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白月光一纸休书,将我这结发七年的妻子扔到乡下祖宅,让我染病而逝,为他的新欢腾位置。
炭笔尖磨着粗糙的草纸,那沙沙声,是这座漏风的祖宅里唯一的活气。
外头的冷雨带着一股子烂木头的霉味,从窗户窟窿里钻进来,不疾不徐地往我骨头缝里钻。
身上这件单薄的绸衣早就被湿气浸透了,又冷又重地贴在皮肤上,像一件冰做的寿衣。
被休弃的第三天,我没哭。
春桃跪在我脚边,单薄的肩膀抖得像筛糠。
她大概觉得我疯了,三天米水未进,眼泪没掉一滴,就对着一堆谁也看不懂的破纸,用一截烧火剩下的炭条子,不停地划拉。
夫人……
她一开口,声音就是破的,带着哭腔,
侯爷他……他真的不要我们了……
他把您从京城送到这荒山野岭,就是存心要您的命啊!夫人!
我停了笔。
指尖的炭灰混着指甲缝里的污泥,黏腻腻的,像干涸的血块。
我叫林穗,上辈子是个专啃硬骨头的法务会计,亲手把十几个身家几十亿的体面人,算计得锒铛入狱。
我没死在仇家手上,却猝死在了年底堆积如山的账册里。
再睁眼,就成了这位同样叫林穗的靖安侯夫人。
我的夫君,顾远之,为了攀附宰相门第,给他这位结发七年的妻子罗织了个无子善妒的罪名,
一纸休书,就把人从京城侯府的软玉温香,扔进了这活死人墓般的祖宅。
我低头,看着草纸上那两个被我划了无数遍的词。
负债、资产。
负债:恶名,夫弃,无权无势,兜比脸干净。
资产:一座快塌了的祖宅,两个忠心但快饿死的仆人……
我轻轻地笑了。
还有一项,我脑子里那些能让王侯将相家破人亡的会计准则。
我非但没有绝望,反而嗅到了一丝久违,让我浑身血液都开始发烫的气息。
那是从一本烂到骨子里的账册深处,散发出来的,独有的腐臭味。
顾远之,你以为你丢掉的,是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弃妇
不。
你亲手送走的,是你的——清算人。
吱呀——
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门板呻吟着撞在墙上,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一个肥硕的身影把门口唯一那点光堵得严严实实。
是府里派来看管我的赵嬷嬷。
她两手叉着腰,一双三角眼像淬了毒,满是刮骨的鄙夷。
哟,我还当夫人您想不开,找了根绳子上吊去了呢,没想到还有闲心在这儿鬼画符
她油腻腻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屋子里回荡,视线落在我手里的草纸上,像在看一堆垃圾,
既然没死,就别拿乔。
侯爷吩咐了,这宅子里的用度减半。
柴火、米粮,都省着点用!
春桃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磕头:嬷嬷开恩,我们夫人身子弱,经不起冻饿……
一个被休的废人,还讲究什么身子骨
赵嬷嬷一脚踢在春桃背上,像踢一条野狗,
有口吃的,就该跪下感恩戴德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起身。
这具身体太虚弱了,站起来都有些头晕眼花。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但很平静。
赵嬷嬷。
她不耐烦地斜了我一眼:干什么
上个月,你从我妆奩里拿了二十两银子,说是给府里添置冬衣。对吗
赵嬷嬷的脸色猛地一变,但常年作威作福的底气让她立刻挺起了胸膛:
是又怎么样那是侯爷吩咐的!
你一个弃妇,难道还想把银子揣走不成
银子我不要。
我轻轻地说,朝她走近一步,
我就是想帮你算笔账。
我伸出沾着炭灰的手指,在她因心虚而躲闪的眼前,慢慢地比划着。
京城上好的冬棉,一匹市价三百文。
府里上下二十个仆妇,一人一身冬衣,撑死了四十匹布,这就是十二两。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采购的马车脚力,我多算你些,一两。
给采购管事的红包,再算你一两。
里里外外,总共花销,十四两。
我顿了顿,目光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割开她最后的伪装,落在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上。
赵嬷嬷,你账上那多出来的六两银子,花哪儿去了
赵嬷嬷的脸唰地一下,血色褪尽。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只会待在深闺里的妇人,能把一笔烂账算得这么清楚!
这比大白天撞鬼还让她腿软!
你……你胡说八道!我……我那是……
我没给她喘息的机会,语气更冷了,像屋外结的冰棱。
这还只是冬衣。
过去三年,你经手的米粮采购、房屋修缮、仆役月钱……
每一笔,都有账可查。
我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却让她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赵嬷嬷,需要我帮你做一份三年的审计报告吗
按大周的规矩,贪墨主家财物二十两以上者,要打八十杖,再流放三千里。
我……我……
或者,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现在就把这份损耗了六两银子的账,送到靖安侯面前。
你猜,那个急着在岳丈面前挣表现的侯爷,会不会亲手把你这只肥硕的蛀虫活活打死,来证自己的清白
扑通!
赵嬷嬷再也撑不住那身肥肉,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捣烂泥。
夫人饶命!老奴错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我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被我亲手平掉的坏账。
柴火,米炭,热水,晚膳。半个时辰内,送到我房里。
一样都不能少。
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看着赵嬷嬷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我转过身,将那张画满格子的草纸,轻轻地丢进了火盆。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草纸,映着我的脸,也映亮了这间阴冷的祖宅。
这里不是我的囚笼。
是我的办公室。
对靖安侯府的破产清算,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
第二章
第一笔启动资金
赵嬷嬷那双膝盖像是跪进了泥里,拔出来的时候,脸上那谄媚的笑,比哭还难看。
她双手捧着一叠落满灰尘的陈年账本,那姿势,不像是在交接差事,倒像是在给我上供。
夫人,这……这是庄子上近五年的流水账。
我没力气跟她多费口舌,只摆了摆手。
指尖拂过账本粗糙的封面,一股陈腐的墨香混着纸张受潮的酸味,直往鼻腔里钻。
这味道,对上辈子的我来说,比任何香薰都提神。
春桃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灯芯噼啪一声,炸开一小团火花。
我就着这豆大的光,翻开了账本。
古代的账目,就是一笔糊涂账。进进出出,记个流水,全凭良心。
我甚至不需要专业知识,光是凭着一个正常人的直觉,就能看出里面的荒唐。
只看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的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跳。
不是因为账目有多复杂,而是因为太简单粗暴了。
简单到像是在嘲笑我的智商。
春桃,
我头也没抬,声音因为许久没喝水而有些沙哑,
庄上的管事,叫什么
回夫人,叫王忠。奴婢听说……他是侯爷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在庄子上作威作福好些年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了底。
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最容易养出肥硕的蛀虫。
去,把他叫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形微胖、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满脸油光,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看见我时,眼底那丝轻蔑一闪而过,随即又被虚伪的恭敬盖住。
夫人叫小人来,有何吩咐
我没搭理他,只是用指节,轻轻敲着账本某一页。
笃、笃、笃。
这屋子里太静了,每一下,都像敲在王忠的心口上。
王管事,我终于抬起眼,目光像一潭许久未动的死水,账上写着,去年秋收,南边那三十亩水田,收了八十石谷子。对吗
是,夫人。
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了些。
王忠答得滴水不漏,脸上的表情也恰到好处。
嗯,
我应了一声,又翻过一页,纸张发出脆弱的哗啦声,
入库八十石,卖出去的,却只有六十石。剩下的二十石,账上写着鼠耗、霉变。
王忠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夫人有所不知,这粮食进仓,有点损耗是免不了的。
是吗
我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却让王忠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可我还看到,你以侯府的名义,从镇上的德丰粮行,又买了十石精米,说是给府里下人吃的。
王管事,咱们庄子自己产的米都不够吃,还要去外面买米,这是什么道理
王忠的呼吸明显乱了一拍,眼神开始飘忽:这……这是因为……府里下人嘴刁,吃不惯庄子上的糙米……
好一个嘴刁。
我将账本啪地一声合上,声音不大,却让王忠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抖了一下。
我站起身,因为起得猛了,眼前有些发黑,我扶着桌角稳了稳,才踱到他面前。
王管事,
我拖长了声音,
我来帮你算一笔更明白的账。
你把庄子里最好的那二十石新米,偷偷卖给了镇上不问来路的私家酒坊,得了高价。
然后,再从粮行用低价买回最便宜的陈米,填补库房的亏空。
这一进一出,差价至少五十两银子。
这笔钱,账上可没有。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把他钉在原地。
这还只是粮食。
你虚报种子、农具的钱,克扣佃户的租子……
王管事,这五年,你从这小小的庄子里,到底掏了多少三百两还是五百两
王忠的脸,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两撇八字胡抖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
夫人!夫人明察!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了小人这一次!
我冷冷地看着他,胃里因为饥饿和愤怒,正一阵阵地抽搐。
把你贪的,一文不少地吐出来。
然后,滚。
王忠屁滚尿流地跑了,留下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
我打开它,里面是码放得还算整齐的银锭和一些散碎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冰冷又实在的光。
四百八十两。
这是我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当晚,我把春桃和另一位叫福伯的老仆叫到跟前。
福伯是这宅子里的老人,一辈子没出过这山沟,看着我的眼神,除了忠心,还有些心疼。
我没跟他们讲什么借贷,那太空了。
我只是在草纸上画了两个大格子,一边写进,一边写出。
福伯,春桃,
我指着格子,用最简单的话说,
以后,咱们买进一根葱,就在‘进’这边记一笔。
卖掉一个鸡蛋,就在‘出’这边记一笔。
到了晚上,咱们就把两边的数对一下,少了哪儿多了哪儿,清清楚楚,就不会再有糊涂账。
福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春桃则是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这是我上辈子教给实习生的第一课,如今,却成了我在这个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本事。
三天后,我坐上了去镇上的马车。那份被我重新整理过的账本,和一份我熬了两个通宵写出来的《田庄盈利预测》,就放在我膝上。
我约见了镇上济丰行的钱掌柜。
济丰行被德丰粮行打压得厉害,钱掌柜的日子很不好过。
在后院那间光线昏暗的茶室里,他看着我这个声名狼藉的弃妇,眼神里满是戒备。
我没说废话,直接将那两份用炭笔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纸,推到他面前。
钱掌柜,我不是来求你可怜我的,我是来给你送一桩生意。
他狐疑地拿起那两张纸,起初是漫不经心,可越看,眼睛睁得越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那双在生意场上磨砺了半辈子的眼睛里,先是震惊,随后是难以置信。
他做梦也没见过,一笔生意,能被人用这样的方式算得如此透彻。
产出多少,成本多少,风险在哪,甚至连天气变化的影响都算进去了。
这不像是一份账本,这简直就是把老天爷的心思都给算出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了的粗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才平静地说:
靖安侯府的庄子,以后产出的所有粮食,都由你独家代销。
我不要预付定金,年底,我们按这份预测上的利润,三七分。
你七,我三。
钱掌柜猛地站起身,对着我,一个长揖,深深地弯下了腰。
夫人……钱某,服了!从今往后,济丰行上下,唯夫人马首是瞻!
我微微点头,心里却没有太多波澜。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靖安侯弃妇。
我的资产负债表上,资产那一栏,终于可以划掉一座破祖宅,写上两个沉甸甸的新词——
现金流,与盟友。
第三章
负债变资产
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小气又吝啬,只在院里的枯草上,薄薄地撒了一层白霜。
一辆从京城来的马车,碾碎了这份死寂。
车轮轧过薄冰的咯吱声,听着就让人牙酸。
来人是靖安侯府的管家,刘安。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锦缎袍子,站在我这破屋子里,像是生怕沾上穷气,下巴抬得老高。
他没正眼瞧我,只是将一个精致的锦囊啪地一声丢在桌上。
那声音,脆生生的,像是故意要砸醒我这个装睡的人。
夫人,
他刻意加重了夫人两个字,语气里的讥讽藏都藏不住,
侯爷念着旧情,送来一百两银子,当是给您的赡养费。
侯爷还说了,您身子骨弱,就在乡下安心静养。
若是不小心染了风寒,没熬过去……那也是命。
府里,会为您风光大葬的。
这话听着真好听。
一百两,买断我七年端茶倒水、操持家务的情分。
安心静养,是让我乖乖闭嘴。
不小心染了风寒,是盼着我早点病死。
春桃的脸色白得像纸,气得嘴唇都在抖,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我却笑了。
我扶着桌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脸上挤出几分苍白和柔弱,眼眶里也适时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劳烦……刘管家跑这一趟……
我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帕子,轻轻按着眼角,声音抖得恰到好处,
夫君……侯爷他……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我的……
刘安看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眼里的轻蔑更浓了。
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任人搓圆捏扁的窝囊废。
夫人明白就好。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转身就要走。
刘管家,您慢走。
我轻声叫住他。
他回过头,一脸的不耐烦,好像多待一秒都会染上晦气。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锭,大概五两重,双手捧着,颤颤巍巍地递过去。
管家一路辛苦,这点碎银子,给您老路上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刘安的眼睛噌地亮了一下。
他接过银锭,飞快地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那紧绷的线条,瞬间就松弛下来。
贪婪,是撬开所有秘密最好的钥匙。
夫人太客气了。
应该的,
我垂下眼帘,像是随口闲聊,
对了,刘管家,上个月您在城南聚宝当,当掉的那支赤金簪子,可赎回来了
我记得那簪子,是嫂夫人最心爱的首饰吧。
刘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死死地盯着我,额头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去当铺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他老婆都瞒着,我这个被扔在乡下等死的弃妇,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怎么……
我抬起头,眼里的泪水早就干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不光知道你当了簪子,
我一步步向他走近,语气轻得像在说悄悄话,却又重得像石头,
我还知道,你拿那笔钱,去了城西的赌坊,一夜输光。
你每个月从侯府的采买款里,偷偷扣下三两银子,用来还你的赌债。
刘管家,我说的,对不对
刘安的腿一软,整个人靠在了门框上,几乎站不住。
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我从他冰凉僵硬的手中,拿回那个五两的银锭,又从桌上那个锦囊里,摸出一个十两的,塞进他手心。
银子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刘管家,你现在有两条路。
我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第一,你拿着这十两银子,回去告诉顾远之,我对她感恩戴德,很快就会‘病死’。
但你的赌债,你的亏空,纸包不住火。
以他的性子,你的下场,只会比那个赵嬷嬷惨。
刘安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衣领。
第二,
我微微一笑,
你替我做事。
我每月给你二十两,够你还清赌债,还能让你媳妇在人前抬得起头。
你要做的,很简单……
我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把侯府里,所有你经手,废弃的采购单、收据、下人领赏的条子……
总之,所有写了字的废纸,都偷偷地带给我。
能做到吗
刘安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他不是傻子,他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个女人,她要的不是钱,她要的是侯府的命!
恐惧和贪婪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打架,最后,还是贪婪占了上风。
一个月二十两,这比他提心吊胆贪污来的,多太多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能。
送走魂不守舍的刘安,我回到房中,关上门。
桌上那一百两赡养费,我一眼都没看。
那不是我的钱,那是顾远之打发叫花子的成本。
我真正的本钱,是刘安这个被我成功拉下水的内应。
我最大的负债——这身败名裂的弃妇身份,正是我最完美的保护色。
半个月后,钱掌柜派人送来了第一笔分红,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油纸包。
我打开纸包,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废纸。
有买胭脂水粉的单子,有给马夫的赏钱条子,还有一张……修花园假山的采买清单。
我将这些碎片在桌上一一铺开,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兴奋。
在别人眼里,这是一堆垃圾。
在我眼里,这是一座大厦的砖瓦,虽然凌乱,却能拼出它最真实的面貌。
我拿起炭笔,在一张全新的草纸上,画下了一个巨大的T字。
左边,进。
右边,出。
顾远之,你用金钱堆砌的体面,你藏在暗处的每一个窟窿,都将在我笔下,无所遁形。
等我把你这本账算平的那一天,就是你……净身出户的时候。
第四章
看不见的战争
京城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里,悄悄开了间铺子。
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一块新刷了桐油的木匾,刻着三个字——清源居。
铺子里空荡荡的,一股新木头的气味混着淡淡的墨香。
掌柜钱丰每天就是坐在那里,把一把旧算盘擦得油光发亮。
他对外说,铺子不卖货,只帮人清源——专门给那些被烂账、糊涂账折磨得睡不着觉的商户,理清头绪。
没人知道,这间铺子的真正东家,是我,林穗。
更没人知道,我的人,从未踏进过这间铺子一步。
夜深了,祖宅里冷得像冰窖。
我把火盆往脚边拉了拉,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面前摊开的,是刘安分批从侯府偷运出来的废纸。
这些东西,说是单据都抬举了它们。
有的沾着油污,有的被踩了个鞋印,有的皱巴巴得像一团咸菜干。
我一张张地把它们铺平,分类,那股混杂着陈腐与霉变的气味,就是我战场上的硝烟。
我的指尖,停在了两张看似毫不相干的纸片上。
一张,是侯府花高价买下城郊一块荒地的记录,卖家,是户部侍郎张恒的小舅子。
那个价格,高得离谱。
另一张,是半个月后,一张采购名贵紫檀木的单子,送货地点,是张侍郎府。
我盯着这两张纸,看了很久很久。
屋外的冷风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我的血,却一点点热了起来。
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线路。
用公家的钱买人情,再用这人铺自己的路。
顾远之,我的好夫君,你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我最熟悉的地雷上。
但我没打算现在就引爆它。
直接捅出去,最多炸死一个张恒,顾远之有的是办法脱身。
我要的,不是一声响,而是一串响。
我铺开一张新纸,提起炭笔,开始模仿张府记账先生的笔迹。
这是一个熬人的活。
我对着灯火,一笔一划地写,手腕很快就酸了,眼睛也被烛烟熏得又干又涩。
我得让这本假账,闻起来、摸起来、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我甚至故意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上,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只有真正的老会计才能看出的破绽。
就像一件看起来完美的衣裳,在不起眼的接缝处,有一根错了位的线头。
它本身不碍事,却足以让任何一个懂行的人,对整件衣裳的来路,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份我熬了三个通宵才做出来的毒饵,通过钱丰,被不小心地遗落在都察院周御史的轿子旁。
那位老大人,是朝中有名的犟驴,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三天后的早朝,一声惊雷。
周御史一本奏折,参奏户部侍郎张恒,贪墨军款!
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张恒为了自证清白,像疯狗一样开始乱咬,他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往外捅。
一时间,京城里人人自危,谁都怕被拖下水。
皇帝为了平息众怒,下令彻查户部近年来所有的账目。
一场由我点燃的大火,终于烧起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场愈演愈烈的混乱中,真正致命的火星,正悄悄飘向靖安侯府。
乡下的祖宅里,我收到了刘安的加急密信。
信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侯爷命我,连夜转移密账。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让我瞬间清醒。
顾远之,你终于慌了。
你以为把那些真正要命的账本藏起来,就能高枕无忧
你错了。
当一场森林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所有野兽都会惊慌失措地逃出自己的洞穴。
而我这个最高明的猎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刘安,我的那根线,早已在你自以为最安全的那条路上,张开了网。
京城的战争,已经打响。
而我,这个挑起战争的幽灵,正坐在千里之外,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战利品——那几本,足以让你万劫不复的……总账。
第五章
盟友与投名状
京城,三皇子府。
这地方与其说是皇子府,不如说是一座被繁华扔掉的旧宅子。
院墙的红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灰色的砖,像一张长了老人斑的脸。
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廉价檀香混着草药的苦味,怎么也散不掉。
三皇子萧昱,就坐在那间四面漏风的书房里。
他身上那件锦袍,颜色都洗淡了,袖口磨出了毛边,甚至不如我手下那个管家刘安穿得体面。
他的母亲出身太低,死得又早,没给他留下半点能倚仗的势力。
在这场兄弟相争的棋局里,他是一枚谁都懒得看一眼的弃子。
太子和二皇子斗得你死我活,背后站着的都是高门大户,只有他,穷得快养不活府里那几个半老不老的下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贴身太监小德子几乎是滚进来的,脸色白得像墙上的石灰。
殿下,内务府……又来人了!说您再不缴清上个月的欠款,就要……就要捅到圣上那里去!
萧昱手里那支用了多年的狼毫笔,啪的一声,被他从中间生生折断。
墨汁溅在他手背上,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他慢慢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火,只有一层被压实了,冷硬的灰。
他满肚子治国的本事,却被一个钱字,死死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通报,说是济丰行的钱掌柜求见。
萧昱皱了皱眉。他跟这个商人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还算本分,但眼下,他实在没心情应酬。
不见。
殿下,
小德子快哭了,
钱掌柜说,他能解您的燃眉之急。
萧昱的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解燃眉之急
除非他能当场变出一座金山。
但最后,他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让他进来。
钱丰走进书房,没带金银,也没带珠宝,只是将一个用厚布包着的长条木匣,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萧昱面前那张破旧的书案上。
殿下,草民受一位高人所托,为殿下献上一策。
萧昱懒得听他啰嗦,伸手直接打开了木匣。
匣子里没有银票,只有几卷用细麻绳捆好的草纸。
纸张粗糙,字迹却清秀有力,上面画满了她从没见过的图表和格子。
他本想随手扔在一边,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第一卷草纸的标题——《三皇子府家底清单及开源节流法》。
他愣住了。
他拿起那卷草纸,一页页地翻看。
他的呼吸,从平稳,到急促,再到几乎停住。
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
这上面,把他府里那些不值钱的家当——几亩薄田、几间没人租的破铺子,能榨出多少油水,算得一清二楚!
它用一种他从没听说过的法子,把他府里每天多花的一文钱、多烧的一块炭都指了出来。
更让他心惊的是,最后一页,竟附了一份未来三年的《进钱出钱预算表》!
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只要照着办,三年后,他的府库能存下多少钱。
这哪里是账本
这分明是把日子掰开了、揉碎了,算出了未来的活路!
这位高人……是谁
萧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发颤。
钱丰深深地弯下腰:高人说,她只是靖安侯府一位……被忘掉的故人。
萧昱的瞳孔猛地一缩。
靖安侯顾远之,正是太子最得力的走狗,也是把他踩在泥里最狠的那个人!
钱丰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从袖子里又摸出一份更薄的纸,双手奉上。
高人还说,初次见面,备了份薄礼。
此物,名为投名状。
萧昱颤抖着手接过。
那是一张单薄的纸,上面只有两列简简单单的数字,一列是靖安侯府去年修缮漕运码头的花销,
另一列,是顾远之在京郊买下一座新宅子的日期和价钱。
两笔账,隔了半个月,数目却对得丝毫不差。
萧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这位神秘的高人,送来的不是计策,不是金钱。
她送来的,是一把刀。
一把能让他把太子党撕开一道口子,让他这条被困在浅滩的龙,能窥见天光的宝刀!
告诉她,
萧昱将那几卷草纸死死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命脉,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
她的投名状,我收了。
从今往后,清源居,就是我三皇子府的门客。
在这京城里,它想查的账,想见的人,我萧昱,一力担之!
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重重宫墙,看到那个藏在幕后的女人。
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弃妇
不。
这是一位,能助他翻盘夺嫡的无双国士!
第六章
清算开始
子夜,祖宅的书房里,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的贼风吹得忽明忽暗。
我的面前,摊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刘安分了七次,塞在裤裆里、藏在食盒夹层里,冒着杀头的风险,才从靖安侯府密室偷运出来的漕运密账。
册子的纸张泛着黄,边角都起了毛。
我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墨汁、霉味和男人汗水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气味。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人的血写的,记录着顾远之如何像一只贪婪的蛀虫,一口口啃食国库,再将赃物分给太子党羽的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封死亡判决书。
只要我把它交给三皇子,顾远之和他身后那一长串的人,都会人头落地。
但,那太便宜他了。
一刀毙命,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我要的,是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宝贝的一切——权势、金钱、还有那份他自以为是的爱情,像被白蚁蛀空的房子一样,轰然倒塌。
我要他死在恐惧和绝望里。
我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早已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的钱丰。
告诉汇通商行的东家,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冷得像冰,
我手上有份礼物,能让他成为大周朝漕运生意唯一的头家。
我不要钱,我只要他,让靖安侯府名下的所有船,都沉在运河的烂泥里。
京城最大的茶楼里,一场看不见的交易达成了。
钱丰后来在信里说,汇通商行的东家在看到那份账本的抄本时,
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手,
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睛里烧着的,是要把人吞下去的贪婪的火。
三天后,绞杀开始了。
先是靖安侯府的船队在南下途中,被汇通商行勾结水路衙门,以偷运私盐的罪名扣下。
满船的官粮,就那么堆在潮湿的码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它发霉、长毛、变成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紧接着,所有跟顾远之合作的粮商,像约好了一样,纷纷上门讨债,断了合作。
靖安侯府,这座外面看着风光无限的权力豪宅,它的钱路,被我用一本烂账,掐断了。
书房里,顾远之第一次失态地砸了他最心爱的砚台。
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像他此刻正在滴血的心。
巨大的窟窿,像一个黑洞,即将把他吞噬。
为了填上这个窟窿,吓破了胆的他,终于走出了我为他算好的,最要命的一步。
他把手,伸向了京郊大营的——军饷。
当刘安将那份挪用军饷的假账送到我手上时,我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
这一次,我的信,直接送进了京郊大营主帅,威远将军魏峥的帅帐。
魏峥,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平生最恨的,就是克扣兵士卖命钱的贪官。
信里什么都没写,只有一页从假账上撕下来,关于军饷去向的记录。
钱丰在信里说,魏峥看完那页纸,一句话没说,帐篷里的空气却冷得能掉下冰碴子。
他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最后,他只是将那页纸,缓缓地、一点点地,在手心里,搓成了粉末。
与此同时,另一场无声的战争,在宰相府的后院打响。
宰相千金柳心妍,顾远之风光迎娶的此生挚爱,正对着镜子,满心欢喜地试戴一支东海明珠簪。
她最贴心的丫鬟,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像是无意中说起:
小姐,您听说了吗
外面都在传,说靖安侯爷不知得罪了谁,漕运的生意全赔光了,欠了一屁股的债。
奴婢真担心,侯爷送您这支珠簪的钱,不会是借来的吧……
啪嗒。
柳心妍手中的珠簪,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声。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瞬间没了血色的脸,那双过去总是盛满爱意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三条绳索,同时收紧。
生意、官场、枕边人……我为顾远之精心编织的网,已经彻底合拢。
此刻的他,就像一头被围住的野兽,还在疯狂地寻找出路,却不知道,那个将他推入绝境的猎人,
正是我,这个被他扔在荒山祖宅里,他从没正眼瞧过的糟糠之妻。
第七章
末日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肮脏都埋了。
当刘安将最后一本用油布紧紧裹着的密账,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一样交到我手中时,我知道,这场仗,该收尾了。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三夜。
春桃和福伯只敢将饭菜放在门口,屋里没有一点声音,除了炭笔划过草纸那种永不停歇的沙沙声。
我忘了饥饿,也忘了寒冷。
整个人像是成了一架机器,眼睛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脑子里飞快地盘算,手则不停地写。
到了第三天,我的腰僵得像块木头,眼睛又干又疼,像是被烟熏过一样,手腕也抖得厉害,几乎快握不住那半截炭笔。
但我心里,却一片澄明。
没有恨,甚至没有怨。
只有一种把所有混乱都理顺,把所有窟窿都填平,近乎残酷的平静。
三天后,当第一缕晨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时,我终于停了笔。
桌子上,摊着一叠厚厚,写满了字的草纸。
那不是一份报告,那是顾远之这一生,所有风光与罪恶的总账。
这份东西,经由三皇子的手,被呈现在了金銮殿上。
那天的早朝,听说气氛冷得能把人冻住。
当三皇子萧昱用平淡无波的语气,念出漕运账上第一个亏空的数字时,整个朝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皇帝的脸,从一开始的震惊,慢慢变成了铁青。
他手里那块把玩了多年的玉如意,被他咯的一声,生生捏出了裂痕。
太子爷的脸色白得像死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而我的前夫君,靖安侯顾远之,他跪在大殿中央,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嘴里翻来覆去只有那几个字:冤枉……臣冤枉啊……
可这一次,没人再听他喊冤。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威远将军魏峥。
他那口钟一样的嗓门,吼出了顾远之挪用军饷的滔天大罪。
陛下!我的兵在前线拿命换粮饷,他们的卖命钱,竟成了这国贼买宅子,养戏子的私产!
紧接着,像墙倒了一样,户部、工部……
一个个过去被顾远之踩在脚下的官员,像闻着血腥味的狼,全扑了上来,一桩桩、一件件,把他那些烂事全抖了出来。
最致命的一刀,来自他的老丈人,当朝宰相。
为了保住自己,这位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痛骂自己瞎了眼,教出个孽障女儿,
然后,亲手揭发了顾远之当初是怎么答应帮他打通关节,才换来了与宰相千金的婚事。
那座用金钱和权力堆起来的大厦,就这么轰的一声,塌了。
当禁军冲进靖安侯府抄家时,那位曾经在我面前不可一世的宰相千金,
看着满屋子哭喊的下人和被砸碎的器物,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三天后,天牢。
阴暗,潮湿,空气里混着血腥、霉烂和屎尿的气味,闻着就让人想吐。
顾远之披头散发,戴着沉重的镣铐,缩在角落的烂稻草里,像一条被打断了腿的野狗。
当狱卒打开牢门,我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猛地抬起头。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恨,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可笑的期盼。
他或许以为,我是来看他笑话,来哭诉质问的。
我没有。
我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裙,平静地走到他面前,将那份我亲手写的《清算报告》,轻轻放在那张油腻腻,散发着恶臭的桌子上。
顾远之,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的账,算完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我没理他,只是指着报告,一字一句,清晰地念着,像在宣读一份与我无关的公文。
经核算,你名下所有家产,田产、房契、铺子,共计白银三十七万两。
你的所有欠款,贪墨,挪用,拖欠的,共计五十二万两。
我顿了顿,抬起眼,看着他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
所有家产清算完,你的净资产是,负十五万两。
所以,我将报告往他面前推了推,最终审计建议是:家产全部充公,本人……斩立决。
说完,我转身就走。
林!穗!
他终于崩溃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我的名字,沉重的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就算我休了你,你何至于此!你这个毒妇!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牢房门口透进来的光,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他绝望的脸上。
侯爷,你错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成了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跟爱不爱,恨不恨,没关系。
我只是……在平账而已。
第八章
财富与自由
顾远之被押赴刑场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日,冬日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没有去看。
那时,我正坐在乡下祖宅的暖阁里,手边是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桌上摊开的,是济丰行新一季的账目。
钱丰的生意,在我的规划下,已经扩张了三倍不止。
当京城的消息快马送到时,我只是指尖在报表上一个盈利的数字下,轻轻画了个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春桃在我身后,先是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接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
她不是为那个男人哭,她是为我,为我们这些日子所受的苦。
我却异常平静。
对我而言,顾远之的死,不是结束,只是一项拖了很久的案子,终于结了案。
我真正的分红,在三天后,伴随着一队皇家仪仗,到了这座破旧的祖宅。
为首的,是三皇子萧昱身边的贴身太监小德子。
他手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再没有半点当日催债时的窘迫。
圣上有旨——
尖细的嗓音划破了院子的宁静。
我带着春桃和福伯,跪下接旨。
圣旨的内容很长,细数了顾远之的罪过,也提到了太子党羽因此受到的牵连。
宰相府被抄,太子被废。
而我,林穗,被称作——遭奸人所弃之贤妻,助朝廷揭弊之功臣。
圣旨的最后,是对我的补偿。
……念林氏穗,七年持家,蒙冤受屈,其情可悯。
今靖安侯府逆产充公,特将其名下无涉贪墨之田产、商铺、及城南别院一处,,尽数归还林氏,以彰天恩,钦此。
春桃听完,激动得几乎要晕过去。
我叩首谢恩,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它在我手里,不是什么荣耀,而是可以被换算成银子、地契和房产的资产。
半个月后,我回了京城。
来时,是一辆破车,载着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弃妇。
归时,是三皇子亲派的车驾,前后都有侍卫护送,浩浩荡荡。
我没有回那座已经被查封的靖安侯府。
我的新家,是圣旨上御赐的城南别院。
那是一座三进的宅子,比我那乡下祖宅好了何止百倍。
钱丰早已将宅子打理得妥妥当帖帖,下人们垂手站在两旁,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是怎么在千里之外,不动声色地,将一座侯府连根拔起的。
我的归来,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过去那些对我冷嘲热讽的夫人们,如今纷纷派人送来了拜帖和各种宴会的请柬。
我将所有拜帖都看了一遍,上面那些熟悉的名字,曾几何时,都带着刺。
我让春桃,将它们一封封地,亲手丢进了火盆里。
看着那些华丽的纸张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我闻到的,是过去的腐朽气味,终于被烧尽了。
我谁的宴会也没去,谁的面子也没给。
我只是让钱丰放出话去,清源居照常营业,但多了一条规矩:凡涉及党争、想借刀杀人的,润笔费,千两纹银起步。
一时间,京城哗然。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林夫人,她要的不是攀附谁,她自己,就是一座谁也攀不起的靠山。
从此,京城里多了一个传说。
说城南住着一位神秘的林夫人,她曾是靖安侯不要的弃妇,如今却富可敌国。
说她手眼通天,能断人生死。
说她深居简出,但她那间小小的清源居,却是比官府大牢更让人害怕的地方。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得罪了朝中权贵,或许还有活路。
但要是你的账,落到了那位林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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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只剩下,净身出户,万劫不复。
我没有再嫁。
这具身体的娘家早就败了,而我,也不再需要任何男人或家族做我的庇护。
夜深人静时,我会独自坐在我那间宽敞明亮的书房里。
桌上没有侯府的烂账,只有一本干干净净、用上好皮料做封面的新账本。
我翻开账本的第一页,那纸张平滑细腻,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我提起笔,在扉页上,认认真真地写下四个字:
林氏资产。
这,是我的账。
是我一笔一笔,亲手为自己,赚来的自由。
第九章
新时代的序幕
五年后,新皇登基。
紫禁城的金銮殿上,钟鼓齐鸣。
我没有站在百官的行列里,也没有坐在任何皇亲国戚的席位上。
我独自一人,站在金銮殿最高处的廊柱后,那里最暗,也看得最清楚。
风从空旷的殿角吹来,带着一股子高处独有,清冷的气息。
我能看见新皇萧昱,穿着一身崭新的龙袍,一步步走上那汉白玉台阶。
他曾经落魄的身影,如今已被岁月和权力磨砺得挺拔如松。
我也能看见,底下跪着的文武百官。
新任的户部尚书,曾经在我那破旧的乡下祖宅里,对着一份账本吓得脸色发白;
新封的兵权大帅,曾因我的一封信而彻夜难眠。
他们山呼万岁,叩拜的是龙椅上的皇帝。
但他们心里真正怕的,是我,这个站在阴影里,连身形都看不真切的女人。
大典结束后,萧昱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来了我的清源居。
这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藏在巷弄里的小铺子。
府内没有假山流水,只有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高大书架,上面存放的不是经史子集,
而是整个大周朝,从中央到地方,每一处的税收、漕运、军饷、官田的……总账。
这里,是大周朝真正的家底。
先生。
萧昱对我行了一个弟子礼,姿态恭敬得一如当年。
他从不敢称我为夫人,只称先生。
坐。
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手为他倒了杯茶。
他接过茶,捧在手里,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我,眼里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丝我熟悉,当权者的试探。
先生,若无您,便无朕的今日。
您想要什么
封号、食邑、还是……垂帘听政的权力
只要您开口,朕绝无二话。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封号,是男人给女人的另一种名分。
爱情,是靠不住的镜花水月。
这些东西,我早就不要了。
我从身后巨大的书架上,取下一套用牛皮装订,厚厚的册子,放在他面前。
封面上,是我亲手写下的几个大字——《大周朝新财税体系纲要》。
陛下,这,就是我想要的赏赐。
我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要以户部为基,设立国家审计院,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对你我二人负责。
我要推行新的预演算法,将朝廷的每一笔开支,都锁死在预算之内。
我要改税制,让士农工商,按赚的钱,照比例纳税,再没有谁能例外。
萧昱看着那份报告,看着那上面一条条他闻所未闻、却又无懈可击的制度,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她要的不是个人的荣华富贵。
她要的,是亲手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换上一颗用数字打造,不会偏袒、不会腐烂的心脏!
朕……准了!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弯下腰,一揖到底,
从今往后,大周财税,尽付先生之手!
萧昱走后,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是京城的万家灯火,是一个属于我,新时代的序幕。
我曾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我的世界,只有那方寸之间的后宅,和一个男人的喜怒。
如今,我脚下踩着的,是整个帝国的经济命脉。
我不需要谁的爱,也不需要谁的承认。
我这一生,起于负债,终于资产。
我拿起桌上一本全新,空白的总账,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的气息,干净又清爽。
在扉页上,我用清秀而有力的笔迹,写下了新朝代的第一个年份,和一个数字。
建昭元年,期初余额:零。
我微微一笑。
从零开始,最好。
这一次,我不是在清算谁的过去。
我是在书写,我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