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凤凰泪,锦袍血 > 第一章


十二岁亡国那日,慕容冲被前秦皇帝苻坚抱上了龙床。

凤凰儿,留在朕的紫宫可好苻坚抚着慕容冲染血的囚衣轻笑。

长安城传唱着不堪的歌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十四年后慕容冲率军破城,苻坚在火海中嘶吼:朕待你不薄!

慕容冲剑尖挑起苻坚当年赐的锦袍扔进烈焰:投降,朕待你会更好。

后来慕容冲登基称帝,却在龙榻上摸到那件烧焦的锦袍。

帐外响起熟悉的童谣时,叛军的刀已穿透屏风——
……
1
十二岁的慕容冲蜷在冰冷囚车里,车轮碾过长安城外的冻土,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呻吟。深秋的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穿透他单薄的麻布囚衣,刺入骨头缝里。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每一次颠簸都让铁链磨过手腕,那里早已皮开肉绽,结了痂又裂开,混着污垢和凝固的血,火辣辣地疼。视线所及,是一片萧瑟荒芜。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无生机。
囚车队伍像一条濒死的长蛇,蜿蜒爬行在通往长安的官道上,载着前燕慕容氏的皇族宗室,以及他们曾经显赫、如今却一文不值的尊严。压抑的呜咽和低沉的叹息断断续续传来,又被呼啸的寒风撕碎,消散在空旷的原野。
慕容冲把脸埋在冰冷的膝盖间,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身体在发抖,但心却像一块沉入冰湖的石头,只有一片死寂的冷。亡国、灭族、阶下囚……这些巨大的字眼砸下来,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重得难以理解,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连恐惧都显得多余的麻木。
母亲临别时塞进他手心的凤凰玉佩,此刻正硌着他的掌心。那玉温润细腻,上面精雕细刻的凤凰展翅欲飞。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一种强撑的镇定:冲儿,拿着它。你是带着凤凰祥瑞降生的孩子,天命在你……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可天命是什么活下去……又能活成什么样子他紧紧攥着那块玉,指尖用力到发白,似乎想从中榨取一点力量,一点微弱的、支撑他不要彻底垮掉的力量。凤凰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此刻的他,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鸟雀罢了。
囚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前秦士兵粗鲁的呼喝和皮鞭抽打的脆响,夹杂着几声凄厉的惨叫。队伍前方似乎发生了骚乱。慕容冲艰难地抬起头,透过囚车粗大木栏的缝隙望去。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前面一辆囚车里挣扎出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不顾一切地冲向路旁稀疏的树林。那是他最小的弟弟,才七岁的慕容暐。
暐儿!慕容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干涩嘶哑。
找死!看守的秦兵狞笑着,动作快得惊人。一张硬弓瞬间被拉开,冰冷的箭簇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了一下。
不要——慕容冲的嘶喊被淹没在一声沉闷的弓弦震颤声里。
噗!
利箭破空,精准无比地贯入那个奔跑的小小身影。慕容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小小的身体被箭矢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踉跄一步,然后直挺挺地扑倒在枯黄的草地上,连一声痛呼都未来得及发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慕容冲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片刺目的猩红在弟弟身下迅速洇开,染红了枯草。那红,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底,烫进他冰冷麻木的心底深处。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口血咽了回去。牙齿深深陷进嘴唇的软肉里,血珠慢慢渗出,沿着嘴角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囚车底板上,晕开一小朵更暗的红花。
他攥着凤凰玉佩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玉佩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凤凰祥瑞他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红,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带着血腥的黏稠感:活下去!像野兽一样活下去!让所有加诸于身的屈辱和痛苦,千倍、万倍地偿还!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木栏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再抬起头时,那双曾经清澈如琉璃的漂亮眼睛里,所有的惊惶、无措、属于孩子的脆弱,都像退潮般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以及深埋其下、疯狂燃烧的恨意。
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将他稚嫩的五官都扭曲。他不再看弟弟倒下的地方,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用袖口擦着嘴角的血,直到嘴唇被磨破,更多的血渗出来,染红了破旧的衣袖。
囚车队伍重新启动,碾过那片染血的草地,留下两道模糊的血痕,很快又被尘土覆盖。慕容冲蜷回角落,把头深深埋进臂弯,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发抖,但那不再是单纯的寒冷和恐惧,而是被某种更为炽烈、更为黑暗的东西灼烧着。
长安城那巍峨而压抑的轮廓,在漫天风沙中,终于显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2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声响。一股混杂着浓郁熏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让慕容冲胃里一阵翻搅。他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极大的宦者几乎是拖拽着前行。
脚上的镣铐拖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又沉闷的刮擦声,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宫殿里反复回响。视线所及,是望不到尽头的深红廊柱,支撑着描金绘彩的高耸穹顶。巨大的蟠龙盘绕在柱身,张牙舞爪,冰冷的琉璃眼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这个渺小的囚徒。
墙壁上悬挂着色彩浓烈、描绘着狩猎与战争的巨大织锦,那些奔腾的战马、挥舞的刀枪,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落魄。这里的一切都极尽奢华,却又冰冷得毫无人气,像一座巨大而精致的坟墓。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座偏殿。殿内温暖如春,角落巨大的青铜兽首熏炉里,袅袅飘散着昂贵的龙涎香。但这暖意非但不能驱散他骨子里的寒冷,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环境的格格不入。他被剥去了肮脏破旧的囚衣,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几个宫女围上来,用浸了香汤的温热丝巾擦拭他身上的污垢和伤口。她们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麻木,眼神却复杂地掠过他脸上尚未褪尽的稚气、身上青紫的伤痕,以及那副被强行剥露的、属于少年却已显露出惊人美色的躯体。
那目光里有怜悯,有好奇,但更多的是深宫之人特有的冷漠与疏离。慕容冲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当一件触感异常柔软光滑的衣物被抖开,披上他赤裸的肩头时,他身体猛地一僵。
那是一件女装!柔媚的鹅黄色宫纱,袖口和领缘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牡丹,腰间还缀着细细的珍珠流苏。这轻飘飘的衣料,却比冰冷的铁链更沉重地压垮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
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猛地挣扎起来,想要扯掉这屈辱的象征。但几个宫女早有防备,立刻用力按住了他的手臂。她们的手像铁钳,不容他丝毫反抗。
小郎君莫要任性,一个年长些的宫女低声劝道,语气平板无波,这是陛下的恩典。穿上,对你好。
恩典慕容冲停止了徒劳的挣扎,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那刺目的鹅黄,那柔媚的牡丹花纹,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眼睛上,刺进他的心脏里。他闭上眼,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
亡国之痛,丧弟之恨,此刻都被这身女装带来的极致羞辱盖了过去,化成一股熔岩般灼烧的恨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凤凰玉佩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胸口的皮肤,仿佛在提醒他那个关于天命的、遥远而可笑的预言。
他被半强迫地按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镜面打磨得异常光亮,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苍白的小脸,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如今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最深的地方却翻涌着噬人的黑潮。
更刺眼的是那一身不合时宜的鹅黄宫装,衬得他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金丝笼里的、濒死的花。一个宫女拿起一把玉梳,开始梳理他散乱的黑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宫女们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齐齐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慕容冲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膛。他僵硬地坐在镜前,没有回头。镜子里,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明黄的龙袍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
苻坚停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连香炉里飘出的烟气都仿佛凝滞了。慕容冲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铜镜里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还有镜中自己那身刺眼的鹅黄。
苻坚似乎很满意他的安静,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凤凰儿。
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慕容冲强筑的心防。凤凰儿这三个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耳膜,激起一阵剧烈的恶心和寒意。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
苻坚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和僵硬,反而向前踱了一步,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男性气息的味道迫近。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捏住了慕容冲小巧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了头。
慕容冲被迫对上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属于征服者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带着掠夺意味的炽热火焰,牢牢地锁住他。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单薄的宫装,穿透了他脆弱的皮囊,直抵他赤裸的灵魂深处,带着令人胆寒的占有欲。
果然绝色。苻坚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力道,缓缓摩挲过慕容冲光滑的下颌线,然后顺着脖颈优美的曲线下滑,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他囚衣领口处露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那粗糙的触感和伤痕被触碰的细微刺痛,让慕容冲猛地一颤。
这囚衣……沾了血,晦气。苻坚的语气带着一丝嫌弃,手指却并未离开,反而沿着那伤痕缓缓移动,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上独特的瑕疵,配不上朕的凤凰儿。
慕容冲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压抑着呕吐的冲动。下巴被捏得生疼,屈辱和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被迫仰视着这个毁了他国、杀了他弟、如今又要将他彻底碾碎的男人。
那身明晃晃的龙袍,像一团灼人的火焰,烧灼着他的眼睛。他看到了苻坚眼中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那是对他身体的觊觎,更是对他整个存在和尊严的彻底践踏。
留在朕的紫宫可好苻坚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亲昵,俯身凑近慕容冲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他敏感的耳廓上,这金堆玉砌的牢笼,可比你那冰冷的囚车舒服多了,朕的……小凤凰
紫宫二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慕容冲的耳朵。他猛地想起了弟弟倒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想起了那首流传在长安街头巷尾、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下流歌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所有的忍耐,所有强装的麻木,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一股无法遏制的力量猛地从他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啊——!
慕容冲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发出的最后悲鸣。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开了苻坚捏着他下巴的手!同时,他那只一直紧握在袖中的手闪电般挥出!
一道刺目的寒光!
他手中紧握的,赫然是母亲临别时塞给他的那枚凤凰玉佩!他不知何时将它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棱角早已割破了他的皮肤,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此刻,这枚寄托着母亲最后希望与天命的玉佩,被他当作最原始的武器,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划向苻坚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苻坚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小兽竟会爆发出如此凶悍的反噬之力。他反应极快,猛地偏头!
嗤啦!
冰冷的玉质边缘带着凌厉的劲风,堪堪擦过苻坚的脸颊!一条细细的血线瞬间出现在他那张威严的帝王面孔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跪在地上的宫女们骇得魂飞魄散,身体抖如筛糠,死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慕容冲一击落空,巨大的惯性让他踉跄了一下,胸中那股支撑他的暴戾之气瞬间泄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绝望。他知道,完了。
苻坚缓缓抬起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揩过脸颊上的血痕。他看着指尖那抹刺眼的红,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那是一种被冒犯的帝王之怒,混合着被猎物反噬的惊愕和……一种更为扭曲的兴奋。
他盯着慕容冲,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终于露出爪牙、因而更具征服价值的稀世珍宝。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着血腥味的狞笑:
好……很好!爪子够利!朕就喜欢驯服烈性的凤凰!
话音未落,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攫住了慕容冲纤细的手腕!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慕容冲手中的凤凰玉佩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沾染着两人的血,滚落在冰冷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
苻坚粗暴地一拽,慕容冲便像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般被拖离了铜镜前的矮凳,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鹅黄的宫纱铺散开来,像一朵被狂风骤雨蹂躏的残花。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慕容冲挣扎着抬头,只看到苻坚俯视着他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暴虐。
朕倒要看看,你这身凤凰翎羽,能硬到几时!苻坚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地狱传来的宣判。
3
铜漏滴滴答答,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寝殿里,将漫长的黑夜切割成无数细碎而痛苦的片段。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生路。
只有角落巨大的鎏金仙鹤烛台上,几支粗大的牛油蜡烛还在燃烧,昏黄摇曳的光线在墙壁和地砖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慕容冲蜷在巨大的龙榻一角,将自己紧紧裹在冰冷的锦被里。那床被子厚重华美,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盘龙,却一丝暖意也透不过来,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将他仅存的体温一点点吸走。
身体深处残留的剧痛,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反复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手腕、脚踝上被铁链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而最深的、无法言说的耻辱则像毒液,渗透进每一寸骨血。
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每一次颤抖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苻坚那带着酒气的、灼热的呼吸,那如同铁钳般禁锢他的力量,那混合着暴虐与病态满足的低沉笑声……
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冲撞,每一次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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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隐约传来宫人极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像隔着厚厚的冰层,模糊不清。但在这死寂的夜里,任何一点声响都足以让他惊惧地绷紧身体。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警惕着任何可能再次降临的伤害。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煎熬中,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哽咽的呼唤,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冲……冲儿是……是你吗冲儿……
是姐姐的声音!清河公主!慕容冲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从冰冷的锦被中爬起,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扑向紧闭的殿门!
脚踝的剧痛让他几乎摔倒,但他死死扒住门框,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门板上。
姐姐!他嘶哑地喊,声音破碎不堪,是我!冲儿!姐姐你怎么样
门板冰冷坚硬,隔绝了视线,但姐姐压抑的、带着无尽痛苦和绝望的啜泣声却清晰地穿透了门缝,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冲儿……别怕……姐姐在……姐姐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一种强撑的温柔,却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羞耻,我们……我们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剧烈的哽咽淹没。
姐姐……慕容冲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他用力捶打着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姐姐走!他嘶喊着,像一头绝望的小兽。
门外传来看守宦者冰冷刻板的呵斥:放肆!惊扰圣驾,你们有几颗脑袋!滚回去!紧接着是姐姐一声压抑的痛呼,似乎被粗暴地推开了。
姐姐!慕容冲的心像被撕裂了。他更加疯狂地捶打着门,指甲在坚硬的门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留下道道血痕。别碰我姐姐!你们这些畜生!放开她!
门外的骚动很快平息下去。姐姐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宦者冷漠的、带着警告意味的低语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慕容冲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眼泪无声地流淌,混合着嘴角干涸的血迹。他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像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中的雏鸟。
活下去像姐姐说的那样,活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上面布满了青紫的指痕和磨破的血痂。活下去的意义,难道就是日复一日地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和屈辱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一股巨大的、毁灭一切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空旷冰冷的大殿。那巨大的鎏金烛台,那垂落的厚重帷幔……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支撑殿顶的、一根根粗大的朱红廊柱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与其这样毫无尊严地活着,不如……就此了断!用最惨烈的方式,撞碎在这象征帝王无上权力的柱子上!让那个暴君看看,他的凤凰儿,宁愿粉身碎骨,也绝不屈服!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驱散了部分恐惧,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他扶着冰冷的门板,艰难地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凉刺骨的金砖上,一步一步,朝着离他最近的那根巨大廊柱挪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体隐秘的剧痛,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朱红的柱子,仿佛那是通往解脱的唯一门扉。凤凰玉佩冰冷的触感再次从胸口传来,他惨笑了一下,也好,带着这所谓的天命一起……粉身碎骨吧。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低下头,朝着那根冰冷的、象征着皇权不朽的廊柱,狠狠撞去!就在他的额头即将触碰到坚硬冰冷的朱漆木柱的刹那——
吱呀——身后,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他与姐姐的殿门,竟然毫无征兆地,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微弱的光线伴随着清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同时灌入的,还有一个纤细的身影,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兰草清香。慕容冲撞向柱子的动作硬生生僵在半途!他惊愕地、不敢置信地猛然回头!逆着门外廊下微弱摇曳的宫灯光晕,一个女子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缝的光影里。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宫装,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脸色苍白如雪,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定定地看着他,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还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是清河公主,他的姐姐!
姐……慕容冲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个破碎的音节。
清河公主的目光缓缓扫过他凌乱的衣衫、青紫的手腕、嘴角干涸的血迹,最后落在他僵在廊柱前的姿势上。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瞬间洞悉了他所有的意图和绝望。她美丽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悲伤猛地碎裂开来,涌上一种近乎疯狂的痛楚和……决绝。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慕容冲,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摇了摇头。那动作沉重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命令:活下去!不要做傻事!
然后,在慕容冲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清河公主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里一般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痛,有深沉的怜惜,有难以言说的屈辱,最终都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告别意味。
她没有再看第二眼,决然地转过身,素色的身影融入门外的黑暗里,像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那扇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缓缓地重新合拢,隔绝了最后的光线,也隔绝了慕容冲视线里唯一的身影。
不……姐姐……不要走……慕容冲失声喃喃,一种强烈到让他浑身发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跌跌撞撞地扑向重新紧闭的殿门,疯狂地拍打着:姐姐!姐姐!开门!让我出去!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殿内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慕容冲无力地滑跪在门边,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绝望地喘息着。姐姐最后那个决然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那种眼神……那不是暂时的离开,那是……永别!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等待中,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慕容冲蜷缩在门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冰雕,只有身体因为巨大的不安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永恒。殿外,死寂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的声响!
咚!那声音并不响亮,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宫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慕容冲的耳边!紧接着,殿外瞬间被点燃!惊恐的尖叫、杂乱的奔跑声、慌乱的呼喊如同沸水般炸开!
来人啊——!
公主!清河公主!
快!快禀报陛下!公主她……她自缢了!
自缢两个字,如同两道最凌厉的闪电,狠狠劈进慕容冲的脑海!他眼前猛地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捏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姐姐!清河!
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肩膀,用头,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撞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尽屈辱的殿门!
砰!砰!砰!沉重的撞击声在殿内回荡,伴随着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仇恨的嘶吼:
啊——!!!苻坚——!!!
4
十四年。
河东平阳太守府邸的书房,窗棂紧闭。深秋的冷雨敲打着屋檐,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屋内没有点灯,只有角落一座小小的青铜炭盆里,暗红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书案后一个修长孤绝的身影。
慕容冲坐在阴影里,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触手温润的玉佩。正是当年母亲所赐、刻着展翅凤凰的那块。只是如今,玉佩边缘一道深刻的裂痕清晰可见,像是凤凰折断了羽翼。炭火微弱的光跳跃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而冷硬的线条。
曾经属于少年的圆润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刀削斧劈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沉淀了十四载的风霜与黑暗,幽深如古井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最底层,唯有一抹淬了毒的恨意,在深处无声燃烧,比盆中的炭火更加炽烈。
书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羊皮舆图,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勾勒、圈点,箭头直指一个地方——长安。舆图旁,是一柄出鞘的横刀,刀身狭长,冷冽的幽光在昏暗中流淌,森然的寒气几乎要压过炭火的微温。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的死寂。亲信部将韩延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潮湿的寒气。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狂喜与野望的火焰。
殿下!大捷!淝水!前秦……崩了!韩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慕容冲的心上。
慕容冲摩挲玉佩的动作骤然停止。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十四年的压抑、十四年的隐忍、十四年的蚀骨仇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韩延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苻坚百万大军,在淝水被东晋谢玄……击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兵败如山倒!数十万精锐……灰飞烟灭!关东慕容垂、姚苌等人纷纷叛立!关中……关中空虚!人心惶惶!殿下,时机到了!千载难逢的时机啊!
百万……灰飞烟灭……慕容冲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快意。他嘴角缓缓勾起,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刻骨的、带着血腥味的狰狞弧度。
十四年前囚车里的血腥味、弟弟倒下的身影、姐姐最后那绝望的眼神、紫宫深处无尽的黑暗和屈辱……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轰然回放,最终都化作了舆图上那指向长安的、殷红如血的箭头!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迅捷如猎豹,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曳。他一把抓起案上那柄冰冷的横刀,锵地一声,长刀彻底出鞘!幽冷的刀光瞬间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疯狂火焰!
传令!慕容冲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一丝犹豫,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点兵!起事!目标——长安!
诺!韩延单膝跪地,声音洪亮,眼中同样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太守府邸的瓦片,也敲打着平阳城内外迅速集结、汇成一片森然铁流的鲜卑军阵。火把在雨中顽强地燃烧着,连成一片跳动的火海,映照着士兵们沉默而亢奋的脸庞。
慕容冲一身玄色铁甲,跨坐在高大的战马之上,雨水顺着他冰冷的甲胄流淌。他最后看了一眼平阳城的方向,目光如同穿过十四年的时空,定格在那座吞噬了他所有亲人和尊严的囚笼——长安。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破雨幕的长嘶!
复燕!雪耻!慕容冲高举手中长刀,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鲜卑士兵的耳边!
复燕!雪耻!
复燕!雪耻!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瞬间压过了风雨之声!复仇的洪流,裹挟着十四年积压的滔天恨意,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向着西方,向着那座魂牵梦绕又恨入骨髓的帝王之都,滚滚而去!
5
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深秋的薄暮中显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匍匐在渭水之滨。城墙上,秦军的旗帜在萧瑟的寒风中无力地飘摇。城下,慕容冲率领的两万鲜卑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地蔓延开来,兵戈森然,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慕容冲勒马立于阵前。他身着玄甲,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十四年的时光,早已洗尽了少年的青涩,沉淀下的是刀锋般的冷硬和深不见底的阴沉。他抬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军阵,死死锁住城楼上那个被众多将领簇拥着的身影。
是苻坚。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慕容冲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投射下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有十四年前的狎昵和掌控一切的得意,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愤怒,还有一种被最信任的猎物反噬的、难以置信的痛楚。
慕容冲!苻坚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雷霆之怒,借助风势隆隆滚过战场,清晰地传入慕容冲耳中,尔等鲜卑奴!朕予尔等栖息之地,不思报效,竟敢举兵犯阙!放着好好的牛羊不去牧放,何故来此送死!
这居高临下的呵斥,这鲜卑奴的称谓,瞬间点燃了慕容冲心中积压了十四年的火山!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向前踏出一步。慕容冲仰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刺城楼:
为奴之苦,早已受够!今日前来,正是要取你而代之!他的声音清越而冰冷,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战场上,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往的决绝。
短暂的死寂笼罩了战场。城上城下,无数目光聚焦在这宿命相对的两人身上。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沉默的军阵。
片刻之后,长安城紧闭的城门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一个穿着宦官服饰的人影,捧着一个朱漆托盘,战战兢兢地穿过两军之间那片死亡地带,朝着慕容冲的军阵小跑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托盘上。上面覆盖着一块明黄色的锦缎。
宦官在慕容冲马前数丈处停下,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我家陛下……赐……赐锦袍于太弟殿下!说……说太弟远道辛苦,特赐新袍……以……以表心意……他哆哆嗦嗦地掀开覆盖的锦缎。
一件崭新的锦袍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明黄为底,用最上等的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鸾凤和鸣图案,在昏黄的暮色中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宦官咽了口唾沫,继续传达着苻坚的话语,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还说……往昔情分……太弟心中自知……何至于……何至于一朝反目……兵戈相向啊!
往昔情分!
这四个字,如同四支淬了剧毒的利箭,狠狠射穿了慕容冲强装的冰冷外壳!十四年前紫宫深处的黑暗、屈辱的鹅黄宫装、姐姐绝望的眼神、冰冷的廊柱……所有被他强行冰封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开!一股暴戾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眼中那深潭般的冰冷瞬间被点燃,化作焚天的烈焰!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情分慕容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鬼啸,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笑意,哈!好一个‘情分’!他猛地一探手,闪电般抽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横刀!
铮——!
冰冷的刀锋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刀光一闪!
嗤啦——!
那件华美绝伦、象征着苻坚心意的崭新锦袍,竟被慕容冲一刀挑飞!如同断了翅膀的蝴蝶,高高抛起!刀尖精准地刺穿了袍服,将它高高挑起!
慕容冲看也不看那件被刀尖刺穿的锦袍,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狂舞,他对着那吓瘫在地的宦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
回去告诉苻坚老儿!他手中的刀锋猛地指向长安城楼,那被挑在刀尖上的锦袍如同屈辱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孤今日心在天下,岂是区区一袍之恩可动!他若识得天命,当束手归降,速将我大燕故主(指被苻坚俘虏的前燕末帝)送出!孤自当宽宥苻氏一族——
慕容冲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然,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的冰棱,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向城头:定会待他……比他当年待我——更好!
更好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战场上,也砸在城楼苻坚的心头!那被挑在刀尖上的锦袍,那冰冷刺骨的宣言,是比万箭齐发更凌厉的羞辱和宣战!
城楼上,苻坚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看着那件被刀尖刺穿、在风中飘摇的锦袍,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四年前那扭曲的恩宠被彻底撕碎、践踏!他猛地抬手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痛苦至极的嘶吼:
悔!悔不听王猛、苻融之言!竟容尔等鼠辈猖獗至此!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暴怒。
攻城——!!!
回应他的,是慕容冲响彻云霄、饱含着十四年血泪与仇恨的咆哮!那柄挑着锦袍的长刀,狠狠劈下!
杀——!!!黑色的复仇洪流,挟着焚天之怒,轰然撞向长安!
6
长安城破。
昔日繁华的帝王之都,此刻已化作人间炼狱。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夜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浓烟滚滚,遮蔽了星辰。曾经巍峨的宫殿、庄严的庙宇、精致的楼阁,都在烈焰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梁柱倒塌的巨响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还有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垂死者的哀嚎、士兵疯狂的喊杀与狂笑,交织成一首地狱的挽歌。
慕容冲策马行走在燃烧的朱雀大街上。他一身玄甲已被鲜血浸透,猩红的披风在热浪中狂舞,如同招魂的幡旗。冰冷的雨水无法浇熄这座城市的怒火,反而在滚烫的地面上蒸腾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汽。
冰冷的雨丝混合着飘落的灰烬,落在他脸上,留下道道污浊的痕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映照着满城的火光,如同两口燃烧着幽冥之火的深井,空洞、冰冷,却又翻涌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疯狂。
街道两旁,是触目惊心的景象。秦军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着,鲜血汇成小溪,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肆意流淌,又被雨水冲刷,晕开大片大片的暗红。更多的,是无辜百姓的尸体。
老人蜷缩在墙角,孩子倒在母亲冰冷的怀抱旁,商贩倒在破碎的店铺门口……他们惊恐绝望的表情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空洞的眼睛望着被火光和浓烟吞噬的天空。
一群鲜卑士兵狂笑着撞开一家富户的大门,里面立刻传出女子凄厉的哭喊和男人绝望的怒骂,随即被刀剑劈砍的闷响和更刺耳的狂笑淹没。金银器皿被粗暴地抢夺、抛掷,丝绸布帛被随意践踏、点燃。
另一处,几个醉醺醺的士兵正将火把扔向一座堆满书籍的藏书楼,贪婪地看着那些承载着千年文明的竹简、帛书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化为飞灰。
烧!都给老子烧光!哈哈!
值钱的!快搬!
这妞儿归我了!
粗鄙的狂笑和肆意的掠夺声充斥耳膜。慕容冲策马经过,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绝望的面孔,扫过燃烧的屋宇,扫过流淌的血河,心中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十四年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破城的那一刻彻底释放,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怜悯。毁灭,唯有彻底的毁灭,才能稍稍填平他心中那道深不见底的、名为屈辱的沟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喊杀与火焰的咆哮,钻进了慕容冲的耳朵。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是童谣!
几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孩子,瑟缩在一个燃烧的屋檐下,惊恐地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他们太小了,还不懂得什么是亡国灭种之痛,什么是血腥杀戮之惧。
他们只是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坏了,本能地哼唱起这首流传在长安大街小巷、早已刻入他们骨髓的歌谣。童稚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一遍又一遍,在这尸山血海之中,显得格外诡异而刺耳。
……双飞入紫宫……双飞入紫宫……
这童谣!这如同跗骨之蛆的歌谣!慕容冲勒马的动作猛地一僵!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
所有的声音——喊杀声、惨叫声、火焰的噼啪声——都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单调、重复、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童谣声,像无数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蹭着他灵魂深处最脆弱、最鲜血淋漓的伤疤!
十四年前!就是这首歌谣!伴随着他身陷紫宫地狱的每一个日夜!伴随着姐姐绝望的眼神!伴随着那身屈辱的鹅黄宫装!伴随着那个暴君令人作呕的触碰!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咆哮猛地从慕容冲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瞬间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刀身映照着满城火光,也映照出他此刻狰狞扭曲、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面孔!眼中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只剩下焚毁一切的疯狂!
杀——!慕容冲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毁灭意志,他用刀尖疯狂地指向那些瑟瑟发抖、仍在无意识哼唱的孩子,指向他们身后燃烧的城市,指向目力所及的一切,给孤杀!一个不留!烧!烧光这座城!让它为孤的过往——陪葬!!!
这疯狂的号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本就杀红了眼、沉浸在掠夺快感中的鲜卑士兵们瞬间被彻底点燃!嗜血的狂潮达到了顶峰!
杀啊!遵太弟令!
烧光长安!
一个不留!
更加狂暴的杀戮席卷了残存的街巷。士兵们像彻底失去控制的野兽,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砍。火把被更加疯狂地投掷出去,引燃更多尚未波及的房屋。
整座长安城在复仇的烈焰和失控的暴虐中痛苦地呻吟、燃烧,仿佛要将十四年的屈辱、十四年的黑暗、连同那些不堪回首的歌谣,一起焚为灰烬!
慕容冲策马立于这片由他亲手点燃的毁灭风暴中心,猩红的披风在热浪中狂舞。他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听着那首童谣终于被更凄厉的惨叫彻底淹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一滴滚烫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飘落的灰烬,无声地滑落,瞬间蒸发在灼热的空气中。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那点微不可察的湿痕。指尖触碰到脸颊,一片冰冷的麻木。
烧吧。都烧干净。连同那不堪的过往,连同那个曾经软弱、屈辱的自己。
他调转马头,玄甲的身影融入跳跃的火光与翻滚的浓烟深处,如同浴火而出的复仇之魂,走向那象征最高权力的、正在烈焰中崩塌的紫宫。那里,还有最后一笔血债,需要他用仇人的头颅来清算。
7
残破的紫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喘息。昔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殿宇,如今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断裂的巨大梁柱如同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向浓烟尚未散尽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建筑彻底焚毁后的呛人粉尘气息。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瓦砾,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慕容冲踏过这片象征着他无尽屈辱的废墟。玄甲冰冷,猩红披风的下摆拖曳过漆黑的灰烬,留下暗红的痕迹。他身后,是沉默如铁、杀气未消的鲜卑亲卫。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踏在十四年前那个瑟瑟发抖、穿着鹅黄宫装的少年心上。
终于,他停在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殿前广场。广场中央,曾经象征帝王威仪的蟠龙御座早已被烈焰烧得扭曲变形,成了一堆焦黑的废铁。而就在那堆废铁旁,一个身影被反剪着双臂,死死按跪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苻坚。曾经威震北方、气吞万里如虎的前秦天王,此刻龙袍破碎,沾满了血污和灰烬,发髻散乱,脸上纵横交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凝固的血痂。
他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一步步走近的慕容冲,那目光中交织着极致的愤怒、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被彻底背叛的痛楚。
慕容冲!苻坚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帝王最后的、不甘的咆哮,在这死寂的废墟中格外刺耳,朕待你不薄!十四年!整整十四年!朕给你荣华富贵,给你……
待我不薄慕容冲的脚步停在苻坚面前三步之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主宰他命运、带给他无尽噩梦的男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打断了他的嘶吼。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旁边肃立的韩延。
韩延立刻会意,双手捧上一件东西——正是那件在阵前被慕容冲用刀尖挑穿、象征着苻坚情分的崭新锦袍!只不过,此刻这件华美的袍服已被战火燎烧得面目全非。大片的焦黑覆盖了原本明黄的底色和精致的鸾凤刺绣,边缘卷曲碳化,破洞处处,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渍,散发着一股焦臭。
慕容冲伸出两根手指,嫌恶地、如同拈起什么肮脏秽物一般,捏住了锦袍焦黑的一角。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苻坚那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
你的‘好’……慕容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向苻坚,就是这件袍子还是……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这片象征着他无尽耻辱的紫宫废墟,扫过那些在灰烬中若隐若现的、曾经禁锢过他的宫殿轮廓,最终落回苻坚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
……当年紫宫深处,你赐予我的……那身鹅黄宫装
鹅黄宫装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让苻坚浑身剧震!他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巨大的耻辱和愤怒堵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或选择性忽视的、关于这个少年的一切——那屈辱的女装,那绝望的眼神,那晚寝殿深处的黑暗……所有被他视为帝王恩宠的肮脏过往,此刻被慕容冲用最冰冷、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这天光将启的废墟之上!
慕容冲看着苻坚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惊怒羞耻,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他捏着那件焦黑锦袍的手指猛地松开!
破烂的袍子如同断翅的鸟,飘飘荡荡,落向旁边一堆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暗红的炭火贪婪地舔舐上来,瞬间引燃了残余的丝线。
嗤……
一股带着焦臭的青烟升起,微弱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将那件象征着情分的袍子彻底吞噬。
慕容冲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渊,冰冷地注视着那跳跃的火苗,也注视着火苗映照下苻坚那张彻底失去血色的脸。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平静:
投降。火舌吞噬着锦袍,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慕容冲毫无表情的侧脸。
朕待你……他顿了顿,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加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三个字:会更好。
会更好!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苻坚的耳朵,也捅进了他最后的帝王尊严里!比阵前的宣言更清晰,更恶毒,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凌迟般的羞辱!它彻底击垮了苻坚强撑的意志!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苻坚口中狂喷而出!鲜红的血沫溅在焦黑的地面和尚未燃尽的锦袍残片上,触目惊心!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慕容冲,那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怨毒、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彻底幻灭的疯狂!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想要扑向慕容冲,却被身后的士兵死死按住。
慕容冲冷漠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大仇得报的空茫。他不再看那堆燃烧的锦袍和濒死的仇敌,缓缓转过身。
杀了吧。三个字,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片灰尘。
诺!
韩延眼中凶光一闪,手中早已按捺不住的长刀高高举起,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
慕容冲——!!!苻坚用尽最后力气发出泣血般的诅咒,声音戛然而止!
噗!刀锋斩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一颗头颅滚落在焦黑的灰烬里,沾满了尘土和血污。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至死圆睁,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慕容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猩红的披风扫过地面,踏着灰烬与血迹,走向紫宫废墟深处。初升的朝阳,挣扎着从地平线跃出第一缕惨白的光,无力地涂抹在这片刚刚经历完终极毁灭与杀戮的焦土之上,映照着满地狼藉和那个渐渐远去的、浴血而孤独的背影。
8
公元386年,正月。长安。
新修的宫室远不如旧日紫宫那般恢弘壮丽,处处透着仓促和一种强撑门面的虚浮。新砍伐的巨木还散发着生涩的木香,金漆涂抹得也颇为厚重,试图掩盖住那些尚未干透的泥灰和粗糙的接榫。
大殿之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顶,新铺的地砖冰冷坚硬。慕容冲身着玄黑为底、绣着暗金凤凰纹样的帝王衮服,高踞在冰冷的、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御座之上。
登基大典的喧嚣早已散去。繁琐的礼仪,山呼海啸般的万岁,群臣或敬畏或谄媚的目光……一切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雾,慕容冲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空茫。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声响,只留下他一人,独坐在这巨大而冰冷的权力之巅。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座大殿。烛火在巨大的鎏金灯树上静静燃烧,投下无数摇曳重叠的影子,将空旷的殿堂映照得更加幽深诡秘。
慕容冲靠在坚硬的御座靠背上,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很累,心却像一片被狂风肆虐过的焦土,寸草不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处着落的疲惫。
十四年了。从十二岁那年的囚车,到今日的龙椅。他得到了什么复国一个在关中立足未稳、强敌环伺的西燕雪耻苻坚的头颅早已化为黄土,长安的焦尸也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可为什么,那些黑暗的记忆非但没有随着仇人的死去而消散,反而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如同鬼魅般更加清晰地缠绕上来
姐姐绝望的眼神,弟弟倒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鹅黄宫装的屈辱,紫宫深处的冰冷……还有那首如同魔咒般、贯穿了他整个屈辱岁月的童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这龙椅,这冰冷的宫殿,真的是他想要的归宿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从心底深处涌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御座那冰冷的、雕刻着蟠龙纹饰的扶手。指尖划过坚硬的木质和冰凉的金属镶嵌,试图寻找一丝真实感。
突然,他的手指在靠近御座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那触感……极其熟悉!柔软,滑腻,却又带着一种烧灼后的粗糙和僵硬!
慕容冲的指尖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他倏地睁开眼,瞳孔在幽暗的光线下骤然收缩!他低下头,手指僵硬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探向那个角落。指尖勾住了一角。他用力一扯!
一件破破烂烂、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料,被他从御座的缝隙里拽了出来!明黄的底色早已被烟熏火燎得一片焦黑,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被火焰舔舐过的卷曲和碳化。
破洞处处,大片的刺绣——依稀能辨认出是鸾凤的尾羽——被彻底烧毁,只留下焦糊的线头和空洞。整块布料皱缩、僵硬,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焦臭、血腥和尘埃的陈腐气味。
正是那件锦袍!那件在长安城下被他用刀尖挑穿、在紫宫废墟被他亲手扔进火堆、象征着苻坚所谓情分的锦袍!它竟然没有被完全烧毁!竟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登基的龙椅之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慕容冲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死死盯着手中这块焦黑、破烂的布片,如同盯着一条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毒蛇!它怎么会在这里谁把它藏在这里是刻意的羞辱还是某种不祥的诅咒
十四年的恨意、复仇后的空茫、以及此刻这诡异的发现,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这恐惧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因为这恐惧的源头,是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纠缠不休的过去!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将这鬼魅般的秽物扔掉!想要逃离这冰冷的御座!就在他起身的刹那——殿外,死寂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深处,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飘来了一阵歌声!
那声音稚嫩、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和……熟悉!
……一雌复一雄……
童谣!
……双飞入紫宫……
那首如同梦魇般、贯穿了他整个屈辱岁月的歌谣!清晰无比!穿透了厚重紧闭的殿门,如同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地钻进慕容冲的耳朵里!
慕容冲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最恶毒的冰咒冻结在原地!手中的焦黑锦袍无声地滑落在地。他猛地抬头,惊骇欲绝的目光死死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蟠龙纹饰的巨大殿门!
谁!谁在外面!他厉声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惧而扭曲变调,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激起阵阵回音。
那童谣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飘忽,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双飞入紫宫……双飞入紫宫……
歌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慕容冲的神经。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攫住了他。这不是幻觉!这绝不可能是幻觉!那歌声如此真切,带着孩童的腔调,却比厉鬼的哭嚎更令人胆寒!
来人!护驾!!慕容冲的声音嘶哑破裂,用尽了全身力气咆哮。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御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登基大典,佩剑早已解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雕刻着蟠龙纹饰的巨大殿门,轰然洞开!
没有宫人的通报,没有侍从的推动。它就那样,在慕容冲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推开!沉重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嘎吱——长鸣!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外面浓重的黑暗,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温暖的大殿!殿内巨大的烛火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无数扭曲狰狞的影子在墙壁和穹顶之上狂乱地舞动!
而在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殿门处,在狂舞的光影与深沉的黑暗交界之地,赫然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并不高大,却散发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意!他全身笼罩在玄色的夜行衣下,脸上覆着狰狞的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如同野兽般的、冰冷嗜血的光芒!他手中,一柄狭长的横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幽冷的、致命的寒芒!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外面守卫森严的禁军呢!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慕容冲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猛地想后退,想呼喊,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鬼面刺客动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声呐喊。他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又如同从地狱深渊扑出的恶鬼,身形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手中的横刀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化作一道死亡弧光,直刺御座方向!目标,赫然是御座前那座巨大的、描绘着百鸟朝凤图案的檀木屏风!
不!屏风之后,就是慕容冲!噗嗤——!一声利器穿透厚重木质、撕裂锦绣帛画的闷响,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大殿里!
那冰冷、狭长、闪烁着致命幽光的刀尖,赫然穿透了坚固的屏风!带着飞溅的木屑和破碎的帛画丝线,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出现在慕容冲的眼前!刀尖距离他的眉心,不足三寸!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