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总是湿漉漉的。冰冷的雨丝被风裹挟着,斜斜打在玛黑区古老的石板路上,氤氲开一片迷离的光晕。街边咖啡馆的暖黄灯光艰难地穿透雨幕,映照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我停下脚步,站在一柄宽大的黑伞下,目光专注地落在林薇身上。她颈间那条柔软的羊绒围巾被风吹得有些松散,几缕发丝黏在微凉的脸颊上。
别动,我低声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手指灵活地穿梭在柔软的羊绒间,小心地将围巾重新整理妥帖,绕出一个既暖和又好看的结。这个动作早已成为习惯,带着一种熨帖的暖意。林薇微微仰着脸看我,眼神温顺而信赖,嘴角噙着一抹宁静的笑意。十年光阴,她早已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锚,是风雨飘摇后重新筑起的港湾。我们新婚不久,这趟巴黎之行,是她向往已久的蜜月。
就在我将围巾的最后一角仔细掖好,指尖还残留着织物和皮肤温润触感的那一刻,我习惯性地抬眼,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街对面。一家装饰着巨大玻璃橱窗的精品童装店灯火通明,里面陈设着各种精致小巧的衣物和玩具,色彩明亮得有些晃眼。
我的目光猛地定住,像被最锋利的冰锥瞬间贯穿。
隔着流淌着雨水的玻璃,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十年的漫长光阴,一张我以为早已被岁月和悲痛彻底模糊、却又无数次在噩梦中清晰浮现的脸,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我的视线。
苏晚。
我的苏晚。十年前,一场惨烈的车祸带走的、我此生挚爱的妻子。
她活生生地站在那里,正微微弯着腰,逗弄着怀里一个约莫三四岁、金发碧眼的混血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小裙子,咯咯笑着去抓苏晚垂落的卷发。苏晚脸上是那种我无比熟悉、曾刻骨铭心的温柔笑意,眉梢眼角都舒展开,带着一种满足的、被生活滋养过的光彩。她看起来很好,甚至比十年前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时间似乎对她格外仁慈,没有留下多少悲伤的痕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秒,随即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震碎我的耳膜。周围淅沥的雨声、咖啡馆隐约的爵士乐、林薇低低的询问……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唯有橱窗里那个女人鲜活的身影,如同地狱之火,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她没死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眩晕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极其自然地出现在苏晚身边。他伸出手臂,无比熟稔、无比亲昵地环住了苏晚的肩膀,将她和孩子一同揽入怀中,姿态是那样地保护与占有。他甚至低头,在苏晚的额角印下一个轻吻。苏晚顺势靠在他肩头,脸上的笑容加深,没有丝毫抗拒,只有全然的依赖。
那张男人的侧脸,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瞳孔上。
程野。
那个在我公司破产、人生跌入最黑暗深渊时,第一个出现在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眶说兄弟,挺住,还有我的程野。
那个倾尽全力、勉为其难接手了我那堆烂摊子公司的程野。
那个十年来,一直扮演着我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兄弟角色的程野。
他们站在一起,像一幅完美和谐的家庭图景。程野、苏晚、还有那个陌生的混血小女孩——一个流淌着程野血脉的、活生生的证据。这刺眼的一幕,像一个巨大的、荒谬绝伦的讽刺,狠狠嘲笑着我过去十年间所有的痛苦、挣扎、绝望和……自以为是的痊愈。
砚你怎么了林薇担忧的声音终于穿透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根细针扎进来。她冰凉的手指覆上我紧握伞柄、指节发白的手背,你的手好冷!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巴黎深秋湿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腥气灌入肺腑,带着针扎般的刺痛。视线艰难地从那地狱般的橱窗景象上撕扯开,落回林薇写满焦虑的脸上。她的眼睛清澈见底,盛满了对我毫不掩饰的关心。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仿佛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有点冷。我们……回去吧。我甚至无法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能近乎粗暴地握紧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吃痛地轻呼了一声。
好,我们回去。她没有追问,只是更紧地回握住我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度。
我几乎是拖着林薇,脚步踉跄地转身,强迫自己背对着那个灯火通明、上演着背叛的橱窗。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端,脚下的石板路仿佛变成了沼泽,每一次抬脚都耗尽全身力气。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簇骤然腾起、足以焚毁理智的野火。十年间构筑起的、看似坚固平静的世界,在刚才那惊魂一瞥中,轰然崩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漫天尘埃。
十年。
整整十年。
回到下榻的酒店顶楼套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湿冷的巴黎夜色。室内恒温系统营造着舒适的暖意,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昂贵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脚步声,一切都显得奢华而宁静。然而,这精心布置的安宁,此刻却像一层脆弱的糖衣,包裹着内里翻江倒海的剧毒。
林薇体贴地去放洗澡水,温言细语地劝我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我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口袋里的手机沉甸甸的,像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程野和苏晚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还有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的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放大。
十年前那场彻底改变我人生的意外,每一个细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重新激活,带着血淋淋的疑点。
那是一个同样阴雨绵绵的黄昏。苏晚打电话给我,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想吃城西那家老字号的桂花糖藕,让我下班顺路去买。我记得自己当时还在电话里笑她嘴馋。后来,我就接到了那个天崩地裂的电话——她在去取糖藕的路上,车子在跨海大桥上失控,撞破护栏坠入了冰冷的海里。搜救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只打捞上来一些车辆的残骸和……她随身的手袋。警方宣告失踪,生还希望渺茫。又过了煎熬的几个月,法院宣告死亡。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深渊。挚爱尸骨无存,公司又在我悲痛欲绝、无心经营之际,被几个所谓的核心伙伴联手掏空,资金链瞬间断裂,庞大的商业帝国一夜倾塌,债主堵门,声名狼藉。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被抽空了所有的活力和希望,整日浑浑噩噩,靠酒精麻痹神经,无数次站在冰冷的阳台上,看着脚下蝼蚁般的车流,想着纵身一跃的解脱。
是程野,他一次次把我从阳台边缘拽回来,红着眼眶骂我,又抱着我哭。是他,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东奔西走,低声下气地替我斡旋,最终说服了最大的债主,由他出面接手了我那堆负资产的公司,算是给我保留了一丝颜面和喘息的空间。也是他,帮我处理了苏晚所有的身后事,像一个真正的、不离不弃的兄弟。
然后,林薇出现了。她是程野介绍来照顾我生活起居的看护。那时我颓废得不成人形,她安静、坚韧,像一株风雨中的蒲草。她不厌其烦地收拾我呕吐的秽物,清理满地的酒瓶,在我醉得不省人事时守在床边。她不多话,只是用行动一点点把我从泥潭里往外拉。她逼我按时吃饭,逼我出门散步,逼我一点点戒掉酒精。在我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浑身发抖时,是她紧紧抱住我,一遍遍在我耳边说:沈砚,我在,没事了,都过去了……
是她,在我对人性、对世界彻底绝望时,用她毫无保留的温柔和坚韧,重新点燃了我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是她陪着我,从零开始,用仅剩的一点积蓄和人脉,在一个全新的领域艰难起步。多少个通宵达旦的夜晚,她默默地端来热茶;多少次濒临崩溃的边缘,是她用平静的眼神和温暖的手给予支撑。十年磨砺,曾经的磐石资本创始人沈砚,终于再次站了起来,磐石资本这个名字重新在金融界闪耀,甚至比过去更加辉煌、更加稳固。林薇,也从看护,变成了我最信任的伙伴,最终成为了我的妻子。
这十年,我把对苏晚的锥心之痛和刻骨思念,深深埋藏,把对程野的兄弟情谊和感恩戴德,视为黑暗中的光。我以为自己已经爬出了深渊,拥有了全新的、值得珍惜的生活。
直到今天下午,巴黎街头那惊鸿一瞥。
所有的感恩,所有的情谊,所有的意外……都在那一刻,被那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和孩子的笑脸,彻底撕碎,暴露出底下腐烂不堪、精心设计的真相。
苏晚没死!她和程野在一起!他们有一个孩子!就在我的公司垮掉、我的人生崩塌之后!
这绝不是巧合。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岩浆,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岩层,在我胸中剧烈地翻腾、咆哮。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猛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我扭曲的脸。通讯录里,程野的名字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我死死盯着它,几乎要将屏幕捏碎。最终,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毁灭的冲动,狠狠戳向另一个名字——一个专门处理棘手事务、信誉卓著的国际私家侦探社的联系人。信息简短而冰冷:巴黎,玛黑区,Le
Jardin
des
Enfants
童装店,目标:程野,苏晚(化名),一个约三岁混血女孩。最高优先级,最详尽报告,不惜代价。
发送。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我靠在冰冷的沙发背上,闭上眼睛。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林薇轻柔的哼唱。那是我的港湾,我的救赎。而就在几个小时前,隔着一条街的橱窗里,却上演着我过去十年人生最大的骗局。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情绪在我体内猛烈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起身冲进套房奢华的浴室。
林薇正弯腰试水温,被我的闯入吓了一跳。砚她惊呼。
我顾不上回答,一把推开光洁如镜的洗手台前的林薇,扑到马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酸水和胆汁,烧得喉咙火辣辣地疼。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砚!天哪!林薇慌忙跑过来,跪在我身边,焦急地拍着我的背,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东西了她温暖的手带着安抚的力量,声音里满是心疼。
我吐得浑身脱力,虚软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洗手台上方巨大的镜面。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眼神空洞,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疯狂、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张脸,属于一个被彻底愚弄、被彻底背叛、被彻底摧毁了过去的男人。
我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眼中只剩下冰冷恨意的自己,扯动嘴角,想对林薇说句没事,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喉咙深处,滚动着无声的、野兽般的嘶吼。
林薇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擦拭我的脸和脖颈,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她捧着我冰冷的脸颊,眼中是纯粹的担忧和恐惧。
我缓缓摇头,抓住她忙碌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她的手很暖,是我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温度。我看着她,试图透过她焦灼的双眼,找到一丝能让我灵魂安定的力量。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薇……别怕。我……只是……看到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她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管是什么,我在这里。我们一起面对。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沉稳。
我定定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我最肮脏落魄时走近我、用十年光阴将我一点点拼凑完整的女人。镜子里那个眼中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男人,眼神深处,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属于她的光亮。愤怒和毁灭的欲望依旧在血液里奔涌咆哮,但至少在这一刻,被她握着的手,没有冰冷到失去最后一丝人性。
我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汲取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等待开始了。等待那份即将到来的、注定会彻底撕裂我过往十年人生的调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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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在等待中,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陪林薇去卢浮宫看蒙娜丽莎,在塞纳河畔散步,去左岸的书店淘旧书。她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我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阴霾,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无声地传递着她的陪伴和担忧。她的沉默和理解,像一层薄薄的纱布,暂时包裹着底下化脓溃烂、亟待爆发的伤口。
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挤进来时,一封加密邮件悄无声息地躺在了我的邮箱里。发件人是那个冰冷的代号。
来了。
我坐在书桌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点开附件。一份详尽的PDF文档缓缓展开。第一页,是清晰的偷拍照片:苏晚抱着那个叫艾米丽的女孩,在公园里玩耍;程野搂着苏晚的腰,走进一栋位于巴黎近郊富人区的别墅;一家三口在高级餐厅用餐,笑容灿烂,其乐融融。照片上的苏晚,化名苏珊·陈。照片刺得我眼球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往下滑动。文字部分如同最冷酷的手术刀,一层层解剖着这个精心编织了十年的骗局。
**目标:苏珊·陈(原名:苏晚)与程野(化名:David
Cheng)关系确认:夫妻。共同育有一女,艾米丽,三岁半。现居地址:巴黎十六区XX别墅…**
**关于目标苏晚的死亡:经深度回溯及关键线人(原事故处理警员,现已退休)证实,十年前跨海大桥事故存在重大人为疑点。车辆落水点附近海域,当时有私人快艇活动记录,时间高度吻合。目标苏晚在事故发生后约一周,使用伪造身份(经技术比对,系程野早年通过非法渠道获取)经邻国偷渡离境,最终抵达法国。其死亡宣告,系程野利用其在当地影响力及当时沈砚(委托人)精神崩溃状态,加速推动完成…**
**关于程野与沈氏家族关系:突破性发现。经DNA数据库(非公开渠道)交叉比对及对程野生母(已故)早年社会关系深度挖掘,确认程野生母林秀云,于XX年至XX年间,曾为沈氏集团创始人沈国栋(委托人父亲)私人助理。有可靠间接证据(包括当年私人诊所流产/生育记录碎片、同期沈国栋行程高度重叠等)表明,程野极大概率系沈国栋非婚生子…**
**程野接近委托人动机推测:结合其真实身世(长期被生父忽视/隐瞒,可能怀有强烈怨恨)及后续行动(在委托人公司破产时精准介入接管核心资产),高度怀疑其长期布局,目标即为夺取沈氏继承权及报复沈国栋(通过摧毁其合法继承人沈砚实现)。苏晚在其中扮演角色:关键棋子及共谋者。二人关系在事故前至少已维持一年半以上…**
**关于委托人公司破产:调查发现,在破产前夕,有数笔关键资金异常流向与程野控制的离岸公司存在隐蔽关联。初步证据链显示,程野涉嫌通过内幕交易、做空及恶意抽资,加速并深度参与了磐石资本的崩溃过程…**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一张张清晰的证据截图,如同最猛烈的飓风,将我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撕碎。
不是意外!是谋杀!一场针对我的人生、我的爱情、我的事业的,蓄谋已久的谋杀!
苏晚,那个我曾发誓用生命去爱的女人,原来早已躺在我兄弟的怀里,为了一个私生子的野心,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入地狱。她看着我为她的死痛不欲生,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程野感恩戴德!那场让我肝肠寸断的车祸,竟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她甚至用我的悲痛,用我的绝望,作为她奔向新生活的垫脚石!
而程野……我的好兄弟……沈国栋的私生子!那个在我父亲面前永远谦恭有礼、在我面前永远两肋插刀的男人!他隐忍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取得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看着我失去挚爱,看着我事业崩塌,看着我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在他施舍的援手下苟延残喘!他不仅要夺走我的一切,还要让我在痛苦和感激中,亲手把父亲打下的江山送到他手上!他不仅要报复父亲,更要通过摧毁我,来证明他这条野种血脉的优越!
嗬……嗬嗬……
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是破旧风箱的嘶鸣,又像是濒死野兽压抑的低咆。我死死盯着屏幕上程野和苏晚在阳光下抱着孩子大笑的照片,盯着那份DNA比对的报告,盯着那标注着资金异常流向的复杂图表……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排山倒海、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
十年!整整十年!我像个最愚蠢的小丑,活在他们精心设计的剧本里!我的痛苦,我的眼泪,我的挣扎,我的浴火重生……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成了他们通往幸福的祭品!我的爱情是假的!我的兄弟情是假的!我为之痛不欲生的死亡是假的!我赖以生存的恩情是假的!甚至连我现在的成功,都建立在他们用我的血肉铺就的废墟之上!
砰!
一声闷响,我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实木书桌上。剧痛传来,指骨仿佛碎裂,但我毫无感觉。桌上的咖啡杯被震倒,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迅速在昂贵的报告复印件上洇开,像肮脏的血迹,模糊了程野那张虚伪的脸。
啊——!!!
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和屈辱,在寂静的清晨房间里炸开。我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手臂疯狂地扫过桌面!笔记本电脑、厚重的文件、相框、笔筒……所有的一切都被我狠狠地扫飞出去,砸在墙壁上、地毯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和闷响。
文件如同被狂风撕碎的雪片,哗啦啦地漫天飞舞,散落一地。那些清晰印着程野、苏晚、艾米丽笑脸的照片,那些冰冷的文字证据,那些证明我十年人生是个巨大笑话的铁证,纷纷扬扬,铺满了整个地面。
林薇被这巨大的声响惊醒,惊慌失措地冲进书房。砚!天哪!发生什么了!她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看着站在废墟中央、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的我,吓得捂住了嘴。
我的视线落在散落在地的一张照片上。那是苏晚的特写,她抱着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幸福得刺眼。又一张,是程野意气风发地站在他如今掌控的君悦集团大楼前。还有一张,是我父亲沈国栋,那个永远威严、永远偏爱我这个嫡子的父亲,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年轻时的一夜风流,埋下了今日毁灭他儿子一切的祸根!
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对苏晚的恨,对程野的恨,甚至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的恨!这滔天的恨意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彻底毁灭的出口!
我弯下腰,在一片狼藉中,捡起一张被咖啡污渍浸染的报告纸。那是关于程野通过一系列复杂离岸公司架构,控制着君悦集团大量海外流动资金和灰色资产的报告摘要。一个精心设计的、隐秘的金融管道。
目光死死锁在那几个关键节点和账户标识符上。一个冰冷、清晰、带着绝对毁灭意志的计划,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开始在我被怒火淬炼过的大脑中飞速啮合、转动。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门口脸色煞白、满眼惊恐和担忧的林薇。脸上那些狂暴的、扭曲的肌肉线条,一点点地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冰冷。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被背叛的屈辱,都被这极致的冰寒冻结、压缩,凝聚成一种纯粹到令人胆寒的意志。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
我抬起手,用指腹,一点点擦掉溅在脸颊上、已经冰冷的咖啡渍。动作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优雅。
薇,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透着森然寒意,收拾一下。我们……该回国了。
我弯下腰,在一片狼藉中,精准地捡起地上散落的那几张关键证据——程野的海外资产报告,苏晚的假身份证明,还有那份DNA比对摘要的副本。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纸张边缘沾染了咖啡的污渍,像凝固的陈旧血斑。
林薇看着我,眼里的惊恐被更深沉的忧虑覆盖。她没有动,只是紧紧盯着我,试图从我平静得可怕的外表下,捕捉到一丝真实情绪的裂隙。砚……她声音发颤,那些……是什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些肮脏的纸张仔细叠好,放进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动的已经不是血肉,而是一块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冰冷石头。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唰地一声,用力拉开了厚重的遮光帘。
窗外,巴黎的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埃菲尔铁塔在灰蒙的雨雾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尖顶。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玻璃窗,蜿蜒流下,像这座城市无声的眼泪。这十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光明中重生,原来不过是在别人精心布置的阴影里,演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薇,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穿透雨幕,投向遥远的、阴谋诞生的方向,记得十年前,我失去一切的那个时候吗
林薇走到我身边,轻轻嗯了一声,眼中泛起回忆的痛楚。
记得程野是怎么‘救’了我吗我扯动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僵硬。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身体微微绷紧,没有说话。
一场戏。我转过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一场演了十年,骗了我十年的大戏。苏晚没死,她和程野在一起,还有一个孩子。程野,他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接近我,讨好我,看着我崩溃,再‘接收’我的公司……这一切,都是他为了报复父亲,为了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而精心设计的。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从我的齿缝间挤出,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薇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死死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震惊、愤怒、后怕……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剧烈翻涌。
他拿走了我的爱情,我的事业,我十年的人生……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碾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金属质感,现在,是时候让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冻结灵魂的杀意。
林薇的震惊慢慢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硬的、与我同仇敌忾的冰冷。她没有再问细节,没有质疑,只是走到我面前,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僵硬的手。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但传递过来的力量却异常坚定。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眼神锐利如刀,我们回去。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波澜不惊。我们结束了蜜月,低调地飞回了国内。我依旧是磐石资本的掌舵人,冷静、高效、在金融市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林薇则利用她这些年在公益和艺术圈积累的庞大且隐秘的人脉网络,如同最敏锐的蜘蛛,开始不动声色地编织一张大网。她接触那些曾被君悦集团排挤、打压过的小型科技公司创始人,联系对程野家族内部倾轧不满的旁支远亲,甚至通过迂回的方式,接触到了程野海外资产托管机构的关键人物。金钱、承诺、以及对方无法拒绝的把柄(由我提供的、关于程野海外洗钱的初步线索),如同润滑剂,让这台庞大的复仇机器开始无声地运转。
我则坐镇磐石资本的核心指挥室。巨大的屏幕上不再是寻常的市场波动图,而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和节点,构成了一张针对君悦集团及其海外关联资产的立体猎杀图谱。我调集了磐石最精锐、最忠诚、最擅长在灰色地带行走的分析师和操盘手团队。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留痕迹地、最大程度地放大程野的贪婪和狂妄给他自己挖下的坟墓。
老板,目标在开曼的‘海马一号’基金,杠杆率已经超过警戒线300%,他还在不断加码做多东南亚那块‘黄金地皮’。分析师小陈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我们通过离岸三层代理注入的‘诱饵资金’,已经被他全盘吃下。
很好。我盯着屏幕上那个被红色高亮标记的基金代号,眼神冰冷,继续喂,让他吃得更多,更撑。联系我们在新加坡的‘朋友’,该让那几份关于地皮环境评估‘存在重大疏漏’的‘内幕报告’,恰到好处地‘泄露’给国际环保组织了。
明白!
另一条线也在同步推进。老板,负责信息战的阿K汇报道,苏晚(苏珊·陈)的假护照信息链已经完整复原,包括当年帮她偷渡的蛇头口供(已‘说服’)、以及程野通过地下渠道购买身份的证据。法国移民局的‘热心线人’已经就位,只等指令。另外,她名下那几个用‘咨询费’名义接收程野海外转账的空壳公司账目,也梳理干净了。
嗯。我微微颔首,先按住。等‘海马一号’爆掉,再送她这份‘大礼’。
复仇的齿轮,在绝对的金钱、权势和刻骨的仇恨驱动下,以惊人的效率精密啮合、高速运转。每一步都经过无数次沙盘推演,确保万无一失。程野对此毫无察觉。他正沉浸在君悦集团业务版图急速扩张、尤其是海外地产项目带来的巨大账面利润的狂欢中。他频繁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意气风发,在公开场合甚至对媒体提起我这个兄弟,言语间满是提携和情谊,虚伪得令人作呕。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
深冬的寒意笼罩着城市。一场突如其来的、百年罕见的暴风雪席卷了程野重仓押注的东南亚某国。洪水肆虐,基础设施瘫痪,他视为黄金地皮的核心项目瞬间沦为一片泽国。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家国际权威环保组织突然发布联合调查报告,剑指该项目存在严重环境评估造假和贿赂官员行为,证据确凿。国际舆论一片哗然。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在深夜炸开。国际原油和航运市场首先受到剧烈冲击,恐慌情绪蔓延。
程野赖以支撑他庞大海外杠杆的海马一号基金,瞬间被推到了悬崖边缘。他赖以支撑的黄金地皮项目瞬间变成负资产,市场恐慌踩踏,他重仓押注的关联资产价格断崖式暴跌。他用来支撑高杠杆的资金链,脆弱得如同暴风雪中的蛛丝。
时机到了。
我坐在磐石资本顶层指挥室冰冷的屏幕前,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巨大的屏幕上,代表着海马一号基金净值的那条曲线,正以前所未有的斜率,疯狂地垂直向下俯冲,刺眼的红色警报充斥了整个画面。程野的海外商业帝国,正像一座被抽掉基座的沙堡,在市场的巨浪中加速崩塌。
老板,‘海马一号’触发强制平仓线!流动性完全枯竭!分析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兴奋的颤抖。
我面无表情,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拿起桌上加密的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号码。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传来一个冷静而专业的男声,说的是英语:沈先生
行动。我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稳,却带着最终审判般的重量。
收到。国际刑警组织金融犯罪调查科,立即执行。对方干脆利落地回应。
几乎就在电话挂断的瞬间,指挥室另一块屏幕上,实时监控着全球主要金融中心动态的信息流中,弹出了一条加粗的红色快讯:突发!开曼群岛金融管理局宣布,应国际刑警组织请求,即刻冻结‘海马一号’投资基金及其关联实体所有资产,配合重大跨国金融欺诈及洗钱调查……
成了。
程野海外资金链的主动脉,被瞬间钳死。他所有的腾挪空间,被彻底锁死。他那建立在沙滩上的王国,迎来了第一波毁灭性的海啸。
我靠在高背椅上,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冰冷的铂金,此刻却传来一丝林薇留下的暖意。复仇的快感并未如预期般汹涌而至,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大幕终于拉开的疲惫。
就在这时,桌面上另一部加密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预设的代号——负责苏晚那条线的人。
我接通。
沈先生,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现场特有的嘈杂背景音,语速很快,目标苏珊·陈(苏晚),在巴黎戴高乐机场T2航站楼,法国边防警察检查口。她持有的法国护照已被验证为伪造。我们提供的完整证据链已同步移交法方。她……情绪非常激动,正在被控制。
我沉默了几秒,想象着那个场景:苏晚,我记忆中温婉美丽的妻子,此刻在异国机场冰冷的灯光下,被警察反剪双手,周围是惊愕的旅客和闪烁的警灯。她精心维持了十年的苏珊·陈的假面被当众撕下,显露出苏晚这个本该死去之人的狼狈和恐惧。她会尖叫吗会挣扎吗会想起十年前那个被她亲手推入地狱的我吗
知道了。我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挂断电话,指挥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屏幕上,海马一号基金净值归零的警报还在无声地、固执地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这座不夜城璀璨的星河。极远处,城市另一端的CBD核心区,一栋摩天大楼的顶端依旧亮着灯,像黑夜中孤独的灯塔。那是君悦集团的总部,程野的王座。
我凝视着那点遥远的光亮,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此刻灯火通明的顶层办公室里,程野那张因震惊、愤怒、恐惧而扭曲的脸。他大概刚刚接到海外账户被冻结、项目崩盘、合伙人反目的噩耗。他苦心经营、窃取自我的王国,正从根基处开始崩裂。
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这,仅仅是开始。
我转过身,看向一直安静站在指挥室角落阴影里的林薇。她一直在这里,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见证着一切。她的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与我共担一切的平静。
我向她伸出手。
她毫不犹豫地走过来,将微凉的手放入我的掌心。
我握紧她的手,那份踏实的温暖是这冰冷复仇中唯一的慰藉。我牵着她,不再看屏幕上那片象征毁灭的红光,径直走向指挥室厚重的大门。
走吧,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开,亲爱的哥哥……游戏,才刚刚开始。
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指挥室内闪烁的警报红光和冰冷的机器嗡鸣。复仇的引擎已经点燃,冰冷的巨轮碾过命运的废墟,朝着深渊的方向,轰然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