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食堂初遇
食堂打饭被插队,我抱着餐盘不敢吭声。
校草学长突然出现：天文社招新,来吗
我懵懂点头,从此被迫天天帮他观测小行星。
学长,我数学作业还没写……
观测完教你。他抽走我咬在嘴里的笔。
后来全校传他暗恋天文社学姐。
我抱着一摞观测记录撞见他们并肩而立。
不是的！学姐突然指着我笑,他望远镜里刻的,明明是学弟的名字缩写。
初雪那天,学长把我堵在天文台：
那颗小行星编号XY-1117,用的是你的名字。
观测记录是假的,招新也是假的。
只有想见你,是真的。
食堂里那股混杂着油香、酱汁和消毒水的气息,浓得几乎凝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正是饭点,窗口前蜿蜒的队伍如同一条臃肿迟缓的巨蟒,在鼎沸人声中艰难地向前蠕动。林小晞被裹挟在队伍中间,怀里紧紧抱着他那个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得起了毛的蓝色塑料餐盘,像抱着一块脆弱的浮木。餐盘里孤零零躺着一个干瘪的馒头,还有一份寡淡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炒青菜。他低着头,视线黏在餐盘边缘一道细小的裂纹上,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值得研究的东西。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喧嚣——勺子和餐盘磕碰的脆响,熟人相遇时拔高的招呼声,还有远处某个窗口爆发出关于菜里吃出什么的激烈争吵……每一种声音都让他下意识地缩一缩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里。
就在这时,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撞在他左肩上。林小晞整个人被撞得踉跄了一下,餐盘差点脱手飞出。他慌忙稳住,心口咚咚直跳,抬眼看去。
一个穿着花哨篮球背心、个子高大的男生,像一堵墙似的蛮横地挤到了他前面,仿佛林小晞和他前面那个女生之间原本就空着一大片位置。那男生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只把汗津津的手臂往前一伸,粗声大气地对窗口里的阿姨嚷嚷：阿姨！两份鸡腿饭！多浇点汁啊！
一股浓烈的汗味混合着廉价发胶的气味扑面而来。林小晞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感到脸上迅速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他能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司空见惯的漠然。前面那个被挤开一小步的女生也只是不满地撇了撇嘴,终究没说什么。
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嗡嗡作响。他想说同学你插队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徒劳地又往前蹭了半步,手指死死抠着餐盘冰凉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男生的背影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小山,彻底阻断了他和那扇能提供食物的窗口之间的联系。委屈、愤怒和一种熟悉的、深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他几乎要把头埋进餐盘里的时候,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侧后方伸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按在了那个插队男生的肩膀上。
同学,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无法忽视的穿透力,队伍在后面。
林小晞猛地抬起头。
插队的篮球背心男生不耐烦地回头,撞上身后那人的视线,脸上的嚣张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悻悻地啧了一声,骂骂咧咧地退出了队伍,临走前还不忘狠狠剜了林小晞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堵在眼前的那座山移开了。林小晞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眸深邃,像沉静的寒潭,此刻却漾着一点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一种不动声色的锐利。来人个子极高,简单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挺拔利落,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站在那里,周遭拥挤喧闹的环境仿佛自动为他让出了一片无形的空间,连头顶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柔和了几分。
是沈砚。林小晞认得他。或者说,整个A大,很少有人不认得这位天文系的传奇人物,学生会主席,公认的校草。他的名字和照片常年占据着校园论坛的热门位置,是无数人目光追逐的焦点。此刻,这位焦点人物正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林小晞那张因为窘迫而涨得通红的脸上。
没事吧沈砚的声音放得温和了些,目光扫过他怀里那可怜兮兮的餐盘。
没、没事！林小晞像受惊的兔子,慌忙摇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他,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沈砚……在跟他说话还帮他解了围
沈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点玩味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清爽的气息,像雨后的青草,又带着点阳光晒过的书页的味道,瞬间冲淡了食堂里那股油腻的味道。
林小晞沈砚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笃定,仿佛早已熟识。
林小晞猛地一颤,眼睛瞬间瞪圆了,像只受惊的猫：学、学长认识我
数学系大一,专业课前排钉子户,解题时喜欢咬笔头。沈砚的视线掠过他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天文社,正好缺个有耐心的观测助手。看你……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小晞还残留着红晕的脸颊和紧抱着餐盘的手,挺合适的。有兴趣吗
天、天文社林小晞彻底懵了。观测助手星星这和他平凡到尘埃里的日常,和他眼前的馒头青菜,和他脑子里还在打转的微积分习题,简直隔着十万八千里。
嗯,沈砚应了一声,姿态随意而笃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观测室就在图书馆顶楼,安静,视野好。他看着林小晞那双写满茫然和不知所措的眼睛,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算是对刚才……那个小插曲的谢礼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
谢礼帮自己解围,还要给自己提供谢礼林小晞脑子里一片混乱。天文社……听起来好遥远,好高级。但沈砚学长亲自邀请……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更何况,那句安静,视野好,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他渴望一方宁静的心湖。食堂的喧闹还在耳边轰鸣,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那双深邃眼眸的注视下,晕乎乎地点了头。
好……好的,学长。
沈砚眼底那点笑意似乎瞬间铺展开来,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涟漪,带着某种计划得逞的轻松。他直起身,顺手极其自然地拿走了林小晞怀里那个寒酸的餐盘。
那说定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清朗,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今天晚饭后,七点半,顶楼天文台见。别迟到。说完,不等林小晞从餐盘被拿走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沈砚已经端着那个装着馒头青菜的盘子,转身,迈着长腿,极其从容地走向另一个方向打菜的窗口。留下林小晞一个人僵在原地,怀里空落落的,只有沈砚身上那股清爽又带着书卷气的气息,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2
天文台之谜
图书馆顶楼天文台的金属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楼下自习室隐约传来的翻书声和低语。林小晞像只误入陌生领域的小动物,手脚僵硬地站在门口。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穹顶式的空间异常高阔,带着某种神圣的静谧。巨大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天文望远镜沉默地矗立在中央,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指向头顶那片被透明穹顶隔开的、深蓝近墨的夜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味道：冰冷的金属味、淡淡的防锈油味,还有一种……空旷地方特有的、带着尘埃颗粒的干燥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几盏嵌在墙脚的地灯,散发着幽微的、蓝绿色的冷光,勉强勾勒出仪器轮廓分明的影子,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深海之底。
冷。这是林小晞最强烈的感觉。初秋的夜风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墙壁,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薄外套里。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目光怯怯地扫视着这个巨大而陌生的空间。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仪器,指示灯像蛰伏的昆虫眼睛,偶尔闪烁一下。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星图,那些复杂的线条和陌生的符号,看得他头晕目眩。
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点回声,从望远镜基座的方向传来。林小晞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跳。
沈砚从望远镜后绕了出来。他换下了白天的衬衫,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他肩线愈发平直。他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硬壳封面的观测日志,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家的书房。穹顶幽微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那双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深邃,此刻正带着点审视的笑意看着门口有些手足无措的林小晞。
嗯…学、学长好。林小晞慌忙应声,声音在空旷的穹顶下显得格外细小。
沈砚走近几步,那本厚厚的日志被他随意地夹在腋下。他停在他面前,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林小晞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脸上。冷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还、还好。林小晞强撑着摇头,鼻尖却不受控制地吸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沈砚身上那股清爽的气息在这里似乎被放大了,混合着羊绒衫的暖意,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有些心慌的包围感。
习惯就好。沈砚淡淡地说,目光在他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转身走向中央那台庞然大物。过来。
林小晞赶紧跟上去,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静谧。走到巨大的望远镜下方,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沈砚拍了拍冰冷的金属镜筒,发出沉闷的轻响。认识它吗他侧过头问,眼底映着幽蓝的微光。
林小晞老实地摇头,仰望着那指向深邃夜空的镜筒,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茫然。
施密特-卡塞格林系统,口径400毫米。沈砚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专业领域特有的笃定感,我们天文社的‘镇社之宝’。以后,它就是你的‘工作伙伴’了。他刻意加重了工作伙伴四个字。
我…我要用它做什么林小晞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这大家伙,看起来复杂得令人望而生畏。
观测记录。沈砚言简意赅。他走到旁边一张宽大的、堆满了各种图表和厚重书籍的工作台前,将那本夹着的硬壳日志啪地一声放在台面上,推到他面前。封皮是深蓝色的硬质材料,上面印着烫银的A大天文社观测记录字样。主要目标,是追踪记录M31仙女座星系边缘区域,几颗特定小行星的轨道参数和光度变化。他指尖点了点日志封面,每天晚上,记录下时间、坐标、目视星等、仪器参数……所有你能看到的、仪器上显示的东西,都详细记下来。格式按这前面的范例来。
林小晞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沉甸甸的日志。里面是密密麻麻、工整严谨的表格和手写数据,夹杂着各种他完全看不懂的天文符号和英文缩写。前面几页的字迹遒劲有力,显然是沈砚的手笔。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学、学长,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为难,我……我是数学系的,对天文……真的不太懂。这些符号……他求助似的看着沈砚,希望对方能看出自己的力不从心。
沈砚双手撑在工作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他。那股混合着羊绒暖意和清爽气息的味道瞬间浓郁起来。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压力。
不需要懂原理。沈砚的声音低沉平缓,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只需要做一件事：看,然后如实记录。他抬起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林小晞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眼睛,和手。就够了。明白吗
那指尖的凉意和他话语中无形的压力,让林小晞呼吸一窒。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在那双深潭般眼眸的注视下,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再次晕乎乎地点头：……明白了,学长。
沈砚似乎满意了。他直起身,那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撤去。他走到巨大的望远镜控制台前,手指在复杂的按钮和旋钮上熟练地操作了几下,仪器内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镜筒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角度,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今晚的目标星,坐标参数已经调好了。沈砚没有回头,目光专注地盯着控制面板上的读数,你只需要通过目镜观察,确认能看到目标,然后每隔十分钟,记录一次星等读数和仪器面板上显示的所有相关数据。记录本和笔在那边。他指了指工作台一角。
林小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忐忑。他走到控制台前,学着沈砚的样子,踮起脚尖,将眼睛凑近那冰凉的目镜。
视野瞬间被一片深邃无垠的黑暗占据。几秒钟后,无数细碎的光点才如同被唤醒般,次第亮起,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视野。它们安静地悬浮在永恒的黑暗背景上,闪烁着或明或暗、或白或蓝或黄的光芒。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和孤寂感,瞬间攫住了他。
看到了吗沈砚的声音从很近的侧后方传来。林小晞这才惊觉,沈砚不知何时也俯身凑了过来,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一只手臂越过他的肩膀,指向控制面板上的一个读数。那颗最亮的,是参考星。目标星在它左下方,偏暗一些,带点微弱的红色。
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林小晞的耳廓,带着沈砚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林小晞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握着目镜调焦旋钮的手指有些僵硬。他努力集中精神,在沈砚的指引下,终于在漫天星海中,艰难地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微弱红光的点。
看……看到了。他小声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嗯。沈砚应了一声,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僵硬,那只越过他肩膀的手在控制面板上又点了几下,保持观测。记录从……现在开始。他直起身,那股迫近的热源离开了。林小晞暗自松了口气,却感觉后背被贴近过的地方,残留的温度格外明显。
他赶紧拿起记录本和笔,笨拙地对照着面板上闪烁的数字和字母,在表格里一格一格地填写起来。时间、赤经、赤纬……每一个陌生的名词都让他写得无比艰难。空旷的天文台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仪器内部极细微的嗡鸣,以及他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时间在专注和茫然的交替中缓缓流逝。林小晞的眼睛开始发酸,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盯着目镜,脖颈也变得僵硬。他强忍着不适,机械地重复着观测和记录的步骤。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眶里瞬间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就在他哈欠打到一半,嘴巴张得最大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到了他眼前。那手上拿着一罐……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咖啡
林小晞的哈欠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愕然地抬起头。
沈砚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身边,正微微垂眸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星芒一闪而过。提神。他把咖啡罐往林小晞面前又递了递,冰冷的罐壁几乎碰到林小晞的鼻尖。
谢、谢谢学长。林小晞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残留的困意瞬间跑了大半。他拉开易拉罐环,小口啜饮着带着苦涩香气的液体,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果然精神一振。
记录得怎么样了沈砚的目光扫过他摊开在桌上的记录本。
林小晞立刻放下咖啡罐,有些局促地把本子往沈砚那边推了推：在记……就是有点慢。他指着几个空着的表格,这几个仪器参数,我不知道代表什么,没敢乱填……
沈砚俯下身,一只手撑在工作台边缘,另一只手拿起笔。他靠得很近,林小晞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幽蓝光线下投下的细密阴影。沈砚的气息再次将他笼罩。
这个是CCD的制冷温度读数,记在‘T_cool’栏。沈砚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笔尖在纸上利落地划动,写下几个清晰的符号,这个是大气视宁度评估,看旁边这个小屏幕的数值……记这里。他的手指修长,握着笔的姿态稳定而有力,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流畅而笃定。
林小晞屏住呼吸,努力集中精神去听,去记。沈砚的讲解简洁明了,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感。然而,当沈砚讲解到一个关于赤纬修正的参数时,林小晞的思绪还是不可控制地飘回了宿舍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数学作业。一道关于傅里叶级数的难题,白天啃了半天也没解出来,像根鱼刺一样卡在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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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纬偏移量Δδ,要结合导星镜的误差反馈一起修正……沈砚的声音还在继续。
林小晞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眼神放空,嘴唇无意识地抿紧,舌尖习惯性地探出,轻轻抵在了下唇上——这是他陷入数学难题时,思考到忘我的标志性动作。
沈砚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小晞猛地回神,发现沈砚正侧着头,目光沉沉地落在他的……嘴唇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刚才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小晞看不懂的、极其专注的审视,像在研究什么稀有的标本。
林小晞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触电般缩回舌头,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对不起学长！我……我走神了！我在想白天那道傅里叶级数的题……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小。
沈砚没有立刻说话。他依旧保持着那个俯身靠近的姿势,目光从林小晞窘迫的脸上,缓缓移向他放在桌角的笔袋。然后,在林小晞惊愕的注视下,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笔袋里抽出了一支林小晞常用的、笔帽上带着细小牙印的黑色中性笔。
哪道题沈砚直起身,将那支带着牙印的笔在指间随意地转了一圈,动作流畅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优雅。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小晞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从未发生过,观测结束,我教你。
林小晞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沈砚指间那支属于自己的笔,又看看沈砚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同时涌上心头。天文系的校草学长……要教他数学这比被拉来观测星星还要不真实！
真……真的吗他不敢相信地问。
沈砚没回答,只是将笔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然后啪地一声,将那支笔按在了林小晞的观测记录本上,压住了那几行他刚刚指导写下的数据。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指向那冰冷的目镜。
现在,继续看。认真点。他的语气带着点命令式的慵懒,你的‘工作伙伴’还在等你。
林小晞的心脏,像是被那轻轻一按的笔触,也按下了某个加速键。他赶紧转过身,再次将眼睛凑近目镜。那片浩瀚冰冷的星海重新占据视野,但这一次,背后那无声注视的目光,似乎比星辰本身,更加难以忽视。
3
星夜心弦
天文台的日子,在观测、记录和偶尔的数学辅导中,像被冻住的溪流般缓慢而规律地流淌。林小晞逐渐熟悉了那台巨大望远镜冰冷的触感,记住了那些拗口参数在记录本上的位置,甚至能勉强辨认出那片被指定星域里的几颗主要星星。但他依旧觉得,天文台的主人,沈砚,像一颗运行在遥远轨道上的行星,遵循着他自己神秘的规律,难以捉摸。
他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仿佛融入了天文台本身的寂静。他常常坐在工作台后面那张宽大的转椅里,面前摊开厚厚的英文文献或者复杂的星图,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专注而疏离。林小晞则像个无声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望远镜,在记录本上刷刷地写着。只有仪器细微的嗡鸣和笔尖的沙沙声在空旷的穹顶下交织。
偶尔,沈砚会突然起身,走到林小晞身边。有时是为了指点一个模糊的参数,有时是递过来一杯温热的牛奶或一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他的靠近总是带着那股清爽又让人心慌的气息,他的指令简洁明了,不容置疑。林小晞已经习惯了在那种无形的压力下点头,然后更努力地去看、去记。
只是,那道傅里叶级数的题,沈砚似乎真的忘了。林小晞几次偷偷看他专注的侧影,想开口提醒,话到嘴边又被那沉静的气场压了回去。也许学长只是随口一说他这样想着,心里那点小小的期待慢慢沉了下去。
这天晚上,空气格外清冽。林小晞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天文台。刚推开门,就发现里面的气氛与往日不同。穹顶的遮光板被完全打开了！不再是幽闭的蓝绿色冷光世界,而是毫无遮拦地拥抱了整片深蓝的夜空。数不清的星辰如同被打翻的钻石匣子,璀璨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整个穹顶空间映照得如同梦幻的水晶宫。巨大的望远镜镜筒,在星光下泛着清冷的银辉。
林小晞呆立在门口,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未在如此毫无遮拦的角度下,如此清晰地看到过这么多的星星。它们不再是目镜里遥远冰冷的光点,而是仿佛触手可及,带着生命般在深邃的幕布上静静呼吸、闪烁。
进来,关门。沈砚的声音从望远镜基座的方向传来,比平日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林小晞回过神,赶紧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沈砚正站在望远镜旁,调试着控制面板。他今晚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薄毛衣,身姿在漫天星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今晚大气条件极好,视宁度罕见地高。沈砚没有回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目标区域有几颗平时很难清晰捕捉的小行星,机会难得。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看向林小晞,星光落在他眼底,碎成一片细碎的银芒,过来看。
林小晞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他走到望远镜旁,沈砚让开位置。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将眼睛凑近目镜。
视野瞬间被点亮！
不同于往日需要费力寻找的目标,这一次,那片星域清晰得令人心悸。背景的深黑天鹅绒上,无数星辰如同被擦亮的宝石,熠熠生辉。而在那璀璨的星海中央,几颗移动的光点格外醒目——它们不像恒星那样永恒固定,而是带着一种微弱的、却毋庸置疑的位移感,在星图间缓缓滑行。它们的光芒各异,有的偏黄,有的带着微红,像宇宙中孤独的旅者。
看到了吗左边那颗,轨道倾角最大,编号XY-1117。沈砚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他不知何时又靠近了,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望远镜冰凉的镜筒上,身体微微倾向林小晞这边,距离近得林小晞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
嗯！看得很清楚！林小晞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忍不住又凑近了些,贪婪地捕捉着目镜里那缓慢移动的、属于行星的独特光芒,它好像在动……好神奇！
嗯,它一直在动。沿着它的轨道。沈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星光。他的目光没有看目镜,而是落在林小晞因为兴奋和专注而微微发亮的侧脸上。少年纤长的眼睫在星光下清晰可见,随着他观察的细微动作轻轻颤动。沈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林小晞完全沉浸在星辰的震撼里,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他转向沈砚,脸上带着纯粹的、孩子般的惊叹：学长,你每天都能看到这些……真好。他顿了顿,目光真挚地看着沈砚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眉眼,鼓起勇气小声补充了一句,我觉得……学长你其实一点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冷冰冰的。
沈砚搭在镜筒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哦他们说我什么
就……都说学长很高冷,不好接近。林小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可是……学长会帮我解围,会教我记录,还……他想说还会给我带牛奶,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我觉得学长……其实很温柔的。
温柔沈砚重复着这个词,语气有些微妙。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林小晞低垂的发顶。星光下,少年柔软的发丝泛着柔和的光泽。沈砚沉默了片刻,就在林小晞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他忽然抬起手,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林小晞额前被夜风吹乱的一缕碎发。
那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轻得像羽毛拂过。
专心看星星吧。沈砚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微妙气氛只是错觉,今晚的星光,配得上所有的赞美。他收回了手,重新看向控制面板,只留下林小晞僵在原地,额头上被碰触过的地方,像被火星燎了一下,残留着挥之不去的灼热感。
天文台的夜晚依旧规律而安静,但林小晞的心境却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那晚星光下的低语和额角微凉的触感,像被按下了循环播放键,总在他独处时,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每次想起,耳根都忍不住发烫。他努力想把它归结为学长的温柔,可沈砚那双深邃眼眸里偶尔掠过的、他看不懂的幽光,又让这份温柔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暧昧和不安。
4
真相揭晓
这份不安,在一个午后被迅速放大、点燃,最终演变成一场让他手足无措的风暴。
那天下午没课,林小晞想着天文台积攒了好几天的观测记录本需要整理归档,便抱着一大摞沉甸甸的硬壳日志,准备送去顶楼。午后的图书馆安静而充满书卷气,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他走到通往顶楼的专用楼梯间门口,刚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兴奋的议论声。
……真的假的沈砚学长暗恋秦薇学姐一个女生激动的声音。
千真万确！另一个声音斩钉截铁,有人亲眼看见沈学长好几次在秦薇学姐下课的路上‘偶遇’,还特意绕路去她常去的那个咖啡馆！秦学姐不是天文社的副社长吗听说沈学长最近往天文社跑得特别勤,以前他可没这么积极！
哇！冰山校草暗恋女神副社长！这设定也太带感了吧！第三个声音加入了八卦,秦学姐那么漂亮,气质又好,天文还那么厉害,他们俩站一起简直绝配啊！
就是就是！我听说沈学长望远镜里……
后面的话,被楼梯间厚重的防火门隔绝了。但前面那几句,已经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戳进了林小晞的耳朵里。
暗恋……秦薇学姐天文社副社长
林小晞抱着厚厚日志的手臂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秦薇学姐……他知道这个名字。天文系女神级的人物,人如其名,像一朵清雅的蔷薇,美丽,聪慧,气质出众。论坛上经常有偷拍她的照片,下面总是一水的赞美。
原来如此。
那些偶遇,那些绕路……那些他曾经觉得是沈砚温柔的举动——递过来的牛奶、巧克力,甚至那晚星光下的靠近……此刻都像被泼上了一层刺目的、名为别有用心的色彩。是为了秦学姐吧因为自己是天文社唯一的、随叫随到的助手一个方便他接近心中女神的工具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被欺骗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林小晞。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抱着这些沉重的记录本,站在这里,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离,抱着这些可笑的工作成果,离得越远越好。
就在这时,楼梯间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两个刚才还在八卦的女生走了出来,看到门口抱着厚厚一摞本子、脸色煞白的林小晞,都愣了一下,随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快步走开了。
林小晞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他不想上去,却又找不到立刻离开的借口。就在他心乱如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楼梯上方传来了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沈砚那清越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林小晞从未听过的、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语调：……数据模型我已经跑完了,初步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好。下周组会,你的报告部分重点放在……
他的话,在走到楼梯转角、看到下方僵立着的林小晞时,戛然而止。
林小晞也同时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沈砚站在楼梯上,依旧是那副挺拔冷峻的模样。而走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的,正是论坛照片里的女主角——秦薇。她穿着米色的羊绒大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气质温婉娴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两人站在一起,男的清俊矜贵,女的温婉美丽,阳光从楼梯间高处的窗户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他们身上,仿佛一幅精心构图的光影画报。
完美得……刺眼。
林小晞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了。他抱着那摞沉重的日志,像抱着最后一块遮羞布,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硬质的日志封面里。他想低下头,想立刻转身逃跑,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死死地盯着楼梯上那对璧人。
秦薇也看到了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是温和的微笑：咦这位是……
沈砚的目光从林小晞煞白的脸,移到他怀里那摞高得几乎挡住他半张脸的日志,最后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
林小晞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学长,想解释自己只是来送记录本,可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难堪和委屈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秦薇的目光却饶有兴味地在林小晞和沈砚之间转了一圈。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倏地加深,变得狡黠而促狭。
啊哈！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她伸出手指,俏皮地指向僵立着的林小晞,然后侧过头,对着身旁脸色已然沉静如水的沈砚,用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浓浓调侃的语调说道：
沈砚,原来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谁也不让碰的那台主镜的目镜边上,偷偷摸摸刻着的‘X&Y’,不是什么神秘代码啊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砚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侧脸,然后笑意盈盈地、一字一句地,将答案抛了出来：
——是这位小学弟的名字缩写吧林、小、晞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鼓膜。X&Y……林小晞沈砚的望远镜上刻着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扒开、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抬起头,视线仓皇地撞上楼梯上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沈砚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但秦薇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小晞清晰地捕捉到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面具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狼狈的僵硬,飞快地掠过他深邃的眼底,快得如同错觉。他的目光从秦薇带着促狭笑意的脸,猛地转向林小晞,那眼神复杂得让林小晞窒息——有被戳破的猝不及防,有一闪而过的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林小晞不敢深究的、深沉如墨的东西。
秦薇。沈砚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是警告的意味,瞬间截断了她还想继续调侃的话头。
秦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了火,看着林小晞惨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样子,她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有些歉意地眨了眨眼：呃……那个,学弟,我开玩笑的,你别……她试图补救,但气氛已经彻底僵死。
林小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沈砚那瞬间的僵硬和复杂的眼神,比秦薇的话语本身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原来……是真的那些星夜下的靠近,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触碰,那些温柔的馈赠……底下藏着的是这样一个隐秘而灼热的标记还是……仅仅是他为了接近秦薇学姐,而制造的一个荒诞的误会
巨大的混乱和难堪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再也无法忍受站在这里,承受那两道目光的审视。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怀里的日志,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带着仓皇逃离的狼狈。
林小晞！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林小晞从未听过的急促。
但他没有回头。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个刻着他名字的冰冷望远镜,逃离沈砚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让他无比恐惧的眼睛。
5
沉默的囚笼
接下来的日子,天文台的穹顶对林小晞而言,变成了一个充满巨大压力和无措的囚笼。他依旧每晚准时出现在门口,履行着那份工作。只是,推开门时的动作变得更轻,脚步放得更缓,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带着点好奇和懵懂偷偷观察沈砚。他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沉默地走向望远镜,沉默地观测,沉默地记录。
记录本上的字迹,比以往更加工整,却也更加僵硬,透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沈砚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坐在工作台后,屏幕的幽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但林小晞能感觉到,那道沉静的、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落在他背上的次数变多了,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了。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似乎还掺杂了别的什么,沉甸甸的,让林小晞如芒在背。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突然递过来一杯牛奶或一块巧克力。天文台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沉寂,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的、几乎带着颤抖的沙沙声。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那道傅里叶级数的题,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孤岛,再也没被提起过。林小晞也彻底死了心,把它压在了数学书的最底层,连同那些短暂得如同幻觉的、被教导的期待一起封存。
日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天天滑过,初冬的气息越来越浓。窗外的梧桐树彻底褪尽了最后一点枯黄,只剩下嶙峋的枝桠直刺铅灰色的天空。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初雪。
6
初雪告白
林小晞像往常一样,在七点半准时推开了天文台厚重的金属门。一股比往日更加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今晚的天文台,没有开地灯。
巨大的穹顶遮光板被完全打开了！然而,外面并非熟悉的璀璨星海。深沉的夜幕低垂着,厚重得像吸饱了墨汁的绒布,将星光彻底隔绝在外。唯有天文台中央那台巨大的望远镜,像沉默的钢铁巨人,指向一片虚无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等待的气息。冰冷,空旷,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沈砚没有坐在工作台后。他就站在望远镜的基座旁,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几乎融入了背景的黑暗里,只有侧脸的轮廓在窗外城市遥远灯火的微弱反光下,勾勒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黑暗中,林小晞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绝对的黑暗里,如同两点寒星,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直直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压力,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带着沉甸甸的、无法逃避的重量。
林小晞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强烈的不安攥紧了他。他想后退,想立刻关上门逃离这令人心悸的黑暗和沉默。但沈砚的目光像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关门。沈砚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在空旷冰冷的穹顶下清晰地回荡。
林小晞的手指在门把手上蜷缩了一下,冰凉的金属触感刺入指尖。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金属和尘埃气息的冷冽空气,终究还是顺从地,慢慢将沉重的门在身后合拢。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咬合。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源也被彻底隔绝。整个天文台,瞬间沉入一片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绝对的寂静降临,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小晞僵立在门口,眼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沈砚所在的方向,像一个无形的、散发着巨大引力的旋涡。他听到沈砚的脚步声,沉稳而清晰地响起,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他走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林小晞紧绷的神经上。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能清晰地闻到沈砚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又带着书卷气的气息,此刻却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越来越近。
终于,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林小晞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自己的额发。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后背却抵住了冰冷的金属门板,退无可退。黑暗中,他只能凭着感觉,感觉到沈砚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他彻底笼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林小晞屏住了呼吸,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抗这几乎将他吞噬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惧。
林小晞。沈砚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林小晞的喉咙发紧,想应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着我。沈砚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小晞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对方的轮廓。就在这时,沈砚似乎动了一下。下一秒,一束幽冷的光线骤然亮起！是沈砚手中的手机屏幕。
屏幕的光并不强烈,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却足以照亮一小片区域。那束光,正好打在林小晞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林小晞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了沈砚近在咫尺的脸。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此刻正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幽光下,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林小晞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不再是平日的疏离平静,不再是偶尔的审视玩味,而是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深沉如海的专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林小晞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想移开视线,想躲避那过于灼人的目光,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沈砚没有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他举着手机,维持着那束照亮林小晞脸庞的幽光,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林小晞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以为他要做什么。然而,那只手只是越过了他的肩膀,稳稳地按在了他身后的金属门板上。
咚。
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小晞彻底被困在了冰冷的门板和沈砚温热的胸膛之间这方寸之地。沈砚的气息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将他完全包裹。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热量,隔着衣物,隐隐传递过来。
躲我沈砚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林小晞的耳膜,躲得掉吗
林小晞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我……我没有……
没有沈砚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峭,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嘲弄,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敢看我为什么记录本上的字写得像在刻碑为什么……连呼吸都这么小心翼翼
他每问一句,就微微低下头,靠近一分。灼热的气息拂过林小晞的额头、鼻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逼迫感。林小晞被迫仰着头,承受着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吸走的深沉目光,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这黑暗和压迫一寸寸碾碎。
因为秦薇的话沈砚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像淬了冰,还是因为……你自己也感觉到了什么
我……林小晞的呼吸彻底乱了,巨大的委屈和混乱冲垮了摇摇欲坠的防线,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破碎的水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学长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沈砚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喟叹。他凝视着林小晞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了一下,翻涌起更加汹涌的浪潮。他按在门板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
一点冰凉,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林小晞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点,两点……细小的、轻盈的白色晶体,如同被惊动的精灵,悄无声息地从被打开的穹顶外,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下雪了。
A大的初雪,在沉寂压抑了许久的冬夜,终于姗姗而来。
细碎的雪花,乘着微凉的夜风,穿过敞开的穹顶,无声地飘落在这片被黑暗和幽蓝光线笼罩的空间里。它们落在冰冷的金属仪器上,落在光洁的地面上,也落在了僵持着的两人身上、脸上。
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像是一个微弱的信号,打破了濒临崩溃的死寂。
沈砚看着林小晞睫毛上沾染的一点晶莹的雪沫,看着他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的、含着水光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手机屏幕的幽蓝和他自己此刻的模样。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在飘落的雪花中,似乎沉淀了下来,凝聚成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按在门板上的手。那束幽蓝的手机光依旧执着地打在林小晞脸上,照亮他所有的无措。
林小晞,沈砚的声音在飘落的初雪中响起,低沉、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然,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入空气,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那台在幽暗中沉默矗立、指向无垠夜空的巨大望远镜,又缓缓移回林小晞惊惶失措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那颗小行星,编号XY-1117。
用的是你的名字。
那些观测记录,是假的。
天文社招新,也是假的。
……
他的话语在这里停顿了一瞬,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锁住林小晞眼中每一丝细微的震动和难以置信。然后,在漫天飘落的初雪见证下,在那片被幽蓝光线切割出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狭小空间里,他倾身向前,距离近得林小晞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上沾染的雪粒。
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沙哑,和一种不容错辨的、穿透一切伪装的真实,清晰地送入林小晞的耳中：
只有想见你,是真的。
初雪的冰凉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带着微咸的水意滑下脸颊。幽蓝的手机屏幕光像一道审判的利刃,无情地切割着他脸上每一寸惊愕、茫然、难以置信和瞬间崩塌的堤防。沈砚近在咫尺的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如此陌生又如此清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近乎灼烫的情感洪流——不再是疏离的审视,不再是玩味的探究,而是彻底撕开所有伪装后,最原始也最汹涌的渴望。
XY-1117……他的名字观测是假的招新是假的从食堂那个窘迫的午后开始……一切都是假的那杯冰咖啡的温度,那些在星光下靠近时的气息,那支被抽走的带着牙印的笔……所有那些曾让他心头微动又惴惴不安的瞬间,此刻都被这句话赋予了全新的、令人眩晕的、同时也是无比确定的含义！
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垮了林小晞所有的思考能力。他像一个被拔掉所有引线的玩偶,只能僵立在原地,任由那滚烫的话语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灼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搏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呼啸,冲上头顶,又瞬间冷却,让他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发烫。
他看着沈砚。看着那双紧紧锁住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墨色旋涡似乎要将他整个吸进去。他看到沈砚的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那按在门板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泄露着主人此刻同样不平静的内心。那灼热的、带着决绝气息的呼吸,依旧拂在他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假的……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想见你……是真的
混乱、震惊、巨大的荒谬感、被欺骗的刺痛、还有……还有那被强行点破后、瞬间燎原般烧起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看清的悸动……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他身体里冲撞、撕扯,像一场无声的风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混合着融化的雪水,狼狈地滚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切都来得太过猛烈,太过猝不及防,将他那点可怜的心防彻底击得粉碎。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怀抱着记录本的手臂都在簌簌发抖。
就在这情绪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就在沈砚以为他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退缩、逃离的时候——
林小晞动了。
他猛地松开了手。
那摞沉甸甸的、见证了他所有茫然、努力和最终难堪的记录本,哗啦一声,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纸张散开,发出凌乱的声响,在绝对的寂静和飘落的雪花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沈砚的目光瞬间一凝,按在门板上的手微微收紧。
然而,林小晞看也没看那散落一地的日志。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心底那股破土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巨大冲动所驱使。他抬起手,不是去擦满脸的泪痕,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决绝,猛地揪住了沈砚黑色毛衣的前襟！
柔软的羊绒被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拉扯出深深的褶皱。他揪得很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混乱、委屈、震惊和那无法言说的、翻江倒海般的情感,都灌注在这孤注一掷的拉扯里。
沈砚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几乎称得上粗暴的力道而微微晃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他低头,看着林小晞揪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只手在幽蓝的光线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他再抬起眼,撞进林小晞那双被泪水彻底洗过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茫然。泪水冲刷掉了所有的伪装和犹豫,只剩下最纯粹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孤勇和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冲动。那里面翻涌着风暴过后的废墟,也升腾着一种连沈砚都感到心惊的、不顾一切的炽热光芒。
林小晞仰着脸,泪痕在幽蓝的光下闪着光。他死死揪着沈砚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悬崖边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终于向那个困住他、诱惑他、最终又将他彻底点燃的深渊,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然后,在沈砚还未来得及从那错愕中完全回神的刹那——
林小晞踮起了脚尖。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不管不顾的笨拙。身体因为紧张和用力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揪着衣襟的手用力向下拉,同时将自己的身体狠狠地向上送。
目标明确,义无反顾。
冰凉的、带着泪水和雪水湿意的唇,带着孤注一掷的莽撞和巨大的决心,重重地、毫无章法地撞上了沈砚微张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唇！
唔……
一声短促的、完全被堵在喉咙里的闷哼。
时间,在这一刻,被这生涩而猛烈的一吻,彻底撞碎了。
冰冷的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穿过穹顶,落在散落的记录本上,落在冰冷的仪器上,也落在紧紧贴合的两人发间、肩头。幽蓝的手机屏幕光,静静地映照着这方寸之地。
沈砚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唇上那生涩、冰凉、带着咸涩泪水味道的触感,以及那份不顾一切的、近乎莽撞的力道。林小晞揪着他衣襟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像受惊的蝶翼,却传递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火山爆发般的力量。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因为过近的距离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灼热、直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狠狠地灼烫着他。
所有的筹谋,所有的等待,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和步步为营的靠近,都在这一瞬间,被这毫无技巧可言、却蕴含着毁天灭地般纯粹情感的一吻,彻底打乱、焚烧殆尽。
沈砚眼底那深沉的墨色,如同投入沸水的冰,骤然碎裂、翻腾、融化。那一直紧绷的、带着掌控感的姿态,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按在门板上的那只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垂落下来。
他没有推开。
甚至,在那最初的、极度的震惊过后,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原始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压抑已久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回应本能。
他微微低下头,更深地承接住了那莽撞的、带着泪水和雪水气息的吻。被揪住的衣襟传来拉扯感,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抬起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扣住了林小晞的后脑,阻止了他任何可能的退缩。
另一只手,则用力地、紧紧地箍住了林小晞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更深地、毫无缝隙地压向自己冰冷的胸膛。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怀中的人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唇齿间,不再是单方面的生涩撞击。一股灼热的气息强势地侵入,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瞬间点燃了那冰凉的、带着泪意的柔软。那是一个充满了占有欲和宣示意味的、滚烫而深入的吻,带着沈砚压抑了太久的所有情感——等待的焦灼,布局的忐忑,被误解的隐忍,以及此刻被彻底点燃的、焚毁一切的占有欲。
唔……林小晞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泣音的呜咽,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势到令他窒息的回应而瞬间软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揪着衣襟的手无力地松开,只能本能地攀附上沈砚宽阔的脊背,指尖隔着羊绒衫,深深陷入坚实的肌肉里。
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灼热得仿佛能融化飘落的雪花。幽蓝的手机屏幕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余下穹顶外城市遥远灯火投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黑暗中紧紧相拥、激烈纠缠的两个身影。散落的记录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被飘落的雪花无声覆盖。