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暖阁琴音,东宫寒雨
太液池水光潋滟,暖阁里苏合香的暖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皇帝李弘斜倚着软垫,闭目听着琴音。十六岁的魏王李琮端坐抚琴,指尖流淌出的《凉州曲》激昂清越,带着刻意为之的边塞苍茫。李琮的侧脸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眼角眉梢都是恰到好处的专注与恭顺。
嗯,这味儿就对了。一曲终了,李弘睁开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意,甚至带了些许对幼子的纵容,比你那帮乐师强得多。
李琮放下琴,笑容清澈又带着少年人的活力:父皇喜欢,儿臣天天给您弹。
好,好!李弘笑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仿佛沉湎于这片刻的父慈子孝。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老内侍常福几乎是踮着脚尖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他凑到皇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东宫…太子殿下…坠马了。
琴弦上最后一点余音彻底消失。李琮敏锐地停下了动作。
李弘脸上的惬意瞬间冻结,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方才的柔和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威严和被打扰的不耐烦:伤得如何
回陛下,常福的声音更低,带着颤,太子殿下…右腿伤得…怕是不轻。太医已经过去了。
暖阁里只剩下太液池水波轻拍岸边的声音。李弘沉默了片刻,端起手边的玉杯,又放下,眼神飘向窗外那片开得正盛的荷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让太医用心治。有事再报。
是。常福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父皇,李琮适时地开口,脸上堆满了担忧,大哥他…不会有事吧儿臣想去看看…
李弘摆摆手,目光甚至没从窗外移开:不必了。太医在,你去了也帮不上手。留下,陪朕再听一曲。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温度,你大哥…自有宫人照料。
是,父皇。李琮顺从地低下头,指尖却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冷意的颤音,随即被风吹散。
***
东宫的光线总是黯淡些。庭院深深,高大的宫墙投下厚重的阴影,几株老梧桐在风里沙沙作响,更添寂寥。
正殿里,浓重的药味几乎能呛出眼泪。太子李宸仰躺在榻上,脸色白得像新糊的窗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死死咬着牙,下唇渗出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是殿内唯一持续的声响。右腿被层层白布裹缠固定,垫得很高,隐约透出不祥的暗褐色。
殿下!您忍着点!小顺子跪在床边,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湿毛巾抖得不成样子。
几个太医围在床尾,面色惨白,低声急促地交谈,额头也全是汗珠。
骨头…碎得厉害…一个年轻太医的声音带着绝望,就算…就算日后能下地,这条腿也…
后面的话,没人敢说出口。
李宸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了片刻才聚焦。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和里衣。他转动眼珠,嘶哑地开口:小顺子…水…
来了!殿下!小顺子连滚带爬地扑到桌边,手抖着把水杯凑到他唇边。
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李宸的目光扫过太医们惨白的脸,最终落在自己那条高高垫起的伤腿上。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挥了挥手,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都…下去。小顺子…留下。
太医们慌忙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合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
小顺子抹着泪:殿下,疼得厉害,奴才再去叫太医
不必了。李宸闭上眼,又睁开,眼底是死水般的疲惫,疼习惯了。他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父皇…知道了
常公公去禀报了…小顺子声音低下去,陛下…让太医好生诊治…
李宸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头顶冰冷的藻井彩绘。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没说要来
小顺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胸口。沉默就是答案。
李宸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殿内死寂,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和窗外梧桐叶单调的呜咽。
小顺子,过了很久,李宸才重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孤这腿…是不是废了
殿下!小顺子猛地抬头,眼圈又红了,不会的!太医说了,只要好好养…
养李宸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孤十二岁那年,父皇赐剑,说‘此剑名定疆,持之者当有安邦之志。这江山,终是你的。’他顿了顿,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孤信了。拼命学,拼命练,拼命想证明…孤配得上那把剑,配得上他的期许。他抬起手,指向角落一个空荡荡的紫檀木剑架,那里只剩一层薄灰。
现在…李宸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彻底的灰败,孤连马都骑不了,连站都站不稳了…他怕是更觉得孤是个废物了吧他转过头,看着小顺子,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一个废了的太子…还算是太子吗
小顺子扑通跪倒,泣不成声:殿下!您是大胤的储君!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啊!
储君李宸喃喃重复,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如瀑,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他却死死咬着牙,没发出一声呻吟。
殿下!别这样!求您了!小顺子魂飞魄散,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
李宸大口喘着气,额上青筋暴起,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颓然倒回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储君…呵…小顺子,孤好累…真的好累…
殿内只剩下小顺子压抑的啜泣和窗外风过梧桐的呜咽,如同哀鸣。
第二章:酒冷心死,毒计初现
东宫书房,门窗紧闭。浓烈的酒气混着药膏的苦涩和陈旧的阴郁气息,令人窒息。窗外春光明媚,却吝于光顾这里,只留下几缕惨淡的光线。
李宸歪在圈椅里,披着半旧的常服。曾经清俊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翳。他攥着一个青玉酒壶,指节泛白,仰头灌着。辛辣的酒液溢出嘴角,浸湿衣襟。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让他佝偻起身。酒壶哐当滚落。
小顺子像影子般出现,熟练地替他擦拭,捡起酒壶放在几案上。案上已堆了好几个空壶。殿下,药熬好了,您喝点吧声音里全是心痛。
李宸推开他的手,眼神涣散地望着屋顶:喝药骨头…早就烂透了…他攥紧拳头,狠狠砸向废腿,这里!这里死了!连同心一起!
小顺子不敢再言,默默将浓黑的药汁端到他手边。
李宸看也不看,直勾勾盯着角落空荡的剑架,神经质地低笑起来:定疆…定疆…父皇,您赐剑时,可想过用它…斩断儿臣的指望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顺子,他多久没来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早忘了还有我这个儿子
小顺子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埋下头。
叩门声响起,沉稳有力。
小顺子如蒙大赦,连忙开门。门外站着东宫卫率副统领赵霆。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刚毅。浓重的酒气让他几不可察地皱眉。他扫过太子颓废的模样和空酒壶,眼底掠过深沉的痛楚与忧虑。
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有力:末将赵霆,参见太子殿下。
李宸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盯着空剑架。
赵霆沉默片刻,沉声开口:殿下,末将有事禀报。关于…您坠马之事。
坠马李宸像被刺了一下,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聚焦在赵霆脸上,带着凶戾和怀疑,查清了是意外,还是…孤命该如此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赵霆抬起头,迎上冰冷的目光,眼神坦荡凝重:末将不敢妄断。但…那日殿下骑乘的‘追风’,事后验看,马鞍的腹带…被人割开了极细的口子!平日无事,一旦疾驰或跳跃,受力剧增便会断裂!
李宸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醉意和空洞瞬间被锐利的寒光刺穿!他撑住扶手想坐直,牵动伤腿钻心的疼让他倒抽冷气,额头冷汗渗出,但眼中的凶戾和清醒却前所未有地燃烧起来。
腹带…割开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如淬毒的冰凌,谁是谁!
赵霆低下头,声音沉重无奈:末将无能,痕迹…被清理得很干净。能在东宫马厩动手脚…绝非普通宫人可为。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如炬,殿下,此事绝非偶然!有人…在针对您!
针对孤李宸喃喃重复,脸上没有震惊,只有近乎残忍的了然和嘲讽。他猛地抓起几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汁,狠狠砸向地面!
哗啦——!
瓷碗碎裂,漆黑的药汁如同污血迸溅开来。
好!好得很!李宸剧烈喘息,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翻涌着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压抑太久的愤怒和濒临绝境的疯狂,孤的腿废了,还不够非要孤的命才甘心!他猛地看向赵霆,眼神像烧红的刀子,赵霆!
末将在!赵霆抱拳应声。
给孤查!李宸的声音如同受伤孤狼的嘶嚎,动用所有暗线!挖地三尺!孤要知道是谁!是谁在背后,要孤死!他激动得再次咳嗽起来,撕心裂肺。
殿下息怒!保重身体!小顺子慌忙上前替他抚背。
赵霆看着太子痛苦扭曲的脸,眼神复杂。他抱拳的手紧了紧:末将遵命!纵使粉身碎骨,也必为殿下查明真相!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声音艰涩,殿下,东宫内外,恐已非铁板一块。您…万事务必小心!切不可再沉溺杯中物,授人以柄!他看着地上的狼藉,眼中满是痛惜。
李宸的咳嗽渐渐平息,他喘着粗气,靠在椅背上,脸色灰白如纸。赵霆的话像冰水,浇熄了短暂的疯狂,却让心底的死水更加冰冷刺骨。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孤…知道了。你去吧。查!
赵霆深深看了太子一眼,那眼神里有忠诚,有忧虑,更有山雨欲来的沉重。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李宸和小顺子。刺鼻的气味构成绝望的图景。李宸瘫在椅子里,像被抽空生气的躯壳。许久,他抬起颤抖的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太阳穴。冷汗,无声滑落。
第三章:凝辉殿语,养心殿谋
御书房,龙涎香沉稳。李弘正批阅奏章,朱笔悬停。常福垂手侍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琮未经通传径直闯入,脸上带着急切和关切:父皇!
李弘被打断思路,眉头微蹙,抬眼看向幼子,不悦很快被温和取代:琮儿何事匆忙
父皇!李琮喘了口气,眉头紧锁,儿臣听说…大哥的腿伤,太医们…束手无策说…怕是…再难恢复了他刻意加重了再难恢复,眼神紧盯父皇。
李弘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朱砂墨点在奏章上,晕开刺目的红。他放下朱笔,面色沉凝,未答。
李琮忧色更浓,上前一步:父皇,大哥本就因腿疾郁结于心,性情大变,若知此等噩耗,儿臣担心他承受不住!大哥是储君,国之根本,岂能…他欲言又止。
李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太医已尽力。宸儿的腿伤…确系沉重。然储君之位,关乎社稷。朕自有考量。他拿起另一份奏章。
李琮眼中精光一闪,再次上前,声音压低,推心置腹:父皇,儿臣斗胆!储君乃国本,身有重疾,行动不便,如何代天子巡狩四方,亲临戎机又如何威服群臣,震慑宵小他小心观察父皇脸色,见他未动怒,继续道,大哥性情…近来愈发孤僻,沉溺酒色,东宫属臣多有微词。儿臣并非对大哥不敬,只是忧心社稷!长此以往,恐非大胤之福!
放肆!李弘猛地一拍御案!声音不高,却雷霆万钧。常福吓得头垂得更低。
李琮立刻噗通跪倒,伏下身子,声音惶恐委屈:儿臣失言!儿臣该死!儿臣只是忧心如焚,口不择言!请父皇息怒!肩膀微耸。
李弘看着跪在御案前惶恐赤诚的幼子,怒气消散大半。他疲惫地揉眉心,挥挥手:起来吧。你的心思…朕知道。储君废立,牵动国本,非儿戏。容后再议。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琮身上,软化些许,你…多去陪你母妃。
是,父皇。李琮顺从起身,低垂的眼中,一丝冰冷得意一闪而逝。他恭敬行礼告退。
李琮退出后,李弘未立刻拿起朱笔。他靠在龙椅里,目光失焦地望着那滴朱砂红点。李琮的话,像毒藤种子落进帝王心中贫瘠的土壤。他想起李宸日益阴沉的脸,东宫的酒气,关于太子怨望的流言…还有那条废腿。
行动不便…如何威服群臣…李弘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声音在寂静书房里回荡,空洞沉重。他疲惫地闭上眼,眉宇间刻满权衡江山与骨肉时的冷酷皱纹。
第四章:暗夜惊雷,血债血偿
东宫太子寝殿。夜色如墨。殿内无灯,只有窗外惨淡月光投下几道模糊光带。
李宸枯坐黑暗,背对门口。宽大袍服,散乱头发。浓重酒气包裹着他。只有手中紧握的青玉酒壶,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微光。
脚步声悄无声息靠近,停在身后。是赵霆。高大身影几乎融进黑暗,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闪着沉痛焦灼的光。
殿下。赵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沙哑,查到了…眉目。
李宸握着酒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轻响。他没有回头。
赵霆深吸一口气:末将循着马鞍腹带,追查来源、经手之人。发现…负责东宫马具采买的管事太监刘保,月前…其远在陇西老家的侄子,突然被‘贵人’提携,进了…魏王府的田庄做了管事。
李宸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晃。
赵霆继续道,声音更沉:末将派人日夜盯梢刘保。三日前,他当值后,悄悄去了城西偏僻茶楼雅间。与他密会之人…虽乔装,但其身形步态,末将认得!是魏王身边最得力心腹,高禄!他一字一顿。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微、极压抑的吸气声。
赵霆眼中怒火燃烧,声音冷得像冰:末将本想顺藤摸瓜。岂料…昨日清晨,刘保…被人发现溺毙在御花园锦鲤池中!内务府报…酒后失足!
溺毙…李宸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如破旧风箱。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惨淡月光勉强照亮他半边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像两点燃烧到极致、即将熄灭的鬼火,死死钉在赵霆脸上。
好…好得很…李宸的声音轻飘飘,却令人毛骨悚然,死无对证…做得干净…真干净啊…
赵霆单膝跪地,头颅低下:殿下!刘保虽死,但高禄这条线还在!末将拼了性命…
不必了。李宸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可怕。他扶着圈椅扶手,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右腿拖在地上,每一步都牵扯钻心剧痛,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但他站住了。
他拖着废腿,如同拖着沉重锁链,一步一挪,蹒跚移向窗边。每一步都伴着骨骼摩擦的轻微异响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月光将他扭曲执拗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地砖上,像狰狞伤疤。
停在窗边,他伸手猛地推开紧闭窗扉!
呼——夜风带着寒意灌入,吹得他发丝狂舞,单薄身体摇晃。冰冷空气带来剧烈呛咳。他却贪婪地吸着。
窗外,是巍峨森严的宫墙殿宇。更远处,越过琉璃瓦顶,隐约可见灯火辉煌的殿宇群落——魏王李琮的凝辉殿。丝竹管弦,欢声笑语隐约传来。
李宸死死盯着那片灯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的恨意,如同万载玄冰。恨意沉淀下去,凝成最坚硬致命的东西。
他扶着窗棂的手,骨节发白,指甲深掐进木头。
李…琮…两个字,从紧咬的牙关挤出,带着血腥味,如同地狱诅咒。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象征弟弟荣宠的灯火,面朝身后属于自己的黑暗深渊。月光只照亮半边狰狞侧脸。
赵霆。声音重新响起,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平静,冰冷、坚硬,从今日起…东宫卫率…动起来。他顿了顿,每一个字像冰锥砸地,眼睛…盯紧凝辉殿。耳朵…听遍宫里每一个角落。手…要快,要稳。孤要知道…魏王的一举一动…他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想要什么…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末将遵命!赵霆的声音斩钉截铁,激起肃杀回响。
李宸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颤抖的手指,然后猛地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刺痛。
孤的腿废了…他像是在对黑暗诉说,又像对自己低语,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心胆俱裂的决绝,但孤的血…还没冷透!
一股凛冽杀意,如同无形冰风暴,骤然席卷,充斥寝殿。冰冷刺骨,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窗外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
第五章:金殿血谏,父殇子亡
日子在窒息平静下悄然滑过。东宫沉寂如墓。凝辉殿灯火通明,宾客盈门。
朔风凛冽,卷起枯叶。太极殿内,大朝会气氛肃杀凝重。文武百官垂首屏息。殿外风声呜咽。
李弘高踞龙椅,冕旒遮住大半神情,紧绷下颌,薄唇紧抿,散发沉重威压。手中一份奏折,指尖泛白。
太子李宸穿着略显宽大玄色蟒袍,站在御阶下首位。瘦得厉害,袍服空荡,形销骨立。微垂眼睑,脸色病态苍白,右腿几不可察地颤抖,身体重量压在左腿上,脊背挺得笔直。
李琮站在太子身后不远,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眼神低垂,异常恭谨。
啪!
沉闷脆响打破死寂!李弘猛地将奏折摔在御案上!如惊雷炸响!百官身体一颤。
太子!李弘声音淬了寒冰,带着雷霆之怒,穿透冕旒珠帘,冰冷砸向李宸,你给朕解释!这参你的奏章,所言是否属实!
李宸缓缓抬起眼睑,深陷眼窝里,眼神平静如死水,毫无波澜。他甚至没看奏折,平静迎向冰冷审视目光,声音嘶哑平静:儿臣不知,所参何事请父皇明示。
不知李弘声音陡然拔高,充满失望暴怒,好一个不知!勾结北境守将,私调军械,意图…不轨!最后二字,几乎是吼出,震得殿梁灰尘簌簌落下。
哗——朝堂瞬间响起抽气声和低低哗然!勾结边将,私调军械!谋逆死罪!
李琮猛地抬头,脸上瞬间布满震惊难以置信痛心,失声惊呼:大哥!你…你怎么能…声音恰到好处带着震惊、痛心和不易察觉的颤抖,瞬间吸引所有目光。
李宸身体几不可察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箔。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眼神死死盯着父亲,死水平静被打破,涌起滔天巨浪,是愤怒,是冤屈,更是被至亲推入深渊的彻骨冰冷!他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像被冰冷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喘息。
父皇!李琮猛地出列,噗通跪倒,声音急切,带着哀求赤诚,父皇息怒!此事…定有蹊跷!大哥虽有腿疾,性情偶有偏激,但绝不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有人构陷!请父皇明察!万万不可轻信啊,父皇!他叩头,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姿态卑微。
李弘看着跪地据理力争、磕头哀求的幼子,再看看御阶下,脸色惨白、眼神怨毒、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自己的长子…无名业火夹杂被背叛刺痛,冲上头顶!幼子赤诚与长子怨毒形成刺眼对比!他猛地拍御案,厉喝:
构陷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李宸!朕问你,北境副将王猛,可是你东宫旧部上月,三车标注‘农具’军械,由他亲信押运,目的地直指你东宫城外别苑!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王猛…李宸嘶哑重复,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控制不住颤抖。他猛地看向跪地的李琮!眼神如淬剧毒利刃,带着刻骨仇恨和一丝了然绝望!是他!
父皇!那是栽赃!李宸终于嘶吼出声,声音如受伤野兽悲鸣,带着血沫味,儿臣从未下令调运军械!王猛…王猛他…他想说王猛早被调离,想说别苑早废弃…巨大冤屈愤怒堵在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从未下令李弘怒极反笑,笑声冰冷刺骨,充满帝王冷酷,好!朕让你心服口服!猛地挥手,带上来!
沉重殿门推开,两名禁卫押着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将领踉跄而入。正是王猛!遭酷刑,衣衫破烂,血迹斑斑,眼神涣散,站立不稳。被按倒在地。
王猛!李弘声音如来自九幽,当着满朝文武,说!指使你私调军械,意欲何为的,是谁!
王猛艰难抬头,涣散目光扫视殿内,最后…落在太子李宸身上!嘴唇哆嗦,沾满血污脸上充满恐惧和被逼迫绝望。目光在李宸和李琮间飞快扫视,接触到李琮那看似平静、眼底深处却带着不容置疑警告眼神时,猛地一颤!
是…是…王猛声音嘶哑破碎,充满痛苦挣扎,他死死闭眼,用尽全力,猛地指向御阶下摇摇欲坠的身影,是…太子殿下!是殿下…逼末将做的!殿下…殿下说…说陛下…陛下不公…他…他要…要…后面话,再也说不出,头一歪,昏死过去。
轰——!如同惊雷炸开!李宸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猩红!支撑他站立的理智之弦,彻底崩断!
你…血口喷人!李宸目眦欲裂,发出凄厉不似人声怒吼!猛地向前踉跄一步,想扑过去撕碎诬陷者!剧烈动作牵动右腿旧伤,钻心刺骨剧痛席卷全身!身体猛地一歪,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
砰!沉闷撞击声响起。
太子李宸,大胤储君,狼狈摔倒在冰冷金砖之上!就在象征无上皇权的龙椅之前!玄色蟒袍铺开,像绝望阴影。
啊…!朝堂响起惊恐抽泣声和压抑惊呼。无数道目光,惊愕、怜悯、鄙夷、冷漠…如冰冷箭矢,将他钉死金銮殿耻辱柱上!
李宸趴伏在地,额角撞金砖渗血。剧痛远不及心口万箭穿心剧痛!他艰难抬头,视线被血模糊。越过冰冷地砖,越过惊惧靴履,最终…对上龙椅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隔着冕旒珠帘,冰冷、审视、带着帝王威严和…一丝毫不掩饰厌恶与失望。没有关切,没有父亲看儿子摔倒的本能反应。只有冰冷、如同看碍眼废物的眼神。
时间凝固。所有声音消失。李宸只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然后…碎裂的声音。
眼中愤怒、冤屈、痛苦…所有火焰,被那冰冷眼神彻底浇灭。只剩无边无际、彻骨绝望和死寂般明悟。
原来…这就是父亲。
原来…他早已被抛弃。
原来…这金銮殿,这江山,这父子君臣…是场早已写定结局的戏。他是注定被牺牲抹去的丑角。
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带着血沫腥气,在死寂大殿幽幽回荡,毛骨悚然。他挣扎着,用尽力气,用左腿和双手,支撑自己,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从冰冷地上爬起。额角血顺着惨白脸颊蜿蜒流下,如同血泪。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越过御阶,越过龙椅,空洞投向大殿深处虚无阴影。身体因剧痛脱力剧烈颤抖,仿佛随时倒下,但脊背挺得前所未有地直。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伸向腰间玉带。
那里,悬着一柄短剑。剑鞘古朴,无纹饰,陈旧,却异常干净。十二岁生辰,父皇亲手所赐。那时,父皇拍他肩膀,眼中带着期许:宸儿,此剑名‘定疆’。持此剑,当有定国安邦之志!这江山…终是你的!
记忆中温言犹在耳,眼前是冰冷深渊。
他握住冰冷剑柄。触感冰凉,奇异地让颤抖身体平静一瞬。
父皇…李宸声音响起,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回荡在死寂角落,带着诡异平静,您总说儿臣…像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短剑从古朴剑鞘中一寸寸拔出。剑刃出鞘声,细微、清越,却像冰冷闪电,瞬间撕裂窒息死寂!所有朝臣惊恐瞪大眼睛,忘记呼吸!
李弘脸上怒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微前倾,但帝王威仪和根深蒂固猜忌,像无形枷锁,将他死死钉在龙椅上!
李琮跪在地上,低垂脸上,那抹极力掩饰冰冷得逞笑意,在剑刃出鞘声瞬间,骤然放大!成无法抑制狂喜!
可您…把偏爱…李宸声音继续,平静可怕,他缓缓抬头,布满血污脸上,那双空洞眼睛,死死地、带着穿透灵魂力量,钉在龙椅上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脸上,一字一顿,如同泣血,都给了…李琮!
话音落下刹那,李宸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光亮彻底熄灭!取而代之是毁天灭地疯狂和玉石俱焚决绝!
他猛地将短剑横上自己脆弱脖颈!冰冷剑锋贴上皮肤,激起细微战栗!
儿臣的血…
他用尽全身最后力气,发出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嘶吼,饱含十二年孺慕、十二年隐忍、十二年绝望和最终刻骨怨毒!
烫吗!!
噗嗤——!
利刃切入血肉声,沉闷清晰,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粘稠感!滚烫、猩红的血,如同压抑千万年绝望火山,猛地从被割开颈动脉狂喷而出!
血,炽热、浓稠,带着生命最后疯狂余温,如愤怒血色长练,在所有惊骇欲绝目光中,划出刺目惊心弧线!
几滴滚烫、粘稠血珠,如生命红宝石,精准地、狠狠地,飞溅上御阶!溅落李弘下意识伸出、还保持前倾姿势的手背上!也溅落象征无上皇权明黄龙袍袖口!
呃…李宸身体猛地一僵,喉咙发出最后短促气音。那双空洞、燃烧最后疯狂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盯着龙椅上父亲。眼中光芒如燃尽蜡烛,骤然熄灭。所有力气瞬间抽离,挺直身体如斩断提线木偶,直挺挺、沉重地、轰然向后倒去!
砰——!
身体砸金砖闷响,如丧钟,重重敲击每个人心上!
时间彻底停滞。
满朝文武,如被施定身咒,僵立原地,脸上凝固极致惊骇恐惧难以置信。偌大太极殿,死寂如真空,只剩鲜血汩汩流淌、地砖上蔓延开来的细微声响。
呃…呃啊…龙椅上,李弘喉咙发出破碎不成调声音。他死死盯着自己手背上几滴滚烫粘稠、正迅速变暗红的血珠,又缓缓抬眼,看向御阶下,那片迅速扩大刺目猩红血泊…血泊中,那具穿玄色蟒袍、脖颈间狰狞伤口汩汩涌血、了无生息躯体…
那是…他儿子
他刚刚…厉声斥责的儿子
十二岁时,仰着小脸,满眼孺慕接过定疆剑的儿子
宸…宸儿李弘声音干涩颤抖,带着梦游般茫然和巨大无法置信恐慌。他猛地从龙椅站起!动作之大,撞得沉重御案晃动!冕旒珠帘剧烈摇晃碰撞。
太医!传太医!!李弘爆发出撕心裂肺嘶吼!声音不再是帝王威严,而是父亲濒临崩溃绝望哀嚎!他踉跄着,连滚爬爬冲下御阶!明黄龙袍下摆拖曳过冰冷金砖,沾染刺目温热血污!
宸儿!宸儿!!他扑到血泊边缘,不顾粘稠血液浸染龙袍,颤抖伸手想碰触那迅速冰冷身体,又像被烫到猛地缩回!手剧烈颤抖,沾满儿子血,那温度烫得灵魂灼痛!他徒劳地、一遍遍嘶喊儿子名字,声音凄厉绝望,如失去幼崽孤狼。
朝堂死寂打破,爆出巨大混乱!惊呼哭喊慌乱脚步声交织。
太子殿下!
天啊!
快传太医!
让开!都让开!
无人注意,跪在一旁魏王李琮。他缓缓抬头,脸上没了痛心疾首哀伤,甚至没一丝惊惧。他看着血泊中尸体,看着扑在血泊边缘状若疯癫父皇,看着混乱到极致朝堂…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向上勾起。
那是冰冷到骨髓、充满无尽野心和得逞快意笑容。如终于等到猎物咽气的毒蛇,露出淬毒獠牙。
目光扫过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东宫旧臣和太子一系官员,眼神如看待宰羔羊。笑容更深,带着毫不掩饰贪婪杀机。
混乱朝堂上,无人听见他心底无声宣告:
皇兄…你的势力,现在…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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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血诏无声,寒夜夺权
皇帝的寝宫养心殿,此刻却像个巨大灵堂。白幡低垂,惨白蜡烛摇曳,将影子拉得扭曲巨大,如同幢幢鬼影。浓重血腥味混着药味,挥之不去。
李弘枯坐龙榻边。几个时辰,苍老二十岁。头发散乱花白披肩,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眼神浑浊呆滞,直勾勾盯着自己那双布满皱纹、洗得发白的手。那双手,几时辰前沾满儿子温热血。他一遍遍搓着,仿佛要搓掉看不见血污和深入骨髓灼痛,指甲缝里却似乎永远残留刺目暗红。
身上还穿着被血浸染袖口明黄龙袍,暗红血渍在烛光下泛诡异光泽,像无法愈合丑陋伤疤。
殿门无声滑开缝。常福佝偻身子,像无声影子悄步进来。手里捧朱漆托盘,放一碗热气腾腾药。浓郁药味弥漫,压不住殿内若有若无血腥气。
常福走到榻前,看着皇帝失魂落魄样子,浑浊老眼满是哀痛。小心翼翼放药碗在榻边小几,声音嘶哑低微,带着哽咽:陛下…您…节哀。龙体为重,好歹…用点药太医说您急痛攻心…
李弘毫无反应,依旧死死盯着手。
常福叹气,老泪纵横。犹豫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豁出去决绝:陛下…老奴…老奴斗胆…有些话,憋在心里如刀绞…太子殿下…他…他死得冤啊!
冤李弘猛地抬头!浑浊眼珠爆出骇人光芒,死死盯住常福,眼神如濒死野兽,带着疯狂和抓住救命稻草希冀,你说…宸儿他…冤
常福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冰冷金砖,泣不成声:陛下!老奴伺候您几十年,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殿下性子是孤拐了些,近来是消沉了些,可他对陛下孝心,天地可鉴!他怎么可能谋反!那王猛…那军械…老奴总觉得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李弘猛地抓住常福肩膀,枯瘦手指如铁钳,几乎嵌进老太监骨头!剧烈摇晃,说!快说!
常福忍着痛,涕泪横流:陛下!那王猛…老奴记得清楚!太子殿下坠马重伤后不久,他就因旧伤复发,被调离了北境!他根本不在北境!如何能替太子殿下私调军械!还有那别苑…太子殿下自腿伤后,嫌那别苑景致萧条,触景伤情,早就下令封了!钥匙都在老奴这里收着!那军械…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如同晴天霹雳!轰然在李弘混乱脑海炸响!
调离北境…封存别苑…
他猛地松开常福,身体晃了晃,踉跄后退撞冰冷龙榻柱子。死死捂住剧痛欲裂头,那些被愤怒失望帝王猜忌蒙蔽细节,如潮水疯狂涌回!
王猛调离奏报…他批过!当时正为李宸消沉和李琮孝心烦心,随手准了,未深想!
东宫别苑封存…常福确实提过,说太子嫌晦气…他当时斥责太子任性…
不…不可能…李弘喃喃自语,声音颤抖不成样子,巨大恐惧悔恨像冰冷毒蛇,瞬间缠绕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想起金殿上,李琮跪地求情时,那看似担忧、实则句句诛心言辞!想起他抬头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冰冷!
琮…琮儿李弘像抓住浮木,又像被更深恐惧攫住,猛地看向常福,眼神充满惊疑和最后一丝残存对幼子本能信任,常福!你…你是说…是琮儿他…他怎么可能他…
陛下!常福重重叩首,声音带泣血悲愤,老奴不敢妄言!但…太子殿下坠马后,老奴曾奉您之命探望。殿下高烧呓语…老奴亲耳听见殿下喊…喊‘李琮!你好毒!马鞍…马鞍!’当时只道殿下伤痛糊涂…如今想来…殿下坠马,怕也不是意外啊陛下!
马鞍…腹带…割开口子…
赵霆那晚在东宫书房沉痛禀报…李宸眼中刻骨恨意…瞬间无比清晰回放!
啊——!!!
一声凄厉不似人声惨嚎从李弘喉咙爆发!充满被至亲背叛剧痛、亲手逼死骨肉悔恨,如地狱厉鬼哭嚎!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鲜红血雾喷溅面前低垂白幡上,如绽开朵朵红梅,触目惊心!
是朕…是朕…是朕逼死了他!是朕瞎了眼啊!!!李弘状若疯魔,双手疯狂撕扯自己头发衣襟,明黄龙袍扯开,露出同样染血里衣。他踉跄着,如喝醉酒,在空旷冰冷寝殿跌跌撞撞,发出绝望嘶吼悲鸣,宸儿!朕的宸儿!是父皇…父皇对不起你!父皇…父皇给你偿命!偿命啊!!
他猛地冲向龙榻边悬挂天子佩剑!华丽帝王之剑!
陛下!不可啊!常福魂飞魄散,连滚爬爬扑上,死死抱住皇帝腿!
滚开!李弘疯狂挣扎,眼神涣散混乱,力气大得惊人,朕要下去陪他!陪他!宸儿…宸儿在下面…冷…他怕冷啊!!声音凄厉绝望,涕泪横流,混合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形如厉鬼。
混乱绝望当口,寝殿沉重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地、无声推开。
一道颀长挺拔身影,逆着门外走廊昏暗光线,出现在门口。素净亲王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如同面具般哀戚担忧。魏王李琮。
他缓步走入这片被绝望血腥笼罩灵堂,目光平静扫过状若疯癫、被常福死死抱住父皇,扫过地上刺目鲜血,最后…落在龙榻边小几上,那碗早已凉透药汤上。
脚步很轻,落在地毯上无声。走到离皇帝几步远停下,微微躬身行礼,声音低沉平稳,带一丝恰到好处沉痛:儿臣…参见父皇。
平静声音,在痛苦嘶嚎空间里,格外冰冷,格格不入。
李弘挣扎动作猛地一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头,布满血丝浑浊眼睛,死死盯住门口身影。眼神里,没了往日半分温情,只剩刻骨恨意、冰冷审视和彻底了然。
李…琮…李弘声音嘶哑破碎,每字像从牙缝磨出,带血沫腥气,你…来做什么不再挣扎,死死盯着李琮,身体因极致愤怒悔恨剧烈颤抖。
李琮直起身,脸上哀戚面具如冰雪消融,缓缓褪去。抬眼,迎上父皇淬毒目光。那双曾经清澈、如今深不见底眼睛里,再没伪装,只剩冰冷平静,以及掌控一切漠然。
他甚至轻轻勾了下唇角,笑容很淡,却像淬毒冰刃,狠狠扎进李弘心口。
儿臣听闻父皇哀恸过度,伤了龙体,特来…侍疾。李琮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澜,顺便…顿了顿,目光转向殿外夜色笼罩深宫,语气平淡如谈天气,向父皇禀报一声。
太子谋逆一案,虽主犯伏诛,然其党羽众多,心怀怨望,恐为社稷之患。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父皇因震惊愤怒扭曲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冰冷宣判:
儿臣已奉父皇之前口谕,代行监国之责。为保江山稳固,已将东宫余孽…尽数收押清剿。
赵霆等冥顽不灵、负隅顽抗者…李琮唇角,那抹冰冷弧度加深,带一丝残忍快意,已就地…正法。
余者,识时务者,皆已归顺儿臣麾下,听候差遣。
父皇…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如恶魔耳语,清晰送入李弘耳中,您可以…安心休养了。
这大胤的江山…还有儿臣,替您…守着。
你…你…李弘浑身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抠进常福手臂,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巨大愤怒悔恨和被彻底玩弄冰冷恐惧,如滔天巨浪将他淹没!猛地抬手,颤抖手指指向李琮,喉咙里咯咯作响,只能发出破碎气音。
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陛下!常福凄厉哭喊声响起。
李弘重重倒回冰冷龙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瞬,只看到李琮那张年轻俊美却冰冷如罗刹的脸,在摇曳惨白烛光下,对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胜利者无声残酷微笑。
养心殿外,夜色如墨,深不见底。寒风穿过空旷宫苑,发出呜呜悲鸣,如万千亡魂恸哭。
而更深的黑暗,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孤灯照影,血债难偿
养心殿彻底成了囚笼。白幡未撤,药味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萦绕不去。窗棂被钉死,只留一道缝隙透入惨淡天光。殿内昼夜点着昏暗油灯,将人影拉得摇晃不定,如同鬼魅。
李弘躺在冰冷的龙榻上。几日功夫,他瘦脱了形,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时而呆滞无神,时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
宸儿…宸儿别怕…父皇来了…
琮…毒蛇…好毒…
马鞍…腹带…割开了…割开了…
血…烫…好烫…
常福日夜守在榻边,人仿佛也老了十岁。他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皇帝枯槁的脸颊和嘴角溢出的涎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他不敢离开半步,外面把守的,早已不是他熟悉的宫卫,而是魏王府的亲兵,眼神冰冷,如同看守重犯。
殿门无声滑开。李琮走了进来,依旧一身素净常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战战兢兢的老太医。
父皇今日如何李琮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落在榻上形容枯槁的父亲身上,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看一件物品。
常福连忙跪下,声音嘶哑:回…回魏王殿下,陛下…陛下还是老样子,时昏时醒,口中…呓语不断…
李琮微微颔首,示意老太医上前诊脉。太医哆哆嗦嗦地搭上皇帝枯瘦的手腕,片刻后,脸色更加苍白,跪伏在地:殿…殿下…陛下脉象虚浮紊乱,急痛伤肝,痰迷心窍…恐…恐是失魂之症…非药石可速效…唯有…静养…
失魂之症李琮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知道了。下去吧,好生配药。
太医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李琮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喃喃自语的父亲。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深不可测。
父皇,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李弘的呓语,您安心养着。朝中诸事,儿臣自会料理妥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常福,东宫…不,是废太子李宸的旧部,除了那些冥顽不灵的,余者皆已归心。赵霆的人头挂在城门示众三日,如今也收了。这京城内外,安稳得很。
榻上的李弘似乎听到了李宸和赵霆的名字,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终于聚焦在李琮脸上。那眼神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和怨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褥,青筋暴起。
李琮迎上那目光,眼神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如同看一个垂死挣扎的蝼蚁。
您放心,李琮的声音更轻,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李弘残存的意识,大哥的葬礼,儿臣会按亲王之礼,风光大葬。毕竟…他曾经也是太子。至于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遗物’…还有那个小内侍…小顺子是吧儿臣会处理干净,绝不污了您的耳朵,也不给后世史家留下话柄。他的语气,仿佛在谈论清理一堆无用的垃圾。
嗬…嗬…畜…畜生…李弘拼尽全力,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最后一丝帝王的威压。
李琮轻轻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残忍:畜生父皇,是您教会儿臣的。在这金殿之上,要么是执刀人,要么是砧板上的肉。大哥…他选错了路。他俯下身,凑近李弘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您猜,大哥临死前,看着您那冰冷的眼神时,心里在想什么他流的血,真的…烫吗
噗——!李弘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暗红的血溅在惨白的被褥上,触目惊心!他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珠死死上翻,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
常福扑上去,哭喊着:陛下!陛下!
李琮直起身,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他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好伺候陛下。他对常福丢下一句冰冷的话,再不看榻上垂死的父亲一眼,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寝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绝望的哭喊和垂死的挣扎。
殿外,天光微亮,却驱不散深宫的寒意。李琮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这座庞大而森严的宫城。晨风拂动他素净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再无半分伪装。
东宫的势力已被他或杀或收,朝堂之上,再无人能与他抗衡。那个碍眼的太子,那个偏心的父皇…都已成过去。
这巍峨的宫阙,这锦绣的江山,终于…尽在掌中。
他微微扬起头,迎着初升的、带着寒意的朝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餍足。
新的时代,开始了。以血为墨,以骨为阶。
养心殿内,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常福绝望的老泪,和龙榻上,那具在无声怨毒中渐渐冰冷的帝王躯壳。那浸染了父子二人鲜血的明黄龙袍袖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凝固成一幅无声的、刻骨铭心的血色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