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危险音符 > 第一章

暴雨夜,我在车祸现场捡到贵公子沈叙白。
他失忆了,只记得自己是钢琴家。
我把他带回家,假装是他温柔善良的未婚妻。
每晚他都在琴房弹奏诡异旋律,直到那晚突然吻住我:晚晚,你口袋里的钥匙…能打开我脚踝的锁链吗
我惊恐地发现,他根本记得一切。
更可怕的是——
他哼着歌打开我抽屉:你说…这张沈氏继承人的证件,为什么写着我的真名
而抽屉深处,藏着我上周就该撕票的遗照。
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又被疯狂的雨刮器徒劳地扫开。车灯在厚重到化不开的雨幕里,只能撕开前方不到十米惨白的光域,道路两侧高大的行道树像是蛰伏的、扭曲的怪物剪影。我紧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凉,不是因为车里的空调,而是这片浓得令人窒息的漆黑。这种深夜,这种天气,这条路……本就该空无一人。
如果不是导航突然抽风,硬把我引上这条据说能省十分钟的该死近道,我现在应该坐在市中心温暖的餐厅里,而不是被困在这个雨声喧嚣、吞噬一切光亮的囚笼里。
引擎声单调地响着,几乎是压着心底那点莫名的焦躁前行。突然——刺眼!
一点反射的光,在前方左侧路肩那片被车灯勉强照亮的积水里,猛地扎进眼睛。不像是寻常路面的反光,更锐利,更破碎。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我猛点刹车,老旧的车轮在水湿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呻吟,滑行了一段才勉强停下。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我死死盯着那片反光,雨柱几乎在车前形成一道水帘,让视线模糊不清。隐约看出那似乎是个……人
没时间犹豫。我抄起副驾座位上备着的黑色折叠伞,咔哒一声弹开,几乎是撞开车门冲进如注的暴雨里。寒风裹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来,衣服瞬间湿透,黏在身上,沉重冰冷。没走几步,低洼处的积水就漫过了脚踝,冷意刺骨。
几步冲到路边,伞几乎被狂风掀翻。顺着刚才那刺眼光芒的方向,借着我自己车灯投过去的微弱光线,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辆轿车侧翻在路旁的排水沟里,车身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滑腻,却依旧看得出其流畅昂贵的线条和独特的银灰色。车头在路肩坚实的土壁上撞得扭曲变形,引擎盖高高翘起,像是怪物的巨口,狰狞地呲着断裂的金属獠牙。水不断顺着严重变形的车身和碎裂的车窗往里灌,形成一个微小的、正在扩张的漩涡。
那点锐利的反光,来自驾驶座上垂落的、一只修长、毫无血色的手。那只手腕上,一只镶嵌着蓝色碎钻的表盘在雨水冲刷下反射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光泽。
一个人!
喂!醒醒!
我用力拍打着唯一还算完好的后车窗玻璃,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蔓延,能听见吗喂!
车窗上全是疯狂流淌的雨水,里面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深色的身影歪倒在座椅上,毫无声息,像一尊被随意抛弃的昂贵人偶。心沉得更深。
锁死了!所有门都锁死了!我徒劳地尝试着把手伸进破碎的前车窗试图从里面开门,断裂的金属边缘锋利无比,差点划破我的手掌。
有人吗救命啊!
我朝空旷绝望的雨夜嘶喊,声音瞬间被狂风暴雨吞噬,连一丝回响都没有。这条偏僻的路,这个鬼天气,怎么可能有其他人
目光扫到副驾驶车门,刚才冲得太急没细看。副驾驶那一侧栽在积水和泥泞里,深陷得厉害。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那侧,不管不顾地伸手进那被砸裂开缝隙的车窗摸索。泥水浸透了袖子,手臂在车内尖锐的残骸间摸索,指尖终于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突起的方形按钮。
咔嗒。
微弱却清晰的开锁声,在嘈杂的雨声里像是一道惊雷。
我几乎是撞开了沉重变形的车门,车内冰冷浑浊的积水猛地涌出来,冲湿了我的半身。浑浊的水里,弥漫开一股汽油和血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驾驶座上的人因为侧翻的缘故,歪斜地卡在安全带里,头无力地垂着,黑发被血水和雨水濡湿,紧紧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
他还活着!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被湿透了的深色西装布料艰难地勾勒出来。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前湿透的黑发,冰冷的皮肤下是残存的一点微弱温度。一张年轻、轮廓分明的脸暴露在暗淡的光线下,俊美得惊人,即使在昏迷和血污中,也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易碎的华贵感。视线掠过他线条利落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最终停留在他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一个恐怖的创口,皮肉翻卷,深红色的血还在极其缓慢地往外渗,混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昂贵的羊绒外套肩线那柔和的蓝灰色上,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色。
是他。
沈叙白。
我认得这张脸。资料照片里的笑容比眼前这张染血的面孔温和许多,却也足够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脑海深处。沈氏唯一的继承人,从云端坠落在污泥里的年轻权贵。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计划里……他不该是以这种狼狈到极致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巨浪,却迅速被更强大的理智强行压下。时机突兀,地点偏离,但他的出现,就是唯一的方向。
撑着点……我的声音被风吹得很低,带着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微颤,像是对他的许诺,又像是给自己的一针强心剂。我咬紧牙关,解开他身前紧紧勒着、已经有些变形凹陷的安全带金属扣。冰冷的锁舌咔一声弹开。他失去约束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倒,沉重得超乎想象,带着冰冷的血腥气和一种男人特有的、沉重的压感,像一座倾倒的雕像,毫无保留地、冰冷地撞进我的怀里。
冰冷,湿透,沉重。那瞬间的冲击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后退一步,鞋跟深深陷入松软的泥泞中。我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才抱住他那滑腻冰冷的西装下宽阔却无力的肩背。透过湿透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微弱的余温,以及一种骨骼的硬朗质感,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雨水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心口。
他的头无意识地靠在我的颈窝,湿冷的气息拂过皮肤,激起一阵微小的、冰冷的战栗。
现在还不是时候。
雨水疯狂地抽打着伞面,几乎要将这把廉价的折叠伞掀翻。脚下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陷入泥潭。我几乎是半拖半扛着这个失去意识的、高大沉重的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淹没脚踝的冰冷积水里,雨水糊了满眼,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一路窜升。
终于把他塞进我那辆小车狭窄的后座,他颀长的身体扭曲地蜷缩着,昏迷中发出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我顾不得喘息,迅速启动车子,引擎发出一阵虚弱的嘶鸣,仿佛不堪重负。轮胎卷起浑浊的水花,迅速倒离惨烈的车祸现场。后视镜里,那辆价格足以买下我几十辆二手车的银灰色豪车,孤零零地侧翻在浓黑雨幕下,像被遗弃的昂贵玩具。几缕浑浊的油迹,混合着淡淡的血水,在车灯最后扫过的泥泞里晕开,随即被狂暴的雨水迅速冲刷、覆盖,抹去一切痕迹。
城市边缘,一片被城市规划遗忘的老旧居民区。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染开潮湿的光斑,像一只只模糊的病眼。
费力地把他弄进老旧的楼道,电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终于进了门,是我租住的公寓,简单得有些寒酸。我把他安置在狭小的客卧那张唯一还算平整的床上。
灯光惨白,清晰地照着他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我找来药箱,拧开消毒水的瓶盖。带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浸湿棉球,靠近他的额头。冰冷的刺激让他紧锁的眉头痛苦地皱起,身体也下意识地想要蜷缩。
……疼……喉咙里滚出模糊沙哑的音节,细碎得像羽毛落地。
我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地落下,按实了染血的棉球。
忍一忍。声音平静无波,像在安抚一个耍脾气的孩子,又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处理完伤口,血总算慢慢止住。他脸色白得如同浸在水中的玉,带着一种脆弱的透明感。窗外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持续冲刷着窗玻璃。他蜷在干燥但单薄的白色被褥里,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我熄灭了灯,只留下客厅玄关一盏微弱的光源。独自走到老旧的窗边,冰凉的玻璃隔绝不了外面世界疯狂的呼啸。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暗红色的火光在指间明灭,映着脸上紧绷的线条。烟丝辛辣的味道刺入肺腑,强行压下内心那片汹涌的、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今晚发生的一切,快得超乎想象。资料里那个精明、有艺术品位、在商场上游刃有余的沈叙白,与此刻躺在我这张小床上失去意识、脆弱如纸片的身影重叠、撕裂。
计划从这一刻起,正式失控还是……仅仅被迫提前
烟丝燃尽,灼痛指尖。
我掐灭烟蒂,猩红一点在夜色中彻底湮灭。深吸一口冰凉的、混杂着硝烟(消毒水)和雨腥气的空气,回到客厅的电脑桌前。屏幕的微光映亮侧脸。手指在键盘上迅速敲击,打开了本地最大新闻网站的页面。
滚动更新。财经、社会……车祸没有。
沈家公子的失踪,该是能引起轩然大波的重磅新闻,此刻却静如死水。
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像冰冷的针,沿着脊椎轻轻扎了一下。这反常的寂静,比窗外喧嚣的暴雨更令人心悸。沈家不可能没发现他不翼而飞,这场车祸也绝非巧合……掩盖搜查还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浪潮
时间。我现在唯一拥有的优势,恐怕只剩下这短暂的时间差。
目光扫过墙上廉价石英钟,秒针不紧不慢地跳动。凌晨三点半。离天亮,不远了。
清晨的光线是灰蒙蒙的,带着一夜雨后的清冽潮气,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渗进狭小的客卧,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条。
我靠在门框上,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杯壁的温度熨帖着手心。床上的人影有了动静。极其缓慢的,像是经过一个世纪的沉重睡眠,覆盖在眼睑上的、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是一下更强烈的。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眼皮才万分艰难地,缓缓抬起一道缝隙。
晨光落在他眼底的湖泊深处,那是一片被彻底搅浑后还未沉静下来的茫然水域。浓雾弥漫,空无一物。没有对危险的警觉,没有对陌生环境的惊疑,只有一片澄澈而空洞的迷茫,像初生婴儿第一次被迫直视刺眼的光源。
他醒了。
茫然的目光缓缓移动,越过惨白的天花板,触及脱落的墙皮一小块黯黄色斑痕,最终,仿佛磁石般被无形的力牵引着,落在我身上。那深棕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端着水杯,站在清晨惨淡的微光里,嘴角噙着一抹足够温和、经过精心计算的弧度。
你……
喉咙干涸撕裂,他只吐出一个模糊破碎的音节,随即被剧烈的咳嗽截断,苍白的脸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我立刻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温水送到他唇边。瓷杯的边缘轻轻碰触到他干裂的下唇,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张口,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温水滋润着他嘶哑的喉管,咳嗽慢慢平复下去。
慢点喝。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柔软。手指自然地拂开他再次被汗水浸湿黏在额上的几缕黑发,动作轻柔得像拂过一片飘落的花瓣。他额角的纱布贴得妥帖,边缘渗出一点极淡的药色和干涸的血渍。
杯底渐空。他抬起头,那空茫无措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带着孩童般纯然的困惑与依赖,牢牢锁在我脸上,像迷失的航船终于在海雾中寻到了一座灯塔的微光。
……
他嘴唇蠕动着,仿佛喉咙里卡着千斤重的石头,怎么也发不出完整清晰的音节。只有混乱的气流挤出的破碎音节,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渐渐蓄积起一种巨大的惊慌和无助,像正在面对一场无声无息的湮灭。被世界剥离了身份的恐惧,清晰无误地刻在了他茫然微张的瞳孔深处。
时机完美。
我放下水杯,用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他放在被面、微微痉挛的手指。他的指尖冰凉。目光直直地凝视进他那双惊慌的眼睛里,用最缓慢、最清晰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是……苏晚。声音像初春融化的溪流,带着抚慰人心的清澈韵律,苏是苏醒的苏,晚是夜晚的晚。而你是沈叙白。
他眼中的惊慌短暂停滞,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两个无比熟悉的字组合成自己名字时的陌生感。
沈、叙……白他费力地模仿着,舌根僵硬麻木,我是……沈叙白声音低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对。我的声音温和而笃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建立信任的力量,你是沈叙白。昨晚下大雨,你开车出了意外……但万幸,不太严重。这里是……我们的家。我说出家这个字时,目光柔和地扫过狭小、斑驳的墙壁,像在欣赏温馨的证明,你暂时……需要休息一下。
意外……他喃喃地重复着关键词,紧锁的眉间那道深痕因为困惑而显得更加明显,充满了对沈叙白这个名字的空洞和陌生,仿佛在咀嚼一段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过往碎片。
嗯,意外。我轻轻应着,像是在抚慰一只受惊过度的漂亮流浪猫,指腹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缓缓摩挲,传递着虚假的暖意,别担心。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点时间,把它们……都想起来。我会帮你的。声音轻柔得像一个承诺,却又沉得足以压住任何未知的翻腾。
客厅狭小而安静。窗外昨夜残留的雨水顺着老旧的下水管嘀嗒作响,像计时器不规则的节拍。
我坐在电脑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鼠标滚轮,屏幕上是几张调过亮度的照片。照片里男人的眉眼清晰异常,高挺的鼻梁和眼下那颗标志性的小痣——正是沈叙白无疑。
手机静悄悄地躺在一旁,黑色的屏幕像块冰冷的鹅卵石。我在等。等一个未知的号码,等一条预设之外的指令。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没有震动,没有蜂鸣。只有墙上石英钟的秒针,发出细微而单调的嗒、嗒、嗒……仿佛整个世界都静默了,只有这间陋室与时间的流动。
这死寂像某种腐蚀剂,缓慢地侵蚀着神经末梢。沈家那边不该如此平静。太安静了……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被抽干了空气的真空地带。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在心底滋生、蔓延。这种等待,令人窒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而我被困在这场静默风暴的中心,动弹不得。
吱呀——
突兀的开门声划破死水般的寂静。我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一拍,手指下意识地猛地一滚鼠标,屏幕上的照片嗖地一下缩小消失,露出空洞的蓝色桌面壁纸。
我迅速吸了口气,压下脸上瞬间的凝滞,换上习惯性的温和笑容,转身迎向门口。
沈叙白站在光线暗淡的客厅门口。他比我高出许多,身形修长挺拔,穿着我找给他的,我那件对于他来说太过宽大的灰色棉质旧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领口敞着两颗纽扣,露出明显的锁骨。下身的睡裤也长了一截,松松地堆在脚踝上方。
这幅模样本该是滑稽的,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被打落凡尘,穿着不合身、洗到发旧的廉价衣服。可他只站在那里,带着一种无法被磨灭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矜贵感。那种气度不是衣物的质地能决定的,而是从挺直的脊背、松弛而优雅的肩颈线条里无声渗透出来的。简陋的客厅因为他突兀的出现,竟莫名显得有些蓬荜生辉的荒谬感。
晨光落在他刚洗过的脸上,水汽浸润了他的眉眼,干净得像雨后的青石。深棕色的眼眸投向我时,带着一丝刚从长梦边缘挣扎出来的迷蒙与柔软。额角的纱布已经换成一小块防水的创可贴,边缘贴合,隐隐透出一点点药渍,竟奇异地不显突兀,反而添了几分……易碎感像名贵瓷器上恰到好处的裂纹。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吵到你了他开口,嗓音似乎比清晨时清润了一些,但还是带着大病初愈般的沙哑质感,语气试探又温驯,我……有点饿了。那眼神清澈坦诚得近乎赤裸,带着一种全然依赖的信赖和一丝微小的不安,像刚刚找到主人的小动物,用湿漉漉的眼睛传递着最原始的生存需求。
那份坦率和依赖像一束强光,瞬间照进了我精心构筑的阴暗角落。
怎么会吵到。我立刻站起身,将电脑椅无声地滑回桌下,彻底挡住发亮的屏幕,脸上的笑容舒展得更自然熨帖,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做的。你坐一会儿
不用。他拒绝了,脚步却跟了上来,带着一种黏人的迟疑。高大挺拔的身影落在我身侧,竟没有想象中那种压迫的阴影,反而因为那份小心翼翼,像一道过于温顺的屏障。跟着我走进了同样狭小的开放式厨房。
厨房空间逼仄,仅容一两人转身。我拿出不多的储备食材:番茄、鸡蛋、一把挂面。他静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操作台旁,并不干扰,目光却如影随形,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探索这个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家的好奇,以及……更深层的不安他的视线在我流畅打开冰箱门、挑选、清洗的动作间游弋,像是在无声地学习一项生存技能,又像是在努力地抓住什么能让他与这个环境产生联结的东西。那专注的神情,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
指尖的凉意还未散去。我拿出两个番茄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饱满的果实表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苏……晚。
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某种初次唤出这个名字的、带着点小心的确认意味。
水流哗哗声中,我回头,对上他深棕色的眼睛,微光流转:嗯
他的目光掠过我因沾水而微凉的指尖,又落在我脸上,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然后一字一句,咬字清晰了些,认真地问道:
我们是……在一起的,对吗
他的声音不高,在那个瞬间却仿佛穿透了流水和空间。我们之间隔着操作台的一角,距离很近,他比我高出许多的身影投下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我,带着一种无形的、安静的存在感。厨房狭小空气里还弥漫着昨夜雨水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微腥气。番茄表皮的光滑与冰凉透过指尖传递上来,一直凉到指骨里。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水滴落在水槽不锈钢底部的声响异常清晰。
他站在那片属于我活动范围外的阴影里,像等待审判的信徒,又像屏息观察的猎手。瞳孔深处的棕色调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纯粹,却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这简单至极的疑问,是他失忆状态下最核心的困惑,还是……某个尚未启动程序的开关
番茄冰凉的触感如同电流,猛地刺穿了我指腹的皮肤,一路窜上手臂内侧。血液似乎都短暂地凝结了一瞬。
脸上肌肉的调动近乎本能。我抬起头,迎向那片过于澄澈、似乎能轻易映出所有情绪倒影的深棕色湖泊,唇角勾起一个弯弯的、甜度恰好足以融化所有疑虑的弧度。
是啊。声音被刻意揉入了一丝轻快如溪流的柔软,却如同带着钩子的蜜糖,当然在一起。水流声中,我的指尖轻轻掐进番茄光滑紧实的表皮,感受到汁液在指缝间无声的挤压,你看你,连这个都忘了不过没关系……
目光与他那双一眨不眨盯着我的眼睛牢牢对接,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一字一顿,清晰而温柔地强调:
——有我在呢。
夜色,像粘稠的、洗不净的墨汁,又一次淹没了城市。老旧的居民楼沉入一片沉寂,只有墙外偶尔划过的、遥远的车灯光带,短暂地照亮房间墙壁上剥落的墙皮,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
客厅没有开灯。我蜷在沙发角落里一点最深的阴影中,冰冷的布艺包裹着身体。指尖夹着的烟头明灭不定,唯一的亮色在昏暗里时隐时现,在墙上拖出扭曲晃动的影子。白烟丝丝缕缕,如同无声的幽灵,袅袅散入凝滞的空气中。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走廊尽头的方向。
那里是琴房的门,一块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漆黑轮廓。
寂静中,那扇门如同沉默的闸门。时间在黑暗里被无限拉长、凝滞,每一秒都像是沉重的水滴,砸落在心尖。
滴答……滴答……滴答……
意识几乎在疲惫和紧绷的临界点上开始涣散。眼皮沉重得如有千斤,视野边缘模糊泛白。
蓦地——
像是从最深的湖底蓦然刺出的一根冰锥!一串古怪的音阶骤然撕裂了沉重的死寂!
咚。
一声。低得如同闷雷,震在胸腔。
空——
一声。拖得极长,尾音悬在半空,带着令人牙酸的共振。
叮…叮…叮……
随后是几个零碎的高音,轻飘飘,尖锐短促,像是某种不知名金属片的断续摩擦,不成调的敲击。
声音透过厚厚的旧门板和墙壁,已经有些失真和模糊。但那种断断续续、没有任何传统旋律可言、甚至没有明显起承转合的节奏,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感。每个突兀的音节,都像冰冷的、带着棱角的碎冰,粗暴地、无规则地撞进凝固的夜色里。
像是某种……程序错乱的古老仪器。
又或是……迷失在迷宫中的思维碎片,发出的无序电波
我猛地绷紧蜷缩的身体。夹着烟的手指骤然收紧,滚烫的烟灰簌簌落下,飘散在膝盖的布料上,留下细微灰烬。喉咙无声地收紧。
声音还在继续。诡异感在黑暗中发酵。
今晚的琴声……比昨夜更……复杂更像是一段……被搅碎的、不连贯的信号昨天只是几个不成调的低沉重复音阶,像困兽的低吼。而此刻……那断续尖锐的高音……夹杂其间,如同某种神经质的电信号突触。
失控还是在……尝试重组某种碎片
黑暗中,我慢慢、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冰凉的尼古丁穿过焦灼的神经。没有动。像个潜藏于黑暗中的石雕,任由那冰冷诡异的旋律在夜色的粘稠黑池中不断扩散、碰撞、扭曲变形。
正午的光线穿过纱帘,给客厅蒙上一层柔和的、暖黄的薄纱。尘埃在光柱里缓慢地浮沉。
我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精装画册。纸张厚重,油墨的气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里。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那些印得异常清晰的色彩漩涡和扭曲的几何线条,眼神却并未在上面聚焦。余光越过书脊上沿,落在窗边小圆桌旁的男人身上。
沈叙白坐在一把木椅上,身子微微前倾,姿态专注得如同在破解某个精密的密码锁。他面前放着一小盆形态怪异的植物——巴掌大的硬塑料盆里,一株茎秆扭曲盘结、顶端长着毛刺的绿色小东西。是那种最常见的、廉价多肉植物,叫不出名字的杂交品种,花鸟市场十块钱三盆。被前一位租客遗忘在阳台上暴晒了不知道多久,半死不活。
此刻,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拿着一把极其简陋、顶端还带锈迹的小花铲。这铲子恐怕是前任租客用来侍弄阳台几盆蔫了的小葱萝卜的专业级工具。他微微蹙着眉,神情是难以形容的专注,仿佛手中不是在疏松贫瘠干硬的板结土块,而是在为某种绝世名兰更换珍贵的基质。
铲子尖小心地插入土块边缘,遇到硬处,他会非常轻地、试探性地撬动,尽量避开那些瘦弱根须盘结的区域。每一次动作都带起一点微不可查的褐色粉尘,在阳光里跳跃。额角的创可贴边缘被薄汗润得有些卷曲,一丝黑发垂落下来,扫过他挺直的眉骨,他毫无察觉。
整个客厅安静得能听到铲子尖端摩擦盆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很远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喧闹。
阳光的温度恰好。画册停留在某一页很久没翻动。
忽然,他停下了动作。花铲停在小盆边缘。他抬起头,似乎终于察觉到我的注视。深棕色的眼眸看向我,瞳孔在正午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额角的细汗在阳光下反射微光。
怎么了我率先开口,目光从他手上的大作重新移到他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了阅读兴致的、恰到好处的询问笑意。
这土……太硬了。他声音温和却有点苦恼,语气如同面对一个需要破解的小小难题。花铲柄在他指间无意识地轻轻旋转了一下,沾着土屑的指尖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双眼睛坦率依旧,却似乎因专注而多了一层沉静的深度。是不是该……换点松散的他征求似的看向我。
这双眼睛,像毫无杂质的琥珀。清澈见底。仿佛昨晚那个在隔绝一切声响的小屋里敲击出冰冷无序诡异旋律的男人,仅仅是一个与眼前人共享着同一具皮囊却截然不同的孤魂。
我合上膝头的画册,发出轻微声响。放下书本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姿态自然地俯身,目光落在那贫瘠可怜、连水迹都已干透的小小盆土上。距离很近,他身上那种混合着雨后新草与极淡木质调的气息清晰地弥漫开来——这是前两天我塞给他的某块打折香皂的味道。
是啊,太干了。我伸出手指,用指尖极为小心地轻轻碰了一下那板结得如同砖块的土块表层,感受着那坚硬的质感。语气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它渴了太久了。你这方法……也太‘硬核’了点。我来加点水吧说着直起身,似乎要去拿一旁窗台上的水壶。
就在我直起腰的瞬间——
晚晚。
他的声音响起,像一尾忽然滑过平静湖面的鱼,带着某种无法预料的波澜。没有看我,目光重新落回到花盆上。
我动作顿住,身体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态,无声地投去询问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说话。阳光勾勒着他优越的侧面轮廓,下颌绷紧又放松。片刻沉默,空气里只剩下彼此清浅得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睛,那双深湖般的棕色眼眸穿透了阳光下微微悬浮的尘埃,带着一种刚刚破水而出似的、锐利又脆弱的光。
你昨晚……他的音调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齿间小心翼翼地含过一遍,才轻轻吐出,是不是在……听我弹琴
目光如实质般锁定我。
那一瞬间,客厅里暖黄的光线似乎瞬间凝固了。窗外的喧嚣被无形地推远。阳光里浮动的尘埃粒子仿佛被冻在半空。
指尖还残留着触碰坚硬土块时那粗糙微凉的触感。膝盖上似乎还带着画册合拢时硬纸板边缘的压痕。鼻端萦绕着他身上廉价香皂伪装出的清新与窗台上多肉盆土那极其细微的干土腥气。
而他那双眼睛……
瞳孔深处映着我的影子,清晰得有些过分,像是淬了冰的玻璃,又像是昨夜琴房隔绝一切的门板内侧,那冰冷无序旋律最终归于寂静的某个刹那。
昨晚琴房里的声音,远比前天晚上更清晰,更刻意,如同某种无形的叩问。他甚至知道我在门外。
是试探还是……警告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被强行按捺下去。脸上的表情肌早已形成本能的记忆回路。
嗯我的眉毛挑起一个极其细微、略显迷茫的弧度,随即像是恍然大悟,唇角便弯了起来,露出一丝被窥见了小秘密般、带着点羞涩和宠溺的微笑,是啊,
声音轻软得像拂过窗台的微风,尾音微扬,你昨晚弹的……嗯……
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寻找词汇的努力,……很有意思。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目光坦率清澈地迎向他那双探究的眼,不过,好听。
最后两个字落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纯粹的认可。
手指再次抬起,极其自然地指向那盆饱受摧残的多肉,指尖在阳光下显得白皙干净,先让我给它喝饱水吧
目光温柔地停留在他脸上,语气里是完全不做伪的亲昵:
——不然我们这位小邻居,怕是要真的被你铲坏了。
日子像上了慢速发条的老旧钟表,在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凝固的温情中,慢腾腾地向前挪移。白昼是寡淡的白水,夜晚是无声的冰泉。
我保持着未婚妻那温婉体贴的人设,像一个技艺精湛的面具师,每一分弧度都恰到好处。他则似乎沉浸在一个由我亲手构筑的、柔软的茧房里,安静、温驯,带着一种失忆状态下所独有的专注与天真,研究着这陋室角落里的一切——从破旧台灯的接口构造,到纱窗上被风干的雨滴痕迹。那份专注里偶尔会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冰冷的锐意,如同潜藏着不知名危险的流光。
但大多数时候,他像一个刚拿到世界钥匙的孩童,眼神清澈。只是没人看得到钥匙转动后,门后的阴影轮廓。
几天后。
晚饭后,我将碗筷放进水槽。窗外夜色初上,路灯的光晕映在玻璃上,模糊成一小片昏黄。刚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接触到指间油腻的瞬间——
那旋律,又来了。
隔着两扇门和长长的走廊,失真得像隔了好几层水波。低沉压抑的音符如同坠入深渊的石块,闷闷地在空间里回响,每一次落点都毫无规律可循,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滞感。仿佛不是琴键被敲响,而是某种沉重的、湿冷的金属构件在相互挤压摩擦。间或有几个极其短暂、零碎的高音突兀地迸发,尖利刺耳,如同指甲划过玻璃,瞬间便消弭,只留下心口一股难以抚平的惊悸感。节奏愈发混乱、黏稠,像是思维彻底陷入了泥沼,在黑暗中无声地挣扎搅动。
比前几晚……更混乱,更沉重。
水声哗哗。水流冲刷着手臂上的泡沫,皮肤表层残留的油腻感被冰冷取代。但那冰冷的水似乎流不进骨髓深处。我静静地站着,任由水流冲刷指间,眼睛透过窗玻璃的反光,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在氤氲的水汽中变形扭曲。
那不成调的粘滞噪音像有生命的藤蔓,从门缝里钻出来,无声地缠绕上来。
今晚……感觉不对。某种冰冷的东西正在那琴房的绝对寂静中悄然滋生、裂变。
啪嗒。
水龙头被我猛然拧紧,水声戛然而止。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瞬间空下来的厨房里格外鲜明。水滴从湿漉漉的指尖滴落,在地板瓷砖上发出冰冷的嗒嗒声。
擦干手,没有任何犹疑。我离开厨房,走到客厅靠墙的旧书架旁。第三层最右端,有一盆小小的、灰头土脸的仙人掌,是我摆在那里唯一的绿色装饰。指尖探进盆栽颗粒粗糙的土壤下,动作利落。
一包软塌塌的女士香烟盒被摸了出来,侧面有些挤压变形。
捏出一根烟,叼在唇间。没点火,只是重重地咬了一口滤嘴,舌尖尝到一点干燥的烟草苦味。仿佛只有这样细微的刺激才能让紊乱的心跳轨迹稍微平稳一些。
走到琴房门外。门内传出的旋律依然低沉、混乱、粘滞,如同暗河中淤积的黑泥。那不断反复、毫无意义的几个键位敲击组合出的节奏,像冰冷的锁链,一圈圈缠紧神经。
背脊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旧地板的木质纹理硌着腿骨。黑暗中,只有那断续敲击出的冰冷音符在走廊里碰撞、回响。
将咬扁了滤嘴的烟重新塞回烟盒。双手环抱住膝盖。
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黑暗的墙角,凝神倾听着隔壁炼狱里传来的、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无序嘶鸣。
时间在无尽的、混乱的音符敲击中变得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在意识被那重复的冰冷音符磨得几乎消散的某个临界点——
那门内混乱、粘滞、令人心悸的琴声……毫无预兆地,停了。
不是渐渐减弱,不是过渡,是彻底的、冰冷的斩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连一丝余韵都没有留下。上一秒还在回荡的最后一个阴郁的低音震颤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在空气分子间,下一秒就跌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连耳鸣都被吸走的真空。
世界彻底沉入死寂。
耳朵里只留下刚才旋律中断时那一声过于强烈的空响。
我蜷在墙角的身体瞬间绷紧,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冲向大脑,又骤然冻结。
门……纹丝不动。
我深吸一口气,喉咙里干涩得像要裂开。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黑暗中,手指摸索到冰冷的门把手,用力按下。金属簧片发出清晰的、足以刺破耳膜的脆响——
吱……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壁灯光线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斜斜地劈在走廊陈旧的地板上,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房间内光线柔和,只有角落里一盏低瓦数的壁灯亮着,如同舞台上的追光,只吝啬地照亮了房间中心的一小片区域。
沈叙白背对着门口,坐在琴凳上。
他微微弓着背,身形挺拔依旧,在那昏黄光影里却投下一个巨大的、微微摇晃的、带着浓重疲惫感的轮廓影子,一直延伸到黑暗的角落,如同受伤野兽的巢穴。纯黑色的丝质睡袍裹住他宽阔的肩背,那质地本该垂顺光滑,此刻却带着细微的、因为汗湿而紧贴的皱褶痕迹,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吸饱了所有光线的墨色。
他的头微微低垂着,颈项绷出凌厉而脆弱的线条。一只手还无力地垂在身侧,搁在盖着琴键的漆黑琴盖上。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尖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着,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薄皮下淡青色的血管纹路。那只手,像是刚刚经历了某种耗尽生命的痉挛才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像是暴风雨席卷后死寂的旷野。紧绷感混合着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有形的重物,沉沉地压在房间里每一寸空气上。壁灯的光晕在他微垂的额发尖端勾勒出一圈极淡的金边。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自己逐渐清晰、在耳边无限放大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鼓膜上。
我站在门口阴影里,双脚像被钉死在地板上。看着他背影里透出的那种巨大的、几乎能将人吸入其中的疲惫与无声的挣扎,心底那点冰冷的不安感像毒藤一样疯长缠绕。
那死寂过于漫长。每一秒都如同在冰面上滑行。
终于,那个背对我的身影,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抬起了头。动作僵硬如同生了锈的机器部件。
他微微侧过脸。昏黄的光线只照亮了他小半张侧脸,流畅的下颌线被光影切割得异常锐利。光线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敷了一层暖色的粉,却更反衬出那份冰到骨髓的脆弱与苍白。
鼻梁直挺的线条在半明半暗中如同陡峭的山脊。下颚绷紧,带着一种微不可查的、近乎失控的颤抖。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琴盖漆黑的平面上,瞳孔深处一片虚空的灰败。
然后,他动了一下。
不是转头。
那只搁在琴盖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得以驱动。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一种痉挛后的余韵。指尖在虚空中摸索了片刻,最终轻轻地、无意识地落在自己左边颈侧靠近锁骨的位置。那个地方,光滑的丝质睡袍布料因为之前激烈的动作而微微敞开一道缝隙。露出小片同样苍白紧绷的皮肤。
那里——那皮肤下面——一道浅色、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但细看之下又分明存在着的、如同刻印上去的深褐色陈旧疤痕,像被拉长的、丑陋至极的蜈蚣足印。
我的视线瞬间凝固在那道疤痕上。
那疤痕的形态、位置……如同一个被强行撕开的记忆豁口!
心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夯击了一下!血液骤然冲上大脑又猛地冻结!指尖控制不住地想要蜷缩——那是我无数次在资料照片里放大过、确认过的标记!
沈叙白……三年前一次失败的、被家族极力掩盖的绑架案,唯一留下的、深可见骨的……勒痕!他曾在窒息线最边缘挣扎过!
空气骤然降至冰点!像是所有氧气都被那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抽干!我几乎要喘不过气!那道疤痕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直直地望向我!
沈叙白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触碰着自己颈上的烙印,许久未曾挪开,仿佛在无声地触碰某个梦魇的开端。颈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更加惨淡的白。
阴影里,我的脚掌下意识地绷紧,几乎要在冰冷的地板上抠出印痕,才阻止了自己后退的本能动作。
几秒钟的死寂被拉扯得如同一个世纪。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凝固在昏黄的追光里。只有那道丑陋的疤痕,在视线里灼烧,冰冷刺骨。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张侧脸上的脆弱如同薄冰,轻轻一碰便会碎裂。深棕色的眼瞳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被擦磨得近乎透明的灰雾,迷茫而涣散,没有任何锐利的光泽残存。汗湿的发梢黏在苍白的额角和鬓边,整个人如同从一场极其痛苦的高烧中刚刚苏醒过来。
目光终于艰难地,如同穿越了粘稠的胶质,找到了站在门口阴影里的我。
那眼神空洞得吓人,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浓重的雾气在眼底翻涌,像是溺水者沉入冰冷湖底前最后看到的、被水扭曲变形的世界倒影。
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只看到干裂的唇瓣微微开合了一下,随即又抿紧,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无法发声。
然后,那双空洞的眼瞳里,蓦地翻涌起一丝极其浓重、无法抑制的……恐惧那恐惧真实而赤裸,瞬间打破了之前的脆弱伪装,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仅存的理智。
晚……晚晚
他终于挤出了破碎的气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如同受惊幼兽般的绝望和茫然,死死地盯着我。仿佛不是在确认我的身份,而是在确认一个在噩梦边缘徘徊的、恐怖的可能。
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在摩擦枯骨:
……你、是不是……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像是即将溺毙的人努力想要抓住最后的浮木。
——想杀我……
瞳孔骤然紧缩!
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最底部骤然炸开,瞬间沿着骨髓的通道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根手指的尖端都传来针刺般的麻痹感!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覆满冰霜的手紧紧扼住,连一口冰冷的空气都无法吸入肺腑!
时间在绝对的静止中被冻结。每一寸肌肤下的血液都凝固了。思维彻底断线。
那道颈侧的陈旧勒痕……刚刚那混乱到极致最终指向一片虚无的冰冷琴声……还有此刻他投射过来的、带着巨大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