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外惨白的灯光像凝固的冰,林深雪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呛得她喉头发紧,每一次心跳都重重砸在耳膜上,震得她指尖发麻。门内是她唯一的姐姐林晚。几个小时前,姐姐被推进去前最后回望她的那一眼,虚弱却温柔,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无边恐慌的涟漪。林晚的手紧紧攥着她,指甲几乎嵌进她手背的皮肉里,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深雪…别怕…等姐姐出来…给你带个小外甥玩儿…
那笑容,那承诺,此刻成了悬挂在深雪心尖上的刀。
不知熬了多久,那扇厚重的门终于滑开。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林晚躺在轮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脱皮,眼睫无力地垂着,如同被暴风雨打落的蝶翼。然而,当她的目光捕捉到深雪的那一刻,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倏地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姐!深雪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一把抓住林晚露在白色被单外的手——冰凉,湿漉漉的冷汗浸透了皮肤,软得仿佛失去了所有骨头的支撑,只能无力地瘫在她的掌心,带着一种不祥的绵软。姐…你怎么了别吓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视线慌乱地扫过姐姐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胸口。
林晚嘴唇翕动,只逸出破碎急促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冷汗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浸透了她额前的碎发和身下的被单,甚至在轮床的不锈钢边缘凝成细小的水珠。那可怕的、无法自控的颤抖席卷了她全身,连带轮床都发出细微的吱嘎呻吟。深雪甚至能感觉到姐姐的手指在自己掌心微弱地、痉挛般地抽搐。
医生!医生!深雪凄厉的嘶喊划破了死寂的走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勒紧她的喉咙,几乎让她窒息。姐姐的手,怎么会这么软,这么凉像握着一块浸透冷水的、失去弹性的海绵。
走廊瞬间被惊惶的脚步声和尖锐的呼叫铃声淹没。医生护士像被无形之鞭抽打的陀螺,猛地从各个方向聚拢过来,脸色凝重如铁。主治医生陈医生眉头紧锁,语速飞快地下达着指令:快!推抢救室!通知血库备血!怀疑羊水栓塞!
轮床被粗暴迅疾地推向急救室的方向,橡胶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一个护士用力掰开深雪死死攥着轮床边缘、指节发白的手:家属外面等!快!别耽误抢救!
那扇象征着生死的门再次在她眼前无情关闭。深雪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视线死死钉在急救室门上骤然亮起的、刺目的红灯上。那红光在她布满血丝的瞳孔里疯狂跳动、燃烧,烧尽了她所有的侥幸。时间成了钝刀,凌迟着她每一根神经。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姐姐那只冰冷湿软的手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羊水栓塞这个词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耳朵,她曾在网上无意中瞥见过它的凶险,死亡率高得令人绝望。不,不会的!姐姐不会有事的!她那么坚强!她还要出来带小外甥给她玩呢!深雪一遍遍在心里嘶吼,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留下青紫的月牙印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扇门开了。
出来的是主治医生陈医生。他摘下口罩,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刻满了沉重的疲惫与一种深切的、无法言喻的哀伤。他的白大褂前襟沾染着几点刺目的暗红。他没有看深雪,目光沉重地落在地面,仿佛那冰冷的地砖承载着千钧重负。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带着一种宣告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嗡——
深雪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世界瞬间失声。陈医生艰涩的词语——羊水栓塞、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多器官衰竭、回天乏术——变成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她只看到医生蠕动的嘴唇,看到后面跟出来的护士们通红的眼眶里无声滚落的泪水,看到她们疲惫而沉重的神情。那绝望的摇头,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最后一点支撑彻底砸得粉碎。
不——!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冲出喉咙,带着血沫的味道。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一颗失控的炮弹撞向陈医生,重重跪倒在他面前冰冷的地砖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牙酸。她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所有感官。她死死抓住陈医生的白大褂下摆,仿佛那是连接姐姐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额头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求求您!陈医生!再试试!救救她!我给您磕头!她才二十七岁!她才二十七岁啊!她不能走!她不能丢下我!
绝望的力量驱动着她的头颅,一次次沉闷撞击,发出咚!咚!的声响,额前很快一片青紫淤红,渗出血丝。她仿佛要将灵魂从躯壳里撞出来,撞进那扇紧闭的门内,去把她的姐姐换回来。
护士们哭着扑上来,四五个人合力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又猛地扑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护士——是小刘,那个总是笑眯眯、给姐姐换药动作最轻柔的护士——死死抱住她的腿,额头抵着她洁白的护士裤,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刘姐!求求你们!再救救她!让我进去看看她!我姐怕冷…她最怕打针了…求你们了…让我进去…让我陪着她…
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语无伦次,尊严碎了一地,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乞求。
小刘护士和其他几位护士再也忍不住,纷纷落下泪来。她们流着泪,哽咽着,合力将她从地上架起,紧紧地抱住她颤抖不止、几乎要散架的身体。那拥抱是温暖的,带着消毒水和眼泪的气息,却无法穿透她心底那片瞬间冰封的荒原。小刘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破碎:深雪…深雪…别这样…林晚姐她…她真的很努力了…她坚持到最后一刻…就想看看孩子…
林小姐…节哀…陈医生沉重沙哑的声音终于穿透了她耳膜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她心上,…羊水栓塞…来得太急太猛…我们尽了全力…林晚她…很勇敢…
勇敢深雪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空洞茫然,随即被滔天的、近乎荒谬的悲愤淹没。勇敢有什么用能换回她活生生的姐姐吗勇敢能让姐姐重新睁开眼睛,笑着骂她傻丫头吗她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被护士们半扶半抱着,踉跄着推进了那间还残留着死亡气息和浓重血腥味的急救室。
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消毒水和各种药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抢救的仪器已经撤走了,只剩下冰冷的寂静,如同坟墓。林晚静静躺着,盖着刺眼的白布,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灰白的脸。湿透的、凌乱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和颊边,如同墨汁泼洒在雪地上。她的眼睛闭着,长睫毛在惨白的皮肤上投下两道绝望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又像是一声未及出口的、悠长的叹息。一种生命彻底流逝后的空寂感,沉重地笼罩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深雪挣脱了搀扶她的人,几乎是扑跪着挪到病床前。她颤抖的双手猛地掀开那刺眼的白布,一把抓住了姐姐露在外面的手。那手,比在走廊上时更加冰凉,带着一种死寂的僵硬,却依旧残留着那种令人心碎的、湿漉漉的绵软触感。仿佛里面的骨头真的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层冰冷柔软的皮囊。这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绝望。
她把脸深深埋进这冰冷湿软的手里,额头死死抵着那毫无生气的皮肤。姐姐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她熟悉的护手霜的茉莉香气,此刻却被浓重的血腥和消毒水彻底掩盖,几乎难以察觉。这微弱的熟悉感像一根淬毒的针,带着倒钩,狠狠扎进她早已破碎的心脏,并在里面疯狂搅动。
姐…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泣声,滚烫的眼泪汹涌地滚落,烫得吓人,砸在姐姐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你醒醒…你看看我…你别睡…求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走了我怎么办你怎么能丢下我我们说好的…说好的要一起去旅行…说好的要看着我嫁人…姐…你骗我…
巨大的悲恸终于冲垮了所有堤坝,她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伏在姐姐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旁,爆发出撕心裂肺的、野兽般的嚎哭。那哭声在狭小的急救室里回荡、撞击,充满了无边的绝望、愤怒和对命运不公的控诉。
就在她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背过气去,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黑暗和冰冷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细细的哭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这片被巨大悲伤笼罩的死寂。
那哭声很细嫩,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委屈,断断续续地从急救室角落一张小小的移动婴儿床上传来。哭声不大,却顽强地穿透了深雪绝望的屏障,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
哭声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劈开了深雪混沌绝望的脑海。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哭泣,所有的哀求,都在瞬间冻结了。伏在姐姐手背上的身体猛地一僵,嚎哭声戛然而止,只余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世界的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那细细的、如同魔音灌耳的啼哭。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还未干涸,额头的淤青和血丝显得格外刺目,眼睛却已经不再流泪,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茫然,空洞得可怕。她循着那细细的哭声,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仿佛生了锈的机器,视线终于落在了角落那张小小的婴儿床上。
一个小小的、被浅蓝色襁褓包裹着的婴儿躺在里面,小脸憋得通红,正闭着眼睛,张着小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啼哭。皱巴巴的小脸上,五官挤在一起,但依稀能看到一点林晚的轮廓——那微微上翘的眼角,那小巧的鼻梁。
就是这个小东西。
这个刚刚降临人世、柔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
就是他!用他那脆弱却贪婪的、吮吸生命力的方式,把她唯一的姐姐,她的命,她的光,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至亲,硬生生地从她身边夺走了!是这个贪婪的、不知满足的寄生者,用他尖锐的啼哭,宣告了姐姐生命的终结!这哭声,就是凶手的得意宣言!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滔天恨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岩浆,轰然冲破了深雪所有残存的理智和悲伤构筑的脆弱堤坝,瞬间席卷了她!那恨意是如此纯粹,如此猛烈,如此理所当然!它烧干了她所有的眼泪,烧红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烧灼着她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一股毁灭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只想摧毁这哭声的来源!
她膝盖弯曲着,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全靠一股骤然爆发的、源自地狱的力量支撑着。她猛地甩开了姐姐那只冰冷湿软的手,那手无力地垂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像一片枯萎的落叶。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濒死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不似人声的咆哮,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个哭声的来源爬了过去!
她爬得很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膝盖和手掌在冰冷的地砖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响。她扑到了婴儿床边,双手猛地撑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上半身急切地探了进去,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住那个还在啼哭的小小生命。婴儿似乎被突然笼罩下来的巨大阴影和浓烈得如有实质的戾气惊扰,哭声停顿了一下,小嘴瘪了瘪,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带着纯粹恐惧的啼哭。
这变调的、充满恐惧的哭声,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和最尖锐的挑衅,瞬间点燃了深雪心中最后一丝疯狂的引信!
她伸出了手!那双刚刚还紧紧握着姐姐冰冷双手、试图传递温暖的手,那双还残留着姐姐微弱体温和熟悉气息的手,此刻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复仇使命感,朝着婴儿那细嫩得仿佛一碰就碎、正随着啼哭而急促起伏的脖颈,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掐了下去!她要让这夺命的哭声永远停止!她要这个凶手付出代价!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凝固的空气。是旁边一直默默垂泪、脸色苍白的小刘护士。她目睹了这惊心动魄、足以让她心脏骤停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了上来,从侧面死死抱住了深雪那条如同铁钳般伸出的手臂!巨大的冲力让深雪的身体猛地一晃!
林小姐!不能啊!不能啊!小刘哭喊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尖锐变调,眼泪汹涌而出,那是林晚姐的孩子!是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啊!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啊!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像谁!林晚姐最后…最后就只想看他一眼啊!小刘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深雪疯狂的心上。
护士的哭喊和手臂上传来的巨大阻力,像一盆带着冰碴的、零下几十度的冰水,兜头浇在了深雪被仇恨烧得滚烫、几乎要失去理智的神经上。她掐下去的动作猛地一滞!指尖距离婴儿那脆弱的、随着啼哭而起伏的喉管,仅仅毫厘!她能感觉到婴儿脖颈处传来的温热脉搏,微弱却顽强地跳动着。
林晚…她的孩子…
她拼了命生下的…唯一的骨血…
留在这世上…唯一的…
林晚姐最后…只想看他一眼…
这几个破碎的、却重逾千斤的字眼,带着姐姐最后虚弱的笑容和未能实现的愿望,如同九天落雷,狠狠撞进了深雪疯狂的心房!
她浑身剧烈地一震!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又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脸上。那皱巴巴的、因为恐惧而扭曲的小脸,那紧闭着眼睛、张着嘴奋力啼哭的模样…在那模糊的、被泪水扭曲的视线中,她恍惚看到了姐姐最后看向她时,那竭力维持的、安抚的虚弱笑容…看到了姐姐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时,眼中闪烁的温柔期待…深雪…等姐姐出来…给你带个小外甥玩儿…
姐姐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虚幻的回音。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几乎将她灵魂彻底撕裂的痛楚和荒谬感,如同滔天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撕碎!她刚刚要掐下去的,是姐姐用二十七岁鲜活生命换来的…延续是姐姐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姐姐弥留之际,拼尽最后力气也未能看上一眼的…骨肉
她掐下去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颓然地从婴儿床边滑落。身体里那股支撑着她的、名为仇恨的疯狂力量瞬间被抽空、瓦解。她整个人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从婴儿床边滑倒在地,重重地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她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沉闷而绝望的呜咽。这呜咽,比刚才撕心裂肺的嚎哭更令人窒息,充满了无边的悔恨、自我厌弃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那清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第一次在无边绝望和黑暗的灰烬里,冰冷而清晰地吐露:杀了这个凶手!杀了这个夺走姐姐的凶手!这个念头带着血腥味,烙印般刻在了她灵魂的废墟之上。
***
五年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也足以让一个被仇恨和绝望吞噬的灵魂,在废墟之上,用泪水和无法言说的痛楚,一点一点地、艰难地重建起一个摇摇欲坠的世界。窗外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第五个秋天带着清冽的空气准时降临,卷走了夏末最后一丝燥热。
儿童房内,光线被印有小星星图案的淡蓝色窗帘过滤得柔和而宁静。空气里漂浮着温暖的奶香、干净的爽身粉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孩童的甜暖气息。地上散落着色彩鲜艳的塑料积木块、几本摊开的图画书(其中一本是《猜猜我有多爱你》,书页有些卷边),还有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缺了一只胳膊的芭比娃娃。
林深雪靠坐在铺着厚厚柔软地毯的墙边,一条腿随意地伸直,另一条腿微微曲起,形成一个安稳的港湾。她的臂弯里,沉甸甸地、温热地枕着一个小小的身体,沉沉的呼吸均匀地拂过她的手臂皮肤。
林念晚,那个曾经被她视为凶手、恨不能亲手掐死的小婴儿,此刻正蜷缩在她怀里,睡得香甜安稳。五年的时光是最高明的魔法师,早已褪去了婴儿时期的皱巴和脆弱。小家伙眉眼长开了许多,显露出一种令人心头发软的精致。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粉扑扑的、带着健康红晕的脸颊上投下安静的阴影。最扎眼的,是那两片微微嘟起的、红润的嘴唇。即使在沉沉的睡梦中,那嘴角也天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心满意足的弧度,仿佛随时准备在醒来时绽放一个无忧无虑的、能融化一切冰雪的笑容。
这弯弯的、无时无刻不像在笑的嘴巴,这安静时微微上翘的眼角,这偶尔蹙起的小眉头…都像极了林晚。像一个缩小版的、带着童稚天真的姐姐,在她怀中安然沉睡。
深雪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这张恬静的睡颜。五年的光阴在她眼底沉淀下复杂的痕迹,曾经的疯狂恨意被时间冲刷,留下深深的刻痕,又被无数个日夜的琐碎填满。指尖悬在念晚柔嫩的脸颊上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最终轻轻落下,拂开一缕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额角的柔软栗色发丝。指腹感受到孩子温热的、充满勃勃生机的体温,平稳而安宁的呼吸像最轻柔的羽毛扫过她的心。
仇恨的毒藤曾在这颗心里疯狂滋长,盘根错节,日夜啃噬。然而,五年间,这小小的、倔强的生命,用她毫无保留的依赖、含糊不清却无比清晰的小姨、跌倒后伸向她的、沾着泥土的小手、生病时滚烫身体依偎在她怀里的脆弱、还有那无数次像此刻一样无邪的、全然信任的睡颜…用这些细碎如沙、却日积月累的点滴,一点点缠绕、覆盖、最终不可思议地勒断了那些带毒的根茎。恨的荆棘枯萎了,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荒原,和荒原之下悄然萌发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嫩芽。
深雪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念晚带着淡淡奶香的柔软发顶,发丝细软得像初生的绒毛。怀里的小身体似乎感受到了这细微的、充满依恋的触碰,在梦中无意识地更紧地依偎过来,小脑袋在她臂弯里依赖地蹭了蹭,寻找着最舒适、最安全的位置,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小猫般慵懒的嘤咛。一只温热的小手无意识地伸出,抓住了深雪胸前的衣襟,攥得紧紧的。
心口某个坚硬冰冷、被恨意和绝望尘封了五年的角落,被这毫无保留的依恋和暖意彻底融化、冲垮、塌陷。一股汹涌的、酸涩又无比温热的暖流瞬间席卷了深雪的四肢百骸,让她眼眶发热,鼻尖发酸。她收拢手臂,将这个温软得不可思议、承载着姐姐生命重量的小身体更紧地、更安全地拥在怀里,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拥抱着姐姐残留在这世间最温热、最真实的一部分。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孩子散发着暖意和生命气息的颈窝,无声地,一遍遍描摹着那个在心底百转千回、挣扎了五年、最终尘埃落定、重逾千钧的字句。所有的怨憎、不甘、痛苦,都在这一刻,在这平稳的呼吸声里,找到了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归宿。
我爱你,念念。
这爱,始于姐姐生命的悲壮终结,萌芽于无边恨意焚烧后的灰烬,历经五载风雨飘摇的艰难浇灌,最终在这个小小生命安稳的呼吸和全然的依赖里,长成了足以支撑余生所有荒芜与寒冷的、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