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破庙残缺的神像上,祝观南蜷缩在香案下,冻僵的手指死死抠着半块已然冰凉的馍。
她死了。
死在了祝府真千金祝泠薇回府的第五年,还被主母以“勾引嫡女的世子未婚夫”为由赶出了府。
可是,梁家世子本就是自己的青梅竹马,何来她的未婚夫一说。
没有人会可怜被一步步夺去了嫡女身份的祝观南,直到被赶出祝府的那一天,她才知道这祝府的人心几何。
她不过是听见了祝泠薇流落在外的真相——原来她并不如自己说的那么苦,她是被母亲柳氏瞒着祖母父亲送到庄子上的。
流落在外的十四年虽说不算锦衣玉食,却也是娇养着长大。
母亲柳氏将她狠狠推倒,恶狠狠地告诉自己这几年每一秒的相处都让她恶心;
父亲冷眼旁观,只是嘱咐母亲别闹得太过有辱门楣;
而祖母,那个以慈悲为怀著称的老太太,也只是轻捻手中佛珠——
阿弥陀佛。
祝观南这辈子太蠢了。在真千金找到后自己对祝泠薇一片真心。
不仅敬她嫡女身份,教授她自己从小学习的千金礼仪,还带着她进入京城的贵女圈。
祝府时刻说自己欠了他们的,理应偿还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她看得出来母亲恨自己,从自己出生开始就恨自己。她不明白,既然这般怨恨自己,为何又要精心教育自己。
自己为祝府上下打点良多,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说,更是让许多铺子都起死回生。
更不必说自己得了长公主的眼,赏赐一波一波的下来自己却未得分毫。
雪从残破的屋顶渗进来,一点点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一缕幽魂从冰冷的尸体中缓缓升起。
她看见——
几日后,祝府张灯结彩,婚庆大喜。
梁家世子梁朔东同祝府嫡女大婚,新娘是祝泠薇。
那个真千金,血脉纯正,仪态雍容,在柳氏满面的慈爱中取代了她的位置。
她的青梅竹马,一身红衣牵着祝泠薇的手,满眼爱意。
她想哭,却发现灵魂是没有眼泪的。
原来,自己死前唯一的期许也是假的。梁朔东与祝泠薇也早就有首尾了。
就在她怔怔望着高堂喜庆灯火时,天色骤变,腥风大作。
祝砚安,祝府那个不起眼的庶子,她一鸣惊人,连中三元的庶三哥,一身官袍,冷面踏入祝府灵堂。
灵堂前,他看见了祝观南的灵位——一方薄木牌,上面分明写着:“庶出女儿,祝观南,病逝。”
祝观南只能听见祝砚安说皇上有旨,抄了祝家满门。柳氏坐在上位,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被祝砚安身后的官吏一杯毒酒灌喉。
祝泠薇不顾礼仪尖叫着逃窜,却被人塞入布袋,罚作军妓。整个祝府乱作一团。
她愣愣看着,直到祝砚安回身带走自己的灵位,他的手是这么用力,以至于青筋分明。
“观南,我对不住你…我晚了,你若还在…我定为你撑天。”
祝砚安眼中情深,是男子对女子的情,祝观南看出来了。
原来祝砚安对自己…是男女之情。
可恨自己被主母嫡女蒙了心智,对这位庶兄越来越冷淡,竟然一点儿都没发现。
她看见三哥登上了一人之下的大学士之位,终生未娶。看见三哥府中的灵堂供着自己的灵位。而那位位及人臣的冷面权臣祝砚安,头抵着冰冷的牌位,喉间溢出困兽般的呜咽:“他们都死了,你也死了。”
还看见国公府那位雍容华贵的国公夫人带着下人跌跌撞撞的闯入祝砚安府中,在自己的灵位前泪流不止……
祝观南想活。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能重来一次,自己必定不会再活得这般狼狈,一定能报仇…
她还有那么多事情不知道,还有那么多疑题没有解开。
她还想再问他一句,为何是自己?
-
祝观南身形一轻,眼前万物模糊,等她再次睁眼——是祝府正堂。
自己身着一袭简素的鹅黄云纹锦裙,手中还托着一盏茶。柳氏坐在主母之位,眼中已经泛起了泪水。
——这是祝家的真千金回府那天!是她还祝泠薇嫡女之位,进而一步步被剥夺拥有的一切,终生噩梦的开始。
她记得,自己就是在这晚因三言两语还了嫡女之位,又被祝泠薇以退为进了自己的轻竹院。若不是自己终于被逼的急眼,怕是连院中得力的大丫头玉蕊都要拱手让人。
但是自己也落了个心眼小,容不下祝泠薇的名声。
蠢笨至此,一声不吭地吃了暗亏还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有所亏欠,而祝府保留自己嫡女之位已经是万般恩赐。
祝观南手指一紧,瓷盏颤了颤,差点没拿稳。
她重生了!
她低下头,掩去眼中难以抑制的怨毒,迅速平复心跳,在心底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一世,祝泠薇、柳玉安、还有祝府——你们欠我的,我十倍讨回。”
地上跪着的,正是真千金,祝泠薇,她一袭清淡的碧色衣衫,梨花带雨地哭诉着自己的身世:原来十四年前接生稳婆起了心思,将自己儿媳妇的孩子和祝夫人的孩子掉了个个。而祝泠薇从小在家便是遭受虐待,直到前几天稳婆说漏了嘴,才让她有可乘之机找上了祝家。
意思就是祝观南是祝府一个下人的女儿。
祝观南摸了摸系在腰间的半枚金镶白玉鱼佩,悄然解下来藏入了袖中。
众人看着祝泠薇那张与自己“母亲”柳玉安有八分相似的脸,心中早已信了几分。
“本不敢奢望来府中寻亲,可那家人见我知晓真相,竟要将我卖给鳏夫做填房!泠薇走投无路,才厚颜寻上门来……并非贪图富贵,只求……只求一个容身之所,能侍奉生身父母膝下,便死而无憾了……”她伏地叩首,肩膀耸动,泣不成声。
这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刺中了柳氏的慈母心肠。柳氏扑上去抱住祝泠薇,不停心肝肉儿地叫着。
和柳氏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祝观南对于柳氏的一言一行早就是了熟于心。她分明看出此刻柳氏眼中并非全是悲伤,反而是带着几分安稳。
老夫人赵氏捻着佛珠,脸上并无太多悲戚。她的目光在哭得不能自已的柳氏和祝泠薇身上停留片刻,最终又落回祝观南身上,带着一丝深沉的审视。
这姑娘,从刚才起就有些不对劲,端着茶盏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
按祝泠薇所说,小家子出生的姑娘就算是娇养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上不得台面!
“好了,莫哭了。”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既是血脉至亲,认祖归宗是天经地义。”她看向地上被柳氏搂着的女孩,“你既回来了,祝府便是你的家。这些年你受苦了。”
祝泠薇从柳氏怀中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对着老夫人又是深深一拜:“谢祖母垂怜!泠薇只求能在父母祖母跟前尽孝,弥补这十四年的缺憾……”她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依旧坐在原处的祝观南,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不安,“只是……只是姐姐……”
她这一声“姐姐”,带着怯生生的试探,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祝观南。
前世,就是在这句话后,祝观南心中愧疚,感受到了祝泠薇多年委屈。
然后,便是在祝泠薇状似惶恐的推辞中,稀里糊涂地附和,尊她为嫡女。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连柳氏的啜泣声都刻意压低了几分。
祝观南缓缓抬眼,平静地扫过柳氏,扫过祝泠薇,最后落在主位上的祖母身上。
随后便端着那盏早已温凉的茶,微微向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