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通房丫鬟与活阎王 > 第一章

指尖一痛,血珠倏地冒了出来,殷红得像是窗外侯府檐下挂着的那排红灯笼。
我正给侯府世子李修远缝补他醉酒撕破的衣袍,这一下,血正好染在了他雪白的领口。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映在墙上,拉得细长扭曲。
就在这时,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小桃的脑袋探了进来。
她是我在侯府唯一的朋友,此刻却面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瓶金疮药。
她反手将门闩上,三两步冲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像怕惊动了什么鬼祟,一字一句砸在我心上:清棠,主母今早召见账房管事,我听见她说……要把你送给阴司巷的顾昭之。
哐当一声,我手中的顶针掉在地上,滚进了桌底的阴影里。
我指尖一颤,手里的丝线瞬间打了个死结。
顾昭之
那个传闻中以活人精血为药引,半夜索命,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鬼面的活阎王
整个京城,谁人不知阴司巷是活人的禁地,顾昭之三个字,比午夜凶铃还让人胆寒。
可我不过是侯府一个通房丫鬟,身份卑微如尘埃,为何要将我送去那种地方
那不是赏赐,是送死。
小桃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前日撞见王氏在祠堂烧账册,她定是怕你泄露军饷贪墨的事!
我心头一凛,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住了。
原来是那夜。
那夜月黑风高,我记挂着早逝母亲的牌位许久未曾擦拭,便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去了祠堂。
谁知刚到门口,就透过门缝看见主母王氏,她那张平日里雍容华贵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她亲手将一叠厚厚的、封皮上写着边关军需的密账投入火盆,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将她脸上的狠厉照得一清二楚。
我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嘴逃回了西厢房,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当晚,我甚至没能和小桃再说上一句话,就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冲进来堵住了嘴。
一个粗麻布袋从天而降,将我从头套到脚,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窒息。
我像一袋无用的米糠,被扛起来,从侯府的后门押了出去。
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重重地摔在湿冷的青石板上。
麻袋被扯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潮气扑面而来。
我抬头,只见巷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用猩红的朱砂刻着四个字——生人止步。
这里就是阴司巷。
一个驼背的老仆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见我浑身瑟缩,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又一个送来的顾大人今夜刚从‘地府’回来,心情正不好。你若能活到天明,就算你命大。
我被他一把推进一间漆黑的屋子,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随即落了锁。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四壁无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檀香,又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我蜷缩在角落,牙齿不住地打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要昏睡过去时,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铁链拖地的声响。
哗啦……哗啦……
声音由远及近,仿佛踩在我的心跳上。
一道修长的身影自黑暗深处踱步而出。
他身形极高,一袭玄色长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屋里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香炉里那点明明灭灭的青烟,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了他。
他的左脸,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面具从额头覆盖到下颌,只露出一双眼睛。
而他的右脸,却有着刀削般冷峻的轮廓,皮肤在幽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映月,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他只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声音比这阴司巷的石头还要冷:王氏让你来,是想借我的手,杀了你
一句话,直击要害。
我瞬间明白,求饶是没用的,这个男人早已洞悉一切。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强撑着跪直身体,声音因发抖而破碎,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奴婢沈清棠,见过顾大人。若大人肯留奴婢一命,奴婢……愿意为大人绣一幅《百鬼夜行图》。
我停顿了一下,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补充道:用双面绣,正反两面,百鬼皆活。
他幽深的眸光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眉峰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你懂双面绣
我猛地抬起头,直直撞进他那双幽深如渊的眼里,将我此生最大的赌注押了上去:我娘曾是名动江南的绣娘,她临终前,将最后一针‘魂牵’之法,只传给了我。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他拧断脖子。
最终,他转身走向黑暗,只留下一句:允你暂留。
三更天,我蜷在偏房冰冷的草席上,辗转难眠。
忽然,一股彻骨的寒气侵入骨髓,我猛地睁开眼,赫然看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就立在窗前。
他摘下了鬼面,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完整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却英挺到极致的脸,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
他没有看我,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香案上的一块残破的兵符。
我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快要停止,生怕惊动了这尊活阎王。
可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回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我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咬着牙,轻声道:大人若真以杀人为乐,又何必……留我绣图您……您也在查侯府的事,对吗
他眸光骤然一冷,杀意凛冽,我几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可那杀意只是一瞬,随即又缓了半分,变得复杂难辨。
他走过来,将一件尚有余温的黑色外袍扔在我身上,低声道:明日起,你替我整理地府带回来的卷宗。
说完,他转身离去,在门口顿了顿,声音低沉地传来:别问太多,活着就好。
门被关上,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紧紧攥住那件黑袍,手心里,是我从侯府逃出来时,趁乱从怀中偷偷藏下的那半片被烧焦的账册残角。
这阴森可怖的鬼屋,这人人避之不及的活阎王,或许,是我沈清棠唯一的生路。
门外骤然停下的脚步声,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老鬼醉醺醺的笑闹。
我捏着金线的手指一紧,心跳漏了半拍。
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股子阴司巷独有的,浸透了血与铁的寒气。
除了顾昭之,再无二人。
老鬼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猛地站起身,冲着门口的方向讪讪地拱了拱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大人,我就是路过,路过,便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没抬头,依旧垂着眼,一针一线地勾勒着判官笔下那最后一笔朱砂。
可我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那幅未完成的《百鬼夜行图》上。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可我心知肚明,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这门在京都绝迹了三十年的双面绣,也看见了我这个谎称整理卷宗,实则在探他底细的丫头。
第二天一早,阴司巷的宁静就被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
一个穿着体面,满脸刻薄的婆子,由两个家丁护着,正嫌恶地用帕子捂着口鼻,站在偏院门口。
就是这儿这种鬼地方,也能养出什么正经绣娘她正是周夫人的心腹,赵嬷嬷。
听闻她家老爷新丧,却夜夜托梦给周夫人,说是在底下受冻,没件像样的衣裳。
周夫人寻遍了京都有名的绣庄,烧了无数纸衣,都无济于事,最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阴司巷出了个能与鬼神通的绣娘,这才捏着鼻子派人前来。
赵嬷嬷上下打量着我,见我一身粗布衣裙,荆钗布裙,眼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小丫头,别是什么江湖骗子,拿些纸糊的玩意儿来糊弄鬼神,我们夫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我停下手中的针线,缓缓抬起头,对上她那双势利的眼睛,忽然笑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起身,将一旁绣架上盖着的白布猛地掀开。
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往生莲》。
赵嬷嬷起初还不屑一顾,可当她走近两步,看清那绣品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绣品的正面,一朵圣洁的白莲正徐徐绽放,莲瓣饱满,露珠晶莹,仿佛能闻到清幽的香气。
可当她不经意间瞥见绣品反面时,却吓得啊一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
只见那绣品的反面,与正面莲花盛开的位置分毫不差,盘踞着的却是一具森森白骨,嶙ajp的骨节化作莲花的根茎,深深扎入黑暗的泥土之中。
丝线在光影下交织,那莲下的枯骨竟好似有魂影在微微浮动,一双空洞的眼眶,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阴阳同体,荣枯共生。
这……这是什么邪术一朵花,怎么……怎么底下是骨头赵嬷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话都说不完整。
我走上前,轻轻抚过绣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莲开见佛,见的是往生。根植于骨,指的是尘缘。嬷嬷若是不信,三日之后,可请周夫人亲至。绣成之日,便是亡魂安宁之时。我话音刚落,便察觉到廊下多了一道身影。
顾昭之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负手而立,一身玄色官袍将他衬得愈发清冷。
他看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赵嬷嬷,又看看我那幅诡谲的绣品,那向来如冰封的唇角,竟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
三日后,周夫人果然亲至。
她不敢再有丝毫轻慢,在院中设了香案,沐浴焚香,对着那幅已经完成的《往生莲》三跪九叩。
就在她叩下最后一拜时,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绣品上的莲花忽然像是活了过来,无风自动,层层叠叠的莲瓣间,竟真的氤氲出一个模糊的男子虚影。
那虚影对着周夫人温和一笑,随即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在莲心之中。
周夫人怔怔地看着,半晌,泪流满面,口中喃喃道:他笑了……他终于笑了……一时间,阴司巷出了个能绣出安魂绣的神奇绣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京都权贵圈。
无数帖子雪片般飞来,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我却立下规矩,开出天价,且只接家有冤沉,亡魂不宁的订单。
夜里,我将赚来的第一笔,足足五百两的银票,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顾昭之的书案上。
大人,这些钱,够买一份当年兵部军饷账册的副本吗他正在看卷宗,闻言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烛火下凝视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要拒绝。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叠银票,指尖无意中擦过我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低声道:城南书肆,有个瞎眼老头,姓陈。曾是兵部专司抄录的文吏。我心头猛地一跳。
陈瞎子,当年负责誊写军饷账册的十几名文吏中,唯一一个在那场大火中活下来的人!
正当我心神激荡之时,他忽然站起身,朝我走近一步。
我下意识地后退,他却已经伸出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拂过我的发鬓,捻去了一缕不知何时沾上的灰尘。
明日,我会去城南为你开道。你扮作去书肆采买绣线的姑娘。那掌心微烫的触感,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已经转过身,只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句比夜色更凉的话。
别死在任务前面。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被他触碰过的发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夜风从窗外灌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城南书肆,陈瞎子……这条追查了十年的线索,终于有了眉目。
可我的心,却在这一刻,乱得一塌糊涂。
我看着顾昭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阴司巷里最深不可测的,或许不是那些卷宗里的冤魂,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竹杖微凉,那卷藏于杖中的密账副本仿佛带着陈瞎子指尖的颤抖,烙印在我的掌心。
我屏住呼吸,将它塞入袖中,转身的瞬间,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可我万万没想到,刚踏出绣线铺的门槛,一盆冷水就兜头浇下。
李修远,我那前主家的宝贝儿子,正带着七八个家丁,堵死了我所有的去路。
他那张向来纵欲过度的脸此刻写满了狞笑,像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好你个贱婢,竟敢私逃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他踱步上前,眼神黏腻地在我身上扫过,正好,主母发了话,把你卖去醉春楼,还能换回三百两银子,够我喝几顿好酒了。
三百两,我的命,在他眼里就值几顿酒钱。
家丁们发出哄笑,一步步围了上来,那一张张脸,和前世将我活活打死的嘴脸重叠在一起。
强烈的恨意与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但我死死攥紧袖中的密账,它是我唯一的底牌,是我复仇的利刃。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挺直了腰背,脸上却挤出惊惶的神色:李少爷,你……你不能动我!我现在是顾大人的绣娘,为他绣往生图的!
顾大人李修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你说那个住在阴司巷,整天戴着鬼面的疯子一个见不得光的阉人罢了,你也配攀他给我上,把她绑了!
家丁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我绝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冰冷的砖石让我瞬间清醒。
就在那粗糙的手即将触碰到我衣袖的刹那,巷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铜铃轻响。
叮铃,叮铃。
那声音极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原本喧闹的巷子瞬间死寂,一股阴风毫无来由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人汗毛倒竖。
所有人,包括李修远,都下意识地望向巷口。
残阳如血,将一道颀长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宛如地狱的投影。
来人一身玄袍,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他没有戴那张标志性的恶鬼面具,露出的那张脸,清俊得近乎妖异,却比戴着鬼面时,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阎罗。
是顾昭之。
顾……顾……李修远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腿一软,险些当场跪下。
顾昭之没有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我身上,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
她绣的《往生莲》,你父亲昨夜穿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一道炸雷,在李修远耳边轰然炸响。
他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爹,安远侯,三天前才刚刚暴毙下葬!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在昨夜穿上我绣的衣裳
我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趁着众人惊疑不定,拔高了声音,确保周围看热闹的街坊都能听见:李少爷若是不信,大可以回去问问府上的赵嬷嬷!今日周夫人来取寿衣时还亲口说,侯爷夜里托梦给她,说自己死不瞑目,指认贪墨军饷之人,就在侯府之中!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贪墨军饷,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修远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猜忌与鄙夷。
你……你胡说!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李修远被逼到了绝路,恼羞成怒之下,竟一把夺过身旁家丁的佩刀,面目狰狞地朝我当头砍来!
我吓得闭上了眼,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我再睁眼时,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顾昭之仅仅是袖袍一挥,那把锋利的钢刀,竟在离我额头三寸远的地方,被一层白霜迅速包裹,在半空中冻结成了一坨冰疙瘩!
阴风卷地,碎冰簌簌落下。
顾昭之一步步逼近魂飞魄散的李修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再动她一下,他一字一顿,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我让你爹在地府,日日受拔舌之刑。
啊——!鬼啊!李修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扔下刀柄,连滚带爬地逃了。
家丁们更是作鸟兽散,看热闹的人群也退得一干二净。
转眼间,长街之上,只剩我和他。
风停了,我却感觉自己仍立在风暴的中心,心跳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夜深,阴司巷的鬼宅里,烛火摇曳。
我将那卷浸透了汗水的密账,郑重地交到顾昭之手上。
他展开账本,目光落在军饷三万两,转王氏私库那一行字上时,握着纸卷的指节寸寸发白。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一拳砸向身旁的墙壁,墙灰簌簌落下。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砸在我心上。
那只平日里挥袖间便能冻结刀刃的手,此刻竟渗出了血丝。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覆上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低声道:将军……顾大人,仇要报,但别被恨吞噬了自己。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那骇人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可当他的视线触及我的眼神时,那滔天的恨意竟如同被安抚的猛兽,一点点缓和、平息。
他死死盯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为何帮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笑了,是重生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因为你没让我死。在我被当成一条狗随意买卖的时候,你给了我一条活路。
话音刚落,他忽然伸手,一把将我拉入怀中。
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坚硬的胸膛,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他的声音,就响在我的耳畔,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记住,若再有人要伤你,我必让他……魂飞魄散。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跳漏了一拍。
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檀香与淡淡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钻入我的鼻腔,竟让我生不出一丝一毫挣扎的念头。
这间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鬼屋,在这一刻,竟成了我两世为人以来,第一个……有点像家的地方。
怀抱很冷,却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靠在他肩上,听着巷外呼啸的风声,忽然想起李修远连滚带爬逃走时的狼狈模样。
顾昭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走神,松开我,走到窗边,看向安远侯府的方向。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像是融进了夜风里:今夜的风,会很冷。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我有一种预感,李修远带回侯府的,绝不止是恐惧那么简单。
那阵凭空而起的阴风,似乎有一缕,已经悄悄跟上了他。
那张薄薄的纸条在我指尖几乎要被捏碎,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像淬了毒的刀,字字扎心。
李修远,那个在我面前吓得屁滚尿流的草包,竟在酒后吐了真言。
账本!
我阖上眼,眼前浮现出夫君出征前温柔的眉眼。
他说,此去边关,为国尽忠,九死无悔。
可他没说,他会死在自己人的贪婪之下。
王氏贪墨军饷,构陷忠良,这等滔天大罪,竟被她用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连地府都因证据不足而无法定谳。
如今,李修远这个蠢货自乱阵脚,竟把唯一的命门给漏了出来。
我冷笑一声,光靠这捕风捉影的流言,根本扳不倒根基深厚的定北侯府。
要想让这把火真正烧起来,就得有人从侯府内部,亲手递出火把。
我不再犹豫,从箱底取出一匹上好的素绢,月光下,银针穿梭,如流光,如冷电。
我绣的不是花鸟鱼虫,而是血海深仇。
一只断了翅膀的孤雁,在枯枝上哀鸣,背景是萧瑟的关山。
我用了双面绣的技法,正反两面,皆是同样的悲凉景象。
翻过背面,我在雁足之下,用细如发丝的血色丝线,绣下一行小字:
妾周氏,泣告京都诸位夫人:夫君含冤而逝,账册焚尽,唯余一线生机在阴司巷沈娘子手中。
周将军,夫君昔日袍泽,同样惨死边关,尸骨无存。
周夫人性情刚烈,在京中贵妇圈里极有声望。
这幅绣品,就是我射向她们心头的第一支箭。
次日,老鬼依我吩咐,悄无声息地将绣品送到了周夫人府上。
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当晚,老鬼便带回了消息。
周夫人在自家佛堂,召集了七位与她遭遇相似的贵妇,她们的亡夫,都曾是边关将士。
她们在佛前焚香刺指,滴血盟誓:若阴司巷沈娘子所言属实,我等八人,愿联名上书刑部,便是拼上全族荣辱,也要为亡夫鸣冤!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都的后宅。
权贵们或许不在意几个边关亡魂,但他们不能不在意自家后院会不会因此起火。
甚至,连久居深宫、早已失势的德太妃都遣了心腹太监,送来一匣子稀有的金线,只求我为她绣一幅能照见真相的绣品。
我借阳世妇人之手,搅动风云,这盘棋,总算活了。
顾昭之听完老鬼的汇报,一直紧锁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他那双看透幽冥的眼眸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你竟想借阳世人情,来撬动阴司的缄默
我正低头理着金线,闻言手下未停,只轻声回道:大人,地府判案,字字句句讲的是铁证。可人间伸冤,往往只缺那第一个敢开口的人。
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坚定。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出手阻止。
最终,他却从袖中取出一块漆黑如墨的令牌,递到我面前。
令牌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令字。
明日,你扮作采药女,去城东义庄,找一个叫‘阿七’的仵作。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手里,有三具边关送回的尸骨,死状与军方卷宗上的记录,大相径庭。
我心头一凛,紧紧攥住了那块令牌。
翌日,我依言找到义庄。
阿七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草药和陈腐气息。
他验过令牌,一言不发地领我到停尸房最深处。
三具盖着白布的担架并排摆放。
他伸手,猛地掀开第一张白布。
一具枯骨赫然出现。
我强忍住胃里的翻腾,定睛看去——那骨架的肋骨处,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向内塌陷的碎裂状,而那早已化为枯骨的咽喉处,竟有一道清晰的勒痕。
这不是战死。我声音发颤。
是活埋。阿七沙哑地开口,像两块砂纸在摩擦,当年那批军饷,就是他们押送的。王氏的人马假传军令,设伏灭口,对外只说是遭遇敌袭,全军覆没。押送队里,只活下来我一个,因为我是军医,他们留我处理‘后事’。
他掀开另外两张白布,无一例外,全是同样的死状。
滔天的悲愤与寒意自我心底涌起,几乎要冲垮我的理智。
我的夫君,我的袍泽兄弟,他们不是死于冲锋陷阵,而是死于这般屈辱的谋杀!
我指尖冰凉,却稳稳地拈起了针线。
我没有用素绢,而是直接将那块盖尸的白布铺开,以尸骨为景,以冤魂为题。
我的针尖在白布上飞速游走,这一次,我绣的不再是无声的悲鸣,而是来自地狱的控诉。
随着最后一针落下,停尸房内阴风大作,三具枯骨上空,竟缓缓浮现出三道淡薄的虚影,它们盘绕着自己的尸骨,口中无声地张合,吐出一个个由阴气凝聚而成的冤字。
你……你竟能引魂显形!阿七惊得后退一步,眼中满是骇然。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小心地将这幅《三魂夜诉图》卷好,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
归途中,我的心绪仍未平复。
这幅绣品,将是呈上刑部大堂的,最无可辩驳的铁证。
然而,刚走到阴司巷口,我的脚步便猛地顿住。
一辆熟悉的华贵马车正静静地停在巷外,车身上定北侯府的徽记在夕阳下分外刺眼。
车帘被掀开,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匆匆下车——是王氏的心腹,赵嬷嬷。
她神色慌张,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倨傲,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做工考究的檀木匣子,径直朝我的店铺走来。
檐下的风灯轻轻摇曳,我身侧的顾昭之不知何时出现,他望着赵嬷嬷仓皇的背影,眸光幽深如潭。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冷意:王氏,坐不住了。
父子相残,比一刀杀了他们更解恨。
我指尖在账本上轻轻一点,上面是清棠坊开张首日喜人的进账。
可我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本更重要的账。
顾昭之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仿佛要看穿我心底最深处的盘算。
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沉水香味,不知不觉间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修远那样的人,不过是王氏养在后宅里的一条狗,我没抬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狗咬了主人,被关起来饿几天,是他们主仆之间的事。我为什么要救
我说的是实话。
李修远,那个曾经与我青梅竹马,却为了前程眼睁睁看着我被王氏贬为通房丫鬟的男人,在我心里早就死了。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我只是好奇,顾昭之踱步到窗边,月光给他漆黑的袍子勾勒出一道银边,你既然不想救他,又为何说要让侯府父子相残
我终于抬起眼,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因为李修远虽然是条狗,但他知道的秘密,却足以让另一条老狗——也就是定远侯,亲手打断他的腿。
王氏的疯狂,恰好给了我一把递出去的刀。
她把李修远关进祠堂,罪名是走漏账本消息。
这个罪名,在定远侯听来,可就不是母子置气那么简单了。
军饷账册被烧是何等大事
若是李修远真的往外透了风声,那就是叛出侯府,动摇根基。
定远侯此人,我虽接触不多,却也知道他最重脸面与权势。
他绝不会容忍一个可能会毁掉整个侯府的儿子活在世上。
我要的,是让定远侯相信,李修远不仅泄密,还想以此为把柄,夺他侯爷之位。我冷笑着补充,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就会清理门户。
顾昭之静静听着,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计策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仅凭一个祠堂,一句疯话,还不足以让定远侯这样的老狐狸彻底对亲生儿子动杀心。他会怀疑,会查证,但只要找不到更确凿的证据,他最终还是会保下李修远。
他一针见血,指出了我计划里最薄弱的一环。
是啊,王氏疯了,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定远侯心思缜密,怎么会轻易被蒙骗。
想要让他彻底疯狂,我手里的筹码,还远远不够。
王氏认下的军饷用途不明,只是一个开始。
这笔钱究竟去了哪里,用在了何处,背后还牵扯了哪些人……这才是能让定远侯万劫不复的真正命门。
可我上哪儿去找这些证据
当年的知情人,除了被王氏一把火烧死的账房管事,恐怕都已成了她的心腹,或者,早已化为尘土。
我的思绪陷入了僵局。屋内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阴司巷里,有个陈瞎子。
顾昭之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
我一愣。
陈瞎子我听说过,是城南一个算命的,据说有半仙之体,能卜过去,能算未来,只是脾气古怪,寻常人就算捧着金山银山去,他也不见得会开口。
他不算未来,只谈过往。顾昭之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淡淡道,侯府三十年前还不是侯府,只是个三等将军府。陈瞎子,曾是府里的马夫。
我心头猛地一跳。
一个在侯府待了那么多年的老人,哪怕是个瞎子,耳朵也一定听过不少秘密。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身朴素的青布衣衫,独自一人去了阴司巷。
巷子又深又窄,终年不见阳光,石板路上覆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陈瞎子的卦摊就摆在巷子最深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一张破桌,两张竹凳,一个签筒,如此而已。
我走上前,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他没动,那双灰白浑浊的眼珠转向我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
姑娘身上,有冤魂的气息,也有新生的气息,怪得很。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心下一凛,沉声道:我想知道定远侯府三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陈瞎子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答非所问:丫头,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拔掉大树,光砍枝叶可不行,得断了它的根。
根在何处我追问。
他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在阴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瘆人:根,埋在土里,也记在纸上。那笔烧掉的军饷,不过是后来结出的一个烂果子。真正有毒的种子,早在他们还是将军府的时候,就埋下了。
他顿了顿,凑近了一些,几乎是用气声说道:去找那些被遗忘的字吧,它们藏在兵戈铁马的尘埃里,等着见光呢。
说完,他便闭上了嘴,任我如何追问,都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握紧了袖中的银票,转身离开阴司巷。
阳光重新落在我身上时,我却觉得比巷子里更冷。
被遗忘的字……兵戈铁马的尘埃……
我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脑中一道电光石火闪过。
兵戈铁马,掌管这些的,是兵部。
而被遗忘的字,自然是那些积满了灰尘,无人问津的陈年旧档。
那一刻,我知道我该去哪里了。
阴司巷的石板路,被月光照得惨白。
陈瞎子那句死人才能守住死人的秘密还在我耳边回响,我已然站在了兵部废弃档案房的门前。
这里阴气森森,连风都带着一股子腐朽的铁锈味。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埃簌簌而下,呛得我直咳嗽。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按照陈瞎子的指引,摸索到最里间那面潮湿的墙壁。
指尖触及墙面,一片冰凉。
我屈起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二、三……七。
第七下,声音空洞。
我心头一跳,用尽全力将那块松动的墙砖向内一推,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赫然出现。
我探手进去,摸到一个冰冷的铁盒。
打开它,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泛黄的羊皮纸。
正是那份边关军需调拨令的原件。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借着月光,看清了最下方那两个刺眼的私印——一个是镇北侯府家主的,另一个,则属于镇守边关的孙将军。
他们竟敢私吞军饷,用士兵的血肉来填满自己的金库!
我心口狂跳,将调拨令紧紧揣入怀中,转身便要离开这鬼地方。
可就在我踏出档案房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划破夜的死寂,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是箭!淬了剧毒的箭!
我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寒芒在我眼前极速放大,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熟悉的、比夜色更浓的黑影自我身侧一闪而过,径直挡在了我的身前。
噗——
那是利箭穿透血肉的沉闷声响。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高大的背影,是他,是顾昭之。
那支足以致命的箭矢,此刻正深深地钉在他的右边肩胛骨上,箭羽兀自颤动。
可诡异的是,没有一滴血流出。
找死。
顾昭之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他头也未回,只是漠然地抬起左手,轻轻一挥。
霎时间,我周身阴风大作,鬼气森然。
几个原本隐匿在暗处的黑衣死士,竟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身形瞬间凝滞,脸上还保持着狰狞的杀意,却已成了一座座僵立的雕像。
我扶着他踉跄地回到阴司巷,巷口的石碑上生人止步四个字,在月下显得格外刺眼。
关上门,我颤抖着手,想要为他拔出那支箭:你……
无妨,他声音依旧平淡,皮肉伤。
可他分明连皮肉都没有!
我咬着牙,心一横,握住箭杆猛地向外一拔!
没有鲜血淋漓,没有痛苦的闷哼。
我只看到,在他肩胛骨的伤口处,一抹极淡、却无比圣洁的金色光芒,一闪而逝。
那光芒,我曾在寺庙的金身佛像上见过。
我如遭雷击,手里的箭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喃喃自语:你……你不是鬼
顾昭之沉默了。
他背对着我,身形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孤寂。
良久,他才缓缓闭上眼,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与悲怆。
我是未散的英灵。当年镇北关一役,我与三万将士,皆因军饷不至,弹尽粮绝,战死沙场。执念不消,地府感念我护国之功,许我为差,暂留人间。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我心上。
若真相大白,沉冤得雪,我便……魂飞魄散。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懵了。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酒坛子在我脚边碎裂,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顾昭之!老鬼不知何时闯了进来,他双眼通红,怒不可遏地指着顾昭之的背影,你疯了!你真要为了这么个黄毛丫头,放弃千载难逢的轮回机会!
他又怒气冲冲地转向我,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你懂什么!他是要活的人,你要的是死的仇!你们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
老鬼的话像一盆冰水,将我彻底浇醒。
是啊,我为的是复仇,是让恶人伏法,是想在这世间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而他呢他沉冤得雪的代价,竟是彻底的消亡。
我看着顾昭之落寞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老鬼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若他魂飞,我便绣一万幅《往生图》,诵一万遍往生咒,用我余生所有功德,引他归来。
话音刚落,顾昭之猛然转身,他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竟翻涌着滔天巨浪。
下一秒,他一把将我死死拉入怀中,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喑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棠,若我变回那个征战沙场的将军,还能……牵你的手吗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
我哭得泣不成声,把脸埋在他冰冷的胸膛里,用力点头:你早就是将军了,一直都是。只是我……我一直没敢认。
次日,天光大亮。
我与顾昭之联名,将那份调拨令,连同我这些年搜集的所有侯府罪证,一并呈递御前。
早朝之上,当那份带着私印的调拨令被公之于众时,满朝哗然。
镇北侯府嫡子李修文,那个素来与世无争的文弱书生,竟也走上殿前,当庭陈述主母王氏与他父亲的种种恶行,桩桩件件,闻者惊心。
人证物证俱在,龙颜大怒。
一道圣旨,镇北侯与主母王氏当场被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三个月后,尘埃落定。
镇北侯府满门抄斩,家产尽数充公,被他们私吞的军饷,一分不少地重新拨往边关。
那一日,我与顾昭之并肩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俯瞰着京城的万家灯火。
他身上的鬼气,正随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
他眼中的执念与怨愤,如冰雪般消融。
金光大盛,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照亮。
在他体内,一副银色的将军铠甲铮然重现,冰冷的虚影渐渐凝实,化为温热的血肉之躯。
他回来了。
我的大将军,回来了。
我笑着,流着泪,朝着他的方向奔去。
他稳稳地接住我,将我一把抱起,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他的笑声爽朗,像春风吹破了凛冬的冰封:沈清棠,我以大宁将军顾昭之之名,求你一生,为我绣一双鸳鸯枕。
万千百姓仰望着城楼上的神迹,欢呼声、跪拜声响彻云霄。
我却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不,我要你看着我——把‘清棠坊’开遍大宁十三州。
他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一个滚烫的吻,轻轻落在了我的眉心。
好。
同一时刻,阴司巷尽头,那块刻着生人止步的石碑,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最终化为一地齑粉。
那曾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屋,如今,终于住进了它真正的人间烟火。
顾昭之重生的那日,金光散尽,百姓跪拜如见神明。
三日后,京中的欢腾与议论渐渐平息,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只是这份平静,却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违和。
宫里对顾昭之这位死而复生的大将军,赏赐丰厚,却迟迟没有正式的召见与安排。
而顾昭之,除了日日陪着我,便是在院中擦拭他那把重现人间的长枪,安静得不像一个刚刚沉冤得雪、重获新生的铁血将军。
一切,都太过平静了。
我以为心死过一次,再听到任何消息,都能波澜不惊。
可当小桃哭着跑回清棠坊,将坊间那些不堪的流言一句句重复给我听时,我才发现,有些名字,早已刻进了骨头缝里,轻轻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她说,外面的人都说,顾昭之是天上的神将,我是地府的游魂,神将重生,自然要配云端仙子,我这缕阴魂,早就该散了。
她们说得没错。
阴间的情,本就不该带到阳世。
我笑着安抚小桃,指尖却冰凉。
夜里,我独自坐在灯下,想理清坊里的账目,可算盘珠子在指尖下拨得乱七八通,笔尖蘸饱了墨,悬在账本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账本上晕开一团墨迹,像极了我此刻的心。
我眼前反复浮现的,是地府忘川边,他替我挡下鬼差的锁魂链,将我紧紧护在怀里。
他身上的玄甲冰冷,声音却滚烫,贴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清棠,等我们回了阳世,求你一生,为我绣一双鸳鸯枕。
那句话,我曾以为是盟誓。
如今想来,或许,真的只是一句谢恩。
谢我在地府为他引路,谢我替他缝补魂体,谢我陪他走过那段最孤寂的路。
可唯独,与情爱无关。
想到这里,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丫头,出息点。一道戏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下一秒,一个黑影拎着酒壶,轻巧地翻墙而入,一屁股坐在我那架刚绷好素纱的绣架上。
是老鬼。
他在地府时就是个不安分的,没想到来了阳世,这翻墙的毛病还是没改。
他灌了一大口酒,酒气混着夜风扑面而来,眼神里满是嘲讽:怎么真信了外头那些屁话你以为他顾昭之重生一回,就是为了回来继续给皇帝当牛做马,任由婚事摆布的
我垂下眼,没有作声。
他当年为了护住大宁的边疆,连命都能不要。老鬼冷笑一声,酒壶重重地磕在窗沿上,如今他死而复生,你觉得一道赐婚的圣旨,就能把他捆死他若真想抗旨,皇帝又能奈他何再杀他一次吗
老鬼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我强撑起来的平静。
是啊,我怎么忘了,他从来都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正心乱如麻,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另一道人影闪入,带着一身寒气。
来人是李太傅的公子,李修文。
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手中捧着一卷用黄绢包裹的东西,快步走到我面前。
沈姑娘,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这是圣上赐婚圣旨的副本。婚期定在七日后。但是,我父亲在狱中已经写下了完整的供状,承认当年构陷顾将军拥兵自重一事,柳尚书的家族也曾收受过我父亲旧部王氏的巨额贿赂。只要将这份供状公之于众,柳家为求自保,必然会主动向圣上退婚。
我看着他手里的黄绢,那上面承载的,是一条能让我脱困的路。
可我却缓缓摇了头。
李公子,多谢你的好意。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想用旧日的罪责去逼迫一个无辜的女子退婚,更不想让他为了我,背上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他已经为国为民,死过一次了。
你倒是清高!老鬼在一旁啧了一声,又灌了口酒,眼神却锐利地盯着我,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你替他做了决定,问过他自己想怎么办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我总想着为他好,却从未问过他,他到底想要什么。
七日时光,转瞬即逝。
赐婚那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礼部的仪仗从街头排到街尾,鼓乐喧天,柳家那顶八抬大轿,缀满了明珠玉石,华贵无比,已经停在了镇国将军府的门前。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场天作之合。
而我,将清棠坊的大门紧闭,独自在库房里,整理着最后一匹赤霞锦。
这匹锦缎,是我用最名贵的金线,耗时三月绣成的,本想……本想做成一双最美的鸳鸯枕。
如今,也该收起来了。
就在我将锦缎卷好,准备放进木箱的那一刻,坊外喧天的鼓乐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人群鼎沸的哗然声,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块巨石。
小桃砰地一声撞开库房的门,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声音激动得发颤:小姐!小姐你快出去看!顾将军……顾将军他来了!他穿着大红的婚服,抱着一块牌位,来了咱们清棠坊!
我脑中嗡的一声,扔下手里的锦缎,疯了一般冲出坊门。
只见长街之上,百姓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路的尽头,我的清棠坊台阶之下,顾昭之就站在那里。
他身上穿着那件本该迎娶柳家小姐的大红婚服,外面却还罩着他那身浴血奋战的玄色铠甲,红与黑的交织,刺得我眼睛生疼。
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块黑色的木制牌位,上面用金粉写着一行刺目的字——镇国将军顾昭之与通房丫鬟沈清棠合葬之位。
那是我在地府时,他亲手为我们二人刻下的假碑,为了骗过鬼差,说我们是约定了同生共死的夫妻。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牢牢地锁住我。
他的声音,借助内力,传遍了整条长街,朗朗如钟鸣:圣上赐婚,皇恩浩荡,顾昭之在此谢过。但我顾昭之,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黄泉路上走过一遭,只认一个道理——我只认一个活生生的沈清棠。今日,她若不点头,我顾昭之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我的心魂。
人群中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惊天的议论。
柳家的花轿旁,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掀开车帘,竟是周尚书的夫人,她带头鼓起掌来:说得好!这才是我们大宁的将军!一时间,数位坐在轿中的贵妇纷纷下轿,将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劝道:沈娘子,这样的将军,你还不嫁是啊,快应了他吧!
我看着台阶下那个固执得像头牛的男人,眼泪终于决堤。
我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他面前,却不是去拥抱他。
我伸出手,一把夺过他怀里的牌位,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台阶的石棱上砸去!
咔嚓一声,牌位应声断成两半。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从袖中抽出一块早已备好的红布,还有一根穿好了丝线的绣花针。
我没有说话,当着全城百姓的面,飞针走线。
我的手指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那根针仿佛有了生命,在红布上跳跃、穿梭。
不过片刻,我停下动作,将红布猛地展开。
布上,一幅《并肩将军图》赫然呈现:一男一女,并骑驰骋于沙场之上,男的手握长枪,英姿勃发;女的手执绣针,目光坚定。
那女子,眉眼间与我竟有七分相似。
我举着绣图,迎着他震撼的目光,扬声道:顾昭之!我要的,不是镇国将军娶我这个通房丫鬟!我的声音清亮而坚定,传遍四方,我要的,是我的将军陪着我,一起把这清棠坊,绣成我们大宁的第一绣坊!
他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朗声大笑,笑声中满是释然与狂喜。
他扔掉断裂的牌位,大步上前,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将我打横抱起,旋转了一圈。
好!他高声回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从今日起,我顾昭之,就是你沈清棠的第一个绣工!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整条长街,洒在我们身上。
我看见,清棠坊那块古朴的匾额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不甚工整却力道十足的字迹写着:鸳鸯枕不接单,只绣并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