里聒噪的鸡鸣都压下去几分。
天一同志来了!
村支书温洪良攥着我的手,他手掌上的老茧磨得我生疼,像是在砂纸上来回蹭过,我给你介绍,这是省民政厅派来的驻村工作队员温敏同志,比你早来半个月。
我转过身,看见穿浅蓝色冲锋衣的姑娘正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她的头发用黑皮筋扎成马尾,发尾有点毛躁,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被汗水濡湿成深褐色。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见我时,瞳孔轻轻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鹿。
温书记好,我是温敏。
她站起来时带倒了身后的塑料凳,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脸颊瞬间红透,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慌忙扶凳子的样子,手忙脚乱的,指尖还蹭到了凳面上的灰尘。
你好你好,叫我天一就行。
我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突然想起出门前擦的发胶,不知道此刻头发是不是支棱着,像只炸毛的鸡。指尖悬在离她手掌几厘米的地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直到村主任递来搪瓷缸才打破尴尬。
温敏同志是名牌大学毕业的,
村主任递来搪瓷缸,粗粝的缸壁烫得我龇牙咧嘴,茶水在缸里晃出涟漪,一来就帮咱村摸清楚了贫困户的底细,比会计还细心。
温敏低下头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着两汪清泉:主任别夸我了,天一哥才是来挑大梁的。
她把一摞档案抱到我面前,指尖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涂指甲油,这是村里的基本情况,我按产业分类整理过,你先看看。
纸页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像打印出来的小楷,贫困户的姓名旁标着红色的五角星:带星号的是重点帮扶对象,
她指着其中一页,指尖点在
李大爷
三个字上,力道很轻,比如李大爷,儿子在外打工失联三年,他自己有哮喘,冬天特别难熬……
阳光穿过木窗棂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我突然觉得,这满是油墨味的档案袋,好像也没那么难啃了,连带着空气里的霉味,似乎都清新了几分。
第四章
温敏成了我的工作助手
驻村第一个月,我像只被扔进迷宫的耗子,晕头转向。
清晨五点被鸡叫吵醒,不是那种清亮的啼鸣,而是芦花鸡特有的沙哑嗓音,隔着窗户纸钻进来,把我从梦里拽出来。趿着拖鞋去开贫困户的院门,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听他们抱怨山路难走,石子硌破了孙子的胶鞋。上午在村委会核对产业扶持资金,对着
Excel
表格里的数字眼冒金星,小数点像调皮的蝌蚪,怎么都对不齐。下午跟着施工队去修灌溉渠,铁锹把磨得手心发烫,傍晚收工时才发现虎口磨出了水泡,亮晶晶的像颗小水晶。晚上还得趴在摇晃的台灯下写汇报材料,灯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常常写到后半夜,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都能惊起墙角的蜘蛛。
又在啃面包
温敏端着搪瓷碗走进来,葱花鸡蛋的香味钻进鼻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像春日清晨的田野气息。她把碗放在我面前,碗沿还留着她的指温,村头王婶给的土鸡蛋,我加了点枸杞,补补。
我盯着碗里卧着的荷包蛋,蛋白嫩得像婴儿的皮肤,蛋黄微微颤动,金黄的汤汁里浮着几粒红色的枸杞。突然想起母亲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也是这样卧着完整的荷包蛋,眼泪差点掉下来。谢谢啊,
喉咙有点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今天跑了六个组,实在没时间吃饭。
张三家的羊圈选址报告我看了,
她拉过椅子坐在对面,木椅在地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你写的行距太密,镇上审核的老李眼睛不好,我重新排版了。
她翻开文件夹,红色批注整整齐齐,像排着队的小士兵,笔尖划过的力度都很均匀,你看这里,把养殖规模和防疫措施分开列,更清楚。
我这才发现,她总是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出现。我对着政策文件皱眉,眉心拧成疙瘩,她会递来标注好重点的解读手册,荧光笔的颜色都选的柔和的浅黄,怕伤我眼睛;我在村民大会上被问得哑口无言,耳根子发烫,她会悄悄塞给我写着答案的便签,字迹娟秀,连标点符号都很讲究;甚至我忘记给电动车充电,第二天车座上都会插着满电的电池,电池上还贴着小纸条:今天要去三组,电满格哦。
data-fanqie-type=pay_tag>
温敏,你这简直是……
我挠挠头,找不到合适的词,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是工作分工。
她推了推眼镜,镜架在鼻梁上轻轻滑动,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第一书记负责决策,我负责执行,完美搭档。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墙上的扶贫进度表上,红笔圈出的
deadlines
像一个个感叹号。突然明白,这份让我手足无措的工作,因为有了这个总带着浅浅笑意的姑娘,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窗外的虫鸣依旧聒噪,但听着听着,竟也有了几分韵律。
第五章
我和温敏彼此逐渐来电
夏末的暴雨连下了三天,像是老天爷把水缸打翻了,雨帘密得能挡住视线。村委会的瓦片被砸得噼啪响,屋檐下的水流成了小瀑布,在门槛前积起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山路冲垮了半截,滚落的石块堵在弯道,像头拦路的猛兽,我们被困在村委会整理档案。
档案柜靠窗放着,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柜脚积成小小的水滩。温敏找了块抹布,蹲在地上一点点擦,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了点水汽,她时不时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划过耳廓,留下淡淡的红痕。
李婶家的茶园补贴,
我翻到某一页停住,纸张边缘有点受潮发卷,是不是该算上今年新种的那两亩
我抬头时,恰好看见她蹲在地上的样子,浅蓝色冲锋衣的领口沾了点灰尘,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纤细的脚踝,沾着几点泥星子。
已经加进去了,
温敏头也不抬地翻到另一本,指尖在纸页上滑动,像在弹奏无声的乐曲,昨天核对时发现的,顺便改了张叔家的务工天数,他上个月多帮合作社摘了五天茶。
我看着她精准地抽出需要的档案,手指在档案盒上轻轻一弹,盒盖就弹开了,动作熟练得像魔术师。突然笑出声:咱俩现在是不是有点心有灵犀
她的笔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黑点,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天天在一起工作,闭着眼都知道对方要找哪份材料。
她低头继续写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竟格外和谐。
话虽如此,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开会时会无意识地转笔,笔杆在指尖灵活地打着转,我就悄悄把她的笔帽拧紧,怕笔掉在地上;她怕蚊虫,每次下乡都被咬得胳膊上全是红点,我每次下乡都在口袋里揣着风油精,是她喜欢的柠檬味;有次她踩着凳子够高处的档案,白色的运动鞋在凳面上轻轻踮起,我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掌心触到她温热的皮肤,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触电般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口,半天都缓不过神,手像被烫到一样收回来,指尖却还留着她的温度。
天一哥,下周去县城汇报,能搭你的车吗
周五傍晚,她抱着笔记本站在我宿舍门口,晚霞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土墙上,像幅写意画。她的刘海被风吹得有点乱,几缕贴在额头上,眼神带着点期待,像只等待投喂的小鹿。
当然能。
我心里偷着乐,嘴上却装作平静,手指在车钥匙上转了个圈,明早七点出发,我去叫你。
去县城的路上,越野车碾过碎石路,颠簸得像在跳迪斯科。她靠窗坐着,头随着车身晃动,轻轻撞在车窗上,发出咚咚的轻响。我放慢车速,从后视镜里看她,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嘴角的梨涡里像盛着蜜糖。
温敏,
我清了清嗓子,喉咙有点发干,上次你说喜欢吃县城那家的米糕,回来时给你买
我盯着前方的路,不敢看她,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像只警惕的兔子。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啊,要芝麻馅的,多加糖。
她伸手把车窗摇开条缝,风灌进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上次去买,只剩最后一块了,没吃够。
县扶贫办的赵主任看见我们一起进门,挤眉弄眼地说:小温书记,你这助手可比你媳妇还贴心啊。
他端着茶杯,茶盖在杯沿上刮了两下,眼神在我和温敏之间来回转。
我和温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像被老师抓到上课传纸条的学生,却又忍不住偷偷笑,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温敏的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那天汇报结束,我提着米糕走在她身边,县城的路灯亮起来,橘黄色的光晕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慢慢叠在一起。米糕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肥皂味,像种让人安心的气息。突然觉得,这条扶贫路,要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好像也不错。路两旁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为我们鼓掌。
第六章
温敏照顾受伤的我
2018
年
7
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像是谁在天上泼墨,瞬间就把天空染成了墨色。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擂鼓。夜里十一点,村支书温洪良披着雨衣,掀开门帘闯进来,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天一,李大爷家的土坯房漏雨,后墙都泡软了,快跟我去看看!
我抓起雨衣就往外冲,塑料雨衣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院坝里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冰凉的水灌进雨靴,温敏已经背着急救包站在院坝里,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贴在脸上:我跟你们一起去。
她的眼镜片上全是水珠,像蒙了层白雾,却还是紧紧攥着急救包的带子,指节都泛白了。
山路泥泞得像沼泽,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雨靴陷进去,拔出来时带着厚厚的泥浆,重得像灌了铅。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里摇摇晃晃,只能照亮眼前一米的地方,光柱里全是飞舞的雨丝,像无数条银色的线。李大爷家的屋顶塌了个角,泥水顺着缺口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我踩着木梯上去铺塑料布,梯子在湿滑的泥地上晃悠,像条不安分的蛇。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在泥地里,溅起的泥浆糊了满脸。
天一哥!
温敏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揉皱的纸巾,她踩着泥水跑过来,急救包甩在身后,在泥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我想爬起来,却发现左腿钻心地疼,低头一看,小腿被碎石划开道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淌,在泥地上开出暗红色的花。
她跪在我身边,撕开急救包的动作带着颤抖,手指好几次都没捏住包装的锯齿边。碘伏擦在伤口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却看见她眼眶红得像兔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要掉下来:都怪我,没扶住梯子。
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自责。
傻瓜,
我想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又怕手上的泥弄脏她,只能作罢,手背在泥地里蹭了蹭,是我自己不小心,你看我这平衡能力,小时候就总摔跟头。
我挤出个笑脸,想让她安心,嘴角却疼得抽搐了一下。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成了
废人。温敏每天早上端着小米粥来,粥熬得糯糯的,上面浮着层米油,她把小桌板架在我床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品。帮我换药时,她会先把镊子在火上烤烤,凉了再用,棉签蘸着碘伏,轻轻在伤口上擦拭,生怕弄疼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都顾不上擦。
中午她带回来村民送的土菜,王婶给的土鸡蛋,张叔家种的青菜,她变着花样给我做,今天是番茄炒蛋,明天是青菜豆腐,每道菜都清淡可口,适合养伤。她坐在小凳上,给我讲村里的新鲜事,谁家的羊下了崽,谁家的玉米长得好,声音温温柔柔的,像睡前故事。
晚上她搬个小马扎坐在我床边,念扶贫政策给我听,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我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都是她的声音。有天夜里我发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用湿毛巾擦我的额头,凉凉的很舒服。睁开眼,看见温敏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散落在我手背上,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我小心翼翼地替她拢好头发,指尖触到她的脸颊,温热的。心里像揣了只暖炉,暖暖的,很舒服。原来被人照顾的滋味,是这么甜。
第七章
温敏把我留宿
南方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一场雨过后,气温骤降,像是被谁把温度计摔碎了。村委会的宿舍冷得像冰窖,墙壁都透着寒气,晚上钻进被窝,像掉进了冰窟窿,冻得人瑟瑟发抖。我抱着热水袋缩在被窝里,热水袋的温度很快就散了,脚还是冰凉的。夜深了,隔壁温敏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一下接一下,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让我睡不着。
我找出母亲给的另一床热水袋,灌好热水,用毛巾裹了三层,怕烫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门口,门板是旧的,上面有道裂缝,能看见里面透出的昏黄灯光,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
温敏
我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裹着两件棉袄改试卷,肩膀微微耸动,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草莓,嘴唇也有点发紫。桌子上的搪瓷杯里结了层薄冰,显然水早就凉透了。
天一哥
她抬起头,眼镜片上蒙着雾气,像结了层霜,她用袖子擦了擦镜片,这么晚了还没睡
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显然咳嗽影响了嗓子。
听见你咳嗽,
我把热水袋递过去,毛巾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村里医生说你有点风寒,这热水袋暖和,你捂捂。
她接过热水袋抱在怀里,双手紧紧捂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睫毛上似乎沾着水汽,亮晶晶的:这屋子太潮了,晚上总冻得睡不着。
她往窗外指了指,窗户玻璃上结着冰花,像幅抽象画,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跟哨子似的。
我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里。突然脱口而出:要不……
我陪你聊会儿
话一出口就想打自己嘴巴,这话说得太唐突了,脸颊瞬间发烫,在寒冷的屋里都觉得热。
却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像黑夜里的星星:好啊,正好我也睡不着。
我们坐在床沿,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野兽在咆哮,屋里的暖炉发出微弱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她把热水袋放在腿上,双手来回搓着,想让手暖和点,指尖冻得有点僵硬。
其实我以前谈过恋爱,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地上,大学同学,他是学生会主席,打篮球特别厉害。
她嘴角带着点笑意,像是在回忆美好的往事,毕业时他说要去国外读研,问我去不去。
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她的回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的木头,上面有块翘起的木刺。
我爸妈身体不好,离不开人。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热水袋,声音低沉了些,他走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他说等他回来就结婚,还拉着我的手盖了章,说这是约定。
她抬起手,手心对着我,似乎想让我看那个不存在的印章。
热水袋的温度透过毛巾传过来,在寒冷的屋里格外明显。我看见她的眼泪落在手背上,像两颗透明的珍珠,很快就洇开了:后来他在朋友圈发了和外国女孩的合照,在埃菲尔铁塔下,笑得特别开心。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我才知道,有些承诺是会过期的,就像面包,放久了会发霉。
他瞎了眼。
我忍不住说,语气有点冲,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我的意思是,错过你是他的损失,他根本配不上你。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
她笑起来,眼泪却掉得更凶,像断了线的珠子:天一哥,你真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真诚。
那天晚上,我在她床边的地铺上铺了厚厚的棉被,是她从自己床上抱过来的,带着淡淡的肥皂味。听着她渐渐均匀的呼吸声,我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一道、两道、三道……
直到天亮。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温天一,你完蛋了,你真的爱上她了。这个寒冷的冬夜,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第八章
省公安厅来了个年轻人
2018
年
12
月
8
日的太阳特别好,像个巨大的金盘挂在天上,把院子里的积雪都晒化了,露出湿漉漉的水泥地。我和温敏在院坝里晒贫困户的档案,档案页在阳光下泛着白,油墨味在温暖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我们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动纸张,生怕把脆弱的纸页弄破。突然听见村口传来汽车喇叭声,很急促,打破了村里的宁静。
温敏!
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年轻人冲进来,头发梳得油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手里捧着束红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显然是精心准备的。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在湿漉漉的地上差点滑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温敏手里的档案袋
啪
地掉在地上,纸张散落出来,被风吹得翻卷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眼镜都滑到了鼻尖:刁一强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惊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像被突然抓住的小偷。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字有点耳熟
——
上次温敏喝醉了提过,省公安厅的,以前追过她,据说家里条件特别好。看着他手里的红玫瑰,还有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心里的火
腾
地一下就上来了,像被点燃的炸药桶。
想你了就来了。
刁一强把玫瑰往温敏怀里塞,眼睛却挑衅地看着我,像只斗胜的公鸡,这位是
他的语气带着不屑,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沾着灰尘的牛仔裤上停留了很久。
渊鸯村第一书记,温天一。
我捡起档案袋,故意挡在温敏面前,像座铁塔,把她护在身后。手指把档案袋攥得紧紧的,纸张都被我捏皱了。
哦,扶贫干部啊。
他嗤笑一声,嘴角撇得老高,听说你们这儿挺苦的,温敏你受苦了,看你都瘦了。
他伸出手想摸温敏的头发,被温敏下意识地躲开了。
温敏把玫瑰放在石桌上,动作有点僵硬,花瓣被碰掉了一片,落在地上:一强,你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还要工作。
她的语气很疏离,像在对待陌生人。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
他往温敏身边凑,身上的古龙香水味浓得呛人,我在县城订了酒店,五星级的,晚上咱们聚聚,我请你吃顿好的,弥补一下你在这儿受的苦。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疼得厉害,却感觉不到。胸口的怒火直往上冲,像火山要喷发:温敏晚上要整理验收材料,没空。
我的声音冷冰冰的,像寒冬的风。
我跟温敏说话,有你什么事
刁一强瞪起眼睛,像只被惹毛的猫,小子,别以为在村里待几天就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知道温敏是什么家庭吗你配得上她吗
你说谁癞蛤蟆
我往前一步,胸口几乎要撞到他,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拳,我能闻到他嘴里的烟味,温敏是驻村队员,是来为村民做事的,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根本不懂她,更不配站在这里!
天一哥!
温敏拉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有点凉,却很有力。她转头对刁一强说,语气坚定:刁一强,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请你回去。
温敏,你为了他赶我走
刁一强的脸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我可是省厅的,前途无量,他一个破第一书记,能给你什么
天一哥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温敏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像颗炸雷在院子里响起,他真心对村民好,真心对我好,你从来只关心你自己,关心你的前途你的面子!
她的胸口起伏着,显然很激动。
刁一强愣住了,看看温敏,又看看我,眼神从难以置信变成愤怒,最后是失望。他突然把玫瑰花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了一下,花瓣被碾得粉碎:行,温敏,算你狠!我算是瞎了眼!
他开车走的时候,轮胎卷起的尘土迷了我的眼,车尾气的味道很难闻。温敏捡起地上被踩烂的玫瑰,花瓣已经摔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对不起,
她低声说,声音带着愧疚,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她,是她喜欢的草莓味:吃颗糖,甜的。
我的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冰凉的,我赶紧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
看着她含着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突然想,等脱贫摘帽那天,一定要给她买束最好看的红玫瑰,比这束好一百倍。
第九章
支书做媒人
刁一强走后的第二天,村支书温洪良揣着瓶米酒来敲我宿舍的门,酒瓶子上还系着红绳,是村里自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带着点甜。
天一啊,
他往我手里塞了个酒杯,粗陶的杯子,杯口有点歪,酒液晃出琥珀色的光,在杯壁上留下挂痕,我看你跟小温同志,挺般配的嘛。
他呷了口酒,咂咂嘴,胡子上沾着酒珠。
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呛得咳嗽了半天,脸颊发烫,像被火烧:支书,您别开玩笑,我们就是同事。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酒液晃出圈圈涟漪。
谁跟你开玩笑
他灌了口酒,杯子往桌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全村人都看在眼里,你俩走路都挨着,整理档案头靠头,上次你受伤,小温丫头眼睛都哭肿了,当我们瞎啊
他凑近我,眼神像探照灯,看得我心里发慌。
正说着,村主任掀门帘进来,手里拎着只老母鸡,鸡还在扑腾,羽毛掉了几根,他用草绳捆着鸡脚:温敏那丫头我问过了,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说听天一的。
他把鸡放在地上,鸡在角落里不安地咯咯叫。
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手指紧紧攥着裤缝,手心全是汗:主任,这……
这太突然了。
我语无伦次,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什么这
温洪良拍着桌子,震得酒杯都跳了一下,元旦正好放假,我看就那天办喜事!村里的腊肉、米酒管够,让镇上的厨子来掌勺,保证热热闹闹的!
他越说越兴奋,眼睛都亮了。
我捏着酒杯的手抖个不停,酒液洒出来,溅在裤子上。突然想起温敏低头笑时的梨涡,想起她照顾我时认真的侧脸,想起那个寒冷冬夜里她落在我手背上的眼泪,想起她挡在我身前对刁一强说的话。心里的慌乱渐渐被一种甜蜜取代。
我……
我得问问她的意思。
我的声音有点抖,却带着期待。
晚上我去找温敏,她正在灯下写工作总结,台灯的光圈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上了层金边。她穿着米白色的毛衣,头发披在肩上,发梢微微卷曲。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像披了层银纱,美得像画。
温敏,
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有点沙哑,支书说……
说元旦让咱们结婚。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紧紧盯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任何表情。
她的笔停在纸上,墨水晕开个小点儿,像朵黑色的小花。过了好久,她才慢慢转过身,眼睛亮得像星星,闪着水光:温天一同志,你愿意娶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
愿意!
我脱口而出,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我早就愿意了!从……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
我语无伦次,却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
她笑着扑进我怀里,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钻进鼻孔,像春天的花香。我紧紧抱住她,好像抱住了整个世界,所有的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2019
年元旦那天,村委会的院坝里挂满了红灯笼,像一片红色的海洋。温敏穿着红棉袄,头上盖着红盖头,是村头王婶亲手绣的,上面有鸳鸯戏水的图案。我牵着她的手给长辈敬茶,看见温洪良偷偷抹眼泪,用袖子擦着眼睛。听见村主任跟人炫耀:咱村不光脱了贫,还成了对好姻缘!这才是双喜临门!
第十章
亲友们的称赞
所以说啊,
我举起酒杯,对着满院亲友,酒杯里的米酒晃出金色的光,我这扶贫成果,不光是村里的新房子、新茶园,还有身边这位
——
前驻村队员,现在的温太太。
我侧身看着温敏,她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我老婆笑着捶了我一下,拳头轻轻落在我胳膊上,眼角却闪着光,像落了星星:就你嘴贫。
她的声音里带着幸福的嗔怪。
多仕举着相机跑来,镜头对着我们,闪光灯亮得晃眼:快,给这对‘扶贫模范夫妻’合个影!
他的啤酒肚挺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们依偎在挂满红绸的银杏树下,阳光穿过枝叶落在我老婆的笑脸上,在她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想起渊鸯村的石板路,雨后湿漉漉的,能映出人影;想起村委会摇晃的台灯,灯光忽明忽暗,却照亮了我们整理档案的夜晚;想起那个暴雨夜她焦急的眼神,像在黑暗里寻找光明。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那些汗水和泪水,都化作了此刻的幸福。
听说你们村去年评上了‘脱贫攻坚示范村’
温敏的表哥问,他是做旅游开发的,手里拿着个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灵感,我最近在做乡村旅游项目,正想找个典型案例参考呢。
是啊,
我骄傲地说,下巴微微扬起,我老婆帮着设计的民宿,保留了村里的老建筑风格,又加了现代设施,现在周末都订不上房。
我看向老婆,眼里满是崇拜,她可是我们村的大功臣。
那是天一哥带领得好,
老婆谦虚道,脸颊微红,却悄悄握紧了我的手,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划着,像在写着什么秘密,没有他跑前跑后争取项目,哪有今天的成绩。
宴席散的时候,多仕搂着我的肩膀,酒气喷在我脸上:行啊你小子,扶贫扶成了人生赢家,事业爱情双丰收,羡慕死我们了。
他拍着我的背,力道不轻,却充满了真诚的祝福。
我看着我老婆跟表妹们说笑的背影,她的发梢在风中轻轻飘动,像快乐的音符。心里像灌满了蜜糖,甜得快要溢出来。是啊,我赢了,赢得了最艰巨的脱贫攻坚战,让渊鸯村旧貌换新颜;更赢得了最好的她,让我的人生从此充满阳光。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混合着泥土和稻穗的气息,是丰收的味道。我走过去牵起老婆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像揣着个小暖炉。
回家吧,温太太。
我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
好啊,温书记。
她回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笑容里满是幸福。
月光洒在我们相携的背影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藤蔓。就像四年前那个初到渊鸯村的清晨,阳光落在我们并肩的脚印里,一步一步,都是幸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