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瓶药灌入我口中时,果然如那人说的一般,没什么味道。
我的眼神逐渐溃散。
我看着阿云哭着向我跑来,周伍也来了。
还有那明晃晃的黄袍。
最终我连掌心的纹路都看不清了,也看不见那日宋执是如何抱着我双手颤抖,哭得泣不成声。
宋执押着整个太医院的人为我抢回了三个月的命。
我醒后见到宋执,一次又一次掀翻他端的药碗。
滚烫的药汁烫伤了他的手腕。
我一遍又一遍对他重复一个滚字。
12
后来,宋执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日比一日虚弱,一日比一日嗜睡。
他只在夜里小心翼翼地抱着我,像是抱着易碎的瓷娃娃。
有时,我从梦里惊醒,还会碰见宋执轻轻试探我的鼻息。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守在我床前,不肯合眼。
无论我怎么冷嘲热讽,都不肯走。
终有一日,他撑不住在我床边沉沉睡去。
他在梦里也紧紧拽着我的手。
手腕被他死死地扣着,怎么也掰不开。
我看见他鬓角藏的白发,轻叹了一声,这都是命。
你越求什么,老天就越是让你求而不得。
任你在泥里打滚,阴沟翻船。
我也是,他也是。
我这一生,所求不过自由二字。
却还是在这皇宫里兜兜转转半生。
最后连京城的门都没迈过去。
宋执醒来后,差人送来了凤袍和凤冠。
我看着那衣服上用金线绣的振翅欲飞凤凰,忽然觉得累。
我有时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就顺了他的意吧。
可那大红颜色着实灼我的眼。
我伸手将它们掀翻在地。
凤冠上的红色玛瑙不小心滚了出来。
阿云在看到玛瑙石后夹着的纸时惊呼了一声。
那纸上盖着宋珏的私印。
我颤抖着将信打开,那上面写到:
朕自知命不久矣,可怜吾妻周氏年幼。
深宫凄清,不忍佳人蹉跎岁月。
朕死后,准周氏出宫。
后代帝王生生世世不准打扰,不得为难。
朕死亦安心。
这是唯一一封不是我握着宋珏的手写的圣旨。
也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称朕。
原来那日宋珏嘴里念得不是她娘亲的名字——封琯,而是凤冠!
小孩子的喜欢算不得数。
那时,他嘴里的每一句喜欢,我都以为是那最真心又最廉价的喜欢。
如他今日喜欢纸鸢,明日喜欢弹弓般。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
原来宋珏当初的每一句话,都有在认认真真告诉我:阿肆,我喜欢你。无关年龄。
宋珏到死,都有在努力还我自由。
12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宋执抱着我坐在房顶看星星。
自我被灌了毒药后,勉强捡回三个月的命后却五感尽失。
白天黑夜对我无甚差别。
这天晚上的星子我瞧得清,是真的亮。
宋执,我要走了。
我拿出宋珏的遗诏,对他说:我以宋珏皇后的身份要求你,让我出宫。
宋执红着眼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点头。
阿肆,他能给你的,我也能。
出宫那日,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将帽檐拉得低低的,稳稳地扶着我上了车。
我分明看见他的手腕上,有一条浅浅的粉色疤痕。
马车在驶离京城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咳了起来。
鲜血从我齿缝中流出,殷红了嘴角。
我看着京城远去的楼门笑得泪眼模糊。
隐约中我看见宋珏向我跑了过来,嘴里还在奶声奶气地喊着:阿肆!
我好像又回到入宫那年,刚会走的小团子笑着抓起我的手。
阿肆,我好喜欢你啊!
这一次,我没有瑟缩地躲在嬷嬷身后,而是用尽全力迎了上去。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但愿有来生,日日与君好。
【尾声】
宋执年少铁甲银枪,睥睨天下。
逢战鲜有败绩。
攻克南蛮班师回朝时,他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儿。
明明有那么多人在高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却只听见了她的声音。
他十四岁打马上山,在佛像后撞见女孩儿许愿。
女孩双手合十,虔诚道:我要做皇后!
他轻笑一声转身离开,想着又来了一个异想天开想嫁进皇宫的疯子。
只是他走得太匆忙,还来不及听到女孩儿的下一句话——
我要做皇后,姑母欢喜,我就能出宫了。
宣德二年,周氏女阿肆入宫。
蹉跎半生,也不过十八岁余。
元启三年,周氏病逝于离京的马车上。
同年,景帝宋执追封其为昭仁皇后。
元启十年,景帝终,与昭仁皇后合葬于皇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