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塔在巨型水晶吊灯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气泡细小而急促地向上翻涌,像一场无声的狂欢。空气里浮动昂贵的香水、雪茄和刚摘下的白玫瑰甜腻混合的香气,熏得人有些恍惚。我,许知微,穿着巴黎空运来的当季高定礼服裙,裙摆缀着细碎的钻石,随着脚步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划过细微的沙沙声。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宴,整个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聚集在这座奢华得近乎虚幻的许家别墅里。
父亲许崇山,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端着酒杯,正与几位商界大佬谈笑风生,眉宇间是惯常的、掌控一切的从容。母亲林曼芝,一袭优雅的珍珠白旗袍,挽着父亲的臂弯,笑容温婉得体,正低声细语地应和着某位夫人的夸赞。弟弟许星野,一身骚包的亮片西装,头发精心抓出凌乱感,正被一群年纪相仿的富家子弟簇拥着,懒洋洋地靠在吧台边,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门口,带着点看好戏的玩味。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精心装裱的油画。我是画中那个被聚光灯追逐的中心。祝福的话语如同香槟的泡沫,源源不断地涌来。
知微小姐真是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
许董好福气,女儿这么优秀!
我微笑着,一一得体地回应,唇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目光扫过父母带着赞许的眼神,掠过弟弟那抹若有似无的嗤笑,最后落回眼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世界。十八年来,我早已深谙这场名为名媛的游戏规则。优雅,得体,无可挑剔。这就是许家千金应有的样子。
宴会的气氛正被推向高潮,乐队奏响一支更为欢快的圆舞曲。侍者托着银盘穿梭,为宾客们斟满新的香槟。父亲似乎准备示意乐队停下,他要发表一番慈父感言了。
就在此时——
哐当!
厚重雕花的橡木大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瞬间撕裂了宴会上所有的优雅旋律和谈笑声。音乐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喉咙的鸟鸣。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聚焦过去。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突兀闯入的身影挡住。那是个年轻女孩,非常年轻,大约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但她与这里格格不入到了极致。头发枯黄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旧外套,里面是一件同样廉价的格子衬衫,下身是一条沾着泥点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开了胶的帆布鞋。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风尘仆仆里,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着两簇幽暗执拗的火焰,直直地刺向大厅中央——刺向我。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座大厅。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香槟塔依旧折射着璀璨的光,却显得冰冷而诡异。空气里昂贵的香水味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坚硬的冰碴。
女孩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牢牢钉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不甘,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她无视了所有人惊疑、探究、嫌恶的目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尖锐得变了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我才是许家的女儿!我才是真的!许知微——她是个冒牌货!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指尖死死抠住光滑的玻璃杯壁,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快要撞碎肋骨。
那女孩喊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在一片足以吞噬人的死寂中,她颤抖着,用那双同样脏污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毛糙。她将那张纸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挑战整个世界的战旗。
纸页在吊灯的光线下清晰可见顶端的几个粗黑宋体字:DNA亲权鉴定报告书。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我脚边响起。是我手中那只盛着浅金色液体的水晶香槟杯,不知何时滑脱,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琥珀色的酒液四溅开来,洇湿了我昂贵的裙摆边缘,留下深色的、狼狈的印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疑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兴奋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只苍蝇,嗡地一下充斥了整个空间。
我的天!DNA报告
真的假的这……
难怪看着有点眼熟,眉眼和林夫人年轻时……
那许知微……岂不是假的
无数道目光,探究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纯粹看戏的,像无数根芒刺,从四面八方狠狠扎向我。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刮过皮肤带来的灼痛感。我下意识地看向父母的方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许崇山脸上的从容和掌控感消失了。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门口那个高举报告的女孩,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似乎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情绪。那不是完全的震惊,更像是……一种被当众撕破伪装的震怒和难堪
母亲林曼芝的反应则更为剧烈。她捂着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呼,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瞬间惨白如纸。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全靠父亲的手臂支撑着。她的眼神死死黏在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上,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精心描绘的妆容。那不是纯粹的悲伤,更像是某种巨大的、排山倒海的冲击带来的失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片刻前的温柔赞许,而是充满了混乱、痛苦,甚至……一丝冰冷的审视和疏离
我的心,在母亲那陌生的眼神里,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刺骨的冰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那女孩高举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我的头顶。
一片混乱中,父亲许崇山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他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眼神扫过全场,那目光锐利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喧嚣的大厅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议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吊灯发出的细微电流声。
他不再看我,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依旧高举着报告、胸膛剧烈起伏的女孩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般的意味:
孩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眼,最终选择了这个疏离的称呼,你受苦了。这份报告……我们知道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激动,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回来就好。
这句话,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我早已冻结的心口上。
母亲林曼芝像是被父亲的话惊醒,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搀扶,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门口的女孩。她哭得浑身颤抖,精心打理的发髻散落了几缕,黏在泪痕斑驳的脸上,显得狼狈不堪。她张开双臂,一把将那个还举着报告、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孩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对方揉碎。
晚意!我的女儿!我的晚意啊!
她哭嚎着,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让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我的孩子……
她一遍遍地叫着晚意,那名字像滚烫的烙铁,一下下烫在我的耳膜上。
林晚意。这就是那个女孩的名字。一个瞬间就取代了我十八年人生的名字。
母亲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把这十八年的亏欠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倾泻出来。她的哭声在大厅里回荡,撕心裂肺,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戏剧张力。周围的宾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认亲场面震住了,有人面露同情,有人窃窃私语,更多的人则把目光投向了我——那个瞬间变得无比尴尬和多余的假千金。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暴风雨中心的石像。脚下是碎裂的水晶和流淌的香槟,昂贵裙摆上的酒渍冰冷地贴着皮肤。父母的反应,母亲的哭喊,宾客的目光……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而残酷的默剧,而我,是唯一被钉在舞台中央、承受所有无声审判的小丑。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剥离的眩晕感。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漩涡吞噬时,母亲林曼芝终于从林晚意身上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她看向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昔的温柔和宠溺,只剩下一种陌生的、冰冷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怨怼的复杂情绪。那眼神,像淬了寒冰的针。
知微,她开口,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般的决绝,你占了晚意整整十八年的人生,享受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控诉的尖锐,该还了!
该还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整个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母亲那尖锐的控诉在耳边疯狂回旋。占了她的人生享受了她的一切该还了十八年的朝夕相处,那些细碎的温暖、严厉的教导、属于家的点滴……难道都只是一场可笑的、建立在错误之上的幻梦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需要被清算的原罪
父亲许崇山没有看我,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哭泣的母亲和新认回的真千金林晚意身边,像一座冰冷的、默许一切的界碑。他那紧抿的唇线和铁青的脸色,已经宣告了他的立场。
爸……妈……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想问为什么想质问那份报告的真伪想提醒他们这十八年并非虚假的泡影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宾客们无声的注视,像无数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多余和……可笑。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懒洋洋却又充满恶意的声音,像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喂,冒牌货!
我僵硬地转过头。弟弟许星野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人群最前面。他双臂环抱在胸前,那张继承自母亲的俊美脸庞上,此刻毫不掩饰地写满了鄙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戏演够了吧他嗤笑一声,嘴角勾起恶劣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鸠占鹊巢十八年,也该醒醒了!还杵在这儿干嘛等着人轰你走吗别在这儿脏了晚意的家!
晚意的家……
这四个字,彻底击碎了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这里,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承载了我所有记忆和情感的地方,在许星野轻飘飘的一句话里,瞬间被剥夺了归属感,变成了一个与我无关的、属于陌生人的领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从脚底直冲头顶。身体深处,某种支撑了我十八年的东西,在许星野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父母冰冷的沉默中,轰然崩塌了。碎得彻彻底底。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没有质问。所有的力气都在许星野那句脏了晚意的家里被抽干了。我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麻木地转过身,一步步,拖着被香槟浸湿的沉重裙摆,走向旋转楼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通往深渊的距离。
回到那个曾经属于许家千金的、宽敞明亮的卧室。空气里还残留着我惯用的那款香薰蜡烛的淡淡尾调,熟悉而温暖,此刻却像是一种辛辣的讽刺。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的奢侈品,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这些东西,几个小时前还理所当然地属于我。
现在,它们都成了赃物。
我机械地打开衣柜,取出一只最普通的、没有任何品牌标志的旧行李箱——那是几年前一次学校组织的野营活动时买的。我只拿了几件最基础、最不起眼的换洗衣物,几件私人旧物——一本翻旧的相册,一个中学时朋友送的陶瓷娃娃。至于那些华服、珠宝、限量包……我一眼都没看。它们不属于我,从来都不属于。
收拾的动作快得近乎粗暴。我像是在逃离一场瘟疫,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和充满敌意的地方。行李箱很快就装满了,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拉上拉链的那一刻,指尖传来轻微的颤抖。
拖着这只寒酸的箱子,我重新走下旋转楼梯。高跟鞋的声音依旧空洞,但这一次,楼下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道探照灯,充满了审视、怜悯、好奇,还有许星野那种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恶意。母亲林曼芝抱着林晚意坐在沙发上,低声啜泣着,没有再抬头看我一眼。父亲许崇山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背影冷漠而坚硬。
我目不斜视,拖着行李箱,径直穿过这令人窒息的大厅,走向那扇象征着出口的大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我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即使被剥掉所有华丽的羽毛,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条丧家之犬。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
等等!
许星野那特有的、带着点鼻音和恶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戏谑的腔调。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
身后传来他轻快的脚步声。他几步就跨到了我身边,带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他歪着头,脸上挂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眼神轻蔑地扫过我手中的旧箱子。
啧,就这么点破烂玩意儿啊他撇撇嘴,语气充满了不屑,不过也对,一个冒牌货,能有什么值钱东西占了我姐十八年的便宜,够本了!他故意把我姐两个字咬得很重。
下一秒,在我甚至来不及反应之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行李箱的拉杆!力道之大,带着一股蛮横的恶意。
滚吧!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堆里!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用力一抡!
哗啦——!
巨大的水花声骤然响起,伴随着金属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噪音。
那只装着我在许家最后一点私有物的旧行李箱,像一块破抹布,被许星野狠狠地、精准地甩进了大门外那座巨大的、灯光璀璨的欧式喷泉池里!
冰冷的水花高高溅起,在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我的行李箱瞬间被池水吞没了一半,歪歪斜斜地躺在水池中央,狼狈不堪。池水迅速洇湿了箱体,几件浅色的衣物从没有拉紧的缝隙里飘了出来,在水面上无助地浮沉。
巨大的水声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我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冰冷的池水似乎也溅到了我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我僵在原地,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窃笑。
许星野站在我旁边,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什么脏东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的快意。他挑衅地看着我,似乎在欣赏我此刻的狼狈。
看什么看他嗤笑一声,还不快滚去捡你的垃圾别在这儿碍我姐的眼!
冰冷的池水似乎顺着脊椎一路蔓延上来,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所有的愤怒和屈辱。许星野那张写满恶意的脸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血块,腥甜的气味弥漫开来。
我没有去看喷泉池里那个漂浮的、象征着彻底失败的箱子。也没有去看许星野得意的嘴脸,更没有去看大厅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我只是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
外面,南城初冬的夜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意,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瞬间割在脸上。别墅区精心打理过的道路在惨白的路灯下延伸,两旁是沉默的、修剪整齐的昂贵绿植,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身后,那座灯火通明、如同巨大水晶盒子的许家别墅,像一个冰冷华丽的坟墓,隔绝了所有的暖意。
我一步踏了出去。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没有回头。一步,又一步。身后的喧嚣、灯光、那令人作呕的暖香,被冰冷的夜风迅速吹散、拉远。风卷起我湿透的裙摆,紧贴在腿上,冷得像冰。
走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视野边缘像被泼了墨汁,一点点暗下去。身体的力气被彻底抽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忍受的闷痛。
终于,在一条远离别墅区的、昏暗僻静的小巷转角,眼前骤然一黑。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剧痛袭来,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世界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沉浮浮,像溺水的人。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冰冷而熟悉。耳边似乎有模糊的、遥远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真是可怜……许家那位‘假千金’……
……听说被赶出来时,她弟弟直接把人行李扔喷泉池里了……
……啧啧,豪门啊,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过也怪她自己,鸠占鹊巢十八年……
鸠占鹊巢……又是这个词。像一根生锈的针,狠狠扎进混沌的意识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被焊死。身体仿佛被碾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额头,传来一阵阵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那层隔膜似乎变薄了些。交谈声变得清晰了一点,是两个年轻女声,带着点疲惫的慵懒和……某种隐秘的兴奋
……哎,你说那报告是真的假的一个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点八卦的探究。
报告另一个声音嗤笑了一声,带着一种洞悉内幕的不屑,哪个报告门口那个‘真千金’举着的那个
对啊!不然还有哪个
呵……假的呗!后面这个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点你太天真的意味,那玩意儿,也就糊弄糊弄不知情的。
假的!
这两个字像一道炸雷,猛地劈开我混沌的意识!心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假的那份把我打入地狱的DNA报告……是假的!
假的!第一个声音也明显震惊了,音量不自觉抬高了一点,你怎么知道
嘘——小点声!第二个声音立刻紧张地制止,然后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我表姐,以前在许家做过一阵子帮佣……大概三年前吧就听她说漏嘴过,许家私下里偷偷摸摸做过一次亲子鉴定的!结果嘛……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吊足了胃口。
结果怎么样快说啊!第一个声音急切地追问。
……结果当然是许知微是亲生的啊!不然你以为许家能养个外人十八年人家精着呢!
三年前做过鉴定我是……亲生的!
巨大的信息像海啸般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认知堤坝。我浑身冰冷,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有意识在惊涛骇浪中疯狂尖叫。
那……那现在这个‘真千金’……林晚意又是怎么回事第一个声音充满了困惑。
怎么回事第二个声音带着浓重的鄙夷,演戏呗!贪图富贵呗!那女孩,林晚意,听说以前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混,欠了一屁股债,不知怎么就打听到许家的事了……那份报告,十有八九是找人伪造的!
伪造的报告……
那……许董和许太太……他们就信了还当场认了第一个声音依旧难以置信。
信呵……第二个声音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许董那种人精,能看不出来许太太……怕是心里也门儿清!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顺水推舟……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深处。父母……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明明知道报告是假的,明明知道我是亲生的,却还是……选择了林晚意选择了当众把我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
为什么!
为什么啊第一个声音也问出了我心底最深的嘶吼。
为什么第二个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大概……是觉得许知微不够‘完美’不够听话或者……那个林晚意更合他们心意更懂得怎么讨好吧谁知道呢……反正啊,听说许太太为了给这位‘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撑场面,还偷偷把自己压箱底的一套祖传翡翠首饰卖了,凑了一大笔钱给她置办行头,还……整容呢!啧啧,那脸动的地方可不少……
整容卖传家宝凑钱
母亲林曼芝抱着林晚意哭得肝肠寸断的画面,和偷偷卖掉祖传翡翠首饰、凑钱整容的冰冷话语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荒诞又无比残忍的拼图。原来那撕心裂肺的眼泪,那失而复得的狂喜,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一场为了彻底抛弃我、迎接另一个更合心意的女儿而演给所有人看的戏!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讽刺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残余的痛楚和迷茫。心口那片被反复撕裂的地方,此刻反而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极致的冰冷和一种……从深渊底部燃起的、幽暗的火焰。
真是……疯了……第一个声音喃喃道,充满了后怕和唏嘘。
豪门水深,为了钱和面子,亲闺女算个屁第二个声音总结道,带着看透世情的凉薄,不过啊,我要是许知微……哼,有朝一日翻身了,非得让他们跪着求我回去不可!
翻身跪着求我回去
意识深处,那簇幽暗的火焰猛地跳跃了一下,烧得更旺了。
嘀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单调而规律的电子音,像冰冷的计时器,清晰地敲打着耳膜。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白色天花板,刺眼的日光灯管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真实。意识如同沉船后被打捞起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拼凑起来。
医院。单人病房。很安静。
刚才……是梦吗那两个护士的对话……那份伪造的报告……三年前的鉴定……母亲卖掉传家宝给林晚意整容……
不。那感觉太清晰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脑子里。那不是梦。那是真相。血淋淋、赤裸裸、荒诞到极致的真相。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钝痛,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巨大的讽刺和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愤怒。原来我十八年的亲情,在父母眼中,在许家的利益天平上,轻贱得如同一张可以随手丢弃的废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更符合他们期望的、更完美的千金符号,至于这符号之下流淌的是谁的血,根本不重要。林晚意,不过是他们借机换掉我这颗不合心意棋子的工具。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混沌的神经。
不能死。不能倒下。许知微,你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绝望和茫然。
我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床头柜。上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医院标配的塑料水杯。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我被丢出来时,除了那只被扔进喷泉的破箱子,一无所有。
一个被豪门抛弃、身无分文的假千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连医药费都付不起。真是……讽刺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气质沉稳内敛,步伐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的面容……我微微一怔,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尤其是那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轮廓,似乎在遥远的记忆里有过模糊的印记。
他走到床边,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很复杂,有深切的审视,有不易察觉的痛楚,还有一种……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沉重。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带着警惕和审视的目光回望着他。经历了许家的背叛,我对任何突然出现的善意都充满了本能的戒备。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沉默,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黑色皮夹。他打开皮夹,里面没有现金,没有银行卡,只有一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他将照片轻轻放在我的枕边。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一条样式简单的碎花连衣裙,站在一片开满紫色薰衣草的花田里,笑得明媚而灿烂,眉眼弯弯,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胖乎乎的小手正努力去抓母亲垂下的发梢。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那个年轻女人的脸……我见过。在许家老宅阁楼的一个旧相框里,母亲林曼芝曾经指着那张照片,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厌恶语气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旧人。
而那个被抱在怀里的小女孩……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照片里小女孩的眉眼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那微微翘起的鼻尖……和我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她……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眼睛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女人,她是谁
中年男人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那份沉痛和怜惜再也无法掩饰。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沧桑:
她叫苏明澜。你的亲生母亲。
苏明澜……我的……亲生母亲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一些极其模糊的、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温柔的哼唱声,带着阳光味道的拥抱,一种不同于许家别墅里昂贵熏香的、淡淡的草木清香……
原来不是错觉。原来那些被许家刻意抹去、被我深埋在潜意识角落的温暖碎片,并非虚幻。
那……许家……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中年男人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淬火的寒铁。许崇山他冷笑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恨意,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当年,他为了攀附林家的权势,抛弃了已有身孕的明澜,转头娶了林曼芝。明澜生下你后,身体和精神都垮了,没多久就……他顿了顿,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悲恸,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一个她以为绝对可靠的人,希望你能平安长大。可那个人……为了巴结许崇山和林家,转头就把你送到了许家门前,谎称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婴,是林曼芝当年‘意外遗失’的孩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所有荒诞剧的起点。我不是什么被抱错的假千金,我是被亲生父亲为了前程抛弃、又被生母信任之人背叛、当作工具献上的贡品!许家收养我,从来不是因为什么意外和亲情,而是因为一个精心设计的、用来粉饰林曼芝无法生育的谎言!这十八年的千金生涯,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和欺骗!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填补林曼芝无法拥有亲生骨肉的缺憾,扮演一个完美的许家女儿!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玩弄的愤怒如同岩浆,在冰冷麻木的心底轰然喷发!原来我不仅是被利用的工具,更是从一开始就被设定好的、随时可以替换的棋子!当我不再符合他们的期望,当林晚意这个更完美的替代品出现时,那份伪造的报告,那场当众的驱逐,就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顺理成章的换角大戏!
心口翻涌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我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都在尖锐地疼痛。
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别激动,孩子。中年男人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深切的怜惜,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你是苏明澜的女儿。你身上流淌的,是苏家的血。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郑重,而我,是苏明澜唯一的哥哥,你的亲舅舅,苏伯渊。
舅舅……苏伯渊……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我混乱的意识中炸开!
苏伯渊!南城首富!那个常年盘踞在财经杂志封面、行事低调却能量惊人、连许崇山都只能仰望的商业巨擘!他……竟然是我的亲舅舅!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瞬间失语,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沉稳、眼神锐利的男人。许家为了林晚意卖掉传家宝凑整容费,而我真正的血脉至亲,竟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存在这命运的讽刺,简直辛辣到了极致!
苏伯渊看着我眼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微微叹了口气,眼神复杂。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愧疚,明澜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当年把你送走的人,隐藏得太深,线索也断得太干净……直到最近,我才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锁定了许家。可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向我额头上包扎的纱布,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刺骨,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晚了一步不。也许,刚刚好。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混合着心口翻腾的血腥气,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再睁开眼时,眼底所有的迷茫、脆弱和痛楚,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幽暗的火焰所取代。
我看向苏伯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舅舅,这个称呼第一次从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帮我。
苏伯渊深邃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了然和……欣慰他没有丝毫犹豫,沉稳地点了点头。
好。他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足以劈开任何阴霾。
窗外,南城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丝微弱的光,挣扎着透了进来。
时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冰冷的锤炼中飞速流逝。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
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依旧是那张脸,但细微之处已悄然改变。额头那道因撞击留下的浅浅疤痕被顶尖的医美技术淡化至几乎不见。曾经因焦虑和压抑而略显黯淡的肤色,在精心的护理和营养调养下,透出健康莹润的光泽。眉形被精心修过,眉峰处略略挑起,平添了几分锐利和疏离。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或许还残留着迷茫和脆弱,此刻却像沉静的深潭,幽邃得望不到底,清晰地映照着眼前华服加身的倒影。
身上这件礼服,是苏伯渊特意请了法国那位以月光系列闻名遐迩的设计大师,耗费无数工时手工缝制。裙身是某种极其罕见的深海蓝丝绒,质地厚重垂坠,在灯光下流动着幽暗如星河的光泽。上半身则覆盖着无数细小的、切割完美的黑钻,如同将深邃夜空直接披在了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极致的简洁与奢华完美融合,每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身体的轮廓,透出一种低调却极具压迫感的力量。
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身后,苏伯渊的首席助理陈默,一位永远西装笔挺、一丝不苟的干练男人,低声提醒。他的声音平稳无波,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拂过裙摆上冰凉顺滑的丝绒。那冰冷的触感,像一道坚固的铠甲。
走吧。
南城一年一度的星光慈善夜,由几大顶级豪门联合主办,向来是上流社会展示财力、人脉和体面的最高秀场。今年的举办地,是南城地标性的天际酒店顶楼全景宴会厅。
当我挽着苏伯渊的手臂,出现在宴会厅那两扇缓缓开启的、厚重鎏金大门前时,原本喧嚣鼎沸、衣香鬓影的大厅,如同被按下了消音键。
所有的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在刹那间凝固。
无数道目光,惊愕、探究、难以置信、惊艳、复杂……如同密集的聚光灯,瞬间聚焦在我们身上,准确地说是聚焦在我身上。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悠扬的背景音乐在徒劳地流淌。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灼热和其中蕴含的巨大冲击力。三个月前那个被当众扫地出门、狼狈不堪的许家假千金,此刻却挽着南城首富苏伯渊的手臂,以这样一种近乎颠覆性的姿态,重新回到了这个名利场的中心!而且,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让人不敢逼视的尊贵与冷艳。
苏伯渊神色自若,如同闲庭信步。他微微侧头,给了我一个极其短暂却充满力量的安抚眼神,然后沉稳地迈开步伐,带着我,一步一步,走入这片凝固的寂静中心。
每一步高跟鞋落地的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大厅里都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天……那是……许知微
她怎么会……和苏董在一起!
那身裙子……我的天,是‘暗夜星河’!去年巴黎高定时装周的压轴!
苏董亲自带她来……这关系……
死寂被打破,压抑的、充满震惊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四周蔓延开来。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充满了重新评估的意味。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惊愕的面孔。最终,精准地定格在大厅另一侧。
许家人。
许崇山、林曼芝、林晚意、许星野。他们显然也看到了门口的动静,正聚在一起。许崇山脸上的从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掩饰的阴沉,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林曼芝保养得宜的脸庞血色尽褪,惨白如纸,精心描绘的红唇微微张着,眼神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充满了巨大的惊骇、混乱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慌她身边的林晚意,穿着一身显然也是高定、却在我这身暗夜星河面前被衬得失色的粉色礼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精心调整过的五官在强光灯下甚至显得有些扭曲,眼底深处是无法置信的嫉妒和一丝……慌乱许星野的表情则最为精彩,从最初的嚣张不屑,到震惊,再到一种被当众打脸的羞恼和戾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很好。都到齐了。
苏伯渊带着我,径直走向宴会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那里是主办方核心成员的席位。所过之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那些曾经在我被驱逐时投来鄙夷或怜悯目光的人,此刻纷纷低下头,或者换上僵硬讨好的笑容。世态炎凉,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董,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主办方之一、德高望重的王氏集团掌舵人王老爷子亲自迎了上来,笑容满面,目光却忍不住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
苏伯渊淡淡一笑,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王老客气了。带外甥女出来见见世面。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附近所有人的耳朵。
外甥女!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周围人群中炸开了锅!比刚才更加剧烈的震惊和议论声轰然响起!
外甥女!苏董的外甥女!
苏董什么时候有个外甥女了
许知微……是苏董的外甥女!我的天!
那许家……他们当年……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全新的、巨大的震撼和重新审视。那些目光里之前的惊疑、审视瞬间被一种强烈的敬畏和不可思议所取代。苏伯渊的外甥女!这个身份所代表的分量,足以让整个南城的上流社会重新洗牌!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许家方向的那几道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尖锐和复杂。尤其是林曼芝,她的身体甚至晃了一下,被旁边的许崇山一把扶住,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灰般的绝望。
苏伯渊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带着我在主桌预留的位置落座。位置视野极佳,足以俯瞰整个宴会厅。
慈善拍卖环节开始,一件件珍品被送上台。气氛似乎恢复了表面的热烈,但暗流涌动。我能感觉到,来自许家方向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从未离开过。
终于,当一件清代宫廷玉雕摆件以高价落槌,主持人宣布中场休息,晚宴自由交流环节开始时,我知道,该来的,躲不掉了。
果然,没等侍者端上新的酒水,林曼芝就挣脱了许崇山试图阻拦的手,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主桌的方向冲了过来。她精心打理的发髻有些散乱,昂贵的礼服也因步伐急促而略显狼狈,脸上厚厚的粉底再也遮不住那份灰败和憔悴。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痛苦、悔恨、哀求,还有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
知微……知微!她不顾周围无数道瞬间聚焦过来的、惊愕又带着看好戏意味的目光,声音颤抖地喊着我的名字,带着哭腔,我的女儿……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
整个宴会厅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空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
林曼芝冲到主桌前,距离我只有两步之遥。在所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注视下——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竟然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知微!她仰着头,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妆容,留下两道狼狈的沟壑,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是糊涂了!是鬼迷心窍了!妈妈求你……求求你原谅妈妈!跟妈妈回家吧!求你了!回家吧!她一边哭喊着,一边甚至试图伸手来抓我的裙摆。
刹那间,整个宴会厅落针可闻。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掐断了。无数双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惊天一幕——许家太太,竟然当众给被他们赶出家门的假千金下跪求饶!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跪在地上的林曼芝,痛哭流涕,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惊骇的目光。
我端坐在苏伯渊身侧的高背椅上,深海蓝的丝绒礼服在顶灯下流淌着幽暗冰冷的光泽,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潭。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此刻却匍匐在我脚边的女人。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我缓缓地、极其优雅地俯下身。
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疏离。
我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夫人,我刻意用了这个最疏离的称呼,目光扫过她那只试图碰触我裙摆的、精心保养过的手,脏东西,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