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泥地上的神迹 > 第一章

1
拍卖
拍卖槌落下的声音,沉闷如鼓,却震得林风眠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在那瞬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聚光灯白得刺眼,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将台上那幅名为《秋山》的巨幅油画映照得宛如祭坛上的牺牲。槌声余韵里,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宣布:成交价,一千二百八十万。
掌声,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些精心修饰过的脸庞在炫目的灯光下浮动,笑意被扭曲成模糊而陌生的面具。祝贺声、惊叹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而浑浊的洪流,将他裹挟其中,推搡着,几乎令他窒息。他感到胃袋猛地抽搐,一股酸涩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
林先生!林先生!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他,尖锐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喧嚣。镁光灯瞬间聚焦,无数道强光将他钉在原地,眼前一片惨白。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话筒和镜头争先恐后地戳到他面前。
林先生,请谈谈《秋山》的创作灵感!
这幅画被誉为近年来最具东方诗性的杰作,您是如何捕捉到这种灵魂共鸣的
千万级拍品!您此刻的心情一定无比激动吧
灵感……灵魂共鸣……林风眠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在他的舌头上。他的目光无法聚焦,掠过一张张殷切或探究的脸,最终却死死钉在拍卖台上。那幅《秋山》,在强光下流淌着深沉而饱满的色彩——赭石的山峦厚重苍茫,枫叶的红焰仿佛在画布上跳动燃烧,溪涧幽蓝处,几笔看似不经意的留白,却蕴含着让人心神震颤的无限空间。那是老师的笔触,老师的灵魂,老师的生命绝唱!如今却被挂在他林风眠的名下,接受着虚假的顶礼膜拜。
胃里的翻滚骤然加剧,酸液灼烧着食道。他猛地拨开几乎怼到他下巴上的话筒,动作近乎粗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对不起!让让!他像一枚失控的炮弹,撞开挡路的人群,朝着会场角落那洗手间指示牌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厚重冰冷的隔间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得令人作呕的世界。林风眠扑倒在冰冷的陶瓷马桶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将胃里所剩无几的酸水连同胆汁一起呕了出来。喉咙被灼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光洁的地砖上。
他抬起头,洗手间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的瞳孔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巨大的空洞。这就是那个一夜之间身价千万、被艺术界捧上神坛的天才
天才他对着镜中那个狼狈的倒影,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嘴角牵起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镜中人陌生得可怕。他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哗哗作响。他掬起水,近乎疯狂地泼在自己脸上,试图洗去那份黏腻的汗水和挥之不去的罪恶感。水流顺着下颌滴落,像冰冷的泪水。
手机在西装内袋里持续不断地疯狂震动,嗡嗡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像催命的符咒。不用看也知道,是经纪人吴涛,或者那些嗅觉灵敏的媒体。他掏出来,屏幕上果然堆满了未接来电和短信提醒,吴涛的名字在最顶端疯狂闪烁。他指尖颤抖着,狠狠按下关机键。世界终于清静了,只剩下水龙头单调的哗哗声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到地上,身体蜷缩起来,头深深埋进膝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那晚的记忆,带着雨水的湿冷和死亡的阴影,不受控制地再次将他拖回深渊。
2
雨夜遗恨
那是三个月前一个阴冷的雨夜。城市被连绵的冷雨笼罩,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模糊而冰冷的光团。林风眠浑身湿透,像一只被雨水打懵了的鸟,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栋老旧居民楼下。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不断滴落,模糊了视线。他仰着头,目光死死锁在五楼那个熟悉的窗口——那里一片漆黑,死寂得让人心慌。
恩师齐云山,那个将他从县城画室带入艺术殿堂的引路人,那个严厉却又慈祥如父的老人,就在几个小时前,安静地走了。肺癌晚期。走得无声无息,一如他晚年淡泊的性情。林风眠接到师母带着哭腔的电话时,正在为毕业创作展焦头烂额,他的作品刚被导师组批得一文不值,斥为毫无灵魂的炫技。
电梯老旧,嘎吱作响,缓慢地爬升。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他靠在冰凉的金属壁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不敢想象推开那扇门后将要面对的场景。
门开了。师母周阿姨红肿着眼睛,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脊骨,憔悴得不成样子。她看见林风眠,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眼泪无声地再次滚落。小小的客厅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悲伤凝滞的气息,几个闻讯赶来的老邻居低声安慰着,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
林风眠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深深地、艰难地弯下腰去,朝着齐老师卧室的方向,鞠了一躬。泪水混杂着脸上的雨水,咸涩冰冷。
去看看老师吧……周阿姨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尽的哀伤,他……走得很平静。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齐云山安静地躺在那里,盖着素净的白色被单,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半旧的搪瓷茶杯,旁边散落着几片止痛药。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更衬得房间里一片死寂。
林风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卧室角落。那里,一个画架安静地立着,上面覆盖着一块厚实的深色绒布。绒布下,一个方正的轮廓隐约可见。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那下面是什么。齐老师耗尽最后心力创作的那幅画——《秋山》。他曾在老师最后清醒的几天里,听他断断续续地提起过,语气里充满了久违的激动和期待,说那是他一生追寻的澄明之境的最终抵达。老师甚至虚弱地笑着说:小眠,这幅……或许能成个交代。等我走了……帮我……送到老吴那儿……老吴是老师相交几十年的策展人朋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老师直到生命的尽头,心里装着的,还是他未竟的艺术理想。而自己呢一个连毕业作品都拿不出手的失败者,一个让老师带着失望离去的废物!
他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步,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凉的绒布边缘。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莫名渴望和巨大愧疚的情绪攫住了他。鬼使神差地,他轻轻掀开了绒布的一角。
只一眼。
仅仅是一角——赭石山峦的磅礴一角,枫叶如血般燃烧的一隅,幽蓝溪涧上那充满禅意的留白……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气韵,一种深沉内敛却又直击灵魂的东方意境,如同最汹涌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那不再是简单的构图和色彩,那是老师用生命最后的光热淬炼出的精神结晶!是他在美院课堂上学了四年,却连皮毛都没能摸到的真正艺术!
巨大的震撼让他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攥紧了绒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雨声似乎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个疯狂而卑劣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猛地攫住了他:这幅画……如果……如果署上我的名字……
这个念头如同最剧烈的毒药,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绒布垂落,重新盖住了那惊鸿一瞥的瑰宝。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不!不能!那是老师的心血!是老师的遗愿!
他大口喘息着,拼命想要将这个邪恶的念头驱赶出去。可那画的一角所展现出的惊人力量,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同时,导师组刻薄的批评、画廊老板对他习作的不屑一顾、毕业展临近的巨大压力……所有现实的冰冷困境,都化作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脖颈。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卧室,周阿姨正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冷雨浇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内心两个声音在疯狂撕扯:一个是良知与师恩的沉重枷锁,另一个是名利的巨大诱惑和摆脱眼前绝境的强烈渴望。老师已经走了……这幅画……如果埋没了……是不是太可惜如果……我能让它被世界看到……是不是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延续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站在昏暗湿冷的街灯下,看着自己苍白颤抖的双手。那晚之后,他如同被魔鬼蛊惑,一次次在深夜潜入老师的画室(周阿姨沉浸在悲痛中,对画室疏于照管),用手机颤抖着拍下《秋山》的每一个细节。然后,他把自己锁在租来的狭小画室里,像一个最拙劣的窃贼,开始了痛苦不堪的临摹。他调色,落笔,试图抓住老师的神韵,可每一次下笔都显得那么笨拙和虚伪。画布上那复制出来的《秋山》,色彩可以模仿,构图可以复刻,但老师画中那股源自生命沉淀的厚重气韵和直抵灵魂的澄澈,却像无法捕捉的幽灵,始终与他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小眠,艺术不是炫技,是心迹。老师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严厉而清晰。他猛地丢开画笔,看着画布上那徒有其形的赝品,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几乎将他撕裂。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地抱住头。
然而,当经纪人吴涛第一次看到这幅他呕心沥血的毕业创作时,那震惊到几乎失语的表情,以及随后爆发出的狂热赞美——天才!林风眠,你他妈就是被埋没的天才!这画!绝对能炸翻今年的艺坛!——却像一剂强效的麻醉针,瞬间麻痹了林风眠所有的良知和痛苦。吴涛兴奋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描绘着即将到来的名望、财富和无数画廊的橄榄枝。那被认可、被追捧的虚幻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他内心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他沉溺了。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选择了沉默。看着吴涛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幅《秋山》(他的赝品),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林风眠的心在剧烈抽搐后,竟感到一丝病态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他告诉自己:只这一次。只为了……活下去。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洗手间隔断薄薄的门板上,也砸碎了林风眠沉溺于痛苦回忆的片刻喘息。
林先生林风眠先生您在吗门外传来工作人员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吴涛先生找您快找疯了!媒体都在等着您呢!领奖环节马上就要开始了!
林风眠浑身一激灵,猛地从冰冷的地砖上弹起来。镜子里那张脸依旧惨白,但惊惶更甚。领奖站在聚光灯下,拿着那个沾满老师鲜血的奖杯,对着全世界撒谎不!他做不到!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我……我马上出来!他哑着嗓子回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迅速拧开水龙头,再次用冷水狠狠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魂。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猛地拉开了隔间的门。
外面等待的工作人员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林先生,您……您没事吧
没事,有点紧张,不太习惯。林风眠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出洗手间,重新汇入那奢华而喧嚣的洪流。闪光灯再次亮起,他挺直背脊,脸上挂着那个精心练习过、看似谦逊实则空洞的微笑,朝着那个为他虚设的、由谎言堆砌的神坛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乘坐着一架失控的云霄飞车,在炫目的巅峰和冰冷的恐惧之间疯狂摇摆。林风眠的名字如同病毒般在艺术圈扩散开来。天才横空出世、东方美学复兴者、《秋山》开创全新视觉语言……溢美之词铺天盖地。吴涛的电话被打爆,画廊的邀约、媒体的专访、收藏家的询价纷至沓来。林风眠被包装、被塑造、被推向前台。他像一个被抽掉灵魂的精致木偶,按照吴涛写好的剧本,一遍遍对着镜头讲述那些精心编造的创作心路——什么在古老山林的寂静中顿悟,什么历经内心挣扎后抵达的澄明……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住进了高档公寓,穿着吴涛为他挑选的名牌西装,出入于衣香鬓影的所谓艺术圈高端酒会。觥筹交错间,那些穿着考究、谈吐风雅的名流们围着他,用华丽的辞藻赞美着他的才华。他们的笑容真诚而热切,但林风眠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能穿透他精心伪装的皮囊,照见他内心那个卑劣的窃贼。他端着香槟杯,手指冰冷僵硬,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如同他无声淌下的冷汗。
深夜,当他独自回到那间空旷冰冷的公寓,巨大的空虚感和罪恶感便如潮水般将他吞噬。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老师安详沉睡的面容,就是画布上那片燃烧的枫叶,就是周阿姨红肿绝望的眼睛。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城市冰冷的光污染,直到天色泛白。他变得异常敏感,任何一点关于齐云山或者那幅画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如惊弓之鸟。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他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只是在等待那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他甚至在某个深夜,颤抖着手指,在匿名论坛上打下揭露真相的文字,可最终,还是在点击发送的前一秒,被巨大的恐惧和懦弱击垮,彻底删除了所有痕迹。
终于,那柄剑落下了,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猛、更彻底。
引爆点是一篇来自大洋彼岸的深度艺术评论文章。那位以犀利和考据严谨著称的评论家,在仔细研究了《秋山》高清图和林风眠过去所有公开作品后,敏锐地捕捉到了两者之间巨大的、无法用风格突破来解释的断层。他尖锐地指出,《秋山》的笔触、构图逻辑、尤其是画面深处那种历经沧桑沉淀下来的精神内核,与林风眠此前流露出的浮躁、追求形式感的习作风格判若云泥。文章末尾,他抛出了一个惊雷般的疑问:《秋山》这幅杰作,是否真的属于林风眠它那令人震撼的力量,是否源自另一个沉默而伟大的灵魂
这颗雷,在互联网上瞬间引爆。
嗅觉灵敏的国内媒体立刻闻风而动。有人翻出了齐云山这位晚年沉寂、几乎被遗忘的老艺术家的生平资料和早期作品图录。当齐云山晚年几幅风格探索期、尚未完全成熟却已显露出独特气象的小尺幅风景习作被放到网上,与《秋山》进行局部对比时,真相几乎呼之欲出——那山石的皴法,那色彩的微妙过渡,那留白处蕴含的禅意空间,一脉相承!更有甚者,神通广大的记者不知从什么渠道,拿到了齐云山去世前几个月在社区医院就诊时与老友的闲谈录音片段,录音里老人虚弱却兴奋地提到自己正在画一幅很重要的画,感觉……快要抓住那个东西了,澄明……像山里的溪水……
铁证如山,舆论瞬间逆转。
惊天丑闻!艺术新星竟是剽窃犯!
欺师灭祖!林风眠窃取恩师遗作牟取暴利!
《秋山》泪!齐云山大师绝笔被无耻之徒玷污!
人渣!滚出艺术圈!
一夜之间,天才跌落神坛,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林风眠的名字和抄袭、剽窃、欺师灭祖紧紧捆绑在一起,占据了所有新闻媒体的头条。他的社交账号被汹涌的愤怒评论淹没、爆破。吴涛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之前签下的所有合作合同被火速终止,并附带了巨额索赔声明。高档公寓的房东直接换了锁,将他的行李粗暴地扔在门口。他像一块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被光鲜亮丽的艺术圈彻底扫地出门。
他蜷缩在廉价小旅馆散发着霉味的床上,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而充满恶意的世界。手机早已关机,像一块冰冷的砖头。只有床头那台破旧电视机的屏幕幽幽地亮着,地方新闻台正以艺术圈惊现道德塌方为题,反复播放着《秋山》的画面、齐云山生前的照片、以及记者围堵周阿姨家的混乱场面。画面里,周阿姨憔悴不堪,被记者的话筒和镜头逼得连连后退,眼神里充满了痛苦、茫然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绝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摇着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那泪水,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穿了林风眠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他猛地抓起遥控器,狠狠砸向那不断播放着罪恶画面的屏幕!砰的一声闷响,屏幕碎裂,画面扭曲消失,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他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压抑的嘶吼,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悔恨而剧烈颤抖。
无处可逃。内心的地狱比外界所有的口诛笔伐更加残酷。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像烂泥一样彻底腐烂、被世人遗忘的地方。
几天后,一封来自西部偏远山区小学的邮件,意外地躺在他的临时邮箱里。那是一个以志愿者招募信息为主的小众平台自动匹配推送的。邮件内容极其简单:青石崖小学,急缺支教老师。条件艰苦,无报酬,管基本食宿。
青石崖。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一个小点。那里没有聚光灯,没有记者,没有艺术圈,只有望不到头的山,和可能同样望不到头的、与世隔绝的贫瘠。林风眠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青石崖三个字,仿佛那是黑暗深渊中唯一透出的一丝微光——不是救赎,而是放逐。一个能埋葬林风眠这个名字和所有罪恶的地方。
他几乎没有犹豫,用仅剩的钱买了张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硬座票,目的地指向地图上那片最荒凉、最沉默的山峦。
data-fanqie-type=pay_tag>
3
山野救赎
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在层峦叠嶂的褶皱里吭哧吭哧地爬行了两天一夜。车窗外的风景,从繁华都市的高楼大厦,到城镇的喧嚣嘈杂,再到低矮的砖瓦房舍,最后只剩下连绵起伏、沉默无语的黄土山丘。单调、荒凉、赤裸。土黄色的山体被雨水冲刷出无数道深刻的沟壑,像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老人脸。稀疏的植被顽强地附着在陡峭的山坡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灰绿色。偶尔能看到山坳里一小片开垦出来的梯田,像打在山坡上的补丁,田里瘦弱的庄稼在干燥的风中蔫蔫地耷拉着。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混合的复杂气味。硬座硌得人浑身酸痛。林风眠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贫瘠山野。他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前,身上那件曾经价值不菲的衬衫此刻皱巴巴的,沾着污渍,散发出颓败的气息。周围的人声、孩子的哭闹、小贩的叫卖……所有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内容的躯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
终点站是一个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名字的简陋小站。几间低矮的土坯房,一个孤零零的水泥站台。林风眠拎着那个磨损得厉害的旧行李箱,随着寥寥几个背着巨大背篓、穿着朴素甚至破旧的当地老乡下了车。干燥、带着尘土气息的风立刻扑面而来。站台上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他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憨厚笑容,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
是林老师吧汉子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乡音,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我叫赵大成,青石崖小学的校长!可把您盼来了!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握得林风眠有些生疼。
赵校长好。林风眠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干涩沙哑。他避开了对方热情的目光。
一路辛苦了!快跟我走,咱还得赶路哩!赵大成不由分说地接过林风眠那个不算太重的行李箱,轻松地甩在自己宽阔的背上,另一只手热情地拍了拍林风眠的肩膀,翻过前面那座山梁子,就能看到咱们青石崖了!
所谓的路,不过是山民和牛羊踩出来的崎岖土径,时而被雨水冲毁,露出嶙峋的石头。赵大成健步如飞,林风眠却走得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干燥的黄尘被脚步带起,扑了他满头满脸,汗水混合着尘土,在他脸上留下道道污痕。他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土腥味。行李箱在赵大成背上轻轻晃动,里面装着他几件旧衣物,以及那个被他塞在最底层、裹得严严实实的画夹——那是他过去的残骸,一个他不愿触碰却又无法彻底丢弃的耻辱印记。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另一种更沉重的荒凉所取代。青石崖村,像被随意丢弃在山坳里的几把碎石子,几十户土坯房或石头房依着陡峭的山势零散分布着。房屋低矮陈旧,许多墙壁已经开裂、斑驳。一条浑浊的小溪如同土黄色的带子,从村子中间蜿蜒流过。正是黄昏时分,几缕稀薄的炊烟从几户人家的屋顶升起,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到了!林老师,那就是咱们学校!赵大成指着山坳另一边,声音里带着一种朴素的骄傲。
林风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几间比村民住房更破败、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围成一个歪歪扭扭的院子。院墙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和黄泥勉强垒起来的,塌了好几处豁口。唯一能证明它是一所学校的,是院子中央一根歪斜的木杆上,一面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国旗,在干燥的山风里无精打采地飘动着。
他的心,比这山坳里的暮色更沉。
所谓的宿舍,是学校最边上的一间土坯房。墙壁被经年的烟熏火燎染成了黑褐色,布满蛛网。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霉味的稻草和一张洗得发硬的粗布床单。一扇小小的木格窗,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很多地方已经破损。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味、霉味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复杂气息。
赵大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林老师,条件……是差了些。委屈您了!您先歇着,我去灶上看看饭好了没。他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林风眠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这个比他预想中还要恶劣百倍的环境。没有电灯,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床头一个充当桌子的破木箱上。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村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角落里发出单调的鸣叫。巨大的落差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疲惫地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稻草发出窸窣的声响。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打开行李箱。就这样吧,腐烂在这里,被黄土彻底掩埋,似乎就是最好的归宿。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清脆却杂乱的钟声就把他从混乱的噩梦中惊醒——是挂在院子中央歪木杆上的一截锈迹斑斑的铁轨,被赵大成用铁棍敲响。
林风眠挣扎着爬起来,头痛欲裂。他胡乱地用冰冷的溪水抹了把脸,冰得他一个激灵。他跟着赵大成走向那几间充当教室的土坯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泥土、汗味和劣质纸张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教室里光线昏暗。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窗户很小,糊着的旧报纸让光线更加微弱。所谓的课桌,是用粗糙的木板钉在土墩或石块上,高矮不一。凳子则是各式各样的小木墩、石块,甚至几块摞起来的砖头。十几个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穿着打着补丁、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小脸大多黑瘦,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那种风吹日晒的皴红。他们好奇地、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和他们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林老师。他的苍白,他的沉默,他身上那种颓败又格格不入的气息,都让孩子们感到陌生和一丝畏惧。
同学们,这是新来的林老师!以后教大家画画,还有……嗯,语文数学也教!赵大成声音洪亮地介绍着,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大家欢迎林老师!
孩子们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手,眼神里更多的是茫然和好奇。
林风眠的目光扫过那些稚嫩却写满生活艰辛的脸庞,扫过这破败得令人心酸的教室,最后落在墙角。那里堆着一些东西:几根烧火用的、长短不一的黑乎乎木炭条;一小沓颜色发黄的旧报纸,边角已经磨损卷曲;还有几个边缘破损的粗陶碗,里面装着一些浑浊的、看起来像是泥浆一样的东西。这就是全部的美术用具
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苦笑浮现在林风眠嘴角。画画在这个连纸笔都匮乏的地方教这些可能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孩子荒谬!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命运流放至此的小丑。
好了,林老师,这里就交给您了!我先去忙点别的。赵大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去了,留下林风眠独自面对这一屋子的寂静和无声的注视。
教室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林风眠站在那块充当讲台的破木板前,喉咙发干,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他该说什么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素描基础还是我们来认识三原色看着墙角那堆炭条和泥浆,他觉得任何关于艺术的词句在这里说出来,都显得无比虚伪和可笑。他只想逃离。
老师……一个怯生生的、细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梳着两根枯黄的小辫子,脸上沾着灰尘,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水。她指了指墙角,俺……俺们能用那个画画吗
画画用烧火棍和泥巴林风眠下意识地想拒绝,想告诉她们那根本不算画画。可看着小女孩眼中那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期待,他拒绝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疲惫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随你们吧。
如同得到了某种许可,孩子们小小的骚动起来,眼中怯生生的神情被一种简单的兴奋取代。他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跑向墙角,争抢着拿起那些黑乎乎的炭条。没有纸,他们就直接蹲在教室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或者跑到院子里更平坦的泥地上。
林风眠靠在门框上,身体疲惫不堪,眼神空洞而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他只想时间快点过去。
那个最先提问的小女孩,叫小禾。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根稍细些的炭条,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立刻在地上乱涂乱画。她蹲在教室门口光线稍好的地方,用小手仔细地抹平一小块地面,然后,屏住呼吸,极其认真、缓慢地,用炭条在那块抹平的泥地上画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稚拙,线条歪歪扭扭。她画的是窗外不远处,那座被朝阳勾勒出轮廓的山梁。炭条划过泥土,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没有试图去画细节,只是努力地捕捉着山脊起伏的线条,捕捉着山体那种庞大而沉默的体量感。她画得很慢,很用力,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倾注全部的心神。
林风眠的目光原本是散漫而游离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和厌倦。可渐渐地,他的视线被小禾那笨拙却无比专注的姿态吸引住了。他看着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那根粗糙的炭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着她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看着她笔下那歪扭的线条,渐渐在泥地上构成一个山峦的轮廓——虽然比例失调,透视错误,但那线条里,却透着一股野生的、未经雕琢的、直接的生命力!那是对眼前真实山野最质朴、最本能的感受!
没有技巧,没有章法,甚至没有像样的工具。只有一双纯净的眼睛,一颗毫无杂念的心,和一种想要表达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她在画她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山,仅此而已。
林风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极其陌生的震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目光紧紧地锁在小禾的手上,锁在那片泥地上的画上。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拿着另一根更粗的炭条,兴冲冲地在小禾画的山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里面点了两个小黑点,下面画了一条弯弯的线。阿姐!看!太阳公公!笑哩!小男孩得意地嚷嚷着,口水差点滴到画上。
那个简单的笑脸太阳,和旁边那座歪扭的山,并置在粗糙的泥地上。没有色彩,只有炭条留下的深浅不一的黑色痕迹。在清晨微凉的山风中,在简陋破败的校舍背景下,在林风眠空洞麻木的视野里,这极其原始、极其稚拙的画面,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内心厚重阴沉的黑暗!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冲击,瞬间击中了他!
他想起了老师的《秋山》,那幅凝聚了毕生心血、被自己无耻窃取的杰作。那画中的山,磅礴、沉郁、充满了生命的沧桑和精神的重量。那是老师用一生的行走、观察、思考,最终在画布上凝聚成的灵魂印记。
而眼前这片泥地上,小禾画的山,它歪扭、幼稚、毫无技法可言,但它同样在表达!表达她对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最直接的、未经任何功利心污染的观感和情感!那小男孩画的笑脸太阳,笨拙得可笑,却洋溢着一种原始而纯粹的生命欢愉!
艺术……到底是什么
是拍卖场上令人咋舌的天价数字是聚光灯下被精心包装的天才人设是那些附庸风雅者口中的玄妙理论和华丽辞藻
还是……仅仅是心之所见,情之所感,以最本真的方式,诉诸于形与色
一种强烈的羞愧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曾经苦苦追寻、甚至不惜以灵魂为代价去窃取的艺术真谛,此刻,竟然如此赤裸裸、如此纯粹地,呈现在这片贫瘠山区的泥地上,呈现在一个流着鼻涕、用烧火棍画画的山村小女孩手中!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冰冷的土坯门框上。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涌而出。那不是恐惧的泪,不是绝望的泪,而是被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创造力所震撼、所刺穿的泪,是灵魂在巨大羞愧中剧烈颤抖的泪。
他捂住脸,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泪水汹涌地冲出指缝,灼热地滚落,滴在脚下同样粗糙的泥土地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斑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感——不是被外界审判的恐惧,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自我鞭笞。他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却发现那水清澈得足以照见他满身的污秽与不堪。
小禾停下了笔,被林老师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住了。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她小声地问:老师……你……你咋了是俺画得……不好吗她的小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在衣角上蹭了蹭沾着的炭黑。
林风眠猛地摇头,动作大得几乎要甩掉脸上的泪水。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不……不是……他放下捂着脸的手,脸上泪痕纵横交错,狼狈不堪,但他的眼神却不再空洞麻木,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巨大的羞愧、难以言喻的震动,还有一丝……微弱的、仿佛从灰烬中挣扎着探头的火光。
他看着小禾,看着泥地上那幅稚拙却充满力量的山峦轮廓和那个笨拙的笑脸太阳,又环顾四周。孩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创作,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地看着这个突然失态的老师。他们的脸上还沾着泥土和炭灰,小手上黑乎乎的,但眼神里却有着城市孩子早已被各种电子屏幕和补习班磨灭掉的好奇与专注的光芒。这破败的教室,这坑洼的泥地,这些简陋到极致的画具,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被某种奇异的光晕笼罩着。
画得……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温和,画得很好。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小禾平齐,指着泥地上那座歪扭的山,你……看到了它,对不对你心里觉得它……很大,很……那个词怎么说……嗯,很‘结实’你就把它画出来了,对不对
小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说:嗯,它就在那儿……早上起来,挡着太阳,影子老长老长……
对!就是这样!林风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画画……有时候就是这样,把你看到的、心里想到的……画出来。他拿起旁边一根掉落的炭条,没有看小禾,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下意识地,在那片泥地的空白处,飞快地勾勒起来。他画的是窗外望出去,远处山坡上一棵姿态虬劲、在风中顽强挺立的老酸枣树。他没用任何技巧,只是凭着此刻心中涌动的强烈感受,用炭条在泥地上留下粗犷、有力、甚至有些潦草的线条,捕捉着那棵树在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生命力。
孩子们渐渐围拢过来,小小的脑袋凑在一起,惊奇地看着林老师在地上画出的树。那棵树没有叶子,枝干扭曲盘结,像一只伸向天空、渴求雨露的枯手,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力量。一个男孩指着画,兴奋地喊:是后坡那棵老酸枣树!结的果子可酸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对林老师能这么快画出他们熟悉的东西感到新奇。
林风眠放下炭条,看着自己留在泥地上的画,又看看孩子们眼中闪烁的光芒,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没有画布,没有昂贵的颜料,没有精妙的笔法,甚至没有像样的纸。只有泥土,炭条,和一群对世界充满好奇与表达欲的孩子。但就在这最原始的环境中,他触摸到了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东西——绘画最本初的冲动,那种源自观察和感受、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表达欲。
老师,小禾又拿起她那根细炭条,眼神亮晶晶的,俺……俺能再画点别的吗
能!当然能!林风眠用力点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却露出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虽然依旧苦涩却不再空洞的笑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日子,在这片被遗忘的山坳里,以一种缓慢而坚韧的节奏流淌着。林风眠依旧沉默寡言,但他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颓败感,如同被山风吹拂的薄雾,正一点点地消散。他开始笨拙地履行一个老师的职责,不仅仅是画画。他教孩子们认字,用树枝在泥地上比划;教他们算数,数着院子里散落的石子;更多的时候,他带着他们走出那四面透风的教室,走到山坡上,溪流边,田野旁。
看,他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孩子们能感受到的认真,看它们的形状,像什么
像俺爹睡觉时打的呼噜!一起一伏的!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大声抢答,引来一片哄笑。
看那棵树,他又指向石缝里顽强生长的一株小树苗,它的根,是怎么抓住石头的
孩子们蹲下去,好奇地观察着。
看天上的云,他仰起头,像不像奔跑的马像不像睡觉的猫
他不再谈论那些玄奥的构图、色彩理论、艺术流派。他只是引导他们去看,去观察,去感受这片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却可能从未真正看见过的土地。风拂过山脊的线条,阳光在溪水上跳跃的光斑,老农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土墙上斑驳的痕迹……一切都成了他们看的对象。孩子们的眼睛,渐渐变得更加明亮,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
画画,成了他们表达这种看见的最直接方式。林风眠也彻底放下了老师的架子,常常和孩子们一起,蹲在泥地上,捡起炭条,或者干脆用手指蘸着溪水和黄泥,在相对平整的石板、土墙上涂抹。他画得极其投入,线条奔放而直接,完全摒弃了过去那种精雕细琢的匠气。他画清晨山坳里弥漫的雾气,画夕阳下归家的老牛,画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的老农佝偻的背影……画风变得粗犷、简练,充满了泥土的厚重感和山野的生命力。画完,他常常会和孩子们互相点评,听着他们用最质朴的语言说出最直观的感受:老师,这山画得像要压下来一样!老师画的牛屁股,圆滚滚的,像俺娘蒸的大馍!
每当这时,一种奇异的平静会充盈林风眠的心。那是一种劳作后身体疲惫、内心却无比踏实的平静。他不再梦见拍卖会的镁光灯和记者尖锐的提问,不再梦见老师安详沉睡的脸。他常常梦见的是连绵的山峦,是孩子们蹲在地上专注画画的背影,是炭条划过泥土发出的沙沙声。他粗糙的手指上,总是沾着洗不掉的炭黑和泥土的黄色。这双手,曾经拿着昂贵的画笔,在精致的画布上小心翼翼地复制着不属于自己的荣光;如今,它们握着最原始的炭条,在真正的土地上,留下属于他自己、也属于这片山野的、虽然笨拙却无比真实的痕迹。
他床头那个画夹,依旧塞在行李箱最底层,落满了灰尘。他再也没有打开它的欲望。过去的林风眠,似乎真的被埋葬在这片贫瘠而厚重的黄土之下了。
直到那个午后。
4
炭条决绝
山区的邮路极其缓慢且不稳定。当赵大成校长拿着一个厚厚的、印着省城某著名拍卖行烫金logo的快递信封,找到正在溪边教孩子们用不同颜色的泥土和植物汁液在石板上涂鸦的林风眠时,距离那场震动艺术圈的抄袭风暴爆发,已经过去了近半年。
林老师!你的信!省城来的!看着挺重要!赵大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山里人见到重要物件时的郑重其事,将那信封递过来。信封崭新挺括,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林风眠正蹲在一块大青石旁,帮一个孩子调和一种从野莓里挤出的、带着清香的淡红色汁液。听到省城两个字,他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平静瞬间冻结,随即笼上了一层阴霾。他沉默地接过信封,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纸张,心头却像被冰冷的毒蛇舔舐过,激起一阵寒意。
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围着石板涂抹,赵大成也好奇地凑过去看。林风眠拿着信封,走到溪水上游一块远离人群的大石头上坐下。山风吹过,带着溪水的凉意。他盯着那个刺眼的拍卖行logo看了许久,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最终,他还是用沾着泥土的手指,缓慢而用力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掉出几张制作精良、光洁如镜的铜版纸。最上面是一封措辞极其恭谨、甚至带着点谄媚的信件,落款是拍卖行一位高层经理的名字。
尊敬的林风眠先生台鉴:
冒昧打扰,万望海涵。时值敝行秋季大拍筹备之际,艺术市场对您那幅充满东方神韵的旷世杰作《秋山》之渴求,已达空前炽热。诸多重量级藏家屡次垂询,恳求一睹原作风采或求得先生新作,然皆未能如愿,引为憾事。
鉴于原作已属顶级藏家秘藏,难现于世。敝行斗胆,恳请先生能施妙手,复刻此绝世佳作一幅(尺寸、形制、细节皆可随先生心意)。敝行愿以人民币捌佰万元整作为酬金(预付定金叁佰万元即日可到账),并郑重承诺,此复刻之作将作为今秋大拍之重磅压轴,必将再创辉煌……
此乃藏家之幸,艺术之幸,亦为先生才华正名之良机……
信的末尾,附着一张数额惊人的支票复印件,上面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长长的零,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金属光泽。
下面几张纸,则是《秋山》原作的高精度印刷图,色彩还原度极高,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那深沉厚重的山峦,那火焰般燃烧的枫叶,那幽蓝澄澈的溪涧留白……再次如此清晰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嘲讽和巨大的诱惑,呈现在林风眠眼前。
八百万元。复刻。
这两个词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林风眠刚刚愈合不久的心口。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碧辉煌的拍卖场厕所,再次对着马桶呕吐。巨大的讽刺感让他几乎要大笑出声,却又被更深的悲哀扼住了喉咙。
他们还在惦记着那幅画!惦记着那沾满老师生命和鲜血的杰作!他们不在乎真相,不在乎那荣耀背后的肮脏和罪恶。他们只在乎那幅画带来的巨大商业价值!他们甚至愿意出八百万,让他这个曾经的窃贼,再次去亵渎老师的灵魂!
那张支票复印件上的数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八百万,足以彻底改变这所摇摇欲坠的小学,足以让这些孩子们拥有真正的课本、课桌,甚至……离开这片贫瘠的大山。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呓语,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掌心的泥土和炭黑的污迹,被汗水濡湿,黏腻不堪。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布满划痕和新茧的手。这双手,曾经为了虚荣和恐惧而颤抖着临摹;如今,它们每天握着炭条,握着树枝,握着孩子们小小的、同样沾满泥土的手……
他抬起头。溪水下游,孩子们还在专注地涂抹着石板。小禾正用一根细细的树枝,蘸着一种深褐色的泥浆,小心翼翼地勾勒着溪水中一条小鱼的轮廓,虽然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童趣和生机。赵大成在一旁看着,憨厚的脸上满是笑容。
山风吹过,带着泥土、草木和溪水的气息,清凉而真实。远处,沉默的山峦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亘古不变的苍茫。
那张支票复印件上的数字,忽然间变得无比遥远,无比虚幻,像阳光下的肥皂泡,折射着五彩的光,内里却空空如也。
林风眠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猛地抓起那几张精美的铜版纸,连同那封措辞恭谨的信和刺眼的支票复印件,狠狠地揉成一团!然后,他站起身,手臂抡圆了,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象征着巨大诱惑和过往罪孽的纸团,狠狠地、决绝地掷向湍急的溪流中心!
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水中,迅速被浑浊的溪水吞没,打着旋儿,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野间清冽的空气灌入肺腑,驱散了那股淤积的恶心感。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溪流一眼,大步朝着孩子们的方向走去。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
几天后,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平信,寄到了那家金碧辉煌的拍卖行。
前台疑惑地拆开这个来自偏远地区、沾着明显污渍和泥土痕迹的普通信封。里面没有信纸,没有支票,更没有他们翘首以盼的复刻授权书。只有十几根长短不一、黑乎乎、沾满了干涸黄泥的炭条,胡乱地塞在信封里。
信封内页,用铅笔(大概是孩子们用的那种最廉价的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笔迹粗犷有力,仿佛带着山野的风声:
我的救赎,不在交易里。
炭条滚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前台桌面上,发出沉闷的轻响,留下几道刺眼的、洗不掉的泥土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