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里的心事
六月的风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掀不动教室后窗那片蔫蔫的爬山虎。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铁架子摩擦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混着讲台上数学老师念抛物线公式的声音,像根钝针,一下下扎在闷热的空气里。
林小满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发烫的耳垂。她的视线越过前排同学的后脑勺,落在斜前方第三排的背影上。陈桉正低头转着笔,阳光从他右侧的窗户斜切进来,在他发梢镀了层浅金,连带着后颈那截被校服领口遮住的皮肤,都像浸在融化的蜂蜜里。
她悄悄翻开藏在数学课本下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画他的侧影是这学期养成的习惯,一开始只是随手勾个轮廓,后来慢慢能抓住他皱眉的弧度——比如解不出题时,左边的眉毛会比右边低半分;还有笑起来时,嘴角会先往左边歪一下,像只偷吃到糖的猫。
又在画谁呢一只手突然从桌底伸过来,抽走了笔记本。
林小满吓得差点撞翻椅子,转头就对上苏晓挤眉弄眼的脸。她的同桌正飞快地翻着页,嘴里啧啧有声:行啊林小满,这线条练得,快赶上美术生了。说吧,第几次画陈桉了
你还给我!林小满伸手去抢,脸颊烫得能煎鸡蛋。笔记本的纸页被两人扯得哗哗响,夹在里面的一片银杏叶掉出来,飘到地上。那是上个月扫落叶时,陈桉弯腰捡垃圾,被风吹到她脚边的。
嘘——苏晓突然压低声音,用下巴指了指讲台,老王看过来了。
数学老师果然停了讲课,镜片后的眼睛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林小满赶紧坐直,假装认真看黑板,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苏晓把笔记本塞回她怀里,用笔杆戳了戳她的手背,在草稿纸上写:【放学别走,有事儿跟你说。】
下课铃像是救星,刚响第一声,苏晓就拽着林小满往操场跑。六月的阳光晒得人头皮发麻,跑道边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蝉鸣声密得像要把空气煮沸。
说吧,林小满靠着树干喘气,什么事
你真打算把这笔记本当传家宝啊苏晓抢过她手里的本子,翻开最新那页,画了快一百页了吧有这功夫,不如直接去跟他说‘我喜欢你’。
你疯了!林小满的声音劈了个叉,万一……万一他不喜欢我呢
不喜欢就拉倒呗。苏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她总这样,好像天塌下来都能用一句怕什么解决。总比现在强吧天天画人家,跟个地下党似的。我跟你说,刚才我去办公室抱作业,听见班主任跟年级组长聊天,说高三肯定要分班,按成绩分快慢班。
林小满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分班。这两个字像块冰,猝不及防砸进闷热的胸腔里。她从高一开始就和苏晓同桌,和陈桉同班,教室后窗的爬山虎绿了又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拖到毕业。
所以啊,苏晓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突然变得特认真,暑假前必须告白。不然等分班了,想见一面都得绕教学楼三圈,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林小满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没说话。风卷着梧桐叶的影子掠过她的脚背,她想起陈桉转笔的样子,想起他被阳光照着的后颈,心跳又开始乱七八糟。
赌不赌苏晓伸出小拇指,暑假前你要是去告白,我请你吃学校后门那家冰粉,加双份红糖。
……赌。林小满的声音细若蚊吟,却还是勾住了苏晓的手指。两个女生的指尖在阳光下碰了碰,像做了个只有蝉鸣才知道的约定。
放学时,林小满磨磨蹭蹭收拾书包,想等陈桉先走。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苏晓那句告白像颗种子,在心里发了芽,挠得她坐立难安。
刚走出教学楼,就听见操场那边传来争吵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见铁丝网围着的篮球场边,陈桉正背对着她站着,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看身形像是他的父母。
……跟你说过多少次,画画能当饭吃吗男人的声音带着火气,震得空气都发颤,你看看你这次的模考成绩,再这么下去,连个二本都悬!
我喜欢画画,不喜欢刷题!陈桉的声音比平时低,却带着股没处撒的劲,篮球也是,你们凭什么说它没名堂
喜欢能当饭吃女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哭腔,我和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不是让你整天鬼画符、拍皮球的!这周末必须去跟王老师道歉,把美术兴趣班退了!
我不退!
你敢再说一遍
林小满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墙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陈桉。那个在篮球场上笑着和队友击掌、被女生递水会礼貌说谢谢的男生,此刻像只被惹急的小兽,肩膀绷得紧紧的,连声音都在发颤。
原来他不是永远轻松的。原来他也有皱着眉、藏着心事的时刻。
她转身往校门口走,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操场的红色跑道上,又被风吹得晃了晃。
晚自习的教室比下午更闷,风扇的吱呀声里混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林小满摊开笔记本,翻到画着陈桉侧影的那页。旁边空白处,苏晓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冲字,还画了个加油的小人。
她握着笔,犹豫了很久,在那页的右下角写下一行字:
原来每个人都有藏起来的事。
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点。她突然想起刚才在操场边,陈桉的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了翼的鸟。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密得像一张网,网住了整个六月的黄昏。林小满合上笔记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蝉鸣里,格外清晰。
被风吹动的夏天
补课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明明是盛夏,却过得慢悠悠的。教室里的吊扇还在吱呀转,只是风里多了点躁动——离暑假只剩两周,走廊里总能听见分班表补课取消之类的碎话,像泡在冰水里的气泡,轻轻一碰就炸开。
林小满的笔记本又厚了几页。她开始画更多细节:陈桉打球时被汗水浸湿的发梢,他转笔时食指上那道浅浅的月牙形茧子,甚至有一次,他趴在桌上睡觉,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阴影,像停着排小蝴蝶。苏晓每天都要检查她的本子,边翻边叹气:林小满,你这哪是暗恋,是给陈桉画了本成长纪念册啊。
这天下午补完物理,苏晓拽着林小满就往操场跑。快点快点,陈桉他们班打友谊赛,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她的帆布鞋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像在赶什么要紧的趟。
林小满被她拽得踉跄了几步,手里的物理练习册哗啦啦翻页。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写什么写,苏晓回头瞪她一眼,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再不去,你的‘白T恤王子’就要被隔壁班女生围堵了。她突然停下脚步,伸手在林小满书包侧袋里摸了摸,掏出一瓶冰红茶,塞进她手里,拿着。
这是我的水啊……
等会儿就不是了。苏晓冲她挤挤眼,不由分说把她推到篮球场边的看台坐下。
场上正打得激烈。陈桉穿着白色球衣,号码是7号,后背被汗水洇出深色的印子。他跑起来的时候,额前的碎发会跟着晃,像有片柔软的云在动。林小满握着那瓶冰红茶,指尖被瓶身的冷气激得发麻,心跳却像被太阳晒化的糖,黏糊糊地缠在一块儿。
快看!苏晓突然戳她胳膊。
陈桉刚投进一个三分球,队友们围上来拍他的背,他笑着躲开,往看台这边瞥了一眼。林小满吓得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的帆布鞋,耳朵却竖得老高,听见场边女生的欢呼声里,混着他带点喘的笑声。
中场休息的哨声刚响,苏晓就把林小满往场边推。快去啊,送水啊!
我不去!林小满死死扒着看台的栏杆,手指都泛白了,那么多人呢……
怕什么,苏晓压低声音,往她手里塞了包纸巾,就说‘刚打完球,擦擦汗’,台词我都给你想好了。她突然使劲一推,林小满踉跄着冲下台阶,正好撞进一个带着汗味的怀抱里。
是陈桉。他刚走到场边,手里拿着毛巾,看见她撞过来,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小心点。
林小满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泼了盆滚烫的红糖水。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汗珠,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瞳孔是浅棕色的,像盛着夏天的光。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把手里的冰红茶往前递了递,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给、给你的……
陈桉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瓶冰红茶上,又转回来看着她,突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礼貌的笑,是眼角弯起来,露出点虎牙的笑,像颗刚剥开的橘子,带着点甜。谢啦。他接过水,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像有电流窜过去,林小满猛地缩回手,转身就往看台跑。
她跑得太急,没听见身后苏晓的笑声,也没看见陈桉拧开瓶盖时,低头看了眼瓶身上印着的卡通小熊——那是她昨天特意挑的,觉得可爱。
那天晚上,林小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帘没拉严,月光从缝里钻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陈桉投篮时的手臂线条。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时间显示十一点半,聊天列表里,苏晓发了条消息:【出息了啊,下次直接上!】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突然傻笑起来,把脸埋进枕头里。陈桉说谢啦的时候,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刚运动完的喘,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这个声音,她在心里记了一整晚,连梦里都是冰镇汽水打开时的啵声。
晚自习的教室总是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林小满发现,陈桉最近总在晚自习时走神。他会把课本立起来,挡住老师的视线,然后在草稿纸背面飞快地画着什么,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耸着,像只藏着秘密的小兽。
有一次,她假装捡笔,弯腰时飞快地瞥了一眼——是速写。画的是篮球场的铁丝网,缠满了爬山虎,角落里还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在投篮。线条很利落,带着股少年人的锐气,和他平时解数学题的工整样子完全不同。
林小满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想起那天在操场边,他和父母吵架的样子,想起他说我喜欢画画时,声音里的倔强。她摸出手机,翻到上周拍的照片——那天傍晚,她在教学楼顶楼收衣服,看见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晚霞把篮球场的轮廓染成了金红色,铁丝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剪纸画。她当时觉得好看,就拍了下来,存在相册里。
晚自习下课铃响的时候,陈桉正把那张速写纸叠起来,往书包里塞。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个天大的决定,快步走过去,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这个……她的声音有点小,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这个角度,你可能会喜欢。
陈桉抬起头,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愣住了。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过了几秒,他才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有点惊讶,又有点别的什么,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是顶楼拍的
嗯。林小满点点头,心跳得快要撞碎肋骨,上周的晚霞,觉得……觉得好看。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保存了那张照片。谢了。他把手机还给她,声音比平时低了点,画出来应该会不错。
林小满接过手机,指尖还在发颤。她转身往座位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响,像在敲鼓。走到座位旁,她回头看了一眼,陈桉正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好像微微扬着,像藏了颗糖。
那天之后,林小满总觉得空气里多了点什么。比如在走廊里遇见时,陈桉会先跟她打招呼;比如她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多了片压平的三叶草,不知道是谁放的。苏晓说她春心荡漾得快要溢出来了,她嘴上反驳,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总在蹦跶。
变故是在一个傍晚发生的。她们刚从学校后门的冰粉摊出来,手里捧着碗冰粉,红糖的甜香混着晚风飘过来。苏晓吸着冰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小满,我可能要转学了。
林小满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碗里,溅出几滴红糖水。你说什么
我爸妈工作调动,要去南方,苏晓搅着碗里的冰粉,声音有点闷,大概下学期开学就走。
转学林小满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字像块冰,砸得她舌头都麻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周才定下来,苏晓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说……一说就好像真的要走了。
不想说林小满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你要转学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我怕你难过啊!苏晓也提高了声音,把冰粉碗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放,我怕你说‘那我们的约定怎么办’,怕你觉得我丢下你了!
所以你就瞒着我林小满的眼睛有点涩,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拦着你的人吗苏晓,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
我没有!苏晓急得脸都红了,眼眶也红了,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我们从高一就在一块儿,我也不想走啊!
晚风吹过,带着点凉意。冰粉摊的老板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低下头去搓冰粉。两个女生站在路灯下,谁也不说话,只有蝉鸣在耳边吵得厉害,像在哭。
林小满看着苏晓泛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想起刚才说的话,有点过分,却拉不下脸道歉。她转身往家走,脚步很快,没回头。身后传来苏晓喊她名字的声音,她假装没听见,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里的冰粉碗里,把红糖的甜,泡成了涩。
那个晚上,林小满第一次觉得,夏天的风好像有点冷。她躺在床上,翻出手机,想给苏晓发消息道歉,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只是听起来,好像没那么热闹了。
没说出口的话
艺术节的排练声像浸了水的棉花,闷闷地裹着整个校园。走廊里飘着班歌合唱的跑调声,楼梯转角堆着各班做的展板,硬纸板上的颜料被风吹得发皱。林小满抱着谱子往音乐教室走,路过窗边时,忍不住往操场瞥了一眼——秋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滚过跑道,蝉鸣稀稀拉拉的,像快没电的收音机。
发什么呆呢苏晓从后面拍她的背,手里的裙子下摆扫过脚踝,带着点洗衣粉的清香,再不去练合唱,王老师又要瞪我们了。
这是她们冷战的第五天。自从冰粉摊那次吵架后,两人没说过几句话,连课桌中间都像划了条楚河汉界。但苏晓还是记得她报了艺术节合唱,早上特意把她的演出裙从衣柜里翻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
林小满捏着谱子的边角,纸页被汗浸湿了一小块。你……她想说裙子谢谢,又觉得别扭,话到嘴边变成,跑调了别赖我。
苏晓噗嗤笑出声,推了她一把:就你音准好,快走吧。
音乐教室里,钢琴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林小满站在后排,目光却总往窗外瞟。这几天晚自习,陈桉的座位总是空着。他的速写本还放在桌肚里,露着一角画了一半的晚霞——是她那天给他的照片角度。
小满,到我们了。苏晓拽了拽她的袖子。
两人走到钢琴前,王老师扬了扬下巴:《夏夜晚风》,上次教的和声还记得吗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指尖捏紧了谱子。前奏响起时,她的声音有点抖,苏晓在旁边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用口型说别怕。歌声混着钢琴声漫开时,林小满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别扭,好像随着音符飘走了些。
排练到一半,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陈桉家长来了,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往门口跑。
美术教室门口围了不少人,陈桉的妈妈正把一叠画纸往地上摔,画框被撞在墙上,玻璃碎了一地。我让你别画了!你偏不听!她的声音尖利得像玻璃碴,这些鬼东西能让你上大学吗能当饭吃吗
陈桉站在对面,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颜料。他死死攥着一支画笔,指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里的红血丝像爬满了蛛网。那是我的画。
你的画你的一切都是我们给的!他爸爸突然上前一步,抓起地上一张画——是幅篮球场的速写,7号球衣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只展翅的鸟——嘶啦一声撕成了两半。
周围的抽气声像潮水般涌来。陈桉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吓人,像被激怒的幼兽。别碰我的画!
我今天就撕了这些没用的东西!男人又抓起几张画,双手用力一扯,画纸碎裂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陈桉突然转身就跑,撞开围观的同学,肩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林小满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白衬衫在秋风里飘得像面破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她没多想,转身冲回教室,从书包里翻出那个画满了的笔记本。封面上还沾着苏晓画的加油小人,边角被磨得发卷。她攥着本子往操场跑,风灌进喉咙,带着点凉意。
陈桉蹲在篮球场的角落里,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地上散落着几张没被撕的速写,有张画的是教室后窗的爬山虎,旁边用铅笔写着小满的座位。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慢慢走过去,把笔记本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
陈桉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睛红得像兔子。什么
里面……林小满的声音有点抖,却很认真,里面有你可能需要的勇气。她翻开最后一页,露出自己写的那句话:喜欢不需要被别人认可。
陈桉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纸页,像是在确认它的温度。风卷起地上的画纸,掠过他们的脚边。他接过笔记本,抱在怀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谢了。
林小满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听见身后传来翻页的声音,像有只蝴蝶从心里飞了出来,翅膀扑棱棱地响。
那天晚上,苏晓在宿舍楼下等她。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捏着两罐冰镇汽水,罐身上凝着水珠。给。她把其中一罐塞过来,我妈说,转学手续下周就办。
林小满拧开汽水瓶,气泡啵地涌出来。嗯。
其实……苏晓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低低的,我怕转学后,你会有新的同桌,新的朋友,慢慢就把我忘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眶红了,你画陈桉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我觉得……好像快要抓不住你了。
林小满的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她想起这两年,苏晓总抢她的早餐面包,替她挡老师的提问,在笔记本上画满加油的小人。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别扭,藏着这么多害怕。
她上前一步,抱住苏晓。傻子。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闻着熟悉的洗衣粉味,分班和转学,我们拦不住,但可以约好啊。
约什么苏晓在她怀里闷闷地问。
约好每个月写一封信,约好寒假见面时,你要带我去吃南方的糖水,约好……林小满顿了顿,笑了,约好艺术节上,我们要把《夏夜晚风》唱得最好听。
苏晓在她怀里点点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把她的T恤哭湿了一小块。两罐汽水放在地上,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像在为她们鼓掌。
艺术节当天,天气格外好。秋阳暖融融地洒在操场上,舞台背景板上画着大大的向日葵,花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各班的节目轮番上演,合唱声、掌声、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甜汤。
林小满站在后台,捏着演出裙的边角,心跳得飞快。她往观众席扫了一圈,没看见陈桉的座位。昨天问他的同桌,说他请假了,听说是跟父母摊牌,去参加美术集训了。
别找了。苏晓帮她理了理衣领,镜子里映出她们并排的脸,都带着点紧张的红,他说,要去画真正的晚霞。
林小满愣了一下,突然笑了。是啊,真正的晚霞,在画板里,在远方,不在这小小的操场上。
主持人报幕时,她深吸一口气,和苏晓手牵手走上台。聚光灯打在脸上,有点烫。她往台下看,苏晓的爸妈坐在前排,举着相机对她们笑;自己的座位上,放着一瓶冰红茶,瓶身上印着卡通小熊,不知道是谁放的。
音乐响起时,林小满忽然不紧张了。她看着身边的苏晓,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看着远处飘着的白云,想起那个蝉鸣密集的夏天,想起陈桉接过笔记本时的眼神,想起冰粉摊的红糖味。
夏夜晚风,吹过发梢……她们的歌声混在一起,像两朵缠在一起的云。林小满的目光掠过空着的那个座位,心里突然很平静。
没说出口的喜欢,没来得及告别的再见,好像也没那么遗憾。青春本来就是这样啊,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有些人陪你走一段路,有些人要去更远的地方,而那些藏在笔记本里的心事,那些和朋友一起唱过的歌,会变成星星,落在往后的日子里,闪闪发亮。
唱到最后一句时,林小满看见苏晓冲她眨了眨眼,眼里的光比聚光灯还亮。她也笑了,迎着风,把最后一个音符唱得很轻,却很清晰。
秋风掠过舞台,带着点桂花的甜香。远处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说:再见啦,这个被风吹动的夏天。
没说出口的话
九月的风带着点清冽的凉意,卷着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擦过教学楼的玻璃。林小满站在高三(七)班的门口,指尖在斑驳的门牌上轻轻碰了碰。教室里传来搬动桌椅的声响,新换的课桌椅泛着浅木色的光,比高二时的旧铁桌亮堂了不少,却也陌生得让人心里发空。
她抱着一摞书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放下。窗台上的绿萝换了盆新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阳光照过来,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她想起高二时的教室,后窗的爬山虎能爬满半面墙,苏晓总在上课偷偷揪它的叶子,夹在林小满的笔记本里当书签。
林小满后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回头,是同班的男生赵磊,正抱着一摞试卷往桌上放。真巧啊,还同班。他指了指她旁边的空位,我能坐这吗
嗯。林小满点点头,帮他把椅子往外拉了拉。
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新的班主任在讲台上点名,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林小满翻开课本,扉页上还留着苏晓画的小老鼠,龇着牙,旁边写着加油,考个好大学。她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暑假最后一天,苏晓在火车站哭成了小花猫,说到了南方就给你寄信。
信是在午休时收到的。传达室的大爷举着个牛皮纸信封,冲她喊:七班的林小满,有你的信,南方寄来的!
林小满跑过去接,信封上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是苏晓的风格,右上角贴着张小小的邮票,印着南方的木棉花。她捏着信封往教室跑,风把信纸的边角吹得卷起来,像只扑腾的小翅膀。
坐在座位上拆开,里面掉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苏晓站在新学校的门口,剪了短发,穿着陌生的校服,背后是高大的椰子树,阳光把她的影子晒得短短的。她在照片背面写:这里的夏天好像不会结束,就是糖水太甜了,没有冰粉好吃。
信纸有两页,字里行间都带着雀跃。苏晓说新同桌是个会弹吉他的女生,说南方的雨总在傍晚下,说她开始学画画了,虽然画的小猫总像小猪。对了,最后一段她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我问了以前的同桌,陈桉去了杭州的美术集训,听说他把你的笔记本带去了,画了好多晚霞。
林小满把照片夹进语文书里,正对着《滕王阁序》的那页。纸页上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句子,突然让她想起高二那个傍晚,她站在顶楼拍的晚霞,陈桉后来画没画成呢
她摸出那个写满了的笔记本,封面被磨得发毛,边角卷成了波浪。翻开最后一页,还是那句喜欢不需要被别人认可,只是旁边多了行浅浅的铅笔字,像是陈桉的笔迹:谢了,我试过了。
高三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滴滴答答转得飞快。早读的背书声、课间的刷题声、晚自习的翻书声,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林小满偶尔会在路过操场时停下脚步,看一眼那片红色的跑道。
这天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她抱着习题册往操场走,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做题。刚走到铁丝网边,就听见篮球砸地的砰砰声。几个穿着白T恤的男生正在打球,跑动时带起的风,把梧桐叶吹得满地滚。
林小满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在球场上扫了一圈。有个男生投篮的姿势很像陈桉,跃起时后背的弧度,手腕转动的角度,都像极了。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男生落地时往这边看了一眼,阳光照在他脸上,是张陌生的脸。林小满忽然笑了笑,低头继续往前走。
其实她早就记不清陈桉的白T恤是哪种白了。是像云朵一样的乳白,还是像衬衫那样的漂白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夏天,她把画满心事的笔记本递出去时,手指没有抖;是她对苏晓说我们约好时,声音很坚定;是她站在艺术节的舞台上,把《夏夜晚风》唱得很响亮。
那些勇气,像种子落在心里,慢慢发了芽。
晚自习前,林小满去了趟文具店。货架上摆着各种笔记本,她挑了本封面是浅灰色的,没有花纹,只有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记录你的每一步。
回到教室时,夕阳正从后窗斜照进来,在新的课桌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她翻开新笔记本的第一页,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几秒,然后落下。
青春不是一定要圆满,是终于敢对自己说‘我试过了’。
字迹比去年工整了些,笔画间少了些犹豫,多了点笃定。她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操场上,篮球声还在继续,混着晚自习预备铃的音乐,像首轻快的歌。
风从窗户钻进来,吹起纸页的一角,发出轻微的声响。林小满想起苏晓信里的话,想起陈桉笔记本里的晚霞,想起那个蝉鸣稀疏的秋天。
原来成长就是这样啊。有些人会离开,有些事会留白,但那些用力过的瞬间,那些说出口的勇气,会变成星星,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直亮着。
她把新笔记本放进书包,摸出苏晓寄来的照片看了看。照片上的椰子树在风里摇晃,像在对她招手。林小满笑了笑,把照片夹回语文书里,翻开习题册,笔尖落在三角函数的题目上,沙沙作响。
窗外的夜色慢慢浓了,教学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片温暖的星河。属于高二的夏天已经过去,但属于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