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很特别,教室外的柳叶被晒的像霜冻的茄子--蔫蔫的,教室里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头顶的老式吊扇吱呀吱呀地徒劳转动,搅动着凝滞的热浪,却带不来一丝真正的凉意。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汗味,还有窗外疯长的香樟树散发出的浓烈草木气息,混杂成一种独属于夏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粘稠。午休刚结束,大部分同学都还趴在桌上,努力从短暂的睡眠里挣扎着清醒,只有几个特别勤奋的,勉强支着脑袋,眼皮沉重地翻着书页,抵抗着那沉重的倦意。
周景明坐在靠窗的位置,半开的窗户外,是学校主干道旁两排高大茂盛的梧桐。蝉在浓密的树荫里声嘶力竭地鸣叫,那单调又尖锐的知了——知了——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执着地刺穿着沉闷的空气,也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拧着眉,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戳着,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墨点。一道力学综合题卡了他快二十分钟,思路像被这酷热粘住了一样,怎么也理不清。同桌施承宇更是彻底放弃抵抗,脑袋歪在垒起的课本后面,睡得正香,口水都快流到校服袖口了。
突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寂静。紧接着,教室前门被推开。班主任老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侧着身,像是在给后面的人引路。老柳平时总是板着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中年人的温和笑意。
同学们,醒醒神!老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闷热的清晰,瞬间压过了嗡嗡的议论和风扇的噪音,让整个教室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门口,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趴在桌上的脑袋纷纷抬起,睡眼惺忪地望向门口。周景明也抬起了头,视线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老柳身后轻快地闪了进来。是个女生。
那一刻,周景明觉得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午后灼人的阳光正斜斜地从窗外泼进来,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校服,但洗得格外清爽干净,一头乌黑的短发修剪得利落又俏皮,发梢带着点自然的微卷,衬得那张脸格外白皙。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像两颗浸在泉水里的琥珀,此刻正带着点初来乍到的紧张,又混合着一种明亮的好奇,飞快地扫视着整个教室。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周景明这边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心脏没来由地重重跳了一下。
杨星冉,刚从市三中转来我们班。老柳介绍道,语气带着鼓励,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杨星冉往前挪了一小步,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笑容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感染力,瞬间冲淡了教室里所有的沉闷。大家好!我是杨星冉,星辰的星,冉冉升起的冉!她的声音清脆,像夏日冰镇汽水开罐的声响,带着点跳跃的活力,很高兴能加入高二(3)班这个大家庭,以后请多多关照!她说完,还微微鞠了个躬,动作自然又透着股认真劲儿。
教室里响起一阵参差不齐但还算热情的掌声。施承宇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用手肘使劲捅了捅周景明,压低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嘿!副班,瞧见没新同学……挺带劲啊!周景明没理他,目光还停留在讲台前那个沐浴在光里的身影上。
老柳满意地点点头,对杨星冉说:座位嘛……暂时先坐最后一排靠窗那个空位吧。他指了指教室后方。接着,他习惯性地环视全班,目光扫过班干部的区域,补充道: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不清楚的,或者遇到困难,尽管找我们班委。班长林薇、副班长周景明、学习委员王哲、劳动委员钱浩,还有各科课代表,都是热心肠,别不好意思。
周景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心脏又是莫名地一紧。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像一道特赦令,教室里瞬间活泛起来,桌椅板凳挪动的声音、说笑声、打闹声交织在一起。杨星冉的位置在最后一排,离周景明这边有些距离,此刻她正低头整理着书包,周围已经围上了几个热心的女生,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周景明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课本的页角。施承宇凑过来,一脸坏笑:喂,副班大人,老柳都发话了,新同学有事找班委,你这副班长还不赶紧过去表示表示机不可失啊!他故意把表示表示几个字拖长了音。周景明瞪了他一眼,心里却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跳得厉害。老柳的话,施承宇的起哄,还有那个像阳光一样撞进来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动作有点急,膝盖撞在桌腿上,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龇了龇牙,也引来旁边几个同学诧异的目光。
他顾不得这些,尽量让自己步伐显得平稳,穿过喧闹的过道,走向教室后方那片相对安静些的区域。
杨星冉正把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塞进桌肚,听到脚步声靠近,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立刻又漾开了那种明亮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副班长
她的直接让周景明耳根微微发热,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嗯。周景明。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柳老师说了,班里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或者找班长林薇他们。他指了指前排一个扎着高马尾、气质干练的女生。
好呀,谢谢周副班!杨星冉的声音依旧清脆,带着点俏皮,第一天来,感觉有点晕头转向呢。咱们班平时……作业多吗老师凶不凶她眨了眨眼睛,带着点小女生的狡黠和试探。
周景明被她直率的问题问得有点想笑,紧张感消散了不少:作业嘛……该有的都有。老师都还好,老柳看着严肃,其实挺护着我们班的。英语李老师发音特别标准,就是语速快;物理张老头……呃,张老师,板书有点‘艺术’,你得适应一下。他下意识地模仿了一下物理老师那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板书动作。
杨星冉被他略显笨拙的模仿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那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哈哈,明白明白!以后笔记看不懂就靠你了,副班长!她的笑声很干净,像风铃轻轻碰撞。
没问题。周景明也笑了,感觉心头那点莫名的局促,被这笑声驱散了不少。
1
心跳加速
日子像被拨快了发条,在成堆的试卷、没完没了的测验和老师喋喋不休的讲评中飞驰而过。夏日的炎热渐渐被秋日的干燥清爽取代,窗外的梧桐叶子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黄。
杨星冉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高二(3)班激荡开一圈圈涟漪。她的到来,给这个被高考压力笼罩得有些沉闷的集体,注入了一股难以忽视的鲜活生气。
周景明坐在她斜前方,成了观察这股生气最直接的窗口。他看到她课间休息时,从不趴在桌上补觉,而是会跑到前排林薇那里,或者同桌苏晓蔓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昨晚看的电视剧,或者哪个明星的八卦,声音不大,但那份雀跃总能清晰地钻进周景明的耳朵。有时是跟坐在后排、性格开朗的体委钱浩讨论最新一期的《篮球先锋报》,说到激动处,还会比划两下投篮的动作,惹得钱浩哈哈大笑。周景明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她。他会在课间去饮水机接水时,特意绕一点点路,只为经过她的座位,眼角余光能扫到她低头写字的侧脸,或者和同桌说笑时生动的表情。有时她没注意到他,他会有点小小的失落;有时她正好抬头,目光相遇,她会立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喊一声副班!,那点失落瞬间就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取代。他会在交物理作业本时,习惯性地翻到她的那一页,看看那几道他重点讲过的题她是否做对了——虽然这严格来说,有点滥用职权的嫌疑。
嘿,景明,发什么呆呢施承宇用笔帽戳了戳周景明的手臂,压低声音,一脸促狭,又在‘观察新同学动态’他特意加重了观察两个字。
周景明猛地回神,才发现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严厉地盯着他这边。他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翻动书页,压低声音警告:闭嘴!做你的题!
施承宇嘿嘿一笑,不再说话,但那挤眉弄眼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十月底,学校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到了。这是高三前最后一次大型集体活动,老柳在班会课上动员得唾沫横飞:同学们!这是证明我们高二(3)班凝聚力的时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尤其是女子4x100接力,我们班去年成绩不理想,今年必须一雪前耻!有没有人主动报名
教室里一片沉默。女子短跑向来是短板,女生们大多面露难色,互相推诿着。周景明注意到,坐在后排的杨星冉,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唇。
柳老师!出乎所有人意料,班长林薇第一个举起了手,声音冷静果断,我跑第一棒。
林薇的带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体育委员钱浩立刻响应:我负责后勤保障!矿泉水、巧克力管够!紧接着,几个平时体育不错的男生也报了项目。
还差一个!老柳的目光在女生堆里逡巡,最后一棒!冲刺棒!谁上
我……我试试吧一个带着点迟疑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是杨星冉。她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点豁出去的紧张,但眼神却很坚定,我初中跑过接力,速度还行。
好!老柳一拍桌子,大声叫好,杨星冉,最后一棒!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的体育课和放学后的训练时间,成了高二(3)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放学铃声一响,林薇、杨星冉和另外两个女生就冲向操场。周景明作为班干部,又是林薇的好友,加上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也经常留下来。他有时帮忙拿衣服、递水,有时就站在跑道边,默默地看着。他看到杨星冉训练时那股拼命的劲头。她起跑爆发力不算顶尖,但步频快,后程耐力尤其好。为了练好交接棒,她一遍遍地和第三棒的女生苏晓蔓磨合,汗水浸湿了额发,粘在红扑扑的脸颊上也顾不上擦。有几次交接棒没拿稳掉在地上,她二话不说,捡起来就继续跑,没有丝毫抱怨。夕阳的金辉洒在跑道上,也勾勒着她奔跑时专注而充满力量的侧影,马尾辫在脑后甩动,像跳动的火焰。
周景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涨。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在她又一次喘着粗气跑回来时,默不作声地递过去。
谢谢副班!她接过水,仰头灌了一大口,水珠顺着嘴角滑下,滴在校服领口,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冲他露出一个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笑容。那一刻,周景明觉得操场上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只剩下她带着喘息的笑脸,和自己胸腔里过于清晰的心跳声。
运动会当天,秋高气爽。女子4x100米接力决赛的跑道旁,围满了人,加油声震耳欲聋。高二(3)班的前三棒发挥稳定,紧紧咬住了第一名的队伍。当苏晓蔓咬着牙,奋力将接力棒塞到杨星冉手里时,高二(3)班位列第二,距离第一名大约五米的差距。
杨星冉!加油!
冲啊!星冉!
周景明、施承宇、钱浩……几乎所有高二(3)班的人都挤到了跑道最前面,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周景明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死死盯着那道蓝色的身影——那是他们班的战袍。杨星冉接棒后,没有丝毫犹豫,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向前冲去!她的步幅骤然加大,频率快得惊人,手臂有力地摆动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五米、四米、三米……她与第一名的距离在肉眼可见地缩短!
终点线越来越近!全场沸腾!周景明感觉自己喊得嗓子都哑了。就在最后十几米,杨星冉爆发出惊人的冲刺速度,几乎与第一名并驾齐驱!
压线——!裁判员高喊。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冲过终点!巨大的欢呼声浪瞬间将操场淹没。高二(3)班的人疯了一样涌向终点。
周景明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杨星冉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发梢、脸颊不停地往下淌,整张脸涨得通红。但她抬起头,望向跑过来的同学们,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骄傲的笑容,带着剧烈运动后的虚脱,却亮得惊人。
第……第几她喘着问,声音嘶哑。
并列第一!星冉!你是最棒的!林薇激动地一把抱住她。
太牛了!杨星冉!
牛逼!
钱浩和施承宇兴奋地大喊。
人群簇拥着两位功臣,欢呼雀跃。周景明站在外围,看着被大家围在中心、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杨星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一种纯粹的、为集体也更为她感到骄傲的喜悦,让他也忍不住咧开了嘴,跟着大家一起用力鼓掌。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汗湿的脸上,那笑容,仿佛比奖牌本身还要耀眼。然而,生活的基调从来不是单一的昂扬。期中考试的阴云,很快就沉沉地压了下来。
2
暗藏情愫
成绩公布那天,数学课的气氛格外凝重。张老师,也就是被学生们私下称为张老头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面色铁青地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薄薄的成绩单,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一个个低垂的脑袋。
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的数学平均分,年级倒数第二!张老头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砸在每个人心上,你们自己看看!最后两道大题,全军覆没!立体几何的证明题,逻辑混乱!函数应用题,审题不清!都高二了,基础还这么不扎实,拿什么去拼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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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纸张被无意识揉捏的窸窣声。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周景明考得还算稳定,班级第五。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几排座位,看向斜后方的杨星冉。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和握着笔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她面前的试卷上,一个鲜红刺眼的87分(满分150),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周景明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他知道杨星冉理科是弱项,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但没想到这次会考得这么差。
下课铃一响,张老头夹着教案,板着脸大步离开了。教室里凝固的空气似乎才稍微松动了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沮丧和低气压。有人开始唉声叹气,有人默默地收着试卷。
周景明看到杨星冉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抓起桌上的试卷和文具,低着头,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她的肩膀微微垮着,背影透着一股强撑着的倔强和难以掩饰的落寞。
唉,打击不小啊。施承宇凑过来,看着杨星冉消失在门口的方向,难得收起了嬉皮笑脸,语气带着点同情,我看她眼眶都红了。
周景明没说话,心里有点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对施承宇说:我去趟厕所。
他走出教室,走廊里人不多。他下意识地走向教学楼西侧那个相对僻静、通往小花园的楼梯转角。果然,刚走近,就听到一阵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他放轻脚步,在转角处停下。
杨星冉背对着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肩膀一抽一抽的。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分数惨淡的数学试卷,另一只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但眼泪还是不断地涌出来,砸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她哭得很安静,没有发出大的声响,但那无声的颤抖和压抑的呜咽,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周景明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上前。他看着她倔强地用手背擦眼泪,看着她努力想平复呼吸却控制不住肩膀的耸动。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单薄无助。这一刻的杨星冉,不再是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笑容灿烂的女孩,而像一只淋了雨、找不到家的小兽,浑身湿透,只剩下强撑的骄傲和无处安放的委屈。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那无声的眼泪浸湿了,又酸又软。过了好一会儿,杨星冉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校服袖子狠狠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挺直了背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脆弱都压回去。她低头,再次看了一眼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试卷,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不甘和倔强。
周景明知道,该离开了。他悄无声息地转身,退回了走廊主道,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他快步走向教室后门,正好在门口撞见拿着水杯回来的施承宇。
哎,看见杨星冉没施承宇问,没事吧
周景明摇摇头,语气平静:应该没事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她很坚强。
期中考试的阴影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渐渐平复,但那份不甘却沉在了杨星冉的眼底,化作了更执拗的光芒。她桌角的教辅书明显厚了起来,课间叽叽喳喳的声音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伏案疾书或眉头紧锁盯着习题的侧影。
又一个沉闷的晚自习。窗外的夜色浓重,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疲惫和专注的气息。
周景明刚解完一道复杂的电磁学综合题,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他习惯性地抬眼,目光自然地扫向斜后方杨星冉的位置。只见她咬着笔杆,眉心拧成了一个小疙瘩,面前的物理练习册摊开着,上面画满了受力分析图,但显然卡在了某个环节。她烦躁地用笔尖戳着草稿纸,发出轻微的笃笃声,整个人透着一股困兽般的焦灼。周景明犹豫了几秒。晚自习问问题,会不会打扰到她或者显得自己太刻意但看着她那副几乎要把练习册盯穿的样子,他还是轻轻推开了椅子,站起身,尽量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他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那个同学去老师办公室了)。杨星冉感觉到动静,猛地抬起头,看到是他,紧绷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如释重负的松懈,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求助的依赖。
副班……她小声开口,声音带着点解题无门的沮丧,这道题,我怎么都绕不过这个弯。她把练习册往周景明这边推了推,手指点着那道关于斜面上物体运动状态判断的题目。
周景明凑近了些,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他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题目上,快速扫了一遍:这题……关键是分析摩擦力的方向,还有临界条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安静的教室里却格外清晰。他拿起自己的草稿本,翻到空白页,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清晰的斜面示意图。
你看,物体静止在斜面上,有向下滑动的趋势,对吧他用笔尖指着,所以静摩擦力的方向是沿斜面……向上。他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
杨星冉凑得更近了些,专注地看着他的图,呼吸轻轻拂过周景明的手臂,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周景明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集中精神。
题目问的是当倾角增大到多少时物体开始下滑,他继续讲解,声音平稳下来,下滑的临界点,就是最大静摩擦力等于重力沿斜面向下的分力的时候。他在图上标出重力G,分解成垂直斜面的分力G⊥和平行斜面的分力G∥。所以公式是:μ
*
N
=
mg
sinθ,同时N
=
mg
cosθ,对吧他一步步推导,笔尖在纸上清晰地写着公式。
杨星冉的眼睛随着他的笔尖移动,眼神从迷茫渐渐变得清明。哦!我明白了!她突然低呼一声,恍然大悟,我之前一直把摩擦力和支持力的方向搞混了!还有这个临界条件……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随即又兴奋地抓起笔,我知道怎么做了!
她立刻埋头在自己的草稿纸上演算起来,侧脸线条认真而专注。周景明没有离开,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流畅地写出步骤,代入数据,最终得出一个数值。她停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周景明:算出来了!谢谢副班!你讲得真清楚!
周景明被她明亮的笑容晃了一下眼,也忍不住跟着笑了:是你自己理解得快。
就在这时,杨星冉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伸进校服口袋摸索了一下,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小小的、包装纸亮晶晶的东西,飞快地塞到周景明放在桌面的手心里。
喏,谢礼!她压低声音,带着点俏皮。
周景明摊开手心。是一颗圆溜溜的柠檬糖。透明的包装纸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指尖传来硬糖微凉的触感,还有她指尖残留的一点点暖意。那点暖意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直抵心口,带来一种陌生的、带着微酸的悸动。
快吃,特酸!提神醒脑!杨星冉冲他狡黠地眨眨眼,然后迅速低下头,继续攻克下一道题,仿佛刚才那个带着点亲昵的小动作再自然不过。
周景明捏着那颗小小的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包装纸。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桌椅挪动,人声嘈杂。他站起身,随着人流慢慢往外走。那颗柠檬糖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种清晰的、真实的触感。他剥开糖纸,将那颗浅黄色的硬糖放进嘴里。瞬间,一股极其霸道、极其纯粹的酸味在舌尖炸开,强烈得让他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但紧接着,在那汹涌的酸意之后,一丝丝甘甜开始悄然渗出,温柔地中和着那强烈的刺激,最终在口腔里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上瘾的平衡。
很酸。真的很酸。
但那股回甘,却像藤蔓一样,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他走在秋夜微凉的晚风里,嘴里含着那颗糖,感受着那酸与甜的交织,只觉得胸腔里某个地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饱满而温热的东西,缓缓地填满了。
3
心照不宣
时间呼啸着穿过深秋与寒冬,在书山题海中跋涉,当窗外的梧桐再次爆出嫩绿的新芽时,空气里躁动的因子已经按捺不住。高考倒计时的牌子一天天无情地翻过,但属于青春的另一场盛事——校园文化艺术节——依旧如期而至,像压抑备考生活里一道绚丽的裂口。
今年的重头戏是话剧比赛。消息一公布,高二(3)班的文艺委员苏晓蔓就坐不住了。她性格活泼,点子多,立刻在班会上振臂高呼:同学们!这是我们高中最后一次艺术节了!必须搞个大动作!排个话剧怎么样绝对炸场!
提议得到了不少响应,尤其是女生。但选剧本成了难题。经典名著太沉重,青春偶像剧又嫌肤浅。讨论一度陷入僵局。
要不……我们自己写一个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杨星冉。她眼睛亮亮的,带着点跃跃欲试,就写我们自己的故事高中生活,友情,还有……嗯,一点懵懂的小心思她说到最后,声音小了点,脸颊也微微泛红。
这个大胆的提议让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好主意啊杨星冉!
对对对,自己写才有共鸣!
就写我们班的故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赞同起来。
杨星冉瞬间成了焦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眼神里闪着光。接下来的日子,她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放学后,她拉着苏晓蔓、林薇,还有几个文笔不错的同学,围在教室后面或者图书馆的角落,热烈地讨论着剧本大纲。周景明经常看到她们时而激烈争论,时而埋头疾书,杨星冉的笔在厚厚的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记录着灵感,梳理着情节。
嘿,副班,有一次课间,施承宇用手肘碰了碰周景明,朝杨星冉那边努努嘴,看见没咱们班的大编剧,忙得脚不沾地了。我看她写那剧本,里面有个特热心的班干部角色,总给一个转学生讲题……啧啧,景明,这原型是谁啊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暧昧。
周景明心头一跳,面上却故作镇定:胡说什么。剧本创作需要而已。他低头看书,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发烫,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向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神采飞扬的身影。她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某个场景,短发随着动作跳跃,笑容灿烂得如同窗外五月的阳光。一种隐秘的、带着甜意的暖流,悄悄在他心底蔓延开。剧本初稿终于出炉,名字暂定《那年盛夏》。故事围绕几个高中生的友情和朦胧情愫展开,情节虽然青涩,却充满了真实的生活细节和校园气息。选角也紧锣密鼓地进行。杨星冉作为编剧之一,自然承担了重要角色。而男主角,那个沉稳内敛、默默帮助女主角的班长角色(剧本里做了调整),经过投票,竟然落在了周景明头上。
我周景明接到通知时,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不行不行,我哪会演戏上去肯定砸锅!
怎么不行杨星冉立刻跳到他面前,双手合十,大眼睛里满是恳求和不容置疑的亮光,副班!这个角色非你莫属!你看,性格沉稳,责任感强,默默付出……这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剧本可是我……我们大家的心血,你就忍心看它因为没有合适的男主角而夭折吗她故意做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周景明看着她生动的表情,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周围苏晓蔓、林薇她们也一起起哄:就是就是!周景明上吧!
别推辞了副班!
为了班级荣誉!
最终,在杨星冉楚楚可怜的目光攻势和众人的逼迫下,周景明硬着头皮点了头。
排练的日子开始了。放学后的教室成了临时剧场。起初,周景明浑身不自在,念台词像背课文,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尤其是和杨星冉演对手戏时,当剧本要求他表现出那种暗藏心底的关切和隐晦的情愫时,他更是手足无措,眼神躲闪,脸不受控制地发烫,频频NG。
卡!苏晓蔓兼任导演,第N次喊停,叉着腰,一脸无奈,周景明同学!眼神!眼神要到位!你现在看星冉的眼神,不像看有好感的同学,倒像看教导主任!深情一点,懂不懂含蓄的深情!
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杨星冉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看了苏景明一眼:副班,我有那么可怕吗
周景明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耳朵红得几乎滴血。
来来来,单独给你们排这段!苏晓蔓指挥着,其他人休息五分钟!你俩,就站这儿,对视!找找感觉!想象一下,就是那种……嗯,心里很喜欢,但又不敢说出口,只能默默关心,眼神里藏着千言万语的感觉!懂
空旷的教室中央,只剩下周景明和杨星冉面对面站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和笑声仿佛都远去了。周景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杨星冉的眼睛。
她的眼睛真亮啊,像盛着两汪清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紧张又笨拙的模样。她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距离这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周围很安静,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鸣和彼此有些乱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无比清晰。
他看着她,努力去想剧本里的情境,去想那个默默守护的班长。但渐渐地,剧本的框架模糊了,眼前只剩下杨星冉真实的模样——那个在盛夏午后闯进来的转学生,那个在运动会上拼命奔跑的女孩,那个考试失利后躲在角落无声哭泣、又倔强擦干眼泪的同学,那个在晚自习灯光下塞给他一颗柠檬糖、笑得狡黠的同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温柔、怜惜、欣赏和某种更深沉悸动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漫上心头,冲垮了所有刻意的表演和伪装。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柔软下来,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底。那里面的东西,早已超越了剧本的要求,无比真实。
杨星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直白而深沉的目光烫了一下。她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扇动了几下,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晕开一层绯红,像天边最艳丽的晚霞。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又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法动弹,只能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眼神里也渐渐浮起一丝慌乱和羞涩。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一种超越了排练、超越了剧本的青涩悸动。夕阳的金辉在他们身上流转,将并肩而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凝固在了这静谧的时光里。
好!就是这个感觉!苏晓蔓兴奋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她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拍着手,太棒了!记住这个状态!周景明,保持住!星冉,你的反应也很自然!完美!她没心没肺地嚷嚷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打断了一场怎样无声的惊心动魄。
周景明和杨星冉像是同时被惊醒,猛地各自移开视线。周景明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煎鸡蛋,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胡乱地整理了一下并不乱的衣领。杨星冉则飞快地低下头,用手背蹭了蹭发烫的脸颊,小声嘟囔:知道了……
接下来的排练,周景明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状态出奇的好。他不再刻意模仿表演,而是将那份在刚才对视中流露出的、真实而深沉的情感,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角色之中。每一次关切的询问,每一次默默的支持,甚至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沉默,都带上了令人心动的分量。而杨星冉的回应,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羞赧和温柔。两人之间的对手戏,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难以言喻的张力,让整个剧本都生动鲜活了起来。
施承宇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啧啧摇头,凑到钱浩耳边:完了完了,我看景明这小子是彻底栽了。这眼神……啧啧,哪是演戏啊,分明是真情流露啊!
五月的尾巴,带着初夏特有的、蒸腾而上的暑气,也带着高考迫近的硝烟味,悄然降临。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牌,数字一天比一天触目惊心。教室里,空调开足了马力,嗡嗡作响,却吹不散空气里弥漫的焦灼和压抑。试卷如同雪片,永远也做不完,油墨的气味混杂着汗水的气息,成了这个季节最深刻的烙印。课桌上堆叠的书本摇摇欲坠,像一座座随时会倾塌的知识堡垒。周景明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家里的电话内容也变得越来越沉重。父亲疲惫的声音总是围绕着加班、工资、开销这些字眼打转,母亲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的叹息,像无形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他知道,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都押在了他这一年的冲刺上。
只有晚自习结束时,和杨星冉并肩走出校门的那一小段路,成了他灰暗底色里唯一的光亮。路灯将他们并肩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晚风吹散白天的燥热,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他们不再像排练话剧时那样谈论具体的情节,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走着,分享着一天下来积攒的疲惫和偶尔冒出的、关于未来的零星碎片。
景明,你说……杨星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不确定的飘忽,我们真的能考好吗她微微侧过头看他,路灯的光在她眼底跳跃。
周景明沉默了一下,看着前方被灯光分割的明暗路面。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他只能诚实地回答:不知道。但尽力了,就不后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最近进步很大,数学最后几道大题,思路清晰多了。
真的杨星冉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赧然地笑了,还不是多亏了你这个‘金牌讲师’。她语气轻快,冲淡了话题的沉重。
金牌讲师收费很贵的。周景明难得地开了句玩笑,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柠檬糖可不够抵账。
杨星冉被他逗笑了,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街道上荡开:那……高考后,请你吃大餐地方随你挑!……呃,当然,不能太离谱。她后面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小女生的狡黠和务实。
好啊。周景明也笑了,心头掠过一丝暖意,一言为定。
大餐两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糖果,暂时甜润了他干涩的心田。
然而,这份短暂的轻松,总会被现实轻易击碎。回到家,狭小老旧的客厅里,气氛总是凝滞的。父亲周建国沉默地坐在褪色的旧沙发上,电视开着,音量却调得很低,屏幕上闪烁的光映着他布满皱纹、写满倦意的脸。他身上的工装还没来得及换下,肩膀和裤腿上沾着洗不掉的点点灰白水泥渍。母亲李秀兰在厨房里忙碌,水流声和锅碗的碰撞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周景明默默地放下书包,坐到父亲旁边的小板凳上,拿起茶几上一份最新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翻看。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明明,父亲周建国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今天……工头说,下个月起,工地可能要赶一个大项目,晚上……得多加两个钟头班。他说话时,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没有看儿子。
周景明翻页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几根刺眼的白发,还有那被沉重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肩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得难受。他张了张嘴,想说爸,别太累,或者我能行的,不用这样,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指南上那些标注着不同学费数字的大学和专业介绍上,指尖却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破。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变得异常沉重。里面除了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零钱和压岁钱,多了一样东西——一条细细的、样式简洁的银链,坠子是一个小小的、镂空的星星。这是他跑了好几家店,用攒了快三年的积蓄买下的。盒子里还躺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上面写满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字句。那是他准备了很久,想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交给杨星冉的东西。
此刻,看着父亲疲惫的侧影,听着厨房里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那个小小的铁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心口发慌。梦想的翅膀尚未张开,现实冰冷的重量已沉沉压下。
4
无言结局
六月七日、八日。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在考场上被无限拉长。蝉鸣声嘶力竭,阳光炙烤着大地。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终于刺破令人窒息的寂静,响彻整个校园时,巨大的声浪瞬间从各个考场爆发出来。欢呼、尖叫、书本试卷被抛向空中……积压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周景明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考场,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和狂喜混杂的气息。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积压的所有紧张和沉重都呼出去。结束了。无论结果如何,这段漫长而艰辛的跋涉,终于抵达了终点。
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施承宇那张标志性的、带着大大笑容的脸凑了过来,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景明!解放了!感觉怎么样晚上钱浩说要组局,老地方烧烤摊,不醉不归!杨星冉她们也去!你可别怂啊!
周景明笑了笑,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种久违的轻盈感弥漫全身:还行。晚上……看情况。他含糊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喧闹的人潮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他看到了她。杨星冉正被苏晓蔓和林薇簇拥着,兴奋地说着什么,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她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隔着涌动的人群,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高高扬起,冲他用力地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最炽热的阳光,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负后的纯粹喜悦。
周景明的心跳,在那明媚的笑容里,不受控制地加速。口袋里的那个小铁盒,似乎也微微发烫起来。结束了。也许……是新的开始
十几天后,返校领取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清晨的一场急雨将天地洗刷得格外干净。天空湛蓝如洗,大朵大朵蓬松的白云飘浮着,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带着雨后的清新,照得树叶油亮亮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教室里一反常态地热闹。没有了考试的沉重,没有了倒计时的压迫,空气中弥漫着轻松、兴奋和淡淡的离愁别绪。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答案、分数,猜测着可能的去向,交换着联系方式,笑声此起彼伏。黑板上不知是谁用彩色粉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旁边写着毕业快乐。
周景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硬硬的小铁盒。冰凉的金属表面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条细链的轮廓,还有那个小小的、镂空的星星。信封的边缘抵着他的指尖。胸腔里像是揣了一面鼓,咚咚咚地敲击着,震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灼热的期待和难以言喻的紧张。他反复在脑海里预演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斟酌了千百遍,手心因为用力而微微汗湿。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杨星冉身上。她和苏晓蔓、林薇站在一起,正看着手里的成绩单,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眉眼弯弯,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她似乎考得很好,正兴奋地和朋友分享着喜悦。那笑容纯粹而明媚,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周景明看着她,心底的鼓点敲得更急了。就是现在。他想。一切都结束了,新的旅程即将开始。他想把心底积压了三年的情感告诉她,想把口袋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交给她。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站起身——
嗡……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周景明动作一僵,烦躁地皱了皱眉。这个时候,会是谁他本不想理会,但震动固执地持续着。他无奈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爸。
他心头莫名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他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近耳朵,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另一边耳朵,试图隔绝周围的嘈杂。
喂,爸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周建国异常疲惫、甚至带着点嘶哑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机器轰鸣:景明啊……拿到成绩单了他的声音很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嗯,拿到了,刚拿到。周景明的心提了起来,爸,你声音怎么了在工地
嗯……父亲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的空白,让周景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然后,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叹息,却也沉重得让人窒息:拿到了就好……拿到就好。爸跟你说个事……那个复读的钱……凑齐了。
凑齐了三个字,像三把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精准地砸在周景明的心口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骤然停跳、然后疯狂加速的轰鸣声。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铁盒,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唉,电话那头的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充满了无奈和难以言说的沉重,爸知道……你一直想冲那个……那个南方的重点。分数……要是差点意思,咱也别泄气。复读一年,爸……爸跟你妈,再咬咬牙,供得起!钱……你不用操心,爸今天刚跟工头预支了……一部分,加上之前攒的,够了。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喘息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爸……周景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喧闹的教室、同学们兴奋的笑脸、杨星冉明媚的身影……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耳边只剩下父亲粗重疲惫的喘息,和那句凑齐了、再咬咬牙、供得起……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烈日曝晒的工地上挥汗如雨、腰背佝偻的身影;看到了母亲在灯下缝补旧衣、愁眉不展的侧脸;看到了那个小铁盒里省下的每一分钱,在父亲肩头的水泥灰和母亲眼角的皱纹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苍白可笑。他那点隐秘的、关于未来的、带着玫瑰色的憧憬,在那沉重如山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爸……知道了。周景明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的声音回答。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灵魂,飘忽得不真实。
电话那头又传来几句模糊的叮嘱,大概是让他别多想,好好放松之类的。周景明只是机械地嗯、哦着,最后说了一句爸,你注意身体,便挂断了电话。放下手机,掌心一片粘腻的冷汗。他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塑。口袋里那个小小的铁盒,刚才还带着他体温的温热,此刻却像一块从冰窖里挖出的寒铁,沉甸甸地坠着,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袋布料,直直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那枚小小的、镂空的星星,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尖锐的冰棱,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慢慢抬起头。视线穿过喧闹的人群,再次定格在杨星冉身上。
她正拿着手机,兴奋地跑到窗边,指着窗外,对苏晓蔓和林薇说着什么。窗外,校门口的林荫道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轿车。一对衣着体面、气质温雅的中年夫妇正站在车旁,笑着朝教学楼这边挥手。那是杨星冉的父母。杨星冉也看到了父母,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雀跃和幸福。她用力地朝父母挥着手臂,然后转身,像一只轻盈的、迫不及待奔向阳光的小鸟,脚步轻快地朝教室门口跑去,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着,带着一种毫无负担的、奔向光明未来的轻盈。
她跑过周景明的座位旁边,带起一阵微小的风,风里有淡淡的、她常用的柠檬草洗发水的清香。
那阵风,那缕香气,像一把温柔的刀,无声地划过周景明的心口。他看着她奔向门口的背影,那么明媚,那么充满希望,奔向的是父母温暖的怀抱,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新车,是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
而他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脚,看着脚上那双边缘有些开胶的旧球鞋。口袋里那个装着银链和情书的铁盒,沉得像一块无法搬动的巨石。父亲嘶哑疲惫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复读的钱……凑齐了。
一道清晰而冰冷的鸿沟,在这一刻,在他和她之间,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无声地裂开。深不见底,横亘眼前。他所有鼓起的勇气,所有精心准备的告白,所有关于未来的甜蜜设想,在这道鸿沟面前,瞬间碎成了齑粉。
杨星冉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奔向了她的阳光和未来。
周景明静静地坐在喧闹的教室里,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隔绝在外。他慢慢地、慢慢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坚硬的小铁盒,停顿了一秒,最终,却只是抽出了一支最普通的黑笔。
他用力地握紧了那支廉价的塑料黑笔,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然后,他站起身,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个平静得近乎僵硬的笑容,朝着门口那个刚刚和父母汇合、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红晕的女孩走去。
杨星冉正兴奋地和父母说着什么,一回头,看见周景明走过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周景明!快来,帮我看看这地址填得对不对她扬了扬手里那张崭新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周景明走到她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下。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女孩脸上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他张了张嘴,所有预演了千百遍的话语都堵在喉咙深处,化作一片灼热的苦涩。最终,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点轻松笑意的声音说:
杨星冉,借支笔给我填地址好吗我的……好像没水了。
他的笑容挂在脸上,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阳光落在他摊开的、空荡荡的手心里,那支笔被他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那年的夏天很特殊,特殊的不仅是那个夏天,还有放在心中的那个特殊的她和那段未说出口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