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她不会说疼 > 第一章

那张薄薄的人流手术同意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旭指尖发麻,几乎要捏不住。他猛地缩回手,纸张飘落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却像一块巨石砸在他心上,激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泥泞。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冰冷的五斗橱边缘,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起来。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纸摩擦的剧痛,发出破碎不堪的嗬嗬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困兽。眼泪不是流下来的,是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砸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试图喊她的名字,嘴唇徒劳地开合了几次,却只能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晚……晚……
这微弱的呼唤在死寂的房间里打了个转,迅速被无边的空旷吞没,连回声都吝啬给予。
那晚推开的,不是一个挡路的身体,是他血肉相连的孩子,是她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却被他亲手打碎的世界!
他几乎是爬着,手脚并用地挪到卧室门口。衣柜门依旧敞开着,林雪那边的空荡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巨口。属于他的西装、衬衫,孤零零地挂着,散发出樟脑丸和陈旧布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他死死盯着那片空荡,眼神涣散。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凌晨三点厨房里单薄伶仃的背影,昏黄的灯光下,她冻得通红的手指在案板上机械地擀着饺子皮,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声音此刻在他脑子里无限放大,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伴随着姐姐陈慧在医院里那歇斯底里的尖叫——不会下蛋的母鸡!扫把星!晦气!
和他自己那声震耳欲聋、字字剜心的嘶吼:要不是她不会说话,轮得到我捡这个便宜!
这些声音在他颅腔内疯狂冲撞、撕扯,最终化为一片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他痛苦地抱住头,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蜷成防御的姿态,却抵御不了那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灭顶的寒冷和剧痛。那咚咚的擀面声,最终化作了手术器械冰冷碰撞的脆响,一下,又一下,剐蹭着他的神经末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早已暗沉,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扭曲变幻的光带。陈旭撑着发麻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他踉跄着走到客厅,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餐桌,扫过沙发——那里曾是她每晚等他归来的位置。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茶几角落,那个她常用来放些零碎小物的藤编篮子里。
里面空空荡荡,只在角落,躺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银色素圈戒指。那是结婚时,他随手在街边小店买的,最便宜的那种,甚至不是真银,戴久了有些发乌。
陈旭的呼吸骤然一窒。他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抓起那枚冰冷的戒指。戒指内侧,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凹凸感。他冲到窗边,借着外面路灯微弱的光,眯起眼睛,用指甲死死抠着内壁,辨认着。
极其细微的、手工刻划的痕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认真。
一个默字。
刻得很浅,笔画稚拙,甚至有几处刻刀打滑留下的浅浅划痕。可以想象,那双冻红的手,是如何笨拙而执着地握着刻刀,一下,又一下,在坚硬的金属内壁留下这个代表他名字的印记。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多深的执念是在多少个他晚归的深夜里,她独自一人,借着台灯的光,一点一点刻上去的她刻的时候,在想什么是期盼着他偶然发现时的惊喜,还是仅仅,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一种归属
陈旭死死攥着那枚戒指,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反复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他想起钱包深处那厚厚一沓的一路平安纸条,想起行李箱里那盒跨越千里、抚慰了异乡寒夜的茴香肉饺子,想起她每次在门口送他时,那双盛满不舍却只能沉默的眼睛……她把他笨拙地、用力地刻进了生命里,刻进了这枚廉价的戒指里。而他回报她的,是什么是冷漠,是粗暴,是那句足以将她灵魂凌迟的捡便宜,是那一次将她连同腹中骨肉一起推开的、致命的一搡!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在空寂的房间里炸开。他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想将那枚戒指狠狠砸向墙壁,仿佛砸碎它,就能砸碎这无法承受的悔恨和痛苦!
可手臂挥到半空,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拽住,僵住了。他颓然地垂下手臂,将那枚刻着他名字的戒指,连同所有迟来的、血淋淋的醒悟,紧紧、紧紧地攥在拳头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冰冷的金属烙印般嵌在掌心,仿佛要融进他的血肉。他缓缓地蹲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茶几玻璃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的痛哭终于彻底冲垮了所有堤坝。眼泪汹涌地砸在光洁的玻璃上,模糊了倒影里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林雪……他的雪雪……她去了哪里她身上还有钱吗她那么安静,那么怕给别人添麻烦,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和伤害,她能去哪里
这个念头像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混乱和自毁倾向,带来一种更为尖锐、更为紧迫的恐慌。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找到她!他欠她的,何止是一句道歉他欠她一条命,一个家,一个本该被捧在手心里的未来!
陈旭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透出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他胡乱抹了一把脸,踉跄着冲到门口,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关上,震落了玄关柜上一小片积尘。
深夜的街道空旷而冰冷。白色小车在寂静中疾驰,像一头失去方向的困兽。陈旭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黏腻冰凉。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必须找到她!
他先冲到了林雪的父母家。急促的敲门声在深夜格外刺耳。门开了,林母红肿着眼睛,看到是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浓重的悲愤取代。
你还来干什么林母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后的疲惫和尖锐的恨意,雪雪没回来!她不会回来了!你把她伤成那样……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非要逼死她你才甘心!林父沉默地站在妻子身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旭,那目光像沉重的石头,压得陈旭几乎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所有想解释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嘶哑地、一遍遍地重复:妈……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让我见见她,求你们告诉我她在哪儿……
回答他的,是林母再也压抑不住的痛哭和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冰冷的门板隔绝了里面压抑的悲声,也彻底断绝了他从这扇门找到林雪的希望。
陈旭失魂落魄地回到车上。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不在父母家,她能去哪里朋友林雪性子静,几乎没什么朋友。他猛地想起抽屉里那些车票,那些她悄悄跟随他出差的痕迹。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拿出手机,开始疯狂地搜索那些车票上的目的地城市——江城、山城、煤都……每一个城市,他都拨通了当地所有他能查到的连锁快捷酒店的电话,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扭曲变形:请问,有没有一位叫林雪的女士入住聋哑人,很瘦,长头发……
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礼貌而冰冷的回答:抱歉先生,没有查到符合您描述的客人信息。
每一个没有,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缓慢地割下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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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绝望的搜寻中一点点流逝。城市从沉睡中苏醒,街道上车流渐多,喧嚣声透过车窗传进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陈旭开着车,像幽魂一样在城市的脉络里游荡。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公园的长椅、她以前偶尔会去的那家安静的社区图书馆……他摇下车窗,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搜寻着那个熟悉又单薄的身影。每一个相似的背影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每一次辨认后的失望又将他狠狠摔回深渊。
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停在一个不知名的街角,头重重地抵在方向盘上。喇叭被压得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鸣叫,惊飞了路边树上几只麻雀。就在意识快要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沉入水底的气泡,挣扎着浮了上来。
那棵老槐树。
林雪的老家,那个他只在婚前匆匆去过一次的邻县小镇。她家院子外面,有一棵据说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她曾用手机打字给他看过照片,春天时满树洁白芬芳的槐花。她似乎……对那棵树有着特别的感情。有一次她比划着告诉他,小时候受了委屈,总喜欢爬到那棵树的粗壮枝桠上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看着树下的蚂蚁搬家,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好像所有的难过都会被风吹走。
陈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也伴随着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亮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最后一点近乎孤注一掷的希望。没有半分犹豫,他用力踩下油门,白色小车发出一声低吼,调转方向,朝着邻县那个他几乎已经遗忘名字的小镇,疾驰而去。
车轮碾过漫长的公路,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高楼逐渐变成低矮的平房,再到开阔的田野。陈旭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不敢去想如果那里也没有……他不敢去想那个如果。
三个多小时后,导航提示进入目的地范围。陈旭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在狭窄的乡镇街道上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那条种着两排杨树的、通往林雪老家村子的土路。车开不进去,他胡乱把车停在路边,推开车门就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狂奔。
傍晚的乡村,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气息。他气喘吁吁,脚步踉跄地冲进那个熟悉的、有些破败的农家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悠闲地踱步。堂屋的门开着,林雪的父母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饭。看到他突然闯入,两人都愣住了,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雪雪呢!陈旭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和恐惧,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身后那扇通往里屋的门。
林父重重地放下筷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色铁青。林母则直接站了起来,指着门外,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滚!你给我滚出去!我说了雪雪不在这里!你还想……
陈旭根本没心思听她说完。他的目光越过他们,直直投向院子外面。透过院墙低矮的豁口,他看到了!
就在院子外不远处,那棵枝干虬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劲沉默的老槐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背对着院子,坐在裸露的粗大树根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寒冷或悲伤。暮色四合,将她的身影勾勒成一个孤寂的剪影,仿佛要融入身后那棵沉默的古树里。
是林雪!
那一刻,巨大的狂喜和更深沉的痛楚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瞬间将陈旭吞没。他再也顾不上身后林母的怒斥和林父的阻拦,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转身冲出院子,朝着那个树下孤寂的身影狂奔而去!
雪雪!
他嘶吼着,声音撕裂了乡村傍晚的宁静。
树下的身影似乎被这突兀的喊声惊动了,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更深地埋了进去,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点,彻底消失。
陈旭的脚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看着她缩在树根上那无助的姿态,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想说出那千万句堵在喉咙口的忏悔和哀求,可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那里,只化作沉重的喘息和滚烫的眼泪无声滑落。
他慢慢地、无比艰难地抬起脚,一步,又一步,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沉重而疼痛地,朝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小小的世界挪去。每一步都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每一步都踩在他自己亲手制造的废墟之上。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泥土路上,最终,那个颤抖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了她的背影之上。
他终于走到了她的身后,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她外套肩头洗得发白的纹路,能感受到她身体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晚风穿过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低语,像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陈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那冰凉粗糙的树根上,在她身后一点点距离的地方,屈膝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混杂着碎石的硬土上,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他佝偻着背,像一座被悔恨彻底压垮的山丘。他颤抖着伸出手,手指悬在半空,离她单薄的肩头只有几厘米,却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他怕,怕自己的触碰会惊飞这只已经伤痕累累、惊弓之鸟。
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裂的唇间挤出一点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气音:
雪雪……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在沙沙的树叶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那蜷缩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又僵硬了一分。
那一声破碎的雪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林雪紧绷的脊背上激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她更紧地蜷缩起来,双臂死死环住膝盖,脸深埋着,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泞、只想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暮色像粘稠的墨汁,一点点洇染开,将她和身后沉默的老槐树一同吞没。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此刻听来更像是某种压抑的、延绵不绝的呜咽。
陈旭跪在她身后几步远的树根上,膝盖被混杂着碎石的硬土硌得生疼,但这疼痛遥远得像是别人的。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钉在那道单薄得几乎要被暮色融化的背影上。他不敢再出声,怕那点微弱的气流都会惊碎这仅存的距离。他只是死死地、贪婪地看着,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看清了她洗得发白的外套肩头细微的抽动,看清了她散落在颈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看清了她脚下那片深色的、被泪水反复洇湿又风干的泥土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林雪环抱膝盖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些许。她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回头,只是那只紧握成拳、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张开了。
借着最后一缕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天光,陈旭看清了她摊开的手心。
里面紧紧攥着的,是一枚小小的、发乌的银色素圈戒指。正是他昨天在茶几角落藤篮里发现的那一枚。
她带着它。即使离开那个让她心碎的家,即使带着满身无法言说的伤痛逃回这棵童年的老树下,她依然带着它。
陈旭的心脏像是被那枚冰冷的戒指狠狠烫了一下,瞬间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巨大的酸涩和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他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向前倾,几乎是爬行般挪动了一步,离她更近了些,颤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冰凉的外套下摆。
雪雪……
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气,戒指……你带着……你……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剩下本能地、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孩子……我们的孩子……对不起……是我……是我杀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泣血的呜咽,被剧烈的哽咽彻底撕裂,再也说不下去。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树根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从胸腔深处闷闷地挤出来,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就在他痛哭失声,几乎要被无边的悔恨溺毙时,一道微弱得如同幻觉的气流声,极其轻微地擦过他的耳畔。
不是风声。
陈旭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瞬间僵住。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雪的后背,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
刚才……那是什么
暮色沉沉,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们。林雪的身体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那细微的抽动也停止了,仿佛刚才那点声响真的只是错觉。
陈旭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敢眨眼,死死地盯着她。时间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以为那只是自己崩溃边缘的幻听时——
又一声。
极其轻微,极其短促,带着一种艰难的、仿佛从干涸裂缝中强行挤出的气流摩擦声。
呃……
这一次,清晰了一点。像被砂砾堵住的、锈死的门轴,在巨大的外力下,发出的第一声痛苦的呻吟。
不是风声!绝对不是!
陈旭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四肢百骸!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会惊扰到那比蛛丝还要脆弱的气流。
林雪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悲伤的抽噎,而是一种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和某种可怕力量的、不受控制的痉挛。她的右手猛地攥紧了那枚戒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她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膝盖里,仿佛要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呃……啊……
第三声!更清晰!带着一种撕扯般的痛楚!不再是单纯的气流,而是夹杂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属于声带的震动!
陈旭再也控制不住,他猛地向前扑去,不再是跪,而是几乎匍匐在地,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想要去触碰她剧烈颤抖的肩膀。
雪雪!雪雪你能……你能……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希望像灼热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烧得他几乎要发狂!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外套布料的瞬间,林雪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尖锐得如同裂帛般的嘶鸣!
啊——!
那声音充满了痛苦、惊惶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她猛地从树根上弹跳起来,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踉跄着就要往前方的黑暗中冲去!
雪雪别跑!
陈旭肝胆俱裂,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前,双臂猛地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他抱得那么紧,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仿佛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再次消失,阻止那刚刚发出一点声音的奇迹湮灭!
放开我!放开!
一道嘶哑、破碎、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惊恐的女声,清晰地、毫无阻碍地,骤然炸响在陈旭的耳边!
如同惊雷!
陈旭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瞬间被石化!那声音……那声音!虽然嘶哑扭曲,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但那确确实实是人的声音!是林雪的声音!
她不是哑巴!
这个认知如同核弹,在他混乱一片的脑海里轰然引爆!将他之前所有的认知、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捡便宜心态,炸得粉碎!
林雪在他怀里疯狂地挣扎,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条离水的鱼,绝望地扭动、扑腾。她不再试图发出完整的字句,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和嘶鸣:呃……呃啊……放……开……
她的挣扎是如此激烈,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陈旭只觉得双臂快要被她挣断,心头剧痛,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只能更紧地抱住她,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嘶喊:雪雪!雪雪是我!别怕!是我!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该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能……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过后,是更深、更沉的恐惧——她为什么装哑为什么宁愿背负哑巴的标签十几年她此刻的崩溃和恐惧,远胜于在医院被他伤害时的沉默!
放开她!
一声暴怒的断喝猛地从身后炸响!
林父林母不知何时已冲出院子,林父手里甚至抄着一根手腕粗的竹竿,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陈旭狠狠劈来!林母则哭喊着扑向还在陈旭怀里疯狂挣扎的林雪:雪雪!我的孩子!别怕!妈来了!妈来了!
竹竿带着风声呼啸而至!陈旭下意识地侧身想躲,却因抱着林雪而行动受限,眼看那竹竿就要砸在他肩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怀里原本疯狂挣扎的林雪,动作猛地一滞!那双被混乱和惊恐占据的浅棕色眼睛,在看到父亲挥下的竹竿时,瞳孔骤然紧缩!一股巨大的、超越了她自身恐惧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她竟然在陈旭怀里奋力扭转身躯,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朝着那呼啸而来的竹竿撞去!同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濒死的天鹅最后的哀鸣,撕裂了昏暗的暮色:
爸——不要!
竹竿在林父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硬生生停在半空,距离林雪的肩膀只有不到一寸!林父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暴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取代,握着竹竿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雪喊出那一声后,像是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软,直直向后倒去,被身后的陈旭紧紧托住。她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地、无声地从眼角滚落,迅速没入鬓角。
世界一片死寂。只有晚风穿过老槐树叶,发出单调而悠长的沙沙声,像一声声苍凉的叹息。
林母扑到女儿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林父手中的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陈旭紧紧抱着怀里虚脱昏厥的林雪,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低下头,嘴唇颤抖着,轻轻贴上她冰凉汗湿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她的发间。
原来,她不是不会疼。她是把所有的呜咽,都锁在了那个无声的世界里,连同那声迟到了十几年的、绝望的呐喊。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成了她唯一能倾泻秘密的容器。陈旭的目光,越过林雪苍白的侧脸,落在她刚才坐着的粗大树根上。
借着最后一点微光,他看清了。
就在他熟悉无比的那个歪歪扭扭、刻得异常用力的默字旁边,多了一道新的、更深的刻痕。一道短短的、孤零零的、向下延伸的竖线,像一个戛然而止的顿笔,像一个无法继续书写的笔画,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新鲜的伤口。
那道划痕,深深浅浅,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力道,刻进了坚硬的老树皮里。它没有名字,没有形状,只是那么一道沉默的、向下的刻痕,固执地停留在默字的旁边,像一个永恒的、无声的诘问。
陈旭的视线死死钉在那道刻痕上,仿佛被它吸走了魂魄。他抱着林雪的手臂,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灭顶般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晚风呜咽着,卷起几片早凋的槐树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那道刻痕之上,又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