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我刚把团里的嘉奖令揣热乎,青梅竹马的林晚秋就红着眼圈堵在了我回家的窄巷里。
她的小手冰凉,攥着我的军装衣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卫国,我有了……是你的。
这几个字像惊雷,把我即将提干的光明前途炸了个稀巴烂。
我,全团最年轻的射击冠军,军区大比武的尖子兵,我爹娘眼中光宗耀祖的铁饭碗,此刻死死盯着她还没显怀的肚子。
那里面,是我一个月前醉酒后亲手种下的恶果,一颗足以让我脱下军装,让我们两家在村里彻底抬不起头的定时炸弹。
01
你说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比靶场上总教官的吼声还震耳。
林晚秋的脸在昏黄的月光下,白得像一张纸。她咬着嘴唇,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说,我怀上了。算日子,就是你上次探亲回来,咱俩在谷仓……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晚的记忆碎片疯狂地涌进我的脑海。
那天是我拿到军区大比武第一名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村里摆酒,我爹喝高了,拉着全村的人夸他儿子有出息。我也被灌了不少土酿的苞谷酒,晕晕乎乎。
从小一起长大的林晚秋,那天也格外好看。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散席后,她扶着我回家。月光下,酒劲上头,我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鬼使神差地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拽进了路边的谷仓。
谷仓里,麦秆堆得高高的,软软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我只记得她一开始的推拒,和后来半推半就的娇喘。我像个完全失控的新兵,在她这片从未涉足过的阵地上横冲直撞,直到耗尽最后一颗子弹。
第二天醒来,我头痛欲裂,身边空空如也。只有衣服上沾着的几根麦秆,提醒我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是要回部队的,她是要考大学的。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可现在,这未来变成了一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芽的生命。
你……你确定我的声音干得能搓出沙子。
我这个月『好朋友』没来,而且最近老是犯恶心,闻着油烟味就想吐。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去镇上卫生所问了王大夫,他给我把了脉,说……八九不离十。
在八十年代的农村,未婚先孕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村里的风言风语能把人逼疯。她一个还没出嫁的大姑娘,这辈子就算毁了。
而我,陈卫国,一个前途无量的军人,一旦这事捅出去,别说提干,能不被部队开除军籍,都算是祖上烧了高香。
你想怎么办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作为一个军人,越是紧急关头,头脑越要清醒。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卫国,我害怕。我爹娘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她的眼神,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这事,还有谁知道我压低声音问。
就王大夫,我求他保密了。
钱呢去卫生所的钱哪来的我记得她家条件不好,她娘身体又差,常年吃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绢,打开,里面是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毛票。我……我把给我姐攒钱买的的确良布料给退了。
我的心又是一抽。那块布,我听我娘说过,是林晚秋攒了小半年,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下来,准备给她即将出嫁的姐姐做新衣服的。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犯下的错都不敢承担,那还算什么男人还穿什么军装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她冰冷的小手包裹在我温热的掌心里。她的手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去。
晚秋,你别怕。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你什么都别想,也别再去找什么王大夫李大夫。回家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肚子会越来越大的。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
那就在它大起来之前,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娶你。
林晚秋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瞳孔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巷子口,传来我娘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记住我的话,安心等我。我松开她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家走。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那道夹杂着震惊、迷茫和希望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背上。
回到家,我娘正把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端上桌。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快洗手吃饭,今天特地给你做的。
我爹坐在桌边,抽着旱烟,看着墙上我那张穿着军装的二尺大照片,满脸的骄傲。
我看着这温馨的一切,看着父母满足的笑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塞进嘴里,却尝不出半点味道。
我必须尽快回部队,在丑闻传开之前,向组织坦白一切。这是唯一的路,一条可能会通向万丈深渊的路。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团乱麻。一边是林晚秋梨花带雨的脸,一边是我在部队里挥洒汗水的日日夜夜。
突然,我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我的军官证。证件的红皮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亮,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烫金大字,在月光下沉甸甸的。
我犯了错,就该承担后果。逃避,是懦夫的行为。
第二天一早,我辞别了父母,说部队有紧急任务,提前归队。
我娘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让我路上吃。我爹拍着我的肩膀,嘱咐我:在部队好好干,别辜负了领导对你的期望。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
坐在回部队的绿皮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卫国啊陈卫国,你小子这次,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02
回到部队,熟悉的号子声、操练声,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这里是我挥洒了五年青春的地方,是我人生的根。
可一想到我即将亲手拔掉这根,我的心就揪成一团。
我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团部大楼。
政委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站在门口,像一尊雕像,站了足足十分钟。手抬起又放下,反复了好几次。
每一次抬手,脑海里都闪过林晚秋那张绝望的脸。
每一次放下,眼前又浮现出父母期盼的眼神和团长拍着我肩膀的画面:卫国啊,好好干,你就是咱们团的未来!
未来,多么讽刺的词。我的未来,可能就要终结在这扇门后了。
陈卫国你小子不是在休假吗怎么提前回来了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我转身,立正,敬礼:团长好!
来人是我们的团长,张援朝。一个参加过边境战争的老兵,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伤疤,笑起来的时候,那道疤会跟着扭动,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威严。他是我最敬重的人。
你小子,杵在这儿干嘛跟政委打报告,还用得着站岗张团长拍了我肩膀一下,力道很重,有事进去说。
报告团长,我……我是来找您的。我鼓足了勇气。
找我行,进来吧。张团长掏出钥匙,打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两个文件柜,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墨水味。
他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说吧,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我双手捧着水杯,杯子里的热水烫得我手心发疼,可我却感觉不到。
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团长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那道疤痕也绷紧了。陈卫国!你这是干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站起来!
团长,我对不起您,对不起部队的培养!我的声音带着颤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站起来说话!张团长的声音里带了怒气,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身体站得笔直,但头却深深地低着,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我犯了严重的错误,给部队抹了黑。我请求组织处分。
张团长眉头紧锁,那道疤痕拧成了一个疙瘩。什么错误你小子不是刚拿了大比武第一吗嘉奖令还在军区挂着呢!你别给我打哑谜,说!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句足以毁灭我一切的话,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报告团长,我在家探亲期间,致使一名女青年……怀孕了。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张团长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刺刀,在我身上来回地刮。我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军靴。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一个世纪都过去了,才听到张团长沉重的呼吸声。
谁他只问了一个字。
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林晚秋。
胡闹!张团长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来,水洒了一片。陈卫国,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低声回答,意味着我可能要脱下这身军装,意味着我辜负了党和部队的信任。
你知道你还犯!他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直以为你小子是全团最让我省心的一个!有血性,有本事,有前途!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我对你的期望的啊
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却一动不敢动。
你让那个女青年怎么办让你们两家的脸往哪儿搁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你陈卫国就是个流氓!我们猛虎团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团长,我认罚。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但我请求组织,能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弥补怎么弥补
我请求组织批准,让我和她结婚。我说出了我的决定。
张团长愣住了。他可能想过我会求饶,会推卸责任,但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却半天没有点着。他那双打过仗、见过血的手,此刻也有些不稳。
结婚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复杂,你小子,想好了为了一个错误,搭上你一辈子的前途
报告团长,这不是错误。我纠正道,让她怀孕是我的错,但娶她,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一个连自己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不配保家卫国。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张团长。他终于点着了烟,猛吸了一口,办公室里瞬间烟雾缭绕。
你先回去。他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疲惫,这件事,我要跟政委商量一下。你等通知。在通知下来之前,不准离开部队,不准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是!我敬了个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军装,已经被冷汗湿透。
我知道,我的命运,已经交到了别人的手上。
接下来几天,我度日如年。我照常出操,训练,但魂不守舍。战友们都以为我是休假没休够,还在想家,纷纷开导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等的,是一份决定我未来走向的判决书。
这天下午,通讯员突然跑来训练场找我:陈卫国,团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来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03
再次站在张团长的办公室门口,我的心情比上次还要沉重。这扇门,像是一道命运的关卡。
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来。
我推门而入,看到政委也在。两位首长坐在办公桌后,表情严肃,像是在进行一场军事审判。
坐。张团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挺直腰杆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陈卫国,政委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比张团长温和,但分量却一点不轻,你的事情,张团长已经跟我说了。我们两个,也向师部做了初步汇报。
我的心一沉。居然已经上报到师里了,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小子,真是给我们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张团长哼了一声,但语气里似乎没有了之前的暴怒。
根据纪律条例,你这种行为,属于严重违纪,破坏军民关系,给予开除军籍处分,都够格了。政委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但是……政委话锋一转,我和张团长都认为,对一个兵的评价,不能只看他犯的错,也要看他过往的表现,和他改正错误的态度。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了希望。
张团长接过话头:你小子入伍五年,嘉奖令拿了一抽屉,两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军事素质全团顶尖,思想觉悟……在犯这次错误之前,也一直很高。最关键的是,你没有选择隐瞒,没有选择当一个缩头乌龟,而是第一时间向组织坦白,并且愿意承担责任。这一点,很难得。
我和老张商量了一下,也跟师部领导做了争取。政委看着我,目光灼灼,组织上,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你的结婚申请,原则上,我们可以批准。
我感觉像是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巨大的喜悦冲击着我的大脑,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但是,你别高兴得太早。张团长的声音又严厉起来,批准你结婚,不代表你没有犯错。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但可以作为我们对你进行处罚时的考量。
我接受组织的一切处分。我立刻表态。
好。政委点点头,经过研究决定,给予你以下处分:第一,记大过一次,处分文件进档案。第二,取消你本年度提干资格,并且未来两年内,不得优先考虑。第三,在全团军人大会上,做一次深刻的公开检讨。
这三个处分,每一个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前途上。记大过,进档案,这意味着我军旅生涯里有了一个抹不掉的污点。取消提干资格,更是断了我近期所有的上升通道。
对于一个有志在部队长期发展的军人来说,这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可相比于被开除军籍,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你,接不接受张团长盯着我问。
我接受!感谢组织!感谢首长!我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
坐下。张团长摆摆手,接受,就得有接受的样子。陈卫国,组织上给你这个机会,是看在你过去是个好兵,也是相信你未来还能成为一个好兵。更是因为,我们人民子弟兵,不能干出那种不负责任的混账事!
是!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我一定深刻反省,用实际行动来弥补我的过错。
行了,别在这儿表决心了。张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表格,这是结婚申请报告,你拿回去填,让你那个女同志也把她那边的情况写清楚,村委会盖了章,尽快交上来。我给你批一个星期的假,把这事给我在地方上办利索了。要办得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别让人家姑娘在背后被人戳脊梁骨。
我接过那沓沉甸甸的表格,感觉比我扛过的任何装备都要重。
还有,政委补充道,你爱人随军的事情,等你们结了婚,符合政策了,再打报告。部队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军属。
是!谢谢首长!
走出团部大楼,外面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捏着手里的申请表,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什么叫做绝处逢生。
我没有耽搁,立刻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这一次,我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虽然前途受到了重创,但我保住了这身军装,也保住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回到村里,我直奔林晚秋家。
她家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纳鞋底,身形单薄又憔。她娘坐在旁边的躺椅上,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她。
叔,婶子。我喊了一声。
林晚秋听到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手里的针一下子扎进了指头,一滴血珠冒了出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她爹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卫国你不是回部队了吗
我没有绕弯子,直接走上前,在我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站得笔直。
叔,婶子,我今天来,是向你们提亲的。
04
我这句话,像是在平静的院子里扔下了一块巨石。
林晚秋的爹,林满仓,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娘也从躺椅上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一脸的错愕。
林晚秋更是惊得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卫国,你……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林满仓最先反应过来,捡起烟杆,磕了磕烟灰,语气里带着不解和一丝警惕,你前途那么好,我们家晚秋……配不上你。
这不是客气话,是实话。在村里人看来,我已经是吃皇粮的官家人,而他们家,是村里数得着的贫困户。门不当户不对。
叔,我是真心想娶晚秋。我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份结婚申请报告,递了过去,部队已经批准了。
部队批准了林满仓接过那几张纸,上面的红头文件和醒目的八一军徽,让他这个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农民,手都有些发抖。
他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能翻来覆去地看。
我转向林晚秋,看着她那双因为惊吓和疑惑而睁大的眼睛,郑重地说道:晚秋,我说过,天塌下来我顶着。我会对你和孩子负责。嫁给我,好吗
孩子林满仓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猛地扭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什么孩子晚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晚秋的脸瞬间血色尽失,身体摇摇欲坠。
她娘也急了,撑着站起来,拉着女儿的手,急切地问:秋儿,你快说啊,卫国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一关,必须由我来闯。
我上前一步,挡在了林晚秋身前,对着两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婶子,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抬起头,坦然地承认了一切,晚秋她……有了我的骨肉。我今天来,就是来承担责任,明媒正娶,让她做我的妻子。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满仓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握着烟杆的手,青筋暴起,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你这个……他扬起手,似乎想一烟杆打在我身上,但举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一屁股坐回板凳上,抱着头,像一头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困兽。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她娘老泪纵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的女儿啊,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林晚秋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整个院子,都被一种绝望和羞耻的气氛笼罩着。
我没有说话,只是笔直地站着,承受着这一切。我知道,任何的辩解都是苍白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态度,来证明我的决心。
哭了许久,林满-仓终于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陈卫国,你刚才说,部队知道了还批准了
是。我回答,我回部队后,第一时间就向组织坦白了。组织上给了我处分,但也批准了我的结婚申请。
你……林满仓的嘴唇哆嗦着,你这么好的前程,就为了……就为了这个……值得吗
叔,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定,没有什么比一个男人的担当更重要。穿上军装,我是保家卫国的兵;脱下军装,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如果我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住,我还有什么资格谈前程
我的话,让林满仓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但似乎也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他转向自己的女儿,声音沙哑:晚秋,你自己说,你想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晚秋身上。
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她愁容满面的父母。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慌乱、无助,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爹,娘,她开口了,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腔,但却很清晰,事到如今,我……我听卫国的。我嫁给他。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如此明确的答复。
林满仓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
罢了,罢了。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别后悔就行。
这件事,总算是在最艰难的层面上,得到了一个初步的许可。
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父母。
我拿着林家盖了章的申请材料,回到了家。
我爹娘正在院子里拾掇菜地,看到我回来,都很惊讶。
卫国你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我娘擦着手上的泥,迎了上来。
我没有进屋,就在院子里,把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我说完,我娘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我爹蹲在地上,手里的烟袋锅敲在石头上,半天没说一句话。
气氛,压抑得可怕。
你这个……你这个畜生!我爹猛地站起来,抄起墙角的扁担,就朝我冲了过来,我打死你!我们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扁担带着风声,狠狠地朝我背上抽来。
我没有躲。
啪!一声闷响,扁担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我的背上,火辣辣的疼。
老头子,你干什么!你要打死他吗我娘哭着冲上来,抱住了我爹的胳膊。
你放开!我今天非打死这个不孝子!让他去部队丢人,让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我爹气得浑身发抖。
爹,你打吧。我挺直了脊梁,是我做错了事,我认。打完了,我还是要去娶晚秋。部队已经批准了,这是我的结婚报告。
我把那份文件,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我爹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我,手里的扁担,再也挥不下去了。
他哐当一声扔掉扁担,蹲在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让他们失望了。我这个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给了他们最沉重的一击。
那一夜,我们家没人睡觉。
第二天,我爹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把我叫到跟前,只说了一句话:去,把你林叔请过来,我们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我知道,这道坎,我也过去了。
05
两家的大人坐在一起,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爹,陈建军,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党员。我未来的岳父,林满仓,一个懦弱了一辈子的老实人。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男人,此刻都耷拉着脑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我娘和我未来的岳母,则是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我和林晚秋,像两个犯了错等待发落的学生,低着头,不敢出声。
亲家,最终,还是我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他把烟在鞋底上磕了磕,事到如今,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是我们家卫国对不住晚秋。这婚,我们认。该有的礼数,我们陈家一样都不会少。
林满仓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亲家,我们也不是卖女儿。只是……只是这事出的,太不光彩。以后两个孩子在村里,怕是……
怕什么!我爹突然提高了音量,一拍桌子,我儿子是犯了错,但他敢作敢当!部队都没把他一棍子打死,给了他机会,我们当爹娘的,还能把他往外推不成谁敢在背后嚼舌根子,让他来找我陈建军!
我爹这辈子没这么吼过,他这一吼,倒让林满仓愣住了。
卫国是国家的人,是兵。他们结婚,那就是军婚。谁敢破坏军婚,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我爹继续说道,话语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这番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原本愁云惨淡的林家人,眼里多了一点光。
是啊,军婚。在这个年代,这是一个受法律特殊保护,也带着特殊光环的词。
彩礼,就按村里最高的标准来。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我们家想办法凑齐。婚事,就定在下个礼拜。我跟卫国他娘,这就去准备。我爹快刀斩乱麻,把事情定了下来。
这……这也太快了,太破费了……林满仓有些不知所措。
不快不行,不破费也不行。我爹站起身,不能让晚秋挺着肚子穿嫁衣,不能让她嫁到我们陈家来,还受半点委屈。
那一刻,我看着我爹有些佝偻的背影,眼眶发热。他骂我,打我,但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扛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两家都忙碌了起来。
我爹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硬是凑钱买回了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和一台红灯牌收音机。自行车和手表,是托我在县城工作的二叔去想办法了。
消息传得很快,整个村子都知道了我要和林晚秋结婚的消息。
风言风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听说了吗陈家的兵娃子,要娶林家的丫头了。
怎么这么突然他不是前途好得很吗怎么会看上林家那样的
哼,这里面肯定有事。我前两天看见林家丫头在河边吐呢,八成是……肚子有货了!
哎呦,真的假的那陈家这次可是丢大人了!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两家人的心上。
我娘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林晚秋更是连门都不敢出。
这天下午,村里最长舌的刘婶,端着一碗面条,假惺惺地来我家串门。
哎呦,建军家的,恭喜啊!要办喜事了。她人未到,声先到。
我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就是这事也太急了点吧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啊刘婶贼眉鼠眼地往屋里瞟。
我正好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走到她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刘婶,我跟晚秋从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我这次回来,就是特地跟她求婚的。部队任务紧,所以婚事办得急。怎么,你有意见我的声音不大,但冰冷刺骨。
我是在部队里练出来的气场,带着一股杀气。刘婶被我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没……没意见。我就是……就是随便问问。
那就别问。我盯着她的眼睛,我陈卫国的婚事,还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以后要是再让我听到谁在背后乱嚼舌根,说三道四,别怪我陈卫国不念乡里乡亲的情分。军人的荣誉,军属的名誉,不容玷污。听明白了吗
刘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端着碗,灰溜溜地走了。
我这么一闹,村里的风言风语果然少了很多。没人敢再当面议论,毕竟,谁也不想得罪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兵。
晚上,我偷偷去找林晚秋。
她正坐在灯下,给我做一双新的布鞋。看到我来,她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忧:卫国,你今天……跟刘婶吵架了
不算吵架,只是跟她讲讲道理。我坐到她身边,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伸手,轻轻地覆了上去。
她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卫国,她低声说,委屈你了。
傻瓜。我把她揽进怀里,该说委屈的是你。还没嫁过去,就让你受这么多闲话。
我不委屈。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紧紧地抱着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怜惜。
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加倍对她好,弥补我犯下的错,弥补她受的所有委屈。
婚礼,就在这样一个复杂而又充满希望的氛围中,如期举行了。
06
婚礼那天,天很蓝。
我们家院子里,摆了五六张桌子,村里的亲戚邻里都来了。虽然很多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但我爹娘还是笑脸相迎,把场面撑得足足的。
林晚秋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是我托二叔从城里买的。虽然为了遮肚子,样式有些宽松,但依旧掩盖不住她的清丽。她脸上化了点淡妆,羞涩地跟在我身边,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和审视。
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夫妻对拜之后,我爹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今天,是我儿子陈卫国和儿媳妇林晚秋大喜的日子。感谢各位乡亲邻里来捧场。他端起酒杯,我陈建军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但教出了一个当兵的儿子,我很骄傲。我儿子犯过错,但他是个爷们,敢承担!我儿媳妇,是个好姑娘,以后就是我们陈家的人,谁要是欺负她,就是跟我陈建军过不去!
说完,他一仰脖子,把一杯白酒喝了个底朝天。
全场先是安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我爹这番话,说得敞亮,说得有骨气,把之前那些不光彩的流言蜚语,全都压了下去。
我看着我爹,眼眶又湿了。
婚礼办得简单却也热闹。吃过午饭,送走了宾客,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晚上,新房里。
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枕巾,红色的双喜字贴在窗户上。林晚秋坐在床边,低着头,紧张地绞着衣角。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累了吧我问。
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晚秋,我看着她,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媳-妇了。我陈卫国发誓,这辈子,一定好好对你,不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卫国,我……我总觉得像在做梦。她哽咽着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毁了。
胡说。我帮她擦掉眼泪,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她的手心。
是一枚用弹壳打磨成的戒指。虽然不值钱,但却是我在部队里,花了好几个晚上,一下一下,亲手磨出来的。戒指内侧,还刻着我们俩名字的缩写:CW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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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那枚粗糙却闪着光的戒指,哭得更凶了,却也笑得更灿烂了。
我笨拙地帮她戴在无名指上,大小正合适。
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军嫂了。我说。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我必须回部队。
离别的时候,全家人都来送我。
到了部队,好好干,别再犯浑了。我爹拍着我的肩膀。
照顾好自己,别不舍得吃。我娘往我包里塞着煮好的鸡蛋和烙好的饼。
林晚秋站在最后面,眼睛红红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到她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抱了抱她。
等我。安安分分地养胎。等孩子生下来,我就打报告,接你和孩子去部队随军。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到部队,我第一时间就去团部销假,并递交了那份盖满了红章的结婚报告。
张团长看了半天,把报告收进抽屉,然后抬起头,那道疤痕在脸上显得格外严肃。
陈卫国,婚结了,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以前,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你身后是老婆孩子。怎么干,你自己掂量。
是!团长,我明白!
明白就好。去,到全团面前,把你那份检讨给我念了。声音大点,让所有人都听听,引以为戒!
那天下午,在全团的军人大会上,我站在主席台上,面对着上千名战友,念了我写了三天三夜的检讨书。
我没有丝毫的隐瞒和辩解,把自己的错误,思想的根源,剖析得淋漓尽致。
整个过程,我脸上一阵阵发烧,感觉无地自容。台下,有同情的目光,有幸灾乐祸的,也有鄙夷的。
我知道,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念完检讨,我走下台,感觉像是扒了一层皮。
但奇怪的是,当这一切都结束后,我心里反而轻松了。
污点被公之于众,惩罚也已经接受。接下来,我不再需要遮遮掩掩,不再需要担惊受怕。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用比以前多一百倍的努力,去赢回我的荣誉和尊严。
从那天起,我成了部队里最拼命的人。
别人跑五公里,我跑十公里。别人打十发子弹,我打二十发。训练场上,我永远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我的迷彩服,永远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上面结着一层白色的汗渍。
战友们看我的眼神,也渐渐从异样,变回了从前的敬佩。
我和林晚秋,开始了鸿雁传书的日子。
她的信,充满了对我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她告诉我,肚子里的宝宝很乖,不怎么折腾她。她说我爹娘对她很好,什么活都不让她干,天天给她做好吃的。
我的回信,则是报喜不报忧。我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让她安心养胎。
日子,就在这样一封封的信件中,一天天过去。
几个月后,我正在训练场上进行障碍训练,通讯员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陈卫国!你家属来电!你媳妇……要生了!
07
要生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手一滑,差点从两米高的障碍墙上掉下来。
我连滚带爬地冲到通讯室,抓起那只黑色的老式电话,手心全是汗。
喂喂!是我,陈卫国!
电话那头,是我爹焦急的声音:卫国啊!晚秋……晚秋进产房了!从早上就开始疼,这都好几个小时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说胎位有点不正,可能……可能会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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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产!我感觉天旋地转。这个年代,生孩子本就是一道鬼门关,难产更是要命的事!
你别急,别急!医生正在想办法!我爹在那头安慰我,可他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怎么可能不急!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而我这个丈夫,这个父亲,却远在千里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握着电话,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爹,你听我说,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大人!钱不够就去借,我回去就还!一定要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保大人!听见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
挂了电话,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通讯室里来回踱步。脑子里全是林晚秋痛苦的表情。
我冲出通讯室,直奔团部。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陪在她身边!
我一口气跑到张团长办公室门口,想也没想就撞了进去。
报告团长!我……我请求休假!我爱人难产,我要回去!我语无伦次地喊道。
张团长和政委正在商量事情,被我吓了一跳。
慌什么!张团长一拍桌子,天塌下来了说清楚!
我把情况飞快地说了一遍。
张团长和政委对视一眼,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老张,这……政委有些为难。部队有纪律,我刚休完婚假,又受了处分,按规定是不能再批假的。
张团长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那道疤痕拧得更紧了。
突然,他停下脚步,看着我:陈卫国,你小子是不是忘了,军属也是我们部队大家庭的一员你媳妇在后方为我们生儿育女,我们能让她一个人在鬼门关闯荡
他转向政委:老李,马上联系师部,动用我们的军地协调关系,让县人民医院,必须全力以赴!告诉他们,这是我们猛虎团的军属,如果出了任何差错,我张援朝亲自去找他们!
接着,他又转向我:你,别回去了。你现在回去,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火车来回就得两天,等你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可是团长……
没什么可是的!他打断我,相信组织!也相信你媳-妇!她能挺过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给我在部队里好好待着!你要是敢当逃兵,我打断你的腿!
虽然话很硬,但我听出了里面的关心。
是啊,我现在回去,根本于事无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医生,相信晚秋。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跑到训练场,疯狂地跑圈,把自己的体力耗到极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分担一点晚秋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又冲进了通讯室。
电话,很快就打通了。
喂,爹!
电话那头,传来我爹疲惫却又带着巨大喜悦的声音:卫国!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七斤六两!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靠着墙壁,缓缓地滑了下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笑了,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周围的战友们,都围了过来,知道消息后,纷纷向我道喜。
恭喜啊,卫国!当爹了!
可以啊小子,真给你生了个带把的!
我抹了把脸,挨个捶着他们的胸口,分享着我的喜悦。
当天中午,张团长亲自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纸包,塞到我手里。
拿着。这是我和政委,还有团里几个干部凑的份子钱。不多,给孩子买点奶粉尿布。
我看着手里的红包,沉甸甸的。团长,这……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他眼睛一瞪,这是部队的一点心意!你小子,现在是孩儿他爹了,以后做事,更要稳重!别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横冲直撞!
是!谢谢团长!谢谢政委!我紧紧地攥着那个红包,心里暖流涌动。
我当爹了。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的肩膀上,不仅有部队的荣誉,还有了一个小家庭的未来。我不再仅仅是为自己奋斗,更是为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
训练场上,我更加拼命了。因为我知道,我只有不断立功,不断进步,才能洗刷掉档案里的污点,才能早日把他们母子接到身边,给他们一个安稳的生活。
半年后,全军区组织了一场特种兵选拔赛。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选上,就意味着前途一片光明。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次选拔,我陈卫国没戏。因为我的档案里,有处分。
08
特种兵选拔的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军区都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能代表军区去参加全国大比武的特种兵,那是兵王中的兵王,是荣誉的顶峰。
我们猛虎团,自然也收到了选拔通知。团里开始进行内部选拔,挑选最顶尖的苗子去参加师部的第一轮筛选。
所有人都觉得,以我的军事素质,如果没有那次处分,绝对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
可现在……
可惜了,陈卫国。要不是那档子事,这次名额肯定是你的。
是啊,政审那关他就过不去。档案里有大过,谁敢推荐他
战友们的议论,我听在耳朵里,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我比任何人都渴望这个机会。这不仅仅是荣誉,更是我洗刷污点,让我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的唯一捷径。
团里的动员大会上,张团长站在台上,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
这次选拔的重要性,我就不重复了。我只说一点,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们猛虎团,必须有人给我杀出去!为我们团,为我们师,争光!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那三秒,我读懂了很多东西。有鼓励,有惋惜,也有期待。
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大会结束后,我直接找到了张团长。
报告团长,我请求参加这次选拔!我立正敬礼,声音洪亮。
张团长看着我,没有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卫国,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规定就是规定。你的档案……
报告团长!我打断了他,纪律条例里说,受处分期间,不得提干,不得评优。但没有说,不能参加军事比武和选拔!我请求组织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如果我的成绩不行,我二话不说!但如果因为一个处分,连让我上场的机会都不给,我不服!
我的话,掷地有声。
张团长沉默了。他低着头,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许久,他抬起头,那道疤痕似乎都在放光。
好小子!有种!他一拍桌子,不愧是我猛虎团的兵!有这股不服输的劲儿,就没办不成的事!
你说的对!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凭什么不让你参加你犯了错,也受了罚。难道要让你背一辈子包袱我张援朝第一个不答应!
我这就去跟政委商量,给你争取这个名额!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机会给你了,你要是拿不出全团第一的成绩,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激动得满脸通红。
机会,就这么被我硬生生给抢来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进入了疯魔状态。我把儿子的照片放在上衣口袋里,紧贴着心脏。每次累到想放弃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照片上,我儿子被晚秋抱在怀里,咧着没牙的嘴笑得正欢。晚秋的脸上,也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光彩。
他们,就是我的力量。
团内选拔赛那天,我像一头出笼的猛虎。
五公里武装越野,我破了团记录。
实弹射击,我打出了满环。
障碍格斗,我一个人撂倒了三个对手。
最终,我以无可争议的总分第一,拿到了代表猛虎团去师部参加选拔的资格。
成绩公布的那一刻,全场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曾经那些用异样眼光看我的战友,此刻,都向我投来了最由衷的敬佩。
我用实力,赢回了所有人的尊重。
张团长走到我面前,一拳捶在我的胸口,笑得脸上的疤都在抖。
好样的!没给老子丢脸!
师部选拔,我再次过关斩将。
最终,我作为全师唯一一个档案里有处分的士兵,成功入选了军区特种兵集训大队。
当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晚秋时,她在回信里,只写了一句话,却让我一个大男人,在被窝里哭了半宿。
她说:卫国,我从未后悔嫁给你。你是我和儿子的骄傲。
09
特种兵集训队的生涯,是地狱。
每天的训练量,是普通部队的三倍以上。我们在这里,不被当人看,只被当做战争机器来锻造。
高强度训练,残酷的淘汰机制,让很多人都崩溃了。
但我坚持了下来。
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晚秋和儿子。我想象着他们娘俩在家里,在灯下,等着我的信,盼着我回家。
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一年后,我以集训队综合考核第一名的成绩,正式成为了一名特种兵,并被授予了三等功。
我的档案里,功是功,过是过。但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足以盖过曾经那个污点的阴影。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报告,申请家属随军。
这一次,报告很顺利地就批了下来。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晚秋时,电话那头,她哭了。
一个月后,我请了探亲假,回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家。
我穿着崭新的军官常服,胸前挂着军功章,站在村口。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和两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了。那里面,是实实在在的羡慕和敬畏。
我爹娘,挺直了腰杆,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我见到了我的儿子,小名叫石头。他已经一岁多了,会走路,会咿咿呀呀地喊爸爸。
当他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扑进我怀里时,我感觉我拥有了全世界。
晚秋比以前丰腴了一些,眉眼间,全是为人妻、为人母的温柔。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你瘦了。她摸着我的脸,心疼地说。
你胖了。我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过,这样更好看。
我们一家人,在村里人的羡慕中,收拾行囊,离开了这个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踏上了去部队的火车。
到了部队,我们被分到了一间家属楼里的一居室。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晚秋很快就适应了部队的生活。她聪明、贤惠,和军嫂们关系处得很好,还利用空闲时间,在军嫂委员会里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爹娘也来看过我们一次,看到我们生活得幸福安稳,老两口彻底放下了心。
石头,成了整个家属大院的宝贝。他不怕生,见谁都笑,尤其喜欢跟在那些穿着军装的叔叔伯伯后面跑。
而我,因为在特种部队表现出色,屡次完成重要任务,很快就被提拔为小队长,并且荣立了二等功。
那一天,部队里开表彰大会。
张团长,哦不,现在已经是张副师长了,他亲自给我戴上了那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奖章。
他拍着我的肩膀,当着全师官兵的面说:陈卫国同志,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兵之一。他犯过错误,跌倒过,但他凭着自己的毅力和担当,重新站了起来,并且站得比以前更高!他用行动证明了,我们军队,需要的不仅是百战百胜的英雄,更需要知错能改、勇于承担的男子汉!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见了坐在家属席里的晚秋,她抱着石头,哭得泣不成声。
石头不懂事,还拍着手,大声地喊:爸爸!爸爸!
我站在台上,向着她们母子的方向,敬了一个最标准、最用力的军礼。
10
时光荏苒,又是几年过去。
我因为表现优异,被保送进了军校进修。毕业后,我回到了老部队,担任了猛虎团的副营长。
我们从一居室,搬进了宽敞的两居室。
晚秋利用部队支持军属再就业的政策,和几个军嫂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军嫂服务社,专门为部队官兵和家属提供一些缝补、洗衣、代购的服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庇护的柔弱女孩,而是成了一个自信、干练的女强人。
我们的儿子石头,也背上了小书包,上了部队的子弟小学。他学习成绩很好,还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梦想着长大以后,也要像我一样,成为一名特种兵。
我们还利用假期,把双方的父母都接到了部队小住。看着我们幸福的生活,看着活泼可爱的孙子,四位老人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愁苦,只剩下满足和骄傲。
一个周末的傍晚,夕阳正好。
我带着晚秋和石头,在部队的操场上散步。
石头在前面追着一只蝴蝶,跑得满头大汗。
我和晚秋手牵着手,慢慢地跟在后面。
卫国,晚秋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还记得吗很多年前,你跟我说,天塌下来,你给我顶着。
我笑了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当然记得。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天要塌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可是现在,我抬头看到的,是一片最好看的晚霞。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美丽又温暖。
是啊。我感慨道,这片天,是我们一起撑起来的。
我们都犯过错,都曾走在悬崖边缘。
但因为爱,因为责任,因为那份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我们最终把一手烂牌,打成了王炸。
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媳妇儿,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的勇敢,谢谢你当年的信任,谢谢你,愿意陪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把日子过成诗。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和我记忆中,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孩,一模一样。
傻瓜,我们是夫妻。不说谢。
前方的石头,回过头,冲我们招手,大声地喊:爸爸,妈妈,快来啊!蝴蝶飞走了!
来了!
我们相视一笑,牵着手,一起向着我们的儿子,向着我们光明的未来,跑了过去。
阳光将我们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