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皇后娘娘她不想干了 > 第一章

上一世,我为我那夫君——大周朝的皇帝萧彻,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最后活活累死在凤仪宫的文书案上。
闭眼时,我才三十岁,两鬓却已生华发。
再睁眼,我回到了十年前,他登基的第二日。
宫人正为我梳妆,准备接受六宫朝拜,真正坐稳这皇后的宝座。
可镜中的我,看着那沉重的凤冠,只觉得脖颈一凉。
我不想再当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了,我只想把这凤印帅在狗皇帝脸上,然后出宫,开个小酒馆,养几只肥猫,逍遥快活。
于是,当萧彻满面春风地踏入凤仪宫,准备与我共赴前殿时,我将一方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他笑意盎然。
凤印,以及,我的辞呈。
我语气平静无波,陛下,这皇后,我不干了。
1
萧彻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寒风吹过的烛火,噗地一下,就灭了。
他愣在原地,眼里的错愕和不解几乎要溢出来。
辞呈婉婉,你在同朕开玩笑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强撑的温柔,试图将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拉回他熟悉的轨道。
我摇了摇头,神情是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平静。
臣妾没有开玩笑。陛下,这皇后之位,能者居之。臣妾才疏学浅,德行有亏,不堪此重任。还请陛下另择贤良,臣妾自请废黜,归隐冷宫。
归隐冷宫
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几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沈婉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昨日我们才大婚,今日你就要自请废黜你是要让全天下看朕的笑话吗
我吃痛地皱了皱眉,却没挣扎。
陛下,天下是您的,笑话也是您的。臣妾累了,不想再陪您演这出君圣后贤的戏码了。
上一世,就是这只手,在我病得起不了床时,送来的是一碗又一碗催着我养好身子好继续处理政务的汤药,而不是片刻的关怀。
就是这张嘴,在我为他摆平前朝后宫所有麻烦后,说的永远是皇后辛苦了,国事为重。
国事,国事。
他的国事,就是我的命。
重活一世,我不想再要这份殊荣。
演戏
萧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的风暴在酝酿,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演戏
不然呢
我抬眼看他,目光清澈,却也冰冷,陛下爱的是能为您分忧解劳,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不是一个只想过安生日子的小女子沈婉月。既然如此,何不成全
我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是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良久,他松开我的手,后退一步,语气里满是疲惫和挫败。
朕不准。
他丢下这三个字,拂袖而去,背影里带着一丝狼狈。
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吁了口气。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想从他亲手打造的这座华美牢笼里逃出去,没那么容易。
2
萧彻的不准,果然很有皇帝的威严。
他没有收回凤印,也没有理会我的辞呈,只是下令凤仪宫上下严加看管,美其名曰皇后凤体抱恙,需静养。
于是,我就这么被软禁了。
也好,省得我去应付那些笑里藏刀的后宫妃嫔。
翠微,我的贴身宫女,急得团团转。
娘娘,您这是何苦啊皇上分明是看重您的,您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来
我正悠闲地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游记看得津津有味。
翠微,上一世我活到三十岁,你看过我像现在这样,在白天看过一页闲书吗
翠微愣住了。
是啊,上一世的皇后沈婉月,不是在批阅奏折,就是在核算宫中用度,要么就是在调解妃嫔争端,她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从不敢停歇。
可是……可是您是皇后啊。
皇后就该累死吗
我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地问。
翠微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笑了笑,合上书本,看着她:翠微,去,把库房里所有账本、名册、宫规典籍,全都搬到皇上的御书房去。

翠微大惊失色,娘娘,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现在,我就是那个不守规矩的人。
我坐起身,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告诉李德全,就说皇后娘娘病体沉珂,精力不济,后宫诸事,暂时由皇上亲自掌管。等我‘病’好了再说。
我要退休,自然得先把工作交接清楚。
3
李德全是萧彻的总管太监,人精中的人精。
当翠微领着几个小太监,将足足三大箱的文书卷宗送到御书房时,李德全的脸都绿了。
翠微姑娘,这是……何意啊
翠微按照我的吩咐,福了福身子,一脸悲戚:李总管,娘娘病了,病得很重。太医说要静养,不能再操劳了。这些都是后宫的要务,娘娘说了,万万不敢耽搁,只能辛苦皇上了。
李德全嘴角抽了抽,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本,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硬着头皮进去回禀,很快,萧彻就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过来。
他闯进我的寝殿,看见我正有滋有味地吃着新进贡的荔枝,脸色更黑了。
沈婉月!你病的连床都下不了了
我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果肉,用餐巾擦了擦手,才抬眼看他。
心病,算不算病
我问。
萧彻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婉婉,别闹了。把那些东西拿回去,朕很忙,没空管后宫这些琐事。

我故作惊讶,后宫不是陛下的后宫吗里面的女人不都是陛下的女人吗自己的家事自己不管,却推给一个外人,陛下不觉得羞愧吗
外人
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朕的皇后,怎么是外人
一个随时可以被废黜的皇后,跟一个随时可以被辞退的管家,有什么区别
我淡淡地反问。
萧彻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我却丝毫不惧,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我再说一次。这个皇后,我不干了。您要是觉得我碍眼,一纸废后诏书,我绝无二话。您要是还顾念一丝旧情,就放我出宫,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你休想!
萧彻几乎是咆哮出声。
他大概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尤其这个人还是他认为最温顺、最懂事的妻子。
沈婉月,朕告诉你,只要朕在一日,你便生是朕的皇后,死,也是朕的皇后!你永远也别想离开这座皇宫!
说完,他再次愤然离去。
我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拿起一颗荔枝,剥开晶莹的果肉,送入口中。
真甜。
想走,当然没那么容易。
但想留下我,也没那么容易。
咱们,慢慢来。
4
萧彻以为把后宫的烂摊子丢给我,我就得乖乖就范。
他想错了。
第二天,宫里就传开了。
说是皇后娘娘体恤宫人辛苦,要精简用度,裁撤冗员。
首先被开刀的,就是各宫的份例。
除了太后和皇上,所有妃嫔的月例、吃穿用度,全部减半。
那些平日里华而不实的花草摆设、珍稀鸟兽,通通撤掉。
御膳房每日的采买,也从山珍海味变成了家常小菜,还规定了不许浪费,吃不完的,主子和奴才一起扣份例。
一时间,后宫怨声载道。
平日里争奇斗艳惯了的妃嫔们,哪里受得了这种苦。
为首的,是家世显赫的淑妃。
她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浩浩荡荡地杀到凤仪宫,名义上是来探望我的病情,实际上是来问罪的。
皇后娘娘,您这病,怕不是病糊涂了吧
淑妃阴阳怪气地开口,姐妹们平日里伺候皇上本就辛苦,您不体恤也就罢了,怎么还克扣我们的用度难道这后宫,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吗
我正歪在榻上,由着翠微给我念话本子,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是啊。
我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淑妃被我这干脆利落的是啊给噎住了。
她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什……什么
本宫说,是啊,后宫就是穷得快吃不起饭了。
我睁开眼,慢悠悠地坐起来,目光扫过她们身上华丽的衣衫和满头的珠翠。
你们也知道,皇上刚刚登基,国库空虚,百废待兴。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军饷还没着落;南方水患,灾民流离失所,赈灾的银子也还没凑齐。你们说,是你们的胭脂水粉重要,还是将士的性命、灾民的活路重要
一番话说得她们哑口无言。
淑妃脸色涨红,强辩道:那……那也不能苦了我们后宫啊!我们可是皇上的脸面!
脸面
我冷笑一声,脸面是打胜仗打出来的,是百姓安居乐业换来的,不是靠你们穿几件漂亮衣服,吃几顿好的就有的。
本宫身为皇后,自当以身作则,为陛下分忧。从今日起,凤仪宫的用度,再减一半。你们若是有谁觉得委屈,大可以去找皇上哭诉。看看皇上是心疼你们的锦衣玉食,还是心疼国库里所剩无几的银子。
我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接把她们的后路全堵死了。
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找皇帝哭穷,那就是不懂事,不识大体。
淑妃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只能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翠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娘娘,您……您太厉害了!
我笑了笑,重新躺下。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萧彻,你以为把烂摊子丢给我,我就得接着
不,我会把它搅得更烂,烂到你不得不亲自来收拾。
5
后宫的节俭风刮得轰轰烈烈。
妃嫔们不敢来找我,就只能变着法儿地去找萧彻。
今天这个说头晕眼花,是伙食太差营养不良。
明天那个说心情郁结,是宫里太萧条看着心烦。
萧彻被她们吵得头昏脑涨,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气冲冲地跑来凤仪宫。
沈婉月!你到底想干什么
彼时,我正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带着翠微在小花园里开垦菜地。
我回头看他,举起手里的锄头,一脸无辜。
响应号召,自给自足啊。
萧彻看着我满手的泥土和额角的汗珠,眼里的怒火莫名地就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你……你是一国之母,九五之尊的皇后!你在这里种菜,成何体统!
哦,那我不种了。
我爽快地把锄头一扔,那陛下的意思是,恢复各宫用度
萧彻的脸又黑了。
户部尚书天天在他耳边哭穷,他哪里敢松这个口。
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朕是说,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后宫的用度,朕自有安排,你不用管了!
陛下终于肯亲自管了
我眼睛一亮,立刻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来,那太好了!交接文书翠微早就给李总管送过去了,您现在就可以走马上任了。臣妾这下,总算可以安心养病了。
我说着,就要往寝殿里走,一副万事大吉,恕不远送的架势。
萧彻一把拉住我。
你给朕站住!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挫败和无力。
他发现,他所有的招数,在我这里都行不通。
威胁,我不在乎。
冷落,我乐得清静。
施压,我直接把压力转嫁给他。
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婉婉……
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为你操持后宫,为你笼络朝臣,为你熬干心血,最后死在冰冷的宫殿里吗
我抽出自己的手,看着他,笑了。
陛下,人是会变的。以前的那个沈婉月,已经死了。
死在三十岁那年的冬天。
我的笑容,在萧彻看来,却比哭还让他难受。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就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决绝。
6
萧彻没能说服我,只能灰溜溜地回去,硬着头皮接下了后宫这个烂摊子。
他以为管理后宫,不过就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第一天,淑妃和良嫔为了争一块上好的云锦,在御花园里大打出手,一个抓花了脸,一个扯掉了头发,双双哭到他面前,要他做主。
萧彻看着两个梨花带雨的美人,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只能各打五十大板,禁足了事。
结果两边的母家第二天就在朝堂上互相参本,搞得乌烟瘴气。
第二天,御膳房总管来报,说安嫔嫌伙食差,把桌子给掀了,还打伤了送膳的宫女。
萧彻一听,火冒三丈,直接下令将安嫔降为贵人。
结果安嫔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当天晚上就递了牌子求见,话里话外都是女儿受了委屈。
第三天,李德全哭丧着脸来报,说宫里几个小太监聚众赌博,被巡夜的侍卫抓了现行。
萧彻烦不胜烦,直接下令全部杖毙。
结果太后知道了,派人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那里面有个是她娘家沾亲带故的远房侄孙。
短短三天,萧彻被折腾得焦头烂额,身心俱疲。
他终于明白,他所以为的小事,桩桩件件都牵连着前朝盘根错杂的势力,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天大的麻烦。
而这些麻烦,在过去十年里,都是我悄无声息地替他摆平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过这些麻烦。
这天深夜,他处理完一堆烂摊子,疲惫不堪地回到御书房,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被我退回来的后宫卷宗,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他随手翻开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宫中每一笔开销。
哪宫的炭火多了,哪宫的布料少了,哪里的宫墙需要修缮,哪个宫人到了年纪该放出宫去……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条理分明。
他又翻开一本妃嫔的名册,上面不仅有她们的家世背景,还有她们的脾性喜好,甚至她们之间谁和谁交好,谁和谁有旧怨,都用朱笔标注得一清二楚。
萧彻的手指抚过那些娟秀的字迹,心头巨震。
他一直以为,我只是在管理后宫。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我是在用自己的心血,为他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可能动摇他皇位的风波,都挡在了外面。
他靠在龙椅上,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我穿着布衣,在花园里种菜的模样。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声说: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萧彻没有睁眼,声音沙哑地问:李德全,你说……皇后她,以前是不是……很累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恭敬地回答:
回陛下,娘娘不是累,娘娘是……在拼命。
一句话,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萧彻的心上。
7
萧彻开始尝试着挽回。
他不再强迫我接管后宫,也不再对我发号施令。
他开始每天都来凤仪宫,有时候是带着一堆奏折,名义上是请教国事,实际上是想找个由头跟我多待一会儿。
我懒得理他,他就在一旁自己跟自己说话。
婉婉,你看,户部尚书这个折子,说要加税,朕觉得不妥,百姓的日子已经很难了。
婉婉,北疆又送来急报,说鞑子蠢蠢欲动,朕想派英国公去,你觉得如何
我翻着我的游记,头也不抬。
陛下是天子,国事自有圣裁,何须问我一个待废的皇后。
他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只能讪讪地继续看奏折。
有时候,他又会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
今天是一个会自己走路的木头小人,明天是一只会学舌的八哥。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笨拙地讨好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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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些东西,只觉得讽刺。
上一世,我最想要他陪我安安静静吃顿饭的时候,他总说国事繁忙。
如今,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却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一件件地捧到我面前。
陛下有心了。
我客客气气地让翠微收下,只是这些东西再精巧,也解不了臣妾的心病。陛下若真想让臣妾快活,不如就给臣妾一纸和离书。
和离书三个字,就像是他的死穴。
每次我一提起,他就会瞬间变脸,前一秒的和风细雨,立刻变成狂风暴雨。
你做梦!
然后,再一次不欢而散。
我乐得清静。
他以为这样就能耗着我,磨平我的棱角。
他不知道,我的心,早在上一世就已经死了。
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急于奔赴自由的躯壳。
8
后宫被萧彻管得一团糟。
前朝也不安生。
没有我帮他提前筛选、归纳奏折,他每天都要花双倍的时间在御书房。
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总是在奏折里夹带私货,旁敲侧击地为自己或家族谋取利益。
以前,这些都会被我用朱笔圈出来,并附上我的建议。
现在,萧彻只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坑一个坑地踩。
短短一个月,他就因为识人不明,错批了好几本奏折,提拔了两个只会阿谀奉承的草包,还差点把一个重要的盐引批给了淑妃的草包哥哥。
若不是太后及时发现,派人提点了他,只怕要酿成大祸。
萧彻的威信,在朝堂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一天,他因为一点小错,将一个跟了他多年的老太监拖出去重打了三十大板。
消息传到我这里时,我正在给我新开垦的菜地浇水。
翠微忧心忡忡地说:娘娘,皇上最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再这样下去,恐怕……
我放下水瓢,直起身,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不是脾气不好,他是撑不住了。
一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突然之间要独自面对一个庞杂帝国的全部压力,他不崩溃才怪。
翠微,我看着满园青翠的菜苗,心情格外的好,咱们出宫的日子,不远了。
翠微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
萧彻,你快撑不住了吧
等你撑不住的那天,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9
为了加速这个进程,我决定再添一把火。
我开始生病了。
不是之前那种懒洋洋的心病,而是正儿八经,能让太医诊断出症状的病。
我让翠微用冷水浸湿我的里衣,然后穿着它在风口里站了半个时辰。
效果立竿见影。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咳得撕心裂肺。
太医们跪了一地,个个面如土色。
萧彻赶来的时候,我正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干裂,人事不省。
他冲到床边,握住我滚烫的手,声音都在发抖。
怎么会这样昨天不还好好的吗你们这些庸医,是干什么吃的!
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陛下息怒!娘娘这是……这是外感风寒,又兼之郁结于心,所以才来势汹汹……
郁结于心……
萧彻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里的痛楚和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守在我的床边,寸步不离。
亲自给我喂药,用温水给我擦拭手心和额头。
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脸。
我睁开一条缝,看到萧彻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烛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的眼眶泛红,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婉婉……
他低声唤我,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是朕不好……
我闭上眼,装作没有听见。
对不起
萧彻,你的对不起,太迟了。
如果上一世,在我咳血的时候,你能这样守着我,说一句对不起,或许我还会感动。
可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你不是心疼我,你只是害怕失去一个能为你撑起江山的工具。
10
我这一病,就病了半个多月。
凤仪宫的药味,几乎要渗透到宫墙的每一块砖里。
萧彻是真的慌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宴请和不重要的朝会,几乎是长在了凤仪宫。
他开始学着照顾我。
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连药碗都端不稳,到后来,能熟练地给我掖好被角,试好药的温度。
他甚至屏退了所有人,亲自给我擦洗身子。
当他解开我的衣带,看到我消瘦的肩膀和凸起的锁骨时,他的手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肩上。
他在哭。
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无人的角落里,为一个他快要失去的女人,流下了眼泪。
我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我只是在想,等病好了,身体恢复一些,就该实施我的出宫计划了。
这些天,萧彻的心神全在我身上,对宫内外的防备,必然有所松懈。
这是最好的时机。
11
我病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太后。
太后是萧彻的生母,也是上一世,唯一真心疼过我的人。
我记得,我死后,是她力排众议,坚持用皇后的规制为我下葬,还亲自为我守了三天的灵。
所以这一世,我想赌一次。
我屏退了所有人,跪在太后面前。
母后,儿臣求您一件事。
太后扶起我,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皇帝是真的看重你,你把他折腾成这样,自己也落了满身病痛。
母后,我看着她,眼神恳切,您知道的,儿臣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太后沉默了。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你想做什么
儿臣想出宫。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求母后成全。
太后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疯了!出宫你要去哪里一个女子,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家族,你要怎么活下去
儿臣有手有脚,饿不死。
我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放在桌上,这是儿臣这些年攒下的一些体己,还有……变卖了一些首饰得来的。足够儿臣在宫外置办一处小产业,安度余生了。
那些银票,是我让翠微偷偷拿我库房里那些萧彻赏赐的、我从未戴过的珠宝,换来的。
太后看着那沓银票,再看看我决绝的眼神,终于明白了。
我是铁了心要走。
皇帝他……不会放你走的。
太后摇了摇头。
所以,儿臣才来求母后。
我再次跪下,只要母后肯帮忙,给儿臣一个出宫的机会,一个全新的身份。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皇后沈婉月,只有一介草民。儿臣的生死,与皇家再无干系。这样,陛下也就……死心了。
太后闭上眼,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很难。
一边是她的亲生儿子,一边是她视如己出的儿媳。
让哀家……想想。
最终,她疲惫地挥了挥手。
我没有再逼她,磕了个头,便退下了。
我相信,她会帮我的。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再留在这宫里,我迟早会像上一世一样,耗尽生命。
12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天后,是皇家寺庙还愿的日子。
按照惯例,太后会带领后宫妃嫔前往上香祈福。
我因为大病初愈,本不在随行之列。
但太后派人传话,说我这次病得凶险,理应亲自去佛前还愿,去去晦气。
萧彻虽然不放心,但这是太后的懿旨,他也不好反驳,只能加派了三倍的侍卫,将整个皇家寺庙围得水泄不通。
他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他不知道,最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而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却给了我最大的帮助。
出发前,太后召我去了她的寝宫。
她屏退左右,从一个暗格里,拿出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套普通的妇人衣物,一个装着碎银的钱袋,还有一张……全新的身份文牒。
上面写着:陈婉,年二十,原籍苏州,丧夫,来京城投亲。
哀家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舍和伤感,寺庙后山有一条小路,直通山下,哀家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在那里等你。后面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我接过包裹,眼眶一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母后大恩,婉月永世不忘。
去吧。
太后扶起我,替我理了理鬓角,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忘了这里,忘了所有人。
我含泪点头。
13
去往寺庙的路上,我坐在马车里,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到了寺庙,上香,礼佛。
一切都按部就班。
萧彻因为要处理紧急军务,没有随行,但他派了李德全全程跟着,几乎是寸步不离。
我寻了个借口,说想去后殿的观音像前抄写经文,为陛下和太后祈福。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请求,李德全不疑有他,只是派了两个小宫女在殿外守着。
后殿有一扇小门,通往后山。
平日里是锁着的,但今天,那把铜锁只是虚掩着。
我深吸一口气,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将皇后繁复的宫装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
桌上,放着我早就写好的一封信。
那不是辞呈,也不是和离书。
那是一封……诀别信。
信上只有八个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推开那扇小门,外面是清新的山风和灿烂的阳光。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再见了,皇后沈婉月。
再见了,萧彻。
我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我的新生。
14
我逃走的消息,在一个时辰后才传回宫里。
据说,萧彻正在和几位心腹大臣商议北疆的战事。
李德全连滚带爬地冲进御书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不好了!娘娘……娘娘她……不见了!
萧彻手里的朱笔,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他猛地站起身,强大的气压让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你说什么
娘娘……娘娘从寺庙后山跑了!只……只留下一封信!
李德全将那封信呈了上去。
萧彻颤抖着手,打开信纸。
当他看到那八个字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龙椅上。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好一个一别两宽!
好一个各生欢喜!
沈婉月,你竟然……真的敢走!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从来没有想过,我真的会离开。
他以为,我的所有反抗,都只是欲擒故纵的手段,都只是想让他更在乎我。
他以为,只要他足够耐心,足够强势,我就永远只能是他的皇后,待在他的手心里。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错了。
错得离谱。
封锁全城!
他猛地站起,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疯狂。
关闭所有城门!挨家挨户地给朕搜!就算是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把皇后给朕找回来!
整个京城,瞬间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
无数的禁军和官兵涌上街头,手持我的画像,盘查着每一个出城的人。
可是,他们找不到我了。
在我逃出寺庙的那一刻,在太后为我准备的马车驶上官道的那一刻,皇后沈婉月,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15
半年后。
江南,临安城。
城西的一条小巷里,新开了一家小酒馆。
酒馆不大,只有三四张桌子,门口挂着一个木制的招牌,上面用秀气的字体写着:晚月小酌。
掌柜的是个年轻的寡妇,姓陈,大家都叫她陈娘子。
陈娘子人长得好看,性子却很清冷,不爱多言,但酿的青梅酒,一绝。
酒馆的生意不温不火,来的大多是些街坊邻里,图个清静,喝杯小酒,聊聊天。
这个陈娘子,自然就是我。
我用太后给我的银子,盘下了这个小店面,前店后院。
后院里,我开辟了一块小小的菜地,养了两只肥硕的橘猫,种了一架葡萄藤。
每天,睡到自然醒,开门,迎客,打烊。
日子过得平淡,却无比安心。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皇宫,没有想起过萧彻了。
那些人,那些事,仿佛是上辈子的记忆,遥远而模糊。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踏入了我的酒馆。
16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酒馆里没什么客人。
我正靠在柜台后,一边撸着猫,一边打盹。
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懒懒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身形高大,却很消瘦,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下巴上蓄着短短的胡茬。
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书生,又像个远行的旅人。
他环顾了一下小店,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尽管他变了很多,憔悴了,沧桑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萧彻。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烦躁。
一种安宁生活被打扰的烦躁。
我面无表情地站直了身体,冷冷地问:客官,要点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婉婉……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心里一紧,面上的表情却更冷了。
客官认错人了。我姓陈,不姓婉。
不,我没有认错。
他走到柜台前,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你化成灰,朕……我也认得。
他下意识地想用朕,又硬生生地改了口。
我冷笑一声:这位客官,看来是喝多了。我这里庙小,招待不了贵客。门在那边,不送。
我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却不为所动,只是贪婪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这半年来的样子,全都刻进眼睛里。
婉婉,跟我回去。
他说。
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回去回哪里去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回那个吃人的皇宫,继续给你当牛做马,然后累死在三十岁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不会了……
他急切地摇头,婉婉,朕……我都知道了。是我错了,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会对你好,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我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
我断然拒绝,萧彻,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在跟你闹脾气,我是真的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可是我想你!
他突然激动起来,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婉婉,这半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把皇位传给了皇叔,我找了你半年,我走遍了大半个大周,我……
那又如何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眼神冰冷,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你找我,不过是因为你习惯了我的存在,习惯了我替你处理一切。你那不是爱,是依赖。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了,你也不再是我的丈夫。我们之间,两清了。
两清了……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他看着我,像个被抛弃的孩子,满眼的无助和绝望。
客官,酒馆要打烊了。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转身拿起门板,准备关门。
他却突然冲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门。
我不走!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偏执,婉婉,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不跟我回去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能赶我走!
我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这里,还缺伙计吗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
17
我以为我听错了。
堂堂大周朝的前任皇帝,要在我这个小酒馆里,当一个不要工钱的伙计
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萧彻,你别在这里发疯!
我压低声音,生怕被隔壁的邻居听到。
我没有发疯。
他一脸认真,我很清醒。你不想跟我回去,那我留下。你不想见我,那我就在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婉婉,总有一天,你会重新接受我的。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我赖定你了的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我这里不缺人!
我咬牙切齿地说。
缺的。
他指了指后院,你后院的柴火快没了,水缸也该挑满了。你一个女人,做这些粗活,太辛苦了。
我:……
我竟无言以对。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默许了,竟然自顾自地卷起袖子,走到后院,拿起斧头,开始劈柴。
那动作,笨拙得可笑。
斧头几次都差点砍到他自己的脚。
可他却像跟那堆木头杠上了一样,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劈着。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浑然不觉。
我站在廊下,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吗
或许吧。
恨他上一世的冷漠和理所当然。
可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我又觉得……可悲。
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当初又是哪来的自信,觉得可以照顾好一个天下呢
那天晚上,我没有真的把他赶出去。
我让他睡在了后院的柴房里。
我想,等他吃够了苦头,受不了这份罪,自然就会走了。
18
我低估了萧彻的毅力。
或者说,我低估了他想留下的决心。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水缸已经挑满了水,柴火也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
萧彻正拿着一把扫帚,笨拙地打扫着院子。
看到我出来,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
那笑容,配上他那张英俊却憔悴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厨房。
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进来。
婉婉,我……我帮你烧火吧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结果,他差点把我的厨房给点了。
浓烟滚滚,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把他从厨房里推出去,让他离我的灶台远一点。
他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垂着头,站在院子里,不敢再乱动。
开店的时候,他又要抢着去招呼客人。
结果,客人问他青梅酒多少钱一壶,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客人点的下酒菜,他不是送错桌,就是打翻了盘子。
一天下来,我非但没省力,反而比平时更累了,光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了。
晚上打烊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萧彻,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留在这里,只会给我添乱!
他低着头,像个被训斥的小学生。
对不起……我……我会学好的。
我不需要你学好!我需要你离开!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他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我。
婉婉,别赶我走,求你了。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用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跟我说话,让我的心,莫名地就软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三天。
我竖起三根手指,冷冷地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要是还学不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伙计,就立刻给我滚蛋!
好!
他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重重地点了点头。
19
接下来的三天,萧彻像是换了个人。
他不再急于表现,而是跟在我身后,默默地看,默默地学。
我劈柴,他就学着我的样子劈。
我挑水,他就抢着去挑。
我招待客人,他就竖着耳朵听,把每一种酒的价格,每一道菜的名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的手,原本是执笔批阅奏折的手,是抚琴执棋的手。
现在,却因为劈柴、挑水,磨出了一个个血泡。
晚上,我看到他躲在柴房里,用针笨拙地挑破血泡,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声不吭。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我承认,我有点动容了。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心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知道他这份殷勤,能持续多久
也许等他新鲜劲儿过了,或者我觉得麻烦,把他赶走,他就会拍拍屁股,回去继续当他的太平皇帝。
我不能再上当了。
20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萧彻穿上了一件我给他找的干净的伙计服,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他站在柜台后,有模有样地招呼着客人。
客官,您里边请!来一壶青梅酒,一碟茴香豆
好嘞!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
我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听着前面他忙碌的声音,有些出神。
翠微……哦不,现在她叫翠儿了,是我这酒馆里唯一的另一个伙计。
她端了一碗冰镇绿豆汤给我。
小姐,你看……他好像,真的变了。
我喝了一口绿豆汤,没有说话。
是啊,他好像真的变了。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皇帝。
而是一个……努力想要留下的,笨拙的男人。
可是,那又怎样呢
破镜,难圆。
覆水,难收。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一条人命。
上一世,我的命。
21
萧彻在我这里,一待就是一个月。
他从一个笨手笨脚的破坏王,慢慢变成了一个合格的伙计。
他力气大,店里所有的粗活重活,他都包了。
他记性好,熟客的喜好,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还学会了炒两个简单的下酒小菜,虽然味道……一言难尽,但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街坊邻里都以为他是我远房的表哥,来投靠我的。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话不多,但干活实在的陈大哥。
有时候,看着他在夕阳下,汗流浃背地劈柴的背影,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在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酒馆,过着平凡的日子。
但每当这种念头升起,我都会立刻将它掐灭。
沈婉月,别傻了。
他是萧彻。
是那个把你当成工具,耗尽你心血的皇帝。
你忘了他带给你的痛苦了吗
22
平静的日子,在一个雨天被打破了。
那天,店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是几个地痞流氓,看我一个寡妇经营酒馆,就想来收保护费。
为首的那个麻子脸,一脸淫笑地看着我。
陈娘子,你这生意不错啊。我们兄弟几个,以后就罩着你了。每个月,给兄弟们一点辛苦费,不过分吧
我皱了皱眉,正要开口。
萧彻从后院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刚劈柴用的斧头。
他挡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我护得严严实实。
滚。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在皇位上浸淫多年,才能养成的气势。
那几个地痞被他镇住了,愣了一下。
但很快,麻子脸就反应了过来,恼羞成怒。
你他妈谁啊!敢跟老子这么说话!兄弟们,给我上!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说着,几个人就朝萧彻冲了过来。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心!
然后,我就看到了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
萧彻虽然在宫里养尊处优,但毕竟是皇家出身,骑射功夫都是从小练的。
对付这几个地痞流氓,绰绰有余。
他没有用斧头,只是赤手空拳。
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个人全都打趴在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麻子脸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萧彻走过去,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再敢来这里闹事,我拧断你的脖子。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狠戾。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他不是什么陈大哥。
他是萧彻,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他骨子里的霸道和强势,从未改变。
23
地痞们连滚带爬地跑了。
店里恢复了安静。
萧彻扔掉斧头,转身看我,眼神里的狠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紧张和担忧。
婉婉,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我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婉婉
萧彻,我看着他,声音很冷,你走吧。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没有做错。
我摇了摇头,你只是提醒了我,你是谁。
你是皇帝,是天子。你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今天你能为了我打跑地痞,明天,你是不是就会因为我一句话不合你心意,就把我重新关进那座牢笼里
我不会!
他急切地辩解,婉婉,我发誓,我再也不会了!
你的誓言,我不信。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萧彻,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走吧,回你的皇宫去,当你的皇帝。我只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我的小日子。我们……两不相欠了。
我说完,转身回了后院,关上了门。
这一次,我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
我听到他在门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从一开始的急切,到后来的哀求,再到最后的……绝望。
我靠在门后,捂着耳朵,泪流满面。
萧彻,放过我吧。
也放过你自己。
24
那天晚上,萧彻没有走。
他在门口站了一夜。
第二天,我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他靠在墙边,浑身湿透,嘴唇发白,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我心里一颤,但还是硬着心肠,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看他一眼。
我以为,他会就此死心。
没想到,他竟然……病倒了。
是翠儿发现的。
她去倒垃圾的时候,看到他蜷缩在墙角,额头滚烫,已经烧得说胡话了。
翠儿吓坏了,跑回来告诉我。
我站在原地,挣扎了很久。
理智告诉我,不要管他,让他自生自灭。
可是……
我终究还是做不到。
我让他进来,把他扶到后院的床上,请了大夫。
大夫说,是风寒入体,加上忧思过重,才会病得这么厉害。
我守在他床边,给他喂药,用冷毛巾给他降温。
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紧皱的眉头,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他迷迷糊糊地,抓住了我的手。
婉婉……别走……别不要我……
他的声音,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萧彻,你这个混蛋。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25
萧彻这一病,又是十几天。
病好之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也沉默了很多。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都想凑到我面前。
他只是默默地干活。
劈柴,挑水,扫地。
把所有我可能会做的粗活,都抢着做了。
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后院的柴房里,不来打扰我。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我就像一个房东,他就像一个沉默的房客。
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我知道,他在等。
等我心软,等我回头。
而我,也在等。
等我的心,彻底冷下来。
或者,等他,彻底死心。
26
转眼,秋去冬来。
临安城下了第一场雪。
酒馆的生意,因为天冷,清淡了不少。
我关了店门,坐在后院的廊下,看雪。
萧彻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茶。
他把碗放在我手边的石桌上,没有说话,转身就要走。
等等。
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后院的那几株腊梅,是你种的
我问。
嗯。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要种腊梅
你喜欢。
简单的三个字,让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是啊,我喜欢。
上一世,在冰冷的凤仪宫里,唯一能给我带来一丝暖意的,就是窗外那几株傲雪而开的腊梅。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未跟他说过。
婉婉,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浓情,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我。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想知道,你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难过的时候又会做什么。我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我曾经忽略的一切。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真诚。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自己。
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恨一个人,原来比爱一个人,更耗费心力。
萧彻,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给我倒杯酒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主动跟他要东西。
他手忙脚乱地跑进店里,拿出了我酿的最好的那坛青梅酒,给我温上。
雪花,簌簌地落下。
我们坐在廊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酒。
酒很暖,一直暖到了心里。
或许,太后说得对。
忘了这里,忘了所有人,好好过日子。
恨,也是一种放不下。
也许,我该试着,放下了。
27
从那天起,我不再刻意地躲着萧彻。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的伙计,我依旧是那个清冷的掌柜。
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他会记得在我看书的时候,给我披上一件外衣。
我会在他劈柴手磨破的时候,递给他一瓶药膏。
我们开始有了简单的交流。
今天买了条鱼,晚上喝鱼汤吧。
好。
城东新开了家书坊,你要不要去看看
嗯。
日子,就像这临安城的小桥流水,平淡,却也安宁。
我甚至,开始有些习惯了他的存在。
习惯了每天早上醒来,院子里都干干净净。
习惯了每天晚上,都有一碗热汤等着我。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习惯,不是原谅。
28
春节的时候,我给翠儿放了假,让她回家过年。
小小的酒馆,只剩下我和萧彻两个人。
除夕夜,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萧彻笨手笨脚地帮我贴春联,挂灯笼。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民间夫妻,一起守岁。
子时,外面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我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
一件温暖的大氅,突然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回头,对上萧彻温柔的眼眸。
新年……快乐,婉婉。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鞭炮声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的眼眶,莫名地就红了。
新年快乐。
我轻声说。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他在漫天烟火下,小心翼翼地,将我拥入怀中。
我没有挣扎。
那个怀抱,很温暖,很结实。
带着风雪的味道,也带着……一丝让我贪恋的安心。
29
春天来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临安城。
是李德全。
他风尘仆仆,看起来老了十岁。
他找到酒馆的时候,萧彻正在院子里给我的菜地浇水。
看到李德全,萧彻愣住了。
你怎么来了
李德全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老泪纵横。
陛下!您快回去吧!京城……京城要乱了!
原来,萧彻离开后,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叔叔,诚王。
诚王本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被赶鸭子上架,根本镇不住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宗亲和权臣。
如今,几个藩王以清君侧为名,联合起兵,已经打到了京城外。
太后派李德全千里迢迢地来找萧彻,是希望他能回去,主持大局。
萧彻听完,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我。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
如果我说不许走,他可能真的会为了我,放弃那个摇摇欲坠的江山。
可是,我能这么自私吗
为了我一个人的安宁,让天下百姓,陷入战火吗
上一世,我为他守着后宫。
这一世,我好像,还是要为他,守着天下。
真是……宿命。
30
你走吧。
我对萧彻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挣扎和不舍。
婉婉……
去吧。
我打断他,天下百姓需要你。你是皇帝,那是你的责任。
可我答应过你,再也不离开你。
你没有离开。
我看着他,笑了笑,你的心在这里,就不算离开。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婉婉,你……
我等你回来。
我说,等你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再回来。到时候,这家酒馆,还缺一个伙计。
萧彻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走上前,紧紧地抱住我。
等我。
他在我耳边,郑重地许下承诺。
我一定会回来。
31
萧彻跟着李德全走了。
酒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翠儿回来后,总觉得我变了。
小姐,您最近……好像总是在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吗
或许吧。
心里有了期盼,连日子,都变得甜了些。
我每天,依旧是开店,关店,酿酒,种菜。
只是,每天晚上,我都会站在院子里,看着北方的天空,发一会儿呆。
萧彻,你还好吗
京城的战事,顺利吗
32
萧彻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期间,偶尔有消息从京城传来。
说新帝御驾亲征,以雷霆之势,平定了叛乱。
说他整顿朝纲,罢黜奸佞,减免赋税,深得民心。
说他……至今后宫空悬,未曾立后。
我听着这些消息,只是淡淡地笑着。
我知道,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学会如何承担责任。
33
第二年冬天,临安城又下雪了。
我的酒馆,来了一个客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狐裘大氅,风尘仆仆,却掩不住一身的贵气。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笑得温柔。
掌柜的,你这里,还招伙计吗
我看着他,也笑了。
招。不过,工钱不高,还很辛苦,你做得来吗
做得来。
他走进来,脱下大氅,熟练地卷起袖子,只要管吃管住,管一辈子,就行。
34
萧彻没有再回京城当他的皇帝。
他把皇位,正式传给了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太子,也就是诚王的长子。
一个聪慧、仁厚的少年。
他自己,则留在了我的小酒馆里,当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老板。
因为他说,伙计的身份,不足以匹配他。
我懒得跟他争。
他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35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每天一起开店,一起打烊。
他负责劈柴挑水,招呼客人。
我负责酿酒做菜,收钱算账。
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喝喝茶,下下棋。
他总是悔棋,我总是骂他无赖。
他就会耍赖地抱住我,说:我就是赖上你了,一辈子的那种。
36
有时候,我也会问他。
放弃那个皇位,后悔吗
他会把我搂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轻轻地说:不悔。
以前,我以为拥有天下,就是拥有了一切。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没有你的天下,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更大、更华丽的牢笼。
婉婉,我的天下,只有你。
37
太后偶尔会派人送些东西来。
有时候是京城时兴的布料,有时候是她亲手做的糕点。
信里,总是在催我们,赶紧给她生个皇孙抱抱。
每当这时,萧彻就会凑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就会赏他一个白眼。
想得美。
我这辈子,才不要再跟皇家扯上任何关系。
38
又是一年除夕。
我们依旧像去年一样,贴春联,挂灯笼,做了一桌子菜。
翠儿已经嫁人了,嫁给了隔壁书店的秀才,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今晚,只有我和萧彻。
漫天烟火下,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枚印章。
不是凤印,也不是玉玺。
是一枚很小的私印,上面刻着两个字:
彻婉。
这是我亲手刻的。
他把印章放在我的手心,以后,我们所有的东西,都盖上这个章,好不好
我看着那枚印章,看着他眼里的星光,笑着点了点头。
好。
39
后来,临安城里的人都知道。
城西那家晚月小酌的陈掌柜,和他那个长得像天仙似的表哥,是一对。
他们不知道,那个每天笑呵呵地给他们端酒上菜的男人,曾经是大周朝的皇帝。
他们也不知道,那个看起来清冷、实则温柔的女人,曾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他们只知道,这对夫妻,很恩爱。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们手牵着手,在巷口散步,身后跟着两只肥肥的橘猫。
那画面,是临安城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至于我
我终于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有酒,有猫,有菜园。
还有一个……虽然笨手笨脚,但会为我洗手作羹汤,会为我放弃整个天下的……爱人。
他曾经拥有一个帝国,现在,他只拥有我这家小酒馆后院的,一把斧头。
可我看着他劈柴时,额上冒着热汗,脸上却带着满足笑容的侧脸,我知道。
这一次,他是真的,很快活。
而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