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还是太傅府里唯一的嫡女,却衣冠不整地被裴小将军从裴府大门一脚踹了出去。
自那以后,京城里便传开了——说太傅家的女儿不知廉耻,主动爬上裴小将军的床,最后还被人家毫不留情地赶出来。
街头巷尾的流言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我喘不过气,好几次都想一头撞死算了。阿娘苦苦哀求我才没有寻死。
街头巷尾说什么裴小将军身正不阿,是我不知好歹想攀附,他不过是没做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那天在裴府,明明是他,一步一步哄着我、骗着我,才让我失了分寸。哪是什么我主动缠上去坊间那些说辞,连半分真相都没有,全是颠倒黑白的鬼话!
母亲被我气得晕过去好几回,父亲却像发了疯似的,把我死死关在府里的祠堂,不见天日。
后来我实在熬不住,偷偷托人给裴小将军传了信,字字泣血地问他,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终于回了信。展开信纸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原来从头到尾,他那般引诱我、算计我,全是为了他那个师妹谢瑶。
谢瑶儿与裴正原是同门师兄妹,他们的师傅早有意将谢瑶儿许配给裴正,婚事虽未定下,却也是心照不宣的约定。
可谢瑶儿偏觉得自己配不上裴正——她爹娘原是草莽土匪,这出身让她耿耿于怀。于是她给自己编排了段神秘身世,甚至扬言能预言未来、庇护朝廷。
父亲身为太傅,又有朝中御史看不惯,怎能容一个草莽出身的女子这般妖言惑众、动摇国本便联名上奏,请皇帝将谢瑶儿定为妖女,在皇宫午门广场施以火刑。
谢瑶儿死后,裴正便恨透了我的父亲。
原来,他设计毁我清白,全是为了给他师妹报仇。
我与他的相遇、相知,还有那日的一夜荒唐,从头到尾都是他精心布下的骗局。那些曾让我心动的甜言蜜语,不过是他编织的陷阱,而我竟傻傻地一头栽了进去,如今想来,只觉满心荒唐,又痛彻心扉。
裴正恨透了父亲,可他怎么不想想——谢瑶儿一介民女,行此装神弄鬼的迷信勾当,妄图以妖言撼动朝纲,朝廷怎会坐视不管
就算没有父亲,朝中自有其他忠正之臣会站出来,照样会奏请皇帝处置她。不过是这件事恰好被父亲撞上,由他牵头罢了。
说到底,这是谢瑶儿自己作出来的祸事,与旁人何干
而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从头到尾,我都是那个最无辜的人,却被他当作报复的棋子,落得如此境地。
次年,父亲又卷入党派倾轧,一夕之间锒铛入狱,家产被抄没殆尽。
我这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太傅嫡女,原就已声名狼藉,如今更是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没了,直接被打入贱籍。
后来,江南一个富商江澄,用十两金子将我从那腌臜地赎了出来。我便跟着他回了江南,做了他见不得光的外室。
昔日金尊玉贵的日子恍若隔世,如今这般寄人篱下、无名无分的光景,连哭都觉得多余。
这位江南富商是江南绸缎巨贾江家的独子,娶的是江南总督的千金谢诗诗。谢诗诗的母亲是将门之后,她自小耳濡目染,性子刚烈如火,脾气更是暴烈得很。
江澄素来惧内,哪里敢将我这身份不明的女子带回家中只得将我安置在城郊一处别院,做了他见不得光的外室。
这般忍气吞声、不见天日的日子,一晃又是1年。
这天,江澄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让我好生打扮,到富春楼去招待贵客。
这几年,江澄早把我这当年太傅嫡女的身份当成了噱头。小地方的官绅富商没见过真正的贵女,总对我这落魄的千金好奇得紧,商家间更是以能与我扯上点风流韵事为荣。于是,我便成了他应酬时最趁手的工具,供人赏玩,博人欢心。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我依言换上华服,走进富春楼的包间时,里面早已坐满了人,伶人在旁弹唱,宾客们推杯换盏。江澄坐在上首,他身旁依次坐着几人,其中一人正低头举杯,酒液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真切。
我敛衽上前,屈膝跪地,声音平静无波:奴家来迟了。郎君若怪罪,妾身自罚三杯赔罪,可好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戏谑的哄笑。有人咂摸着嘴道:这就是当年的太傅小姐柳盼儿果然有气度,跟咱们这儿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你瞧这身段,这手指……
后面的话愈发不堪,污言秽语像苍蝇似的嗡嗡作响。可我早已听惯了这些,心上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比这更恶劣的,我何曾没听过
江澄忽然伸手将我拽进怀里,拉扯间,肩头的纱衣滑落大半,衬得我愈发像个轻浮女子。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低头喝酒的人忽然抬了头,目光直直地望向我。
四目相对的刹那,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是他。
是那个将我推入深渊,让我痛彻心扉、万劫不复的裴正,裴将军。
故人这哪里是故人,分明是索命的厉鬼。
我只当没看见那人,过往种种像淬了冰的针,碰一下都疼,索性压进心底。
江澄今天特意叫我来,必是有重要生意要谈。一想到府里痴傻的母亲,还有安儿,我便定了定神,从江澄怀里挣出来,脸上重又挂起惯常的淡笑。
端着酒杯游走在宾客间,该敬酒时弯腰,该陪笑时扬眉,那些刻意的搔首弄姿,早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眼角的余光里,裴正的目光始终黏在我身上,像带着钩子,刮得人皮肤发紧。
江澄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端起酒杯冲裴正举了举,笑问:裴将军看着面熟,莫不是与柳娘是旧识毕竟将军也是从京城来的。
裴正呷了口酒,声音冷得像冰:京中轻浮女子多如牛毛,总会遇上几个眼熟的。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心上,震得我指尖发麻。是啊,当年那个高风霁月的裴小将军,怎么会认得我这种罪臣之女、贱籍之身何况我肩头至今还烙着罪奴二字,那是洗不掉的耻辱印记。
突然,包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一个衣饰华丽,我从未见过;另一个却是江澄的夫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显然是冲我来的。
江澄在桌下的手指猛地攥紧,慌忙起身想去迎,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夫人怎么来了快请入座……
data-fanqie-type=pay_tag>
周围的宾客都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压低声音说,那华服女子是裴小将军的未婚妻,兵部侍郎之女尚晴。
尚晴这个名字像根刺,猝不及防扎进记忆里。当年,她与我一样爱慕裴正,我的情意有多轰轰烈烈,她的痴缠便有多明目张胆。只是隔了这许多年,她容色愈盛,我竟险些没认出来。
两个女子一进门,宴会上瞬间鸦雀无声,连弹唱的伶人都停了弦,僵在原地,生怕这两位贵客迁怒到自己身上。
我心里一沉,知道今晚是躲不过去了。下意识朝江澄望去,想求一丝庇护,可他却别过头,眼神躲闪,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罢了,终究是指望不上的。
宴会总算散了,我刚走到马车旁,还没来得及踏上去,就被人猛地拽进旁边的巷口。拳头和脚像雨点般落下,我只能蜷缩起身子,死死护住头。身上的纱衣本就轻薄,根本挡不住力道,几下就被扯得不成样子,人也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翻滚,肩膀、手肘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到处都是擦伤。
江澄是我表姐夫!柳盼儿你个贱蹄子敢勾引他,就是挑衅我表姐,挑衅我!一个女人的声音恶狠狠地砸下来,你这种无名无份的贱货,连外室都算不上,今天打死你,江澄也不敢放半个屁!
她说得对。江澄这几年待我,不过是面上过得去,他是商人,逐利为本,怎会为了我去得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妻子指望他,不如指望天上掉馅饼。
我正拼尽全力护着头部,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响起,冷冽如霜:尚晴,我送你回客栈吧。再晚些,你父亲尚书大人该说我没看护好你了。夜深不归,于闺阁女子名声碍。
是裴正。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围殴我的人像是得了赦令,脚步声渐渐散去。我浑身酸痛地仰躺在石板上,倒吸一口凉气,疼得眼前发黑。
江澄的妻子可真会算计,借他人之手来教训我,既解了气,又撇清了自己。其实她根本不必如此——江澄从来只把我当敛财的工具,当年赎我回来,也不过是多了个玩物,连府里的下人都不如。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回马车,却发现马车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被遣走了。身上的纱衣破烂不堪,浑身是伤,这副模样走在街上,只会招来更多不堪的风言风语。这些年跟着江澄周旋于官绅富商之间,我在城里的流言本就没断过,若不是有江澄那点微薄的照看,恐怕早被地痞流氓欺辱得不成样子。如今衣冠不整,更是自投罗网。
正当我一筹莫展,疼得几乎站不住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裴正去而复返,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停在巷口。不等我反应,他俯身一把将我拽上了马,圈在怀里策马前行。身上的伤口被他一碰,我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从怀里扔给我一个瓷瓶,看那精致的纹饰,竟是御用的上好伤药。
更让我心惊的是,他竟准确地知道我住在哪里,最后在我那处小院门前停下,毫不留情地将我丢了下去。
我勉强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又胡乱将散着的发丝拢了拢,才推门进院。幸好母亲已服过药睡熟了,安儿正在院子里玩着石子,见我进来,那张小脸上瞬间布满惊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手紧紧搂住我的腰。
娘,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安儿不怕,我摸着她的头,声音尽量放柔,娘去梳洗一下,你在这儿乖乖等着。
刚沐浴完换好衣裳,院外的门就被砰地一声踹开,江澄带着一身酒气和怒气闯了进来。
听说你是被裴将军送回来的他双目赤红,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你们还共乘一匹马柳盼儿,你还要不要脸!这城里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竟敢如此放荡!
不等我辩解,他便将我狠狠掼在床板上,带着酒气的吻落下来,随即变成狠戾的撕咬,脖颈处一阵刺痛。我死死咬着唇不敢作声,可院外传来安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声像刀子剜在心上。
江郎君,求你……我终于忍不住哀求,声音发颤,安儿还在门外,她怕……
江澄却像没听见,动作愈发粗暴。这几年我早就摸清了他的性子,此刻他眼底的疯狂,分明是受了正妻的气,来找我撒火的。
果然,他喘着粗气,淬毒般的话语砸过来:你这种人尽可夫的贱货,生的小野种又算什么在乎她做什么将来还不是跟你一样,学些伺候人的勾当!不如现在就让她看着,早早学起!
心,在那一刻彻底凉透了。
当年他用十金将我赎出,我曾感激涕零,以为是绝境里的生机。这几年,他给了我和安儿、还有痴傻的母亲一个容身之处,我便拼了命地帮他应酬,周旋在那些油腻的官商之间,成了他最得力的交际工具。可到头来,在他眼里,我和容安,终究不过是可以随意糟践的物件。
门外的哭声越来越急,我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为了安儿,我必须忍。
一切结束后,我像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软塌塌地趴在床上。江澄的怒气似乎泄了些,目光扫过我身上的乌青,从怀里摸出一支珠钗,随手扔在床头。
这些年总是这样,他原配夫人添了什么新首饰,总会给我弄一支一模一样的。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他予我的那些不堪,就能让我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上,他走了。
我挣扎着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只见安儿蜷缩在院门口的石板地上,早已哭累了睡过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晚风穿过廊下,带着彻骨的凉。心口的悲凉像潮水般漫上来,瞬间将我淹没。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又过了几日,江澄没再踏足我院子,我倒得了几分清闲,每日在屋里做点绣活,补贴些家用。
这天,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听那脚步声沉稳有力,不似江澄。我抬头望去,心头猛地一紧——竟是裴正。
我慌忙起身想躲进内室,他却快步上前,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躲什么我找你,有正事。今天跟我走。
我惊得怔了怔:跟你走
我会纳你为妾,他看着我,语气笃定,保你往后衣食无忧,过上安稳日子。
你可问过你的未婚妻尚晴我冷笑,那天她带人将我打得遍体鳞伤的狠戾,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能容下我
裴正搂得更紧了些:我会护着你。
凭什么护着我积压多年的怨愤终于忍不住翻涌上来,我抬眼瞪着他,声音发颤,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就是拜你所赐吗
他喉头动了动,没接话,只道:柳娘,你不跟我走,难道要一辈子做江澄的外室何况……我们的安儿怎么办
裴正毕竟是有权有势的朝中将领,想查我的底细易如反掌。我从未刻意隐瞒过安儿的身世,想来他稍一打听便知——安儿,从来不是江澄的孩子。
我与他之间隔着的哪是仇恨二字能说得清的那是浸透了血泪的过往,是被碾碎的人生,怎可能轻飘飘一句跟我走就一笔勾销
我正拼尽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院门外突然传来邻居慌张的呼喊:柳娘子!不好了!你家女儿在巷口被人打了!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头顶,我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也顾不上挣脱裴正了,疯了似的往外冲。女儿是我的命根子,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拼了这条命也要讨回来!
身后的裴正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了上来。
安儿斜斜地躺在小院的台阶上,额角的血正潺潺往下淌,染红了青石板的纹路。送他来的是街口的王大娘,老人家抹着泪说,是在小巷尽头撞见这孩子的——那时安儿已经头破血流地倒在血泊里,气息都弱了些。
我抱着安儿往医馆跑时,心像被一只手攥得死死的。巷口的大夫远远瞅见是我,连诊箱都没打开就摆手;县里的医馆更甚,郎中们一瞧见安儿和我,再瞥见我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裙,便齐齐地挥着手驱赶,仿佛我们沾了什么晦气。
我怎会不知缘由只因我是没脱奴籍的罪臣之女,是江澄藏在外头的外室,连他正房夫人那边的人都懒得正眼瞧我。安儿跟着我,自出生起就背着私生子的名头,在学堂里被其他孩子推搡欺负是常事,我总在他衣袖下发现青紫的瘀伤,或是膝盖上结了痂的伤口,却从没想过会严重到这般地步。
眼看安儿的脸色越来越白,我咬着牙往更远的大医馆跑。可那郎中隔着门板看清是我,哐当一声就上了门闩,嘴里还嘟囔着脏东西别进来。我正急得浑身发抖,裴正不知何时追了上来,他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宝剑,剑刃抵在郎中脖子上时,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治,还是不治
郎中吓得腿一软,裤脚湿了一片,忙不迭地把我们往里请。看着他给安儿清创时,孩子疼得攥紧了我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哭出声,我心口像被针扎似的,又酸又涩。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这尴尬的身份,他怎会连求医都这般艰难
裴正站在一旁,指节因为攥紧剑柄而泛白,侧脸的线条绷得像要断裂。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唯一的骨血,会在这座偏远小城遭此非人的对待。
包扎好伤口,我抱着安儿走出医馆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裴正说跟我回府,我没有拒绝。哪怕我早已被这世道磋磨得没了棱角,也不能让安儿再做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熟睡的安儿,轻轻摸了摸他额角的纱布。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朝着京城裴府的方向驶去,那一路的颠簸里,藏着我唯一的指望——或许换个地方,安儿能活得像个寻常孩子。
随裴正回京城,于我而言,一半是为了阿儿,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这些年积压的郁气早已浸进骨血,加上为了在那些达官贵人之间周旋,酒桌上推杯换盏从不敢推拒,胃里的疼便没断过根。近来更是愈发严重,饭食难以下咽,有时咳起来,帕子上竟会染开点点猩红。
我知道这是沉疴,是常年累月攒下的病根,怕是难好了。可若能借着回裴府的机会,寻些好大夫看看,哪怕只是能多陪阿儿几年,也是好的。还可以给安儿谋个出路。
马车碾过官道,车窗外的景致渐渐染上京城的繁华。我低头抚了抚安儿柔软的头发,又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胃脘,心里默默念着:这京城,或许是绝境里的一线生机吧。
裴正为了安儿,一回京便利落退了与侍郎府小姐的婚约。这场迟来的相遇里,他眼底的决绝藏不住——许是我们母子这几年的境遇,终究是刺破了他那颗看似冰封的心。
入府后的日子,他总想着法儿对我们好。知道我偏爱梅花,竟托胡商寻来罕见的混种绿梅,移栽在我院子里,花苞初绽时,翠色的花瓣映着白雪,确是难得的景致。可这些周到,于我不过是水中月,若不是为了安儿能安稳度日,我断不会踏入这裴府,更不会再见他这个曾让我痛彻心扉的人。
婚期越近,我心里的慌乱就越甚,他却越发殷勤,嘘寒问暖从未断过。倒是安儿,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满心欢喜,整日爹爹喊得亲昵。看在孩子脸上的笑靥份上,我才勉强受了他的好意。
婚礼那日,宾客满堂,竟撞见不少旧人。他那位前未婚妻立在角落,脸色冷淡;江澄夫妇也来了,许久不见,江澄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眼窝深陷,腮骨突兀,瘦得脱了形。他的目光直勾勾钉在我和裴正身上,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疯了似的朝裴正扑来,嘶吼着:为什么都要逼我凭什么抢走我的人你们这些权贵,就只会欺压我们商户!
我太清楚了,江澄本就心性偏执,这些年被他夫人磋磨打压,早已扭曲。我离开他,于他而言或许不是解脱,而是点燃仇恨的火星——那点或许存在过的爱意,早被对权贵的怨毒盖过。
眼看匕首就要刺中裴正,我几乎是本能地迎了上去。刀锋没入胸口的瞬间,腥甜涌上喉头,呕出的血染红了大红的嫁衣。裴正扑过来,颤抖着抹去我唇边的血,声音碎得不成调:别走,求你别走......
可我真的累了。眼皮越来越沉,手从他掌心滑落时,我看见安儿扑过来,死死攥住我的手,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一声声娘撕心裂肺。
裴正抽出侍卫的剑,红着眼将江澄乱刀捅死。血腥味漫开来时,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把我葬在了裴家主宅的梅林里。之后的日子,他带着安儿在墓旁搭了个草棚,日夜守着。春去秋来,绿梅开了又谢,安儿渐渐长大,他却日渐衰老。
最后那年冬天,绿梅又开了。下人发现他时,他正倚着墓碑坐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朵干枯的绿梅,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是终于能随我而去了。
弥留之际,裴正枯瘦的手抚着墓碑上的名字,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仍絮絮叨叨地对着冰冷的石碑说话,仿佛柳娘就坐在他面前听着。
柳娘……你总不信,我跟师妹从来都只是兄妹情分……当年是我气昏了头,才做下那等混账事,伤了你的心……他咳了几声,枯槁的手指颤巍巍攥紧,后来我离开京城,不是厌了你,是怕啊……怕自己忍不住跑回来,再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
听说你在江南过得不好,我这心就跟被剜了似的……恨自己没用,护不住你,还让你为了我……为了安儿,受了那么多委屈,成了别人的外室……老泪从深陷的眼窝滚落,混着满脸沟壑里的尘土,我想补偿你,想把这几年欠你的都补上……可你怎么就……怎么就为我挡了那一刀……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里带着彻骨的悔恨: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可安儿还小,我不能死,只能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把他养大……可我真的熬不住了,柳娘……
到了下面,你……你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再喊我一声夫君他望着飘落的绿梅花瓣,眼神里是近乎哀求的温柔,若是能重来……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一定不会了……
话音渐渐低下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