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28楼的窗框上,像有人拿铁珠子往玻璃上甩。
郑妙妙蹲在阳台角落,赤脚踩进一滩积水里。膝盖旧伤抽了一下,她咬住下唇没出声。发霉的纸箱泡得鼓胀,手一碰就渗水,档案袋黏在掌心,像块湿透的抹布。
手机电量17%,屏幕闪了两下。
她必须找到那份合同——前男友留下的最后一份文件,她说不清是证据还是遗物。指尖翻到第三层时,摸出一张泛黄的借条。折叠处焦黑,边角还留着半枚模糊指纹。她抖开纸,字迹刺进眼里:借款五万,郑妙妙为连带担保人。
雨声忽然变大。
她盯着那行字,呼吸停了三秒,然后慢慢把纸折回去,塞进卫衣口袋。没哭,只是眼眶红得厉害。
屋里的灯闪了闪。
电话响了第七声。
她抓起话筒,左手压住漏水的窗台边缘,挡住滴落的水珠。陈姨……我在赶稿,稿费下周到账。声音压得很平,但尾音抖了一下。
你当我是傻的陈姨嗓门穿过听筒,上个月就说下周,再下周,下下下周!别人租你这破屋都嫌渗水,我留你是因为看你瘦得像根挂面,不想你睡天桥!
啪。一滴水砸在话筒上。
……上次您给的姜茶,郑妙妙低声,喝了两天,真不头疼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行吧,三天。陈姨嘟囔,别跟对门学,那人看着像要死的人,你可别陷进去。
电话挂了。
她靠着墙滑坐下去,头顶的灯又闪了两下,终于熄了。只剩手机微光映着脸,惨白。
画稿还在浴室。
客户明早十点截稿,退单扣全款。那是她这个月唯一的收入。
吹风机在浴室,门锁坏了,得有人扶着才能插电。她试过用拖鞋顶,结果跳闸。
整栋楼开始忽明忽暗。
她盯着对门,2802。灯亮着,窗帘没拉严,一道笔直的影子贴在墙上,像把收鞘的刀。
她咬牙站起来,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
敲门。
三声。
门开得很快。
男人穿着深灰西装,衬衫扣到领口,金丝眼镜蒙着水汽。他背后是整洁到近乎冷清的玄关,鞋柜上连个钥匙盘都没有。
借吹风机。她声音干涩,我门锁坏了,得人扶着才能用。
他点头,转身去柜子。动作利落,背影笔直。弯腰时,西装内袋滑出半张纸片,飘到门垫边缘。她没看清,只觉脚下一滞——拖鞋踩住了什么。
他递出吹风机,忽然抬手扶了下眼镜,目光掠过她红肿的眼眶。
风速二档,他说,别伤纸。
她接过,塑料外壳微凉。……谢谢。
门关上。
她低头看脚边,那张纸片一半压在拖鞋底。弯腰捡起,是张医院预约单的残角,字迹模糊,只看得清复查和一个日期——三天后。名字被撕去,边角烧过似的焦卷。
她盯着看了两秒,塞进裤兜。
浴室灯闪着,她按他说的调到二档,低温低风。画纸受潮起皱,像老人的手背。她举着吹风机,距纸面三十厘米,缓慢移动。镇纸压住四角,手指轻轻抚过褶皱,生怕一用力就碎。
头顶的UPS发出警报,倒计八分钟。
她屏住呼吸。
风声里混着雨打窗的节奏。纸面渐渐干燥,颜色恢复。她松了半口气,手却开始抖。
借条还在口袋里。
五万块,连带担保。
她不是没想过跑。可跑了,债主找上门的是陈姨,是这栋老楼里唯一给她塞过姜茶的人。
她不能躲。
灯又闪了一下。
突然,吹风机出风口边缘蹭到画纸一角。她没注意,只觉指尖沾了点湿,像汗,又像血。
她没看。
直到整张画稿烘干,存盘,发送成功。
邮件发出那一刻,整栋楼彻底断电。
黑暗吞没房间。
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浴缸,手机只剩3%电量。窗外雷声滚过,闪电划亮墙面,映出她蜷缩的影子。
然后,门缝底下,一张便利贴被推了进来。
字迹清峻,只一句:吹风机不用急着还。若有需要,随时敲门。
没署名。
她盯着那张纸,忽然鼻子一酸。
不是因为便利贴。
是因为刚才他关门时,袖口露出的手背——骨节分明,指尖有一道细小的裂口,边缘泛红,像是反复开裂又愈合过的痕迹。
她想起他说别伤纸时的语气。
像在说人。
闪电再亮。
她把便利贴折好,放进画稿夹层。那里还藏着那张借条,和半张预约单。
她没哭。
但眼里的光,比之前亮了一点。
楼下小超市的灯还亮着。
陈姨坐在收银台后,嗑着瓜子,抬头看了眼楼上方向,嘀咕:死气沉沉的男人,倒会说话。
她把一包姜茶塞进塑料袋,写了个妙字,放在柜台最外侧。
明天,她会刚好忘收。
雨还在下。
28楼的两扇门,隔着走廊,一灯未灭,一灯将亮。
郑妙妙第三次在门口捡到早餐盒时,距离那个断电的雨夜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盒子是医院食堂常见的那种白色塑料餐盒,用蓝色封口条缠着,外面套着印有仁和医院职工餐厅的透明塑料袋。她起初以为是沈墨顺手多拿了一份,毕竟邻居嘛,偶尔分享也正常。可连续三十天,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餐盒准时出现在她门前,里面不是热粥配小菜,就是蒸饺加豆浆,偶尔还有她随口提过一次的桂花糕。
她试过装作没看见,把盒子推回他门口。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另一个盒子又来了,附一张便签:不吃早饭,画笔会抖。字迹和上次的便利贴一模一样,只是在抖字右下角,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符号,像被刀片划出来的爱心。
她开始留意他。
那天她特意提前五分钟起床,趿拉着拖鞋开门,想在他来之前把盒子拿走,免得又上演尴尬的当面交接。门一拉开,走廊尽头的人影正好弯腰放下餐盒。沈墨穿一身深灰西装,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小臂。她目光扫过,心猛地一沉——他内侧手腕上方,有一排细小的结痂点,排列整齐,像是针孔。
她立刻缩回屋内,轻轻带上门,背靠门板站了几秒。
当晚,她翻出手机相册,一张张翻看过去。三个月来,她每次拿早餐都会拍下便签,说是留个记录,其实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在意。十七张照片里,每张字迹都清峻工整,唯独那个小爱心,每次都歪得不一样,有时偏左,有时压在句号上,像某种隐秘的签名。
她盯着屏幕,忽然想起那天清晨,他站在门口低头看手机的样子。她从猫眼里瞥见他解锁屏幕,一闪而过的界面是个日程表,上面标着08:00
化疗科B区。她当时以为是工作安排,现在想来,医院食堂、针孔、化疗科……这些词串在一起,压得她胸口发闷。
她决定避开他。
接下来三天,她没再出门拿早餐。第四天傍晚,陈姨发来一条微信:你三天没拿早餐了。
她没回。
第二天公司体检报告出来,人事把她叫进会议室,语气冷淡:你的肝功能指标异常,建议尽快复查,近期别碰公共设备。她愣住,刚想解释,抬头看见同事站在门外,眼神躲闪。
她冲出公司时,天开始下雨。她蹲在街角公交站台下,生理期的血渗过卫生巾,贴在腿上发凉。她抱着膝盖,头埋进臂弯,手指抠着站台座椅的木条裂缝。
一把黑伞出现在头顶。
沈墨没说话,只把一只纸箱塞进她怀里。箱子很轻,底下垫着旧毛巾。她低头看,一只瘦得皮包骨的三花猫蜷在角落,耳朵缺了一小块,脖子上挂着个金属牌,刻着2003.12.25。
猫爪下压着一张便签,字迹锋利如刀:它快死了,但今天还吃了半条鱼。那个歪心符号,这次刻在死字右下角,像一道缝合的伤口。
她抱着箱子回家,猫在她怀里抖得厉害。她煮了点温牛奶,猫只舔了两口。她坐在地板上,看它慢慢挪到阳台角落,蜷成一团。窗外雨没停,楼道灯忽明忽暗。
半夜两点,她胃突然抽痛起来,像是有人拿钝器在里头搅。她翻出药盒,空的。上次吃止痛药还是两周前,她一直忘了买。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她咬着牙站起来,想下楼买药。
走到门口,她看见门缝底下塞着一盒药。
胃药,常见牌子,但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张对折的纸条,展开是工整的手写说明:饭后服用,忌冷辣,每日不超过两粒。字迹和便签一致。
她翻过纸条,背面用极淡的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复查日:09:00,B区。
她站在原地,喉咙发紧。
data-fanqie-type=pay_tag>
猫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脚边,轻轻蹭了蹭。她低头,金属牌在昏暗灯光下反着光,映在墙上像一道微弱的星痕。
她把药盒放在床头,躺下时猫跳上来,蜷在她腰侧。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缺口,轻得像碰一张旧照片。
第二天清晨,她开门时,餐盒又来了。
她没立刻拿进去,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塑料袋上的医院logo在晨光里泛着白。她蹲下身,把盒子轻轻推回他门前,然后回屋,迅速换好衣服出门。
她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两盒桂花糕,一盒原味,一盒酒酿。陈姨看着她扫码付款,咧嘴一笑:送人
嗯。
那死气沉沉的男人,倒是配你这甜口。
她没接话,提着袋子上楼。
走到2802门口,餐盒还在。她犹豫两秒,把其中一盒桂花糕放在旁边,转身要走,门却开了。
沈墨穿着家居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手里拿着那份被她退回的早餐。
你胃疼。他说。
不是问句。
她僵住。
凌晨三点十七分,你起来过两次,脚步拖沓,呼吸频率紊乱。他声音很平,楼板传声,我听得清楚。
她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他低头看她脚上拖鞋,一只鞋带断了,用回形针勉强固定。药,吃了
她点头。
那为什么,他顿了顿,还去买桂花糕
她猛地抬头。
他眼里没什么情绪,可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我……她开口,声音哑了,我不想欠人情。
这不是人情。他把早餐盒递还给她,是饭钱。每天十块,三个月三百,你算算。
她愣住。
桂花糕,他接过那盒酒酿味的,指尖擦过她手背,算利息。
她站在门口,看他把盒子拿进去,门关上前,他忽然说:明天别退了。
她没动。
猫,他补充,爱吃甜的。
门合上。
她抱着早餐盒回屋,猫已经醒了,蹲在窗台上看外头。她打开盒子,里面是热腾腾的南瓜粥,配一小碟腌萝卜,还有一块完整的桂花糕,上面用糖霜画了个歪歪的小爱心。
她坐在桌前,一勺一勺吃着,粥温热,甜度刚好。
猫跳上桌,凑过来闻了闻,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块桂花糕的边缘。
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轻声说:明天,我多买一盒。
郑妙妙提着两盒桂花糕和一袋猫粮站在2802门口,手指在门铃上方停了三秒,最终改成了敲门。她穿了件干净的米白色卫衣,头发扎得比平时整齐些,鞋带也换了新的——那只断了带子的拖鞋被她塞在玄关最里面,像藏起一个没脸见人的秘密。
门开了。
沈墨衬衫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却卷着,露出手腕内侧那排细小的结痂点。他看见她手里的东西,目光在桂花糕上停留了一瞬。
猫粮,她把袋子往前递,上次你给的猫粮快吃完了。
他接过,侧身让出一条缝。进来放桌上就行,我接个电话。
她点头,低头换鞋。玄关很干净,皮鞋并排摆得像尺子量过。她走进去,客厅光线明亮,书架靠墙立着,顶上那本厚书脊泛着冷灰,书名是《肿瘤临床图谱》。她记得这书,上个月在医院候诊室见过,封皮被翻得起了毛边。
她把点心放在餐桌,转身时猫从角落窜出,跃上书架顶层。水杯被扫倒,半杯水洒在《图谱》封面上,纸页吸了水,微微卷起。
别碰!她下意识伸手去擦,指尖却触到书后一个硬壳袋的边缘。她顿了顿,还是抽了出来。
病历袋没封口。
首页印着姓名:沈墨。诊断栏写着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初诊日期是2023年3月12日。她盯着那行字,脑子空了一瞬。那天她刚被公司退稿,蹲在阳台哭了一场,雨水从裂缝灌进来,泡烂了她最后一批画稿。
而他,已经确诊了。
她翻到下一页,血液指标、基因检测、用药方案……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像针一样扎进眼睛。她记得自己胃疼那天,他站在门口说凌晨三点十七分,你起来过两次。原来他不是听楼板传声,是在记时间。
她把病历塞回去,放回原位,手有点抖。
沈墨挂了电话走出来,看见她站在书架前,背影僵直。东西放好了
嗯。她转身,强迫自己笑了一下,猫今天吃了多少
半碗。
那……还行。她抓起包,我先回去了。
妙妙。他叫住她。
她回头。
桂花糕,谢谢。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脚步比进来时快了一倍。
第二天上午,她拿着公司体检单走进仁和医院。肝功能异常,医生建议复查。她没预约胃镜,而是直接上了B区三楼。走廊尽头是化疗科输液室,玻璃门上有卡通猫贴纸,写着欢迎毛孩子和它们的家人。
她贴着墙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
沈墨坐在靠窗的位置,左臂接了输液管,药袋挂在架子上,液体一滴滴落下。他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是一张三花猫的照片。护士走过来,轻声问:今天它还好吗
还行,他抬头笑了笑,就是胆小,我得陪着。
护士点头走开。沈墨靠在椅背上,眉头忽然皱了一下,额角渗出细汗,但他很快抬手擦掉,继续盯着手机。
郑妙妙推开门。
哪只猫需要每周化疗她声音不大,但整个输液室都静了半秒。
沈墨抬头,眼神有一瞬的空白。
你骗我。她往前一步,你说陪猫看病,可它生日是你初诊日!你把它当替身是不是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伸手去调输液速度,指尖有点抖。
你每天算着饭钱,算着我几点胃疼,是不是连我活几天都算好了她声音发颤,你送早餐,不是因为我想吃桂花糕,是因为你觉得我撑不了多久,对不对
不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是因为你值得吃热的。
放屁!她猛地拍了下椅子扶手,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值得什么该不该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装什么救世主
他闭了闭眼。
五年生存率82%。他睁开眼,看着她,我不判自己死刑,命运也会。
她愣住。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一个人吃药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她咬着嘴唇,那你那天问我为什么还买桂花糕,是不是也在算——这个人还能清醒几天
他没回答。
她转身就走。
回到家,她翻出手机相册,一张张翻看那些早餐便签。十七张,每张都工整得像打印的,只有那个歪心符号,每次都不一样。她放大最后一张,发现死字右下角的刻痕,和病历袋上的折痕走向一致——那是他亲手折过的。
晚上十一点,她拎着微波炉说明书敲开2802的门。
沈墨穿着家居服,眼里有倦意。又怎么了
你家电压不稳,她把说明书塞给他,微波炉老跳闸,我来检查线路。
他皱眉:现在
现在。她绕过他走进厨房,打开柜门,拔掉插头,蹲下身检查插座。其实她根本不懂电路,只是想找点理由待在这里。
她站起身时,手肘碰到了微波炉侧面。机器晃了一下,她伸手去扶,却看见炉子底部贴着一张生产日期标签:2023年3月15日。
和他初诊只差三天。
她猛地转身,把病历袋拍在台面上。你搬来那天就知道自己得病了,对不对那你为什么还要每天送早餐为什么还要管我胃疼你图什么
他站在原地,没动。
说话啊!她抓起微波炉转盘,砸向炉门。玻璃炸裂,瓷片飞溅,她手背被划出一道血口。
他冲过来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方向一拉。她挣了一下,脚下一滑,两人撞倒餐椅,直直往后倒去。
后背撞上浴室门槛,她摔进浴缸,沈墨压在她身上,手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水龙头没关,冷水哗哗流着,很快漫过她的脚踝。
她抬头,月光照进他领口,一道蜿蜒的疤痕从锁骨延伸到脖侧,底下埋着一根硬管状的东西。
她伸手去摸。
他猛地后撤,却被她死死抓住手腕。
这是什么她声音发抖。
置管。他喘了口气,打药用的。
你骗我说陪猫……可它根本不需要化疗,对不对
他闭上眼。
它生日是你初诊日。她哽住,你把它当自己,是不是你让它活一天,你就多一天理由起床,对不对
他没睁眼,喉结动了一下。
它活一天,我就多一天理由……醒来。
她突然哭出来,伸手抱住他脖子,把脸埋进他肩窝。他僵了几秒,终于抬手,轻轻抱住她。
水还在流,漫过浴缸边缘,浸湿了他的裤脚。一片湿透的西装内袋里,露出半张硬卡,印着仁和医院临终关怀志愿者服务证,照片上的他比现在瘦,眼神却更亮。
水漫过浴缸边缘,顺着瓷砖缝爬向门口。郑妙妙蜷在角落,沈墨的西装外套盖在她肩上,湿透的布料沉得像一块铁。她没再哭,只是盯着他锁骨下方那道疤痕,像一条被埋进皮肉里的线。
他起身关了水龙头,蹲下来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她伸手把微波炉转盘残片踢到一边,玻璃碴卡在地漏口,闪着冷光。
猫粮放厨房了。她站起来,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明天带它去复查。
他点头,没拦她。门关上前,她看见他弯腰捡起一张湿透的纸,是那张志愿者证,照片上的他瘦得颧骨凸出,眼神却亮得扎人。
第二天风大雨大,整栋楼像泡在水里。郑妙妙套上雨衣下楼,三花猫缩在猫包里,爪子勾着她卫衣袖口。电梯停运,她走消防通道,楼梯间积水没过脚背,每踩一步都咕咚响。
宠物医院在街角,玻璃门被风撞得来回晃。她推门进去时,听见护士在叫名字:沈先生,您签字确认一下,情况不太乐观。
她僵在门口。
沈墨坐在长椅上,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左手捏着笔,右手无名指有一圈浅白的印子,像是刚摘下戒指不久。他低头在病危通知单上写字,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
患者林晚,急性心衰,转入仁和ICU,家属确认栏……护士顿了顿,您写丈夫
嗯。他把笔还回去,声音很稳,我是她丈夫。
郑妙妙站在玻璃倒影里,手攥紧了口袋里的胃药。那盒药是他三天前塞进她门缝的,批注写着饭后,忌冷辣,字迹和早餐便签一模一样。她曾因为这点细节红了眼眶,现在却觉得可笑。
她转身冲进雨幕。
出租车在积水路上打滑,司机骂了句脏话。她报了仁和医院,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姨发来的消息:台风天别乱跑,你那邻居今早搬了箱药上楼,看着不像好人能活久的。
她没回。
ICU在三楼,走廊灯光惨白。她甩开雨衣,头发滴着水贴在脸上。沈墨坐在等候区长椅上,头低着,眼镜摘了捏在手里,镜片上有道裂痕。
她走过去,一脚踹在玻璃门框上。金属框嗡嗡震,值班护士抬头看过来。
你老婆在里头她声音不大,但整个走廊都听见了,你骗我说你单身你连婚都结过
他抬头,眼底有血丝。
她改嫁了。他说,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我走的时候她才四岁。
所以你就当烈士她冷笑,救猫,救我,送早餐,装好人,是不是觉得赎罪比活着重要
他没说话。
你书架上那张撕角的照片,她盯着他,穿红毛衣的小孩,和猫挂牌上的幼猫一模一样,是不是你连女儿都认不得了,就靠只猫活着
他闭上眼。
你演够了吗她抬脚又踹向玻璃,你连爱都不敢说真话!
门没破,但震动传进病房。护士出来劝她冷静,她甩开手,转身盯着他:你说我值得吃热的,那你老婆值得你回来吗你女儿值得你叫一声爸吗
他蹲下去,手撑着膝盖,呼吸很重。
她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尾滴在地砖上,一圈圈晕开。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那张病历袋复印件,扔在他脚边。
生产日期是三月十五,她说,你确诊前三天买的微波炉。你搬来那天就知道自己得病了,对不对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胃疼为什么还要记得我生理期图什么图我感动图我替你哭
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她转身要走,却被护士拦住:家属刚送来的文件,落在这儿了。
是份租房合同,租客栏空着,房东是陈姨,租期三年,免押金。备注栏手写一行小字:维修费可抵首付。
她认得这纸。陈姨上个月在超市门口塞给她一张类似的,说:交满三年,阳台归你。她当时以为是玩笑。
她捏着合同回到长椅前,沈墨已经不在了。
她推开东侧消防通道的门,听见里面有人喘气。他靠墙蹲着,手机亮着,屏幕停在一封未发送的邮件:收件人林晚,标题画展延期,因私事。
她把合同拍在他膝盖上。
你连租个房子都不敢写名字她声音哑了,你计划好了一切,陪猫看病,给我送药,连我活几天都算得清清楚楚。可你连‘一起住’这三个字都不敢提
他抬头看她,眼神像碎了一地的玻璃。
她蹲下来,撕掉病危通知单,一条条折成纸船。纸太厚,折痕歪歪扭扭,船头翘得像在抗议。她把合同撕下一角,塞进船头,写上维修费抵首付。
窗外台风渐弱,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窗台积水映着灰白的天,她把纸船放进水里。船晃了两下,卡在排水口边缘。
她转身要走,却看见船底湿透的纸面浮出几行淡蓝字迹——是打印稿背面的备忘录内容:
12日:妙妙生理期开始,调空调至24℃
14日:常温粥,勿放葱
16日:备用暖宝宝在第三格抽屉
她站在原地,手指抠着窗台边缘。
纸船被积水推着,慢慢转了个弯,船头朝向排水口深处。
纸船被积水推着,慢慢转了个弯,船头朝向排水口深处。
郑妙妙盯着那行浮出的淡蓝字迹,手指抠着窗台边缘,指甲缝里卡着灰泥。她忽然松开手,转身回屋,把湿透的卫衣甩在沙发上,三花猫从猫包里探出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她拉开抽屉,翻出那瓶退烧药,是沈墨上个月退回来的,说她体温正常,不用吃。药瓶标签被她指甲刮过,露出底下一行小字:2003.12.25。她没说话,把药塞进帆布包,换上唯一一条没起球的黑色连衣裙,站在镜子前涂口红。手抖,第一下歪了,她没擦,顺着那道斜线拉出一个锋利的尾角。
电梯还在修,她走楼梯,每一步都踩在昨夜积水的倒影上。陈姨的小超市刚开门,玻璃门上贴着台风天补货中,她推门进去,柜台边放着一碗姜茶,底下压着张纸条:画展九点开始,别迟到。
她端起姜茶喝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把空碗放回去,走出店门。
画廊在市中心老艺术馆二楼,开幕酒会八点半就开始了。她到的时候刚过九点,玻璃门里人影晃动,香槟塔闪着光,有人在笑,有人在拍照。她站在门外,摸了摸包里的药瓶,推门进去。
展厅中央挂着一幅巨幅星空图,墨蓝底色上银线交错,像血管,像星轨,又像某种密密麻麻的病理切片。画框下方写着标题:《裂痕》。
沈墨站在角落,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一杯水,没喝。他看见她,没动,只是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一下,像在数秒。
策展人林晚穿着黑西装套裙,站在展台前,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全场听见:这幅《裂痕》,作者试图用星空意象掩盖病情带来的认知混乱,但情绪失控的作品,不具备展出价值。
人群安静了一瞬。
我们尊重艺术家的私人经历,她继续说,但艺术不是疗愈日记。观众不需要为病态幻想买单。
郑妙妙站在后排,看见沈墨端着杯子的手指收紧,水晃了一下,洒在袖口。
林晚转身,对助理说:撤下主展区,移到走廊角落。
等等。郑妙妙往前走,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转头。
林晚挑眉:你是
他是我邻居。她说,你刚才说,星空是幻想
艺术评判基于专业标准。林晚语气平稳,不是邻里情感。
那你告诉我,她走近展柜,他每天睁眼看到的是不是黑的他记不记得今天几号他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
展厅里没人说话。
他知道。所以他画下来。她指着那幅画,你管这叫失控这是他唯一能控制的东西。
林晚皱眉:这位女士,情绪不能代替专业判断。
专业郑妙妙笑了,你上过化疗吗你半夜疼醒过吗你试过一边打针一边画画,手抖得连直线都画不直
她不等回应,转身走向墙角,抓起灭火器,抬手就砸。
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展柜裂开蛛网状的缝,碎渣落在《星空图》画框上。她把灭火器往地上一放,从包里掏出那张染血的草稿——是沈墨画在医院便签纸上的初稿,边缘还沾着药渍和干掉的血迹。
她拍在展台上,声音震得香槟杯轻颤:你撤它,我砸你。这画,今天必须挂在这儿。
全场死寂。
沈墨快步走过来,抓住她手腕:够了。
不够。她甩开他,你说我值得吃热的,那你呢你画的每一笔,值不值得被人看见
林晚脸色发白,盯着那张染血的稿子,没再说话。
助理犹豫着走过来,看了看林晚,又看了看那幅画,最终没敢动。
郑妙妙转身就走,沈墨跟上来,在消防通道门口拦住她:你疯了这是违法的。
我知道。她抬头看他,可你不知道吗你躲着,退着,算着日子,连画都要藏起来。你以为沉默就是保护你错了。
他呼吸一滞。
你女儿生病,你老婆改嫁,你觉得自己没资格回来。她声音低下去,可你现在在这儿,给我送药,调空调,记我什么时候来例假。你不是烈士,你是个活人。
他闭上眼。
你怕我看见你输液,怕我知道你疼,怕我替你难过。她从包里掏出那瓶退烧药,塞进他手里,可我现在站在这儿,不是因为你完美。是因为你烂透了,我还想管你。
他睁眼,看着她。
走。她拉他,去天台。
天台门锁着,她踹了一脚,锁扣松了。风很大,吹得两人衣服猎猎响。远处江面有货轮驶过,汽笛声闷闷传来。
她从包里翻出打火机,点燃那艘湿透的纸船,火苗窜起来,灰烬打着旋飞进风里。
沈墨从口袋里掏出投影仪,接上手机。屏幕亮起,是一张泛黄的婚纱照。新娘笑得灿烂,新郎的脸却模糊不清。
那天,我上了飞往波士顿的航班。他声音很轻,她穿着红毛衣,抱着女儿,在机场哭。我没回头。
照片定格,他调亮灯光,脖颈处的置管疤痕清晰可见,从锁骨延伸到耳后,像一条埋进皮肉的线。
现在这里插着管。他指了指疤痕位置,和当年戴领带的地方,是一样的。
她没说话,走过去,把退烧药贴在他额头上:你现在发烧了,药是我带的——你逃不掉。
他愣住。
她靠上他肩膀,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你当年要是没走,现在会怎样
他没回答。
远处又一声汽笛响起。
她抬头:现在开始,算我的三年。
他侧头看她。
她伸手,抓住他西装袖口,往上一推,露出小臂内侧的针孔结痂。他没躲。
他伸手环住她,手掌贴在她后背,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
她包里的药瓶被风吹倒,滚到天台边缘,瓶身朝上,批号2003.12.25在月光下泛着微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