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最后看到的,是那柄贯穿胸口的玄铁剑,以及剑柄上镶嵌的幽蓝宝石——那曾是他送给师妹的生辰礼。
腥甜涌上喉头时,他反而笑了。三十年苦修,斩过妖兽,护过城池,却栽在最信任的人手里。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以为这便是终结。
醒醒。
冰冷的声音像淬了霜的钢针,刺得林澈猛地睁眼。
入目不是阴曹地府的森然,而是一片无垠的灰白。脚下踩着的不是土地,更像凝固的雾气,每一步都泛起涟漪。不远处立着个黑袍人,兜帽下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指尖夹着的青铜令牌泛着微光,上面刻着两个古字:渡厄。
我死了林澈摸向胸口,那里平滑如初,连伤疤都没留下,体内的灵力却空空如也,像被抽干的河床。
黑袍人哼了声:肉身陨了,魂魄倒是结实。他扬手抛出一面水镜,镜中映出林澈的模样——还是二十岁的少年相,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尘世磨出的锐利。阳寿未尽,却被人断了生机,按规矩,该入轮回池重造。
林澈攥紧拳头:师妹为何……
阳间恩怨,到了这儿便作数。黑袍人打断他,令牌在掌心转了个圈,不过嘛,最近冥府缺人手,像你这种带着怨气的魂魄,最适合去‘忘川营’当差。
忘川营林澈挑眉。他曾在古籍上见过只言片语,说冥府有支由不得轮回的魂魄组成的军队,专管人间厉鬼作祟。
当差能换什么
换你回阳间的机会。黑袍人指尖点向水镜,镜中画面突变,映出师妹正跪在他的坟前烧纸,脸上没有半分愧疚,只有如释重负。查明真相,亲手了结恩怨,如何
林澈盯着镜中那抹纤弱的背影,忽然笑了。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修武先修心,可若心被人剜了,便用刀讨回来。
我去。他接过黑袍人递来的黑色腰牌,触手冰凉,什么时候开始
黑袍人指了指远处突然裂开的黑雾:现在。忘川西岸来了只百年厉鬼,刚吞了三个游魂,你去收了它。话音未落,一柄骨刃从黑雾中飞射而出,带着蚀骨的寒气。
林澈侧身避开,骨刃砸在雾地上,迸出一串青火。他虽没了灵力,多年练出的身法还在,脚尖一点,竟在雾气上滑出数丈远。
记住,黑袍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在这儿,死一次,才是真的没了。
黑雾中传来凄厉的尖啸,隐约可见青面獠牙的鬼影。林澈舔了舔唇角,少年时的热血突然涌了上来。
他曾以为死亡是终点,却没想过,这或许是另一场厮杀的开始。
骨刃再次袭来时,林澈迎着青火纵身跃起,伸手抓住了那柄泛着冷光的兵器。这一次,他握紧的不是剑柄,而是自己的命。
忘川的风卷着水汽吹过,带着轮回的味道,也带着新生的凛冽。林澈望着远处翻滚的黑雾,忽然明白——有些债,总得在阴阳两界之间,亲手算清。
骨刃入手冰凉,带着一股直刺魂体的寒意。林澈却像是握着久违的伙伴,手腕翻转间,已避开厉鬼接踵而至的扑杀。
这厉鬼生前似是战死的武将,魂魄凝着浓重的血煞,披散的黑发间露出半张被钝器劈裂的脸,手中鬼矛横扫过来,竟带着阳间战场的悍勇之气。
倒是只硬茬。林澈低笑一声,脚下踩着《随风步》的残影,骨刃在他掌心转出个利落的弧光。他没了灵力,却发现魂魄状态下,五感反而变得异常敏锐——能听见厉鬼喉间压抑的嘶吼,能嗅到它身上混杂的尸臭与怨气,甚至能看清鬼矛上凝结的每一缕煞气。
你是谁敢管本座的事!厉鬼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鬼矛猛地顿在雾地上,激起的气浪掀得林澈衣袍猎猎作响。
林澈没答话,身形突然下沉,骨刃贴着雾气斜削而出。这一击看似平淡,却精准地挑向厉鬼腰间最薄弱的魂体处——那是它生前被刺穿的旧伤,死后化作魂魄也留着破绽。
厉鬼吃痛嘶吼,鬼矛反手砸来。林澈早有预判,借着雾气的反作用力向后翻跃,同时屈指弹向骨刃末端。骨刃嗡鸣一声,竟散出淡淡的白光,逼得厉鬼下意识后退。
镇魂骨刃,专克你们这种戾煞之物。林澈掂了掂手中兵器,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看来这忘川营的配备,倒比他想的周全。
厉鬼显然被激怒了,周身煞气暴涨,化作无数黑丝缠向林澈。这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林澈却忽然想起黑袍人那句话——在这儿,死一次,才是真的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少年时练的基础拳桩融入步法,看似缓慢地踏出三步。每一步落下,脚下的雾气都泛起金色涟漪,竟是无意中引动了冥府的地脉阴气。
阳间的招式,到了这儿也能用林澈自己都有些意外。但他没多想,借着这股阴气猛地旋身,骨刃划出一道满月般的弧线,白光与黑气碰撞的瞬间,他清晰地听见厉鬼魂体碎裂的声音。
黑丝消散,厉鬼的身影变得透明,只剩下那双充满不甘的眼睛盯着林澈。
为何不去轮回林澈收了骨刃,看着它一点点化作青烟。
我……有军饷没发……厉鬼的声音突然变得微弱,像是回归了生前的执念,要给……家里婆娘……
青烟彻底散尽时,林澈手里多了枚生锈的铜钱,上面还刻着半个军字。
他捏着铜钱站在原地,心口有些发闷。刚死时的恨意还没褪去,却在这一刻被这缕残念撞得松动了些。
不错,首战告捷。黑袍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手里多了个记账的竹简,收百年厉鬼一只,记功一次。这是你的饷银。
一枚泛着银光的冥币落在林澈手心,入手竟有几分重量。
那铜钱……林澈想问什么,却被黑袍人打断。
游魂执念所化,留着吧,或许以后能用得上。黑袍人翻了翻竹简,跟我来,带你去忘川营领法器。从今天起,你就是营里的‘巡夜尉’了。
林澈跟着他穿过黑雾,眼前渐渐出现一片连绵的营地。黑色的帐篷沿着忘川河岸铺开,无数提着灯笼的鬼影在其间穿梭,灯笼上都印着渡厄二字。远处传来隐约的操练声,竟是些和他一样的魂魄在演练阵型。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没了却的执念。黑袍人忽然开口,有的想报仇,有的想寻亲,有的……只是想再看阳间一眼。
他转头看向林澈,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魂魄:别觉得死亡是开始,在这里,活着——才需要更大的勇气。
林澈望着营地里那些或麻木或锐利的眼神,忽然握紧了手中的骨刃和那枚生锈的铜钱。他想起师妹的背影,想起师父的嘱托,也想起刚才那只厉鬼的执念。
或许死亡真的不是开始。
真正的开始,是带着所有未竟之事,在这片阴阳交界之地,重新握紧自己的命。
前方,一个提着血色灯笼的女鬼擦肩而过,灯笼的红光映在林澈脸上,他忽然笑了。
看来这忘川营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
那女鬼提着灯笼走过时,林澈闻到了一缕极淡的脂粉香,混在忘川特有的阴冷气息里,竟有种诡异的柔和。她的灯笼红得像血,照亮半张苍白的脸,眉梢眼角依稀有旧时闺秀的温婉,只是那双眼睛空得很,像是蒙着层化不开的雾。
苏娘,这是新来的巡夜尉,林澈。黑袍人朝女鬼扬了扬下巴,他初来乍到,你带他去领法器,顺便讲讲营里的规矩。
被称作苏娘的女鬼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像叹息:跟我来吧。
她走路没有声音,灯笼在手里稳得纹丝不动,红光一路在雾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林澈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想起阳间那些画里的仕女,只是她身上的绸缎衣裙早褪成了灰黑色,裙摆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水渍。
忘川营分三队,苏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巡夜尉管游荡厉鬼,拘魂司负责勾阳寿尽的魂魄,还有镇魂阁,专镇那些闯过奈何桥的凶物。她顿了顿,转头看林澈,你刚收的那只武将厉鬼,算巡夜尉的本分。
林澈注意到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笼柄,那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看得出曾是件精美的物件。你在这里多久了他忍不住问。
苏娘的脚步停了停,灯笼晃了一下,红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记不清了。她轻声道,只记得刚来时,忘川的水还没这么凉。
说话间已到了法器库。说是库,其实就是个用白骨搭成的棚子,里面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锈迹斑斑的长刀,有缠着锁链的铜铃,还有像林澈手里这样的骨刃,只是样式更陈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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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先领基础法器。苏娘从棚角翻出个黑色布囊,里面有三张镇魂符,一对拘魂索,还有这个。她递过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蒙着层灰,照魂镜,能看见魂魄的执念根源,对付厉鬼时好用。
林澈接过布囊,指尖触到铜镜时,镜面突然亮了一下,映出他自己的脸——还是少年模样,可镜中他的胸口处,竟隐约浮出那枚幽蓝宝石的影子。是师妹那柄剑上的宝石。
执念越深,镜中越清晰。苏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刚来时,这镜子照出的,是满镜的荷花。
林澈抬眼望她,她正望着忘川的方向,灯笼红光落在她眼底,终于有了点活气。你生前……喜欢荷花
不是喜欢,苏娘轻轻摇头,是死在荷花池里。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像雾,那年夏天,我穿着新做的藕荷色裙子,蹲在池边捞落水的发簪,脚下一滑就掉下去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仿佛还能看见当年的水渍:家里人说我是意外,可我总记得,落水前,背后有人推了一把。
林澈愣住了。他原以为这温婉的女鬼是带着什么风花雪月的执念,没想到也是桩未了的冤屈。
那你……
找了很久,苏娘打断他,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可推我的人阳寿长着呢,我这魂魄又出不了冥府,只能守着这灯笼等。她晃了晃手里的灯笼,这灯笼里的火,是用我的怨气燃的,能照见阳间来的生魂——说不定哪天,就能等到那个人。
林澈攥紧了手里的照魂镜,镜中蓝宝石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他忽然明白黑袍人那句话的意思——在这里活着,确实需要勇气。阳间的死是一刀了断,可这冥府的生,却要拖着执念日复一日地熬。
走吧,带你去看你的住处。苏娘转身往营地深处走,灯笼的红光在雾中明明灭灭。
林澈的住处是个简陋的石屋,就在苏娘的屋子隔壁。他推门进去时,看见石桌上摆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莲蓬。
苏娘送的他回头问。
苏娘站在门口,灯笼光映着她半张脸:前几日忘川边上漂来的,看着可怜,就捡回来了。她顿了顿,在这里,总得找点东西记着日子。
林澈看着那些干枯的莲蓬,忽然觉得手里的铜镜没那么凉了。他想起那枚生锈的铜钱,想起师妹的背影,想起苏娘灯笼里的火。
或许死亡真的只是开始。开始一场更漫长的等待,一场更执着的追寻,甚至……一场和自己执念的持久战。
夜里,林澈被隔壁的动静吵醒。他推开门,看见苏娘正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支莲蓬,一点点剥着里面的莲子,动作慢得像在数时光。她的灯笼挂在旁边的石桩上,红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像给这阴冷的冥府,笼上了层温柔的假象。
睡不着林澈走过去坐下。
苏娘把一颗空莲子壳放在石阶上,排成小小的一排。忘川的水响得厉害,像那年池子里的水声。她轻声道,你呢想你师妹了
林澈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那枚生锈的铜钱,放在莲子壳旁边。今天那只厉鬼,就为了这个。
苏娘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林澈,忽然笑了:在这里,谁还没点不值当的执念呢。
她抬手将灯笼往两人中间挪了挪,红光把两个魂魄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雾地上交叠在一起。忘川的风从河对岸吹来,带着轮回的气息,也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属于活着的温度。
林澈忽然觉得,这忘川营的日子,或许不只是不无聊那么简单。
日子在巡夜与等待中缓缓淌过,像忘川河的水,无声却从不停歇。
林澈渐渐摸清了忘川营的规矩。白日里魂魄们多是沉寂的,或缩在石屋中,或对着忘川发呆,只有到了夜间,巡夜尉们才提着法器出门,沿着河岸巡逻。苏娘则总在黄昏时分提着灯笼出门,说是去奈何桥边看看,那里偶尔会有阳间的生魂误入,或许能撞见她等的人。
这日林澈刚收了只偷食游魂的饿死鬼,回到营地时正撞见苏娘回来。她的灯笼比往日暗了些,脸色也透着股倦意,见了林澈,却还是勉强笑了笑。
今天遇到个有趣的生魂。她坐在石阶上,习惯性地摸出莲蓬,是个赶考的书生,掉进冰窟窿死的,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写完的文章,念叨着要见主考官。
林澈挨着她坐下,将刚领到的两枚冥币放在石桌上——这是收饿死鬼的奖赏。主考官阳寿未尽,他见不着的。
我知道。苏娘剥莲子的手顿了顿,可他不信,闹着要闯轮回池,被镇魂阁的人拦下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人啊,活着时执念深,死了也还是拎不清。
林澈想起照魂镜里那枚蓝宝石的影子,这些日子他总在夜里拿出来看,那影子越来越清晰,甚至能隐约看到师妹握着剑柄的手。他知道自己也是苏娘说的拎不清的人,可那份被背叛的刺,总在魂体里隐隐作痛。
对了,苏娘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递过来,前几日在奈何桥边捡的,看着像你们阳间的玩意儿。
那是个小小的木刻,刻的是只歪歪扭扭的兔子,刀法粗糙,却透着股憨气。林澈捏在手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师父第一次教他刻木像,他刻的就是这么只兔子,被师妹笑了整整三天。
谢了。他把木兔揣进怀里,竟觉得那木头带着点暖意。
夜里起了大风,忘川河的水涛声格外响。林澈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推开门,看见黑袍人正站在苏娘的屋前,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苏娘,镇魂阁那边出事了,有只千年凶物破了封印,你那灯笼能照执念,跟我去一趟。
苏娘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点慌乱:我……我去得了吗
那凶物执念是‘恨’,你灯笼里的怨气能牵制它,快去!
林澈心头一紧,千年凶物的厉害他曾在古籍上见过,镇魂阁都拦不住,苏娘这副温婉性子,去了怕是凶险。他几步走到黑袍人面前:我也去,我刚收了只厉鬼,手里的骨刃正好能用上。
黑袍人看了他一眼,没拒绝:跟上。
三人疾行至镇魂阁时,那里已是一片狼藉。白骨搭成的阁楼塌了半边,黑气冲天而起,隐约可见个巨大的鬼影在其间嘶吼,每一声都震得魂魄发颤。
就是它,生前是被满门抄斩的藩王,执念成狂,连轮回池都敢闯。黑袍人甩出青铜令牌,令牌化作一道光墙挡在黑气前,苏娘,用你的灯笼照它的本源!
苏娘咬着唇,将灯笼高高举起。血色红光直射向那鬼影,原本狂躁的黑气竟真的顿了顿。鬼影猛地转头,一双空洞的眼盯着苏娘,嘶吼道:又是你这缕残魂!当年你家主子帮着皇帝抄我满门,你也配来管我!
苏娘脸色煞白,灯笼剧烈摇晃起来:我……我不认识什么主子……
你身上有她家的脂粉香!骗不了我!鬼影怒吼着扑过来,黑气瞬间撕裂了光墙。
林澈见状,握紧骨刃便冲了上去。他想起对付那武将厉鬼的法子,借着雾气的反作用力旋身,骨刃带着白光劈向鬼影最浓的地方。可这千年凶物毕竟不同,黑气一卷便将骨刃弹开,余波震得林澈魂体发疼。
没用的!鬼影狂笑,我这魂魄早已与怨气融为一体,除非……
它的话没说完,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林澈回头,看见苏娘竟把灯笼猛地掷向鬼影,血色红光炸开,像一团火裹住了黑气。而苏娘自己,身形却变得透明起来,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几乎要看不见轮廓。
苏娘!林澈惊呼。
我这灯笼……本就是用怨气养的……苏娘的声音轻得像要散开,它恨的是那脂粉香……我散了这怨气……或许能……
她的话渐渐低下去,身形越来越淡,最后化作点点微光,飘向那团红光。而被红光裹住的鬼影,在惨叫中一点点缩小,黑气散去,露出个穿着囚服的中年男子魂魄,眼神里没了戾气,只剩茫然。
黑袍人趁机甩出令牌,将那魂魄收入其中,转头看向林澈,声音复杂:她等的人,其实就是当年推她下水的丫鬟,那丫鬟是藩王府的旧人,恨苏家帮着皇帝,才对她下了手。
林澈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枚木兔,指尖冰凉。他忽然明白,苏娘的执念哪里是等那个人,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死。如今真相大白,她的怨气散了,魂魄也跟着去了。
风吹过,带着忘川的水汽,也吹散了最后一点微光。林澈低头,看见石桌上那排莲子壳还在,只是旁边空了,再不会有人慢慢剥着莲子,和他说阳间的故事了。
黑袍人拍了拍他的肩:她这是解脱了。
林澈没说话,只是握紧了骨刃。他想起苏娘说的,在这里活着需要勇气,可有时候,放下执念,或许需要更大的勇气。
他摸出照魂镜,镜中蓝宝石的影子依旧清晰。但不知为何,胸口那股刺痛,似乎淡了些。
或许死亡真的是开始,不只是开始一场追寻,也是开始学会,如何与执念共处,如何在漫长的等待里,守住一点属于自己的清明。
忘川的水还在流,巡夜的路还得走。只是林澈知道,从今往后,他走在雾里时,总会想起那盏血色灯笼,和那个在石阶上慢慢剥莲子的女鬼。
这忘川营的日子,原来早已不只是不无聊那么简单了。
苏娘走后,石屋隔壁空了下来。林澈夜里巡完夜回来,总习惯性地往那边望一眼,却再也看不到那盏摇曳的红灯笼,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忘川的风刮过。
他把苏娘留下的那些干枯莲蓬收进陶罐,摆在石桌上。有时对着它们发愣,会想起她剥莲子时安静的侧脸,想起她说总得找点东西记着日子时的语气。
这日领法器时,库管员递给他一枚新的骨刃——上次对付藩王凶物时,旧骨刃崩了个缺口。听说你跟苏娘走得近库管员是个老游魂,说话时骨头架子咔嗒作响,她可是个好姑娘,等了那么多年,总算能安息了。
林澈握着新骨刃,指尖微紧:她等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老游魂叹了口气,阳寿尽了勾到这儿,被苏娘散怨气时惊了魂,直接扔进轮回池了,前尘往事全忘了。他顿了顿,其实这样也好,恩怨一笔勾销,对谁都好。
林澈没说话,转身走出法器库。他忽然想起苏娘的照魂镜,当年照出的满镜荷花,该是多鲜活的执念。可最后,她却亲手散了怨气,连仇人轮回都未曾多看一眼。
在想什么黑袍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个名册,有新任务,去趟阳间。
林澈愣住:巡夜尉能去阳间
特例。黑袍人翻开名册,城南张大户家闹鬼,那鬼是他早夭的儿子,执念太深,勾魂司的人拿不下,你去看看。记住,只能在夜里行事,天亮前必须回来。他递过一张符纸,这是‘返阴符’,捏碎就能回冥府。
林澈接过符纸,指尖有些发烫。阳间,他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
夜里,他捏碎符纸的瞬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站在张大户家的院子里。月光惨白,照得院角的石榴树影影绰绰,空气中飘着纸钱和香烛的味道,是阳间特有的烟火气。
娘……我冷……
微弱的哭声从西厢房传来。林澈悄声走过去,透过窗纸缝隙往里看——一个穿着小袄的孩童鬼影正蹲在床前,拉着床上妇人的衣角,那妇人睡得很沉,眉头却紧紧皱着,眼角挂着泪。
娘……给我盖盖被子……孩童伸手去碰妇人的手,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他愣了愣,突然放声大哭,哭声里满是委屈。
林澈推门进去,照魂镜在手心亮起。镜中映出的,是孩童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锁上刻着个安字。
你叫安安林澈轻声道。
孩童吓了一跳,转头看他,小脸上满是泪痕:你是谁我娘说,陌生人不能说话。
我是来帮你的。林澈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你为什么总缠着你娘
我冷……安安吸了吸鼻子,小手抓着空荡荡的衣襟,那天我跟娘去赶集,跑着跑着就摔进冰窟窿了,娘没拉住我……我想让她再抱抱我,给我盖盖被子……
林澈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想起苏娘说的那个赶考书生。阳间的执念,到了阴曹也还是挣不脱。
你娘很想你。他指了指床上的妇人,你看,她睡觉都在哭呢。
安安抬头看了看,忽然扁起嘴:我也不想让娘哭……可我怕,我怕她忘了我……
林澈摸出怀里的木兔,那是苏娘捡的那个,粗糙的木头在阳间的月光下泛着微光。这个给你。他把木兔递过去,你把它放在你娘枕头底下,她看到就知道你来看过她了。但你得乖乖跟我走,不然你娘总睡不好,会生病的。
安安盯着木兔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床上的妇人,慢慢伸出小手接过。真的……她会知道吗
会的。林澈想起苏娘的灯笼,想起那枚生锈的铜钱,执念这东西,有时不是要抓住不放,是要让心里的人知道,你记着她呢。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攥着木兔,一步步跟着林澈往外走。路过院子时,他回头望了眼西厢房的窗户,月光正好照在窗纸上,像给那方小小的天地,笼上了层温柔的纱。
走吧。林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去该去的地方。
捏碎返阴符回到忘川时,天刚蒙蒙亮。林澈站在石屋前,看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冥府没有日出,可他此刻却仿佛看到了阳间的晨光。
他摸出照魂镜,镜中蓝宝石的影子还在,但不知为何,那影子边缘似乎淡了些。他忽然明白,苏娘散了怨气,不是放下了仇恨,是看懂了执念的本意——不是困住别人,是放过自己。
石桌上的陶罐里,干枯的莲蓬静静立着。林澈拿起一枚,学着苏娘的样子慢慢剥着莲子,动作生涩,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忘川的水还在流,巡夜的路还很长。但林澈知道,从今夜起,他走在这条路上时,心里除了那枚蓝宝石的影子,又多了些别的东西——是阳间的月光,是孩童的哭声,是那只粗糙的木兔,还有那个在石阶上,教会他如何与执念共处的女鬼。
死亡是开始,这话没错。开始一场追寻,开始一场等待,更开始一场,与自己和解的漫长修行。
而这场修行里,总有些细碎的温暖,像苏娘的灯笼,像安安的木兔,在忘川的冷雾里,悄悄亮着。
自阳间一行后,林澈对执念二字有了新的体悟。他依旧是忘川营的巡夜尉,只是腰间除了骨刃和照魂镜,又多了样东西——那枚苏娘留下的莲蓬,被他串成了个简单的挂饰,走路时会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这日轮到他去奈何桥边轮岗,协助拘魂司的人清点新来的魂魄。奈何桥边总飘着孟婆汤的苦涩香气,桥上游魂排着长队,大多面无表情,只有少数还带着阳间的惊惶或不甘。
林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澈回头,见是黑袍人,手里却没拿青铜令牌,反而捧着个黑陶碗,碗里冒着热气。刚熬的‘忘忧茶’,比孟婆汤淡些,尝尝。
林澈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有些意外。这黑袍人向来冷着脸,竟会主动递茶。谢了。
前几日你处理张大户儿子的事,做得不错。黑袍人望着桥上游魂,声音难得缓和,那孩子入轮回时,手里还攥着你给的木兔,算是没留遗憾。
林澈喝了口茶,茶汤清苦,咽下去却有回甘。是苏娘教我的。他轻声道。
黑袍人沉默片刻,忽然道:其实苏娘刚到冥府时,比你还偏激。他指了指桥边一株开着白花的植物,那时候她总守在‘离恨草’旁边,说要等推她下水的人来,让对方尝尝被水草缠喉的滋味。
林澈愣住:离恨草
嗯,专缠心怀怨恨的魂魄。黑袍人笑了笑,后来她守了百年,看着形形色色的魂魄从离恨草边走过,慢慢就想通了。她说,恨一个人太久,自己的魂魄反倒被恨意缠得喘不过气。
林澈摸了摸腰间的莲蓬挂饰,忽然明白苏娘为何总剥莲子——或许是在一点点剥掉心里的执念。
正说着,桥尾忽然起了骚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疯疯癫癫地冲过来,手里攥着半截钗子,嘶吼着要找负心汉报仇。拘魂司的人刚要上前,却被她用钗子划伤了魂体。
是城南柳家的小姐,旁边有老游魂嘀咕,听说被未婚夫卷走家产,投河死的。
林澈放下茶碗,缓步走过去。女鬼见有人靠近,红着眼就扑过来:别碰我!我要去找他!我要让他不得好死!
林澈没躲,只是从怀里摸出照魂镜。镜面亮起,映出女鬼的执念——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她与那未婚夫初见时,对方送她的一支桃花簪,簪头还刻着个柳字。
你要找的,是那个送你桃花簪的人,还是卷走你家产的人林澈轻声问。
女鬼的动作顿住,钗子当啷落地。她望着镜中那支桃花簪,忽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声里满是委屈:他说过要娶我的……他说桃花开时就来提亲……
林澈捡起地上的钗子,递还给她:执念若是成了刺,先扎伤的是自己。他想起苏娘的灯笼,想起安安的木兔,你看这奈何桥上的人,谁不是带着点痛过来的可总盯着痛处,就走不动路了。
女鬼握着钗子,哭声渐渐小了。她抬头看林澈,又看了看桥那头隐约的轮回之光,忽然把钗子扔进了忘川河。算了,她轻声道,桃花谢了,就该结果了。
看着女鬼转身走向孟婆汤的身影,黑袍人在旁边吹了声口哨:行啊,现在都能当‘渡厄使’了。
林澈笑了笑,低头喝尽碗里的茶。忘忧茶的回甘在舌尖散开,像极了苏娘剥莲子时,偶尔抬头露出的淡淡笑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林澈依旧会在夜里巡夜,会用照魂镜看清厉鬼的执念,只是出手时,总多了几分耐心。他见过为了等孙子放学而滞留街头的老鬼,见过守着空戏台不肯走的戏子,也见过把军功章看得比魂魄还重的老兵。
这些魂魄的执念,像忘川河底的石子,各有各的形状,却都藏着阳间的温度。
这夜他巡到忘川下游,忽见水边立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穿着藕荷色裙子,正弯腰往水里放着什么,动作温柔得像在摆弄荷花。
苏娘林澈脱口而出。
那身影回过头,正是苏娘,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快笑意。我要去轮回了。她指了指水面上漂浮的莲花灯,刚在奈何桥边听孟婆说,你把我的莲蓬串成了挂饰,谢你替我记着。
林澈看着她渐渐透明的身影,喉咙有些发紧:一路好走。
苏娘笑了笑,身影化作点点微光,融入那些莲花灯中。水面上的灯盏顺着水流漂向远处,像一串温柔的星子,照亮了忘川幽暗的河道。
林澈站在水边,摸了摸腰间的莲蓬挂饰。它们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和远去的莲花灯告别。
他忽然想起黑袍人说的话——死亡是开始。
是啊,是开始。是魂魄脱离肉身的开始,是放下执念的开始,也是带着那些温暖的记忆,继续往前走的开始。
他转身往营地走去,骨刃敲击着石阶,莲蓬挂饰发出轻响,月光透过冥府的薄雾,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忘川的风里,似乎还飘着苏娘灯笼的暖意,飘着安安木兔的憨气,飘着所有在这阴阳交界之地,曾留下过痕迹的温柔。
林澈握紧了骨刃,也握紧了掌心那份越来越清晰的认知——
死亡不是终点,甚至不是真正的开始。真正的开始,是在看清所有执念与遗憾后,依然选择带着它们,温柔而坚定地,走向下一段旅程。
而这段旅程里,总有些东西,比仇恨更值得记住。比如那碗忘忧茶的回甘,比如那串莲蓬的轻响,比如某个穿藕荷色裙子的女鬼,曾教会他,如何在冰冷的冥府里,守住心里的光。
忘川的水还在流,林澈的路,也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